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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柠条花留下来的第三代治沙人

2022-01-10何国胜

南风窗 2022年1期
关键词:治沙林场沙漠

何国胜

植物多了,沙漠变绿洲;绿洲多了,塞北变江南。过去5年来,作为治沙第三代的郭玺在荒漠里栽树,与风沙和时间对抗。最初,他抱着短暂帮忙的心态进入八步沙林场,心里惦记的仍是远方。是春天里遍野的柠条花留住了他向外的心,从此一头扎进了沙窝。从荒漠养鸡厂到滴灌农业园,从网络传播到多元化思想,郭玺赓续前辈的事业,努力让身边的家乡变成他人向往的“远方”。

很多人都会把郭玺的年龄猜大。他精瘦且稍显黝黑,眼睛时常眯着,像是被风吹到或被太阳晒到。笑起来时额头和眼角分别有明显的波浪纹和鱼尾纹,脸上的肌肉也不那么紧致,跟同龄人做一比较,他确实会显得年长。

某种程度上,他那比同龄人略显沧桑的面容,是他自己的选择。5年前,他放弃了相对高薪的装载车司机工作,追随从爷爷那辈开始的治沙脚步,加入了甘肃古浪县八步沙林场。40年来,八步沙六老汉三代人,治理了20多万亩沙漠,将原本每年前进7米的风沙线,赶退了20多公里。

此后,冬春的黄风、夏日的烈阳、秋天被翻动的细沙,共同雕琢了他现在的面容。沙尘暴起时,眼睛要眯着;烈日当头时,皮肤逐渐黝黑以阻挡紫外线的伤害……

可军人似的寸头、坚毅的眼神,又使他显得比同龄人年轻不少。在互联网行业普遍把35岁及以上的人排除出青年队列的时代,35岁的郭玺是八步沙林场在年龄和精神上最富青年气质的人。

2021年12月18日,在南风窗“2021中国社会价值年度榜”颁奖典礼结束后,有位现场记者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话:“郭玺身上的旧夹克、甘肃味的普通话、演讲前掉落的小纸条都使得他在这个场合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普通人需要被看见,平凡的人做的不平凡的事需要被记录。”

这的确是当晚的郭玺。掉落的纸条是他上台前找南风窗记者帮忙写的,落笔时我原想以自己对他及其经历的了解,给一段标准的获奖感言。但是他几次委婉地修改了我写的话语,去掉了那些不切实际和突出自己功绩的词句。

拿纸条上去是怕紧张忘词,但在发言时,他却又因为紧张把纸条掉在了地上。可坐在下面的我,并不觉得这场景有一丝一毫的尴尬。郭玺并非没有上过舞台。2019年3月,他跟八步沙林场第二代治沙人,也即他的叔伯们一起站在了央视“时代楷模发布厅”的舞台。

在那前后,他面对过很多媒体的镜头,甚至曾站在习近平总书记的一旁。但这都没缓解他一站在台上就紧张的状态,只有当他开着林场那个面包车进入沙漠、给一株株栽种的树浇水、给压草方格的人送去一车车稻草时,他的放松和自然才溢于言表。

那位现场记者对郭玺当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判断难言准确,但其后那句“普通人需要被看见和平凡人做的不平凡的事情需要被记录”的感触,毫无疑问是恰当的。

郭玺的确是个普通人。

1986年,他在甘肃省武威市古浪县土门镇出生。那里是甘肃的“腰部”,北面与我国第四大沙漠腾格里沙漠相邻。古浪是藏语古尔浪哇的简称,意为黄羊出没的地方。但在郭玺出生的时候,古浪早已没有黄羊,甚至在他爷爷那辈,也没人见过黄羊,取而代之的是春秋两季的“老毛黄风”(沙尘暴)。

跟当地的很多年轻人一样,郭玺初中没上完就辍学打工。刚出去那几年,就是做苦劳力,有什么做什么。后来,郭玺学会了开重型机械,算是有了一项谋生的技能,生活条件也由此改善。22岁那年,他成了家,陆续有了三个孩子。

他的过往似乎就这么几句话可以概括,面对记者的询问,他显得局促,作答总是一句或几个词的概括。追问细节时,他往往也想不起來,就好像过往大部分日子都是重复的,说一天的经历就像是好几年的生活。

直到讲起进入林场后的日子,郭玺的话密了起来。

最初进入八步沙林场时,郭玺只是想着帮自己大伯郭万刚一冬,开春的时候还要再出去打工。进林场是2016年秋季的事情,在那之前大伯已经两次让他回林场工作,但他都拒绝了。他考虑的是收入问题。开重型机械,他一个月能有6000多元的收入,而在林场只有每月2500元,太微薄了——想到自己家里的三个孩子和没有工作的妻子,郭玺就不太愿意到林场工作。

郭万刚第三次喊他回去的时候,郭玺也并没有决定长留在林场,只是暂时在那里帮忙。但他没想到这一“帮”就到了现在。

2017年开春,西北的天还没回暖,郭玺想着再帮一两个月的忙,等5月份天暖了,各个工地开了工,再去干自己的老本行。而就在那个他想离开的5月,却做下了永远留下的决定。具体的时间郭玺已经不记得了,只想起来那年5月中旬的一天,天晴得很好,他开着林场的面包车出去巡林。

车开到眼窝子沙后停下。那是八步沙林场的一块小高地,站在那里可以望到远处的镇子和县城,也可以把八步沙最开始的7.5万亩土地尽收眼底。郭玺站在那里,被眼前的一幕深深触动。“就是你眼睛看到的地方,全是柠条开出来的黄色小花,所以就想着留下来。”郭玺说,那个情景触动了他,那片花就像是一片海铺在荒漠中。

那一刻,眼睛里是成片的黄色花海,脑海中是关于爷爷郭朝明(第一治沙人,八步沙六老汉之一)的记忆。他记得爷爷临走的时候说过,八步沙六老汉家人中,每家总要有一个人接力治沙。就这样,那一片柠条花和记忆中爷爷留下的遗言,留住了郭玺。

从那天起,郭玺成了八步沙林场第一个第三代治沙人,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个。

治沙的事郭玺一点都不陌生。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跟着爷爷及其他老汉进沙漠了。只不过当时,年幼的郭玺并非是去帮忙,而只是出于好奇跟去玩。有的时候还会帮点倒忙,“那个时候我爷爷他们在前面栽树,我就在后面把他们种的树苗子拔出来”。郭玺说,之前有人问起童年的经历,他都不好意思说这段,觉得羞愧,现在他觉得没啥,“毕竟那时候是小孩子嘛”。

但进入林场后,郭玺跟树的亲密有时甚至超过跟自己孩子的亲密。2017年的秋天异常得忙,整整两月,郭玺虽然每天都回家,但大女儿却从未见过他。天还没亮的时候,郭玺就收拾东西出了门,女儿还在梦乡。出去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十一二点,他才回家。那时,女儿又在梦乡。

就像是农活儿一样,林场的工作很难有真正的空闲时段。冬春季栽树补种,秋季压沙固沙,夏季拉水浇灌,常年巡林护林。除了秋季的大规模压沙和随后的栽树外,郭玺怕的就是干旱的夏季。那意味着缺少的水分,要靠他们自己一点点去浇水补上。在2020年之前,通往五道沟等大面积沙漠地区的公路还没通,全是些石子路。郭玺就开着拉水的卡车在路上颠簸,把水送到每一棵干渴的树下。

路上的颠簸、沙漠里的烈日和感觉浇不完的树苗,都让人疲累。但身体的困乏睡一觉就能缓解大半,最难的是跟时间的某种对抗,抑或是一种漫长的等待。

2021年10月,在去五道沟压沙的路上,郭玺指着路边的一排如孩童胳膊粗细、一人高低的树对记者说:“别看这些树小,其实已经长了十几年了。”

在沙漠里种树,时间的流逝感似乎被拖得很慢。好几年都看不到自己种下的树的成长,栽了4年的树,还跟4年前一样。“一代人都看不到一棵树苗长成一棵大树。”郭玺说,不少时候,树的成长全看“天意”。

有些地方今春栽的树长了一点,到了夏天的时候如果降水太少,被毒辣的太陽一炙烤,原先长的那点就都晒干了。到了第二年它就重新从根部发芽,回到原点,以前的生长作废。而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已属幸运,有些树禁不住炙烤,会直接死去。所以经常有来参观的人问他,“你们叫林场,你们的树林在哪里?”

40年前,郭玺爷爷栽的一些树已经长成能遮阴的大树,但他并没有亲眼看到现在的情形。郭玺有时候也在想,“等我自己栽的树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时,我还在不在?”

就像他畅想在自己离世前,能不能看到自己种的树长大一样,郭玺爱讲以后而不喜谈过去。他觉得过往都是祖辈和父辈们的功劳,作为第三代他只是参与了进来,并没有做出什么可说的成绩。同时,他跟林场大多数第二代治沙人和唯一在世的第一代张润元老爷子一样,都不愿意把他们最初治沙的动机描述得过于伟大。

尊重历史地来说,当时的他们决定治沙,并没有考虑到什么生态和环保的价值,出发点是迫切并实际的——保住农田,吃饱肚子。那个时候,初冬种下的小麦,到第二年刚一冒头,一阵黄风吹过,就全被细沙埋掉。一年的收成还没开始长,就已经夭折。而且,“当时我爷爷生养的子女也多,算上我大伯总共有8个,后来饿没了一个”。

到现在,社会的发展早已让他们摆脱了对温饱的担忧,所以在当下的治沙中,他们能体会到生态的价值,也有一种护卫家园的荣誉感。

作为第三代,他希望自己能作出一些新的贡献,让林场的发展多一种可能。他的确在这么做。前两年,他捣鼓着在林场办了一家养鸡场,鸡就在林场里散养。之后,他跟林场另一个年轻人负责梭梭嫁接肉苁蓉的项目,这是另外一个可以给林场创收的方式。国家农业农村部也给他们从以色列引进了一套先进的滴灌技术,依靠这个,他们在农业示范园里种出了理论上只生长在南方的菠萝、火龙果等水果。

但在一些认识和想法上,他和上一代有一些分歧。最为明显的是对林场的宣传方面。现在,他自己一人经营着林场的抖音和快手号。在他眼里,“不管是抖音还是快手,只要把粉丝量做到几十万,宣传力度还是特别大的”。但长辈们觉得这是个“不良因素”,因为这些方式都不是通过政府的渠道来的。之前有平台派人来教他短视频的拍摄、剪辑和包装,“长辈们”就有些反对,觉得他这样做有点违背原则。

但他也能理解长辈们,“他们愿意讲自己的故事,但不愿意用更新的方式去讲。可我还是在坚持这种宣传方式,让他们慢慢适应”。

饶有趣味的是,在另一方面,郭玺也表现出一种互联网的古旧性。在给记者日常的微信回复中,郭玺总是会加上“呵呵”两字。看到这两字的一刹那,确实有种历史的恍惚感。回想起来,这该是十几年前的网络流行语,但它被郭玺熟练地应用在日常的网络对话中。

自然,这无关先进与否,只是我们能从这无关紧要的一点中看出——每一个人都会被这个迅速变动的时代甩开一点距离,不管是在什么方面。

与这些相比,林场未来的发展更让郭玺费心。他时常在想未来的林场要怎么发展,如果第二代人退出后,除自己外还会有别的第三代吗?若没有,他一个人能担起这个重担吗?心情烦躁的时候,他会因这种对未来的不安而想到出走,但更多的时候,另一种想法总能抚慰他的忧患。

严格意义上,第三代目前的确只他一人,但郭玺觉得“第三代”的范围不能只局限在他们六家中,而应是“每一个当下的年轻人都是第三代”。

郭玺说,现在的治沙工作可以是多种多样的,不一定非要进沙漠种树。更多的年轻人可以在不同的岗位上参与治沙,他们可以在手机上“种树”,也可以只是关注治沙人的工作并给出一些建议。他觉得这些都算是参与到治沙工作中来了,“像我大伯的儿子虽然不在林场工作,但他为林场的发展和治沙工作提供了很多的重要建议”。

这样算来,八步沙第三代的传人将是千千万万人。想到这一点,郭玺的心里就多了一份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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