黄语蝶，江苏宜兴人。新南威尔士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研究生。写诗、小说和非虚构报道，得过第十届光华诗歌奖。

在隐忍和昏了头的奋勇之间，

怯藏一种热度，来自你的汗衫

你穿着这件简单的衣服，和我过了许多简

单的日子

——真的是一览无余：

讲话，睡觉，讲话

肯定还干了点儿别的

不过回头，了若秋梦

我们果真承担得起彼此的重量（你常使我

感到自己

在站台间游移像云）

即便从未在生活之外的席位

相遇，落座，交杯

谈论先辈们漫天细雨的死亡

细辩国境线，和神的可能

你的温烫还是渗透了过来。缓慢地，雾金色

在日记簿子留下一簇小花

花蕊舒展似你伸入我口中的舌

你用这条艳丽的水兽，陪我过了许多脆弱的

日子

——真的是一览无余：

讲话，睡觉，讲话

（并非什么刻骨铭心的话）

一切信赖的日子里，你汗衫的白有如旋涡

将周遭吸入，叫我跌宕起伏

你叫我跌宕起伏

2020年11月5日

我们走在路上讲通俗的爱恨情仇。白色的

墙上涂抹了只巨大的黑兔子。

封城期闭馆的这家咖啡店离暂居地很近。

我们不约而同加快了讲话速度

无数隐秘的心思与故事进程都被加速：另

种婚姻、妻妾互助、孽情与责任。

清楚我们如同上帝一般，控制事物的能力

仅仅能体现在这里。无法越界到他人身上，

甚至也无法发生在你我之间。

2021年9月25日

还是没有办法明确告诉你：我在这里。

虽然我确实好像就在这儿

在街边，用玻璃杯晃动一些透明的水。

有孩童跑过，公路上泛开一阵花香，

虽然我确实好像，也同你一般闻到了。

但你教教我你怎样抵御漂浮？

香料、污渍、鸭舌帽、八点的电影票。

明明在做同样的事，为什么我却像被翻了

面，

遗忘在此刻的背后。答应你出来用餐，

终究只成为我对现世小小的又一次妥协。

公路上奔驰的车辆，餐馆里回荡的合唱，

都飞速把一部分我捎走。就鸟群一样宏伟

地飞吧！

而留下来的，就在你眼前，

在用玻璃杯，晃动一些透明的水。

2019年11月9日

我向上看着那些或深或浅的蓝色。

实在太远了。

穷尽黄泉的距离，永远也够不到。

在永求不得的事物里，再添上一樣也没什

么吧？

就再爱一天即将永远消失的他。我看着

走在身侧的这个人，在心底重复，那就再爱

一天。

五点零八分，我们从空荡荡的皮特大街上

并肩穿过，看到公路边灯柱下两只酒瓶

风从我和他之间席卷而过。一辆车呼啸远

去。

寂寞的空酒瓶，肚皮绿得发亮。

我指着那个角落，说，你看它们，你看见了

吗，像不像我们？

他说，我懂你意思了。

（真的吗？）

（如果被遗弃那就一同被遗弃。如果感到孤

单

就一同永不相见地孤单。如果可以选择，

不要只有在这黑得死过一次的梦里

才能看到你。）

便利店小心亮着。照出空气中五颜六色潮

湿的水汽。

我们走进海德公园，找了张背靠纪念碑的

长椅坐下。面前是喷泉和教堂。

怎么有这么多的水？

哗哗喷涌着，像一遍遍痴心的话流动在我和

他之间。

我想他明白我的词不达意，

明白也许有人，也许有颗，悲哀的心。

一个人的寂寞在黄昏原来如此，

叠加，庄严，重新开始。

最后一天的时候走很远去维多利亚公园。

有个流浪汉路过大喊，

滚出去。我小声问，要不要跑。

那个男人从后面追了上来，骂，你们都根本

没表示对我的尊重。

我讲，今天天气不错，记得有一年，记得有

一年……

他伸手揽住了我。

那是他第一次碰我，这样出于礼貌的救赎。

你还好吗？听见他这么说。

但我已身处一种颜色亮堂的眩晕。谩骂，

暴力，触碰，支撑。

来不及细辨什么更像云。什么又更适合带

我飞行。

一只黑犬扑进湖里。主人从很远的地方跑

来，站湖边喊，快出来，快出来。

狗不搭理，继续游泳，转圈。

主人转头朝我们笑，讲，这下它闻起来可真

的会像坨屎。

今天天阴冷，整座城市像家乡，觉得马上要

过年。

我想自己大抵不可心动得这样轻易，仅仅

因为冰箱特有的冷意

便钟意一个人他极会自言自语。他跑去买

了两杯热巧克力

小口抿起来像温吞的黑背绵羊。

秘密。这样的人连秘密都不会留下来。

我们路过公交站台，火车站，人头攒动的咖

啡馆。

又散步回到初次相见的情人港。

我手持纸杯，终于也将成年人扮演成功，步

伐间有自欺的稳重。

码头石阶有种淡灰色烟丝的冷。我讲了个

笑话。

他笑了笑。

五个小时后他会此生最后一次使用金斯福

德史密斯机场

并搭乘一架不会回来的飞机。

而水鸟重复从我头顶呼啦啦飞过，

像我重复对他说，你好像一只小羊。

2020年9月23日

小黄的诗就像她自己那样——起码我是这样相信的——对于其文本而言，评论与分析很容易成为一种滑稽的冒犯。我们当然可以从中挑拣出珍珠般灵巧的用词或是不加掩饰的大胆叙事，也可以对其中往复的絮语提出三两条无害的批评，但这对于她和她的诗来说并不重要。冯内古特觉得感觉比观点更有意义，我觉得他说得对。感觉是幽灵，或者一团密云，被我们一拳击碎，逸散后又在别处聚集成型，这是因为他们的内部具有微弱却坚定的张力。小黄的诗就是这样的，我们在阅读时会被一些东西牵引，就像树上的苹果被牵引着掉落，至于掉落后会砸到牛顿的卷发还是沉默着消失，则与苹果本身毫无干系。她的诗是某种意义上的异类，却隐隐闪烁着一些巧妙的暗示：比起创造自己的文本，我们似乎更应该成为自己的文本。因此，似乎也不止因此，我喜欢小黄的诗，一如喜欢语言中永远无法被阐明的那一部分意义。

——贾 郭 建筑师

当经验陷于匮乏时仍想触碰经验以外的东西，那东西无论是宏大是智慧还是某种苦难，都将造就一堆庞大的虚弱，无论给那虚弱取名为小狗小花还是神还是贝多芬都是无济于事的。而当有诗，像小黄的那样，诚实地表述着无能和那些微末之物，并不将之膨胀为某空心的征象，这都是值得赞颂的。诚实和谦逊永远是最好的美德，而愿意面對生活的虚弱，不仅对于写作，更对于生活，都可称为是善和勇敢的。

——L 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