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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渊洁宇宙”,五代孩子的梦

2022-01-11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2年1期
关键词:贝塔皮皮鲁郑渊洁

许晓迪

1985年,《童话大王》第一期出版。橙红色的封面上,皮皮鲁手拿木棍,护着背后的妹妹鲁西西,瞪着腾云而来的牛魔王。

牛魔王来到人间,因为“三借芭蕉扇”落下恶名,人人喊打,只有皮皮鲁同情他。后来,皮皮鲁用芭蕉扇灭了大楼的火,却被污蔑为纵火者;围观大火的人,倒成了救火英雄。牛魔王愣了,他以为自己是坏人:面目狰狞可怕,明火执仗干坏事;可现在,这些面善心恶的人,居然嫁祸小孩子。

他和皮皮鲁勇闯匪窟,大战群贼,把坏蛋押到了公安局。表彰大会上,冒功领赏的“英雄”笑逐颜开地打开奖金纸包,发现里面是一面锃亮的镜子——照照吧。

《童话大王》第一期与最后一期。郑渊洁一个人将这本月刊写了36年。

皮皮鲁与鲁西西成为影响“70后”至“10后”五代读者的人物形象。

这篇名为《牛魔王新传》的故事,以及杂志中的所有文字,都出自一人之手。他叫郑渊洁,一个只上到小学四年级,自称“熟练使用500个汉字,在计算器的支持下会四则运算”的童话作家。

此后,郑渊洁一人将《童话大王》写了36年,出刊495期,总印数超过2亿册。2021年11月15日,郑渊洁在微博宣布,《童话大王》将于2022年1月休刊。

最后一期杂志复刻了创刊号的内容,牛魔王驾云而来,时间又回到原点。皮皮鲁在台上撕去了“英雄”的伪装,成功打假;67岁的郑渊洁停止《童话大王》的写作,因为要“拿出全部精力去和第7197328号皮皮鲁商标、第8229932号童话大王商标、第5423972号舒克商标斗争维权”。

20年来,郑渊洁只成功维权了16个商标。他精力有限,“照这个进度,我可能得‘向天再借五百年’了。”郑渊洁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36年来,每到月中旬,郑渊洁都忙着定稿、看版式,如今闲下来,一下乱了生物钟。“一个一分钟都没失眠过的人,连续失眠了3天。”

67岁的郑渊洁,坦然地说起写作的原动力,“就是想让前女友一家后悔”。

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女友的家人对小学肄业的郑渊洁下了通牒:不考大学就分手。“我可以考,但不接受威胁。”他果断分手,痛下决心,决心干出一番事业,每天上报纸、上电视。

在一张挂历背面,郑渊洁写上所有可以从事的职业,一个个打叉排除,最后选定了写作。各个题材试过一遍后,他决定在儿童文学安营扎寨。

那时,郑渊洁在北京一家仪器厂看水泵,每天的工作不过是按红绿两个按钮,有充足的“摸鱼”时间搞创作。他把作家分成两种,一种文名大于人名,一种人名大于文名。他要当第一种,写出人尽皆知的文学角色。

1981年,郑渊洁回山西过春节,打算利用假期写一部中篇童话。串门拜年到大年初四,他开始动笔。这是一个专门给男孩子看的故事,主角是一个“性格顽皮,爱恶作剧,但本性善良,有同情心”的男孩子。

“名字很重要,不能是现成的汉语词组,将来维权,人家说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未雨绸缪一番,男主角起名“皮皮鲁”,“既是板上钉钉的中国姓氏,全名又与普通中国人的名字有所区别,容易引起孩子们的好奇”。

6天后,3万字的《皮皮鲁外传》诞生。寒假归来,很多“70后”的小朋友认识了皮皮鲁和他的妹妹鲁西西。

12岁的皮皮鲁骑着“二踢脚”上了天,误打误撞拨快了“地球之钟”。人们沉入梦中,各霸一方,乱打一气,成立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国家:“三眼国”的公民都长着“势利眼”,“不认人,只认牌子”;一二三四五总统统治的城市得了开会上瘾症,“越开越想开,越开越爱开,什么事也不干,什么事也干不了”。动物也出来梦游,狐狸是贪污部部长,叫没没够;狼是掠夺部部长,叫盗盗;狗是音乐部部长,强迫大家学狗吠、学驴叫。

一年后的春节,郑渊洁开始写《鲁西西外传》。在这个写给女孩子的童话里,鲁西西也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她遇到了阔阔舰长的舰队,他们航行在小心眼儿的人的心里,爆破、挖掘、清理,将其变成辽阔的海洋;还误入了唧唧唧大学,那里专门招收嫉妒人才,“谁有本事,我们就恨他,就生气,就眼红”……

这对兄妹投射着每个孩子的影子,也曝光了成人世界的荒谬。在《罐头小人》(1984)里,他们组成了优秀生和落后生的“统一战线”,面对老师的说教、家长的控制,展开了惊心动魄的“背水一战”。

多年后,郑渊洁的读者说:“他永远在教导孩子说真话,不势利眼,不逢迎作戏,握紧自己的权利与尊严。为此,哪怕得罪老师、家长、官员、大款、世界上最有权有势的人,都无所谓。”

除了叛逆的少男少女,郑渊洁笔下,还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動物。

1970年,郑渊洁到了部队,负责维修歼六战斗机。那一年,他15岁,第一次填表时,得知自己的爷爷是“富农”,内心天崩地裂。“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乡村郎中,分明不是青面獠牙的坏蛋。”

那个年代,童话里的动物也有出身之分。小白兔、小山羊、大公鸡是“好人”,大灰狼、狐狸、老鼠是“坏人”,猴子、猫、猪则是“中间人物”。

1982年,郑渊洁想给这些童话中的“坏人”平反,写一只“好老鼠”的故事。好老鼠叫舒克,当过5年空军地勤的郑渊洁,给他配了一架飞机。

舒克出生在“人人喊打”的老鼠家族,却并不甘心做一个小偷。他忍着疼拔掉胡子,在脸上涂上牙膏,把尾巴缠在腰间,开着飞机,去做一个英雄。他宁可死也要保住“名声”:“只要人家认不出他是老鼠,都会对他友好。可一旦人家知道他是老鼠,一定不会理他了。”

一位老编辑看到这篇《开直升飞机的小老鼠》,眼眶湿润了。他的父亲是地主,和舒克一样,饱受出身不好的煎熬。

舒克之后,郑渊洁又写了一只好老鼠贝塔。贝塔没有家,从出生起就被大白猫咪丽折磨。他鼓起勇气,开上坦克,打败了咪丽,却在对方被野猫围攻时,伸出援手;他大闹一场,让咪丽在主人面前大放光彩,却只能躲在阴暗的床下看着这一切。“他也想像咪丽这样受到人们的欢迎,贝塔明白这是做梦。”

后来,舒克和贝塔结伴历险,遇到了人类皮皮鲁。他们同情地看着这个天天挨训的小男孩。后来,在皮皮鲁的帮助下,舒克贝塔成立了航空公司,与海盗展开空中大战。庆功宴后,两只小老鼠离开了机场。“直升机吊着坦克飞走了。舒克和贝塔不喜欢过有条不紊的生活,他们喜欢冒险,喜欢过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的生活。”

2021年9月,改编自郑渊洁同名小说的电影《罐头小人》上映。

198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了动画片《舒克和贝塔》,播出后风靡全国。《舒克和贝塔历险记》连载了350集,两只小老鼠驾驶五角飞碟,移居双子星,一度变成人形,又修改了基因,变回老鼠。

“我实在累了,我觉得这么活挺傻。”舒克感慨。他们飞到了五台山,定居在寺庙里的老鼠洞中。洞里一贫如洗,只有舒克用电脑打的一幅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舒克和贝塔觉得自己是地球上最富有的生命。”

这是《舒克和贝塔历险记》的最后一集,刊登于《童话大王》1996年第7期。很多人没追到结局,就与童年挥手作别。

那是《童话大王》的第一百期,也是郑渊洁一个人写作这本杂志的第十一个年头。

1983年,郑渊洁在写字台前贴了张纸:三十而立,还有两年。那时,皮皮鲁、鲁西西、舒克、贝塔已在麾下,最多时,他同时给16家杂志撰稿,千字两元。一家人住在筒子楼,每天在满是高压锅、煤气灶的狭窄过道里穿梭。

杂志的销量增了十几万,郑渊洁商量着涨稿费,主编反问:这么多作者、这么多作品,怎么证明是你带的销量?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决定出一本专刊,只登自己的作品。“蛊惑”了八九个出版单位,山西团委决定试试。“签合约时,他们问我簽多久?我伸出3个手指头。他们笑,说一个人写不了3年。我说不是,后面还有一个0,30年。”

1985年5月10日,《童话大王》创刊,距离郑渊洁“三十而立”只差一个多月。他在杂志上看到美国作家斯蒂芬·金,不拿稿费拿版税,决定也这么干——发行量20万以下要6%,100万以上拿15%。

第二年,《童话大王》销量就破了100万。提起这件事,郑渊洁很得意,他说父亲是山西人,母亲是浙江人,自己是“票号”和“钱庄”的结合。

每月1日是交稿日,为了不被打扰,郑渊洁在家里弄了一个“暗室”,从外面看是镜子,他坐在里面,可以看到外面,一有来客上门,家人就说他不在。再后来,他索性调整了作息,晚上8点半睡觉,清晨4点半起,写到6点半。写作时,他要听歌,“阎维文或交响乐最带感”。

他脑中时刻警惕着,不能生病。姥爷刘润甫是民国名医,耳濡目染,郑渊洁学到不少养生秘笈。最重要的一点是多喝白开水。“小口小口地喝,不停地去厕所,别憋着”。靠这一招,30多年来,他没感过一次冒。

《舒克和贝塔历险记》的完结,也开启了郑渊洁创作的转折。从《奔腾验钞机》开始,《病菌集中营》《生化保姆》《白客》《智齿》等陆续登场,《童话大王》的内容渐渐成人化。

“既然孩子们喜欢看我的书,为什么不搂草打兔子,给他们写有趣的故事,科普一点儿爸爸妈妈不讲的生理知识呢?”于是,郑渊洁让皮皮鲁梦遗,鲁西西来月经。有的家长表示不满,反映到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点名批评,称郑渊洁的童话“少儿不宜”。

2002年,郑渊洁宣布,《童话大王》只刊登旧作,未发表的13部长篇,离世100年后再出版。坚持了四五年,他没忍住,又开始更新。他算过,即便只登旧作,也能维持9年不重复,“一代人看完可以走了”。

《童话大王》创刊20年时,郑渊洁在纪念册的扉页上题字:“性格使然”。他说自己性格并不好,“心胸不开阔,睚眦必报”,但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单枪匹马地把一本杂志写了36年。

这些年来,他与侵权者死磕。号召读者举报,自己沿街扫荡,曾和助理深夜探访盗版印厂。因为商标官司,他熟背《中华人民共和国商标法》全文,自己写诉状,法庭上发表陈述词,全程脱稿,50分钟讲完,法官也听入迷了,问他,还有吗?

与“僵尸童书”的舆论大战,更是一再打响。他拒绝登上“童书作家榜”,种种潜规则和猫腻操作令他不齿:有的作家将学生买的书收走,在宾馆让工作人员代签;更有甚者,将健全的手指用纱布缠上,告诉孩子手受伤了,只能盖章。

在短片《驯兔记》中,郑渊洁客串长者大熊猫。(视频截图)

上世纪90年代,郑渊洁在北京买了10套房,专门存放小读者的来信。2010年,他突发奇想,随机抽出10封信,在微博上寻人。10个孩子很快找到了,短的只用十几分钟,长的也就几天。他们来自大江南北,从事着不同职业:市长秘书、杂志主编、舞蹈家、电台DJ、公司CEO……

有很多人被《童话大王》改变了人生。

上世纪80年代,湖南攸县的小男孩彭杨威看了《舒克和贝塔历险记》后,萌发了“像舒克那样开飞机”的梦想。2010年,彭杨威执行了人生中第一个载客航班任务。一年后,他在乘客名单中发现了一个叫“zhengyuanjie”的人,带着疑问打开舱门,郑渊洁就坐在第一排。

同样在80年代,来自江西农村的邓建鹏,收废品攒钱,每月走半小时山路,到县城买《童话大王》。后来,他离开山村,走进城市,一路读到博士,成为法学教授。在编写的教材《中国法制史》扉页上,邓建鹏写道:“谨以本书献给郑渊洁,他的童话为我的童年带来难得的愉悦。”

1993年,郑渊洁在郑州亚细亚商城签名售书。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女孩排队拿到签名后没有离开,问他:“叔叔,你身后的姐姐是做什么的?”他回答说:“助理。”小女孩又问:“我长大能给你当助理吗?”他想了想,说:“你将来学好英语就可以给我做助理。”在女孩的请求下,郑渊洁把这个承诺写在了书上。

这个鼓励改变了女孩的人生。原本学习并不出色的她竟然真的考上一所名校,带着毕业证书和写有承诺的书来找郑渊洁,当上了他的助理。

郑渊洁始终与小读者保持亲密交流。

从2015年起,每天醒来,“8G冲浪”的郑渊洁先在微博上跟所有网友打招呼,再挑选一些问题回复。他的微博成了年轻人倾吐心声的“树洞”:有人说不想结婚,他说“这是民法典赋予你的权利”;有人想早日脱单生孩子,他说“与其同床异梦生不如死不如独孤求败傲视群芳”;有人问他的偶像,他说目前是孙女,“她是我玩游戏的导师、女神”;有人忧心自己4岁的宝宝天天便秘,他说“鹏程万里的基础是天天滑翔”。

因为过于活跃,有网友留言:“这是你本人吗?”“我说拜托,除了本人,谁能回答出这么多金句啊?”

“现在的年轻人和当年的小读者,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讨厌写作业,爸妈不让早恋,老师难说话,除了Walkman换成了手机。时代变了,变的是道具,感情、心态、烦恼、困惑都是一样的。”郑渊洁说。

1984年,郑渊洁写下《驯兔记》:学校里,听话顺从的孩子会变成兔子,得到学校表彰。面对全年级不断涌现的“全兔班”,维持本性的皮皮鲁成了老师同学的“眼中钉”,最终屈服于现实,戴上了象征顺从的兔子面具。故事的结尾,郑渊洁写道:“皮皮鲁希望有一天脱掉兔子衣,他从骨髓里害怕穿一辈子。”

2018年,据此改编的短片《驯兔记》播出。影片最后,身心俱疲的皮皮鲁遇见了由郑渊洁饰演的长者大熊猫。大熊猫摸摸皮皮鲁的兔脑袋:“孩子,没关系,这只是一個童话。”

“我其实不同意这句话。”郑渊洁说,“这怎么是童话?这是童话都不敢说的现实啊。”

兜兜转转,我们还是没有离开“郑渊洁宇宙”。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保持一米距离”“减少聚集”,各项防控要求说到了自小社恐的郑渊洁心里。从此,他每天深夜2点半起床,傍晚6点半睡觉,把早上独处的时间从2小时拉长到4小时。

电话采访那天,时间到了傍晚6点一刻,郑渊洁准时在电话那头道“晚安”。

第二天一早,他又会活跃在微博上。路漫漫其修远兮,还有672个侵权商标等着他。

在《返老还童丸》里,郑渊洁写到大灰狼罗克八十大寿时的情景。那时,皮皮鲁已头发花白,鲁西西也步履蹒跚,舒克的牙没剩几颗,说话直漏风。这时,贝塔掏出一个小瓶子,一人发了一颗返老还童丸,瞬间八十变十八。变年轻了的他们连话都顾不上说,分头撒腿就跑,“抓紧时间,好好再活一遍”。

对很多人来说,《童话大王》就是他们的“返老还童丸”,虽已落幕,但曲终人未散。

1955年出生,1970—1976年在南昌向塘机场服兵役,1977年开始文学创作。1985年起至今,一个人将《童话大王》月刊写了36年,出刊495期,总印数超过2亿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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