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灯笼花开

2022-01-09陈军

青春 2022年1期
关键词:三弟三妹二妹

陈军

沙地上全是白棉花,棉花就是花么,棉花是温暖的花,不死的花。

风从北边来,越吹越紧,棉花一朵、一朵從枯枝上飞翔起来。一个戴着头巾的女子站在下风口,张开沙网,棉花一朵、一朵地飞进沙网。

沙网越来越大,变成一朵蘑菇云,随风升起。女子紧紧抓住绳子,不能让云飞走,都是钱呀,一块,二块,一百块……

快抓不住时,女子将绳子绑在腰上,稳稳地飘在空中。风带她一路向南,穿过祁连山顶的积雪,看见山丹草场的骏马,黄河上的铁桥,过了铁桥,光光秃秃的荒山露出来,风就停了。

她掉在半山洼上,他向她走来。他白白净净,穿着齐整,同文庙街办公大楼上下班时出入的人一样精神。越走越近,快到跟前时,她才看清他——离开马营时追她的那个人,他在微笑。她想起身,起不来,用力解绳子,解不开,索性躺在棉花上,闭上眼睛。

她听见三叔在叫她的名字,想哥……

是在叫她,三叔来了,来带她走。三叔是工人,三叔心善,三叔抽纸烟。她给三叔点上烟,三叔认真地吸了一气,烟从眼睛里流出来,变成了泪水。三叔念叨不停,可怜,娃娃可怜着,多好的娃娃,嫁给一个傻子了么。三叔的眼泪像涝坝里的水,流在酒杯里变成了酒。三叔喜欢喝酒,三叔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一支又一支地抽烟。

白棉花再就成了雪,自家院子里的雪,厚厚一层,天空中飘着雪,上厅烟囱冒出的烟也成了雪。奶奶叫她,我的娃你来啦!怎么不进屋,赶紧进来,外面冷,进来烤火。她迈不开腿,她的腿不知何时被绳子缠住了。

奶奶到院子中来拉她,屋檐下厚厚一层冰碴,小脚站不稳当,滑倒在地。她听见奶奶腿骨断裂的声音像三叔嗑麻子一样脆。赴上去扶,怎么也够不着,奶奶再就躺在雪地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死了,人死了得埋,在哪里长大,在哪里活着,就埋在哪里。现在她在沙洲上,不是在自家院子里。奶奶来看她,一个老人家走那么远的路,怎么找到自己的?才找到,奶奶就死了。

得送奶奶回呀,她背着奶奶走在棉花地里。

她问奶奶,你是睡着了吗?是不是想喝茶?奶奶张了张嘴,没有声音。她放下奶奶,拔起棉花树枝生火,火越烧越旺,借着风势,整个棉花地燃了起来,奶奶躺在棉花地里,刹那间化作一团灰烬。

也好,有奶奶长眠在这,陪着自己,有个说话的人。

她想找个说话的人,再就遇到一个过了嘉峪关的男人。

过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

关外有野人,野人也是人,也渴望爱情。他为了谋生走到这里,和女野人生活在一起。女人对他真好啊!他不用干活,她做饭给他吃,他们相爱,生孩子。

他注定要回家的,趁她外出觅食,偷偷渡过了野人河。他站在河对岸,招了招手,似乎说了些什么,她想搭话时,他已消失在祁连山的雪线下。

她就是那个女野人,怀里抱着孩子,孩子还不会说话,长得像他父亲呢。

三叔走了不怕,奶奶死了没有悲伤,男人走后她疯了,将孩子抛在地上,跳进刺骨的河水中,撕心呼喊,河水慢慢淹没鼻眼,悄没声息。

天黑下来时,她感觉自己死了,光身子浮在水面上,孩子在喊她。

护士来换药,叫醒想哥。

她踢了一脚趴在床边的男人,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朝点滴瓶看了一眼,出门去抽烟。摸到床头的水杯,里面没有水,她咽了口唾沫,拿起手机。妈妈发来信息问,手术几点开始,现在身体情况如何,想上来陪床。内心一阵麻乱,她回了三个字:不要来。

男人提着一只塑料袋走进来,里面是白米稀饭,倒一些在杯子里,叫她喝。他一手提着上头,一手捏住底角,沿袋口朝她嗓子眼灌了下去。想哥嘴里寡淡得紧,白粥没有一点味道,勉强咽了两口。她问男人天亮了吗?男人没有吭声,三两下吃完,趴在床边打起呼噜。

九点医生带着一队人查房,叮嘱不要多吃东西,随时准备手术。下午主管护士通知到三楼麻醉室,男人扶着她进电梯,下楼。想哥看镜子里的自己白白胖胖,像个好人,男人又黑又瘦,像个病人。

不清楚什么时间起男人再就没正眼瞧过她。自己是有多久没认真看过这个男人,应该是二女儿出生后,也许更早吧,早就模糊了。这感觉没有什么特别,准确说甚至没有感觉,说不清楚曾经爱过或者说喜欢过这个男人没有。来千里之外找这个人结婚,要说是脑袋一时发热,现在想来确实也是。她不后悔,不清楚自己是喜欢马营那个男人,还是喜欢现在这个男人,彼时她一天也不想待在马营。上一家人对她好,拿她当宝贝,现在想来那男人倒是温文尔雅,脾性随和。他是个好人,只因为口齿不清,被马营人称为傻子。她知道他一点都不傻,还心灵手巧。想哥佩服那个逃走的自己,有九头牛拉不回来的念头。放现在,打死她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人要为选择一直承担后果,有一天不想承担了,后面再就是一摊子烂事留给自己最亲的人。苍天有眼,半睁半闭,离开马营那天起,她再就是一个脸上刻过字的人,无论怎么遮蔽,一道抹不去的暗痕在身上重新突起来,慢慢地化作一个肿瘤。

没想过,也想不明白,日子再就过成了这样。看当时男人在兰州站接到她激动的样子,想哥觉着没有走错,一切会是自己想要的。

奶奶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想哥方才有点理解,不好过,还得过,该是谁对谁错,说不清楚。柴米油盐,鸡飞狗跳中一条摸不着的裂痕,时隐时现,牵着一对不死鸟。

几个姐妹里,再就自己日子难过,想哥念叨男人没本事,挣不了钱,养活不了妻女,跟着男人没过几天顺心日子。埋怨是颗毒种子,男人没多说什么,只是待在矿上不下来,回来喝点酒,两个人少不了恶言相向。

奶奶说想哥娃娃是被人骗走的。女娃娃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父母只能做过客中的过客,远了想念,待在身边有更多烦恼。男愁娶,女愁嫁,嫁了人,好孬再就听天由命,由不得谁。

大弟来过两次,想哥去看过父母两次,一次是送女儿到马营,一次是去给自己看病。弟弟妹妹一度对想哥有怨言,说她不该一遇困难就向父母诉苦。她尝试着自己消化,消化不了,能向谁说呢?

脑中不时闪出几个身影,和弟弟妹妹一般的年轻面孔,操着马营口音,那么熟悉,神色竟是如此陌生,口气逼人。她来不及露出笑脸,被他们抓了起来,给她强行做结扎。他们手法熟练,她像一头待宰的母猪,哼哼着,只有惧怕,没有疼痛。马营的女人不管生多少胎都会给婆家生一个男娃,只有生了男娃,才会在婆家立住脚。想哥没有生下男娃,被结扎了,给婆家断了后,今后日子再就不会好过。

想哥总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身心放在家庭上,男人态度的变化让她原本乐观的本性慢慢抑郁。人生的奇妙刚在想哥身上找到着力点,开始刺挠这个初经世事的女子娃。她还无法理清其中的厉害,总觉着一切都是偶然,可能因为自己,会是暂时的。有一阵没一阵的困顿和失落,一次又一次冲击敏感的神经,想哥一点一点变得迟钝,直至习以为常。犟劲和些许的优越感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消失殆尽后,自卑和怀疑无时不来困扰这个初尝人母滋味的家庭妇女。想哥想找点事做,但与外面的世界脱节已久,再就看不了脸色做不了事。没有经营好小家,想哥也不懂得经营,思想着熬一熬就过去了。夫妻的间隙像一条跨不过去的旱河,各自卡在原地,互相拆台,相互观望。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她怎么活着更好,怎么做。

想哥的世界里只有好和坏,好人和坏人。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缓冲地带,无法消化现实中的灰暗和极致。压抑和崩溃集中在她身上反复揉搓,先天的给予业已透支,病痛再次找上门来。原以为自己壮得像头牛,身体的脆弱和现实的崩溃一样猝不及防,想哥病了。县医院的医生说她的病县里看不了,想哥抱有一丝幻想,会没事的,赶到省城医院检查,确诊是子宫癌。躺在病床上,只是怕,有太多的怕,她没有勇气面对眼前的事实。想哥没想过死,也不能死,两个孩子不能没有妈妈。

眼下怎么度过,想哥六神无主。她想死去的奶奶,老人家真是一语成谶,到死没有再见过她一面。走得太远,一趟车费的钱也难凑齐。她想癌症是不治之症,得花多少钱治病,别说没有钱,即使花了钱,也不见得能治好。

想哥给大弟打电话,求助大弟。总给父母添堵,他说过她,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他是弟弟,看在父母的面上会帮她的。大弟最听母亲的话,一定会帮她的。

大弟没有骂想哥,也没有说她。他联系最好的医生给想哥会诊,叮嘱要听他的话,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

何时起,世间的苦难是给她一人准备的。想哥只说上苍对她不公,身边的亲人像是变了,二妹、三妹来看她,陪着她。大弟上下张罗,二弟汇钱过来,男人陪着跑前跑后。大女儿请假来看她,小女儿在家里自己照顾生活,自己上学。

总想着自己,便不会顾及他人的感受,想哥方才有点明白。大弟说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人到一定阶段不再是为自己,是为身边人活着。多想人好,多关心身边人,少听不相关的话。大弟像个哲学家,大弟是菩萨么?他总能逢凶化吉,总想到他人,总在照顾别人感受。怎能因为骂过自己就怨他呢?血缘、亲情之外,她就像一个陌生人,对外人客客气气、说话小心,对亲人徒增怨气。

冬天已过去,冬雪未开化。

小路弯弯,通向白马梁,对面河沟上手电筒光束闪烁,人声忽远忽近。

月光隐隐,黎明将至,一只野兔在前面蹦跳。她一路奔走,恍惚间,脚下一滑,跌落悬崖。身体似一只断线风筝,在南河沟上飘着,飘着,掉进了棉花堆里。

睁开眼睛,四周出奇的静,天还没亮,想哥脑中盘旋着一个词,活着。

麻醉师说话很温柔,手指轻盈,像一团棉花。想哥躺在麻醉床上,像靠在自己摘下的棉花上,从没有过的放松。她听见小轮子转动的声音,医生的指令沉着准确,护士摆动医疗器械的声音富有节奏。她想起跟着三叔到高档餐厅吃饭时漂亮的服务生摆盘的样子,红酒杯碰撞声像村口山神庙的罄声一样悠长。她听见手术刀划过皮肤的声音,血溢出来,冰凉的。

她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慢慢地,什么也听不见。

天黑了,她坐在沙洲金矿地窝子里,火炉烧得很旺。男人专心地烤土豆,不时用火钳翻转着,一只烤好了,弹弹灰,剥开半边皮,遞给她。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烫,一直烫到心里。

躺在小时候睡过的土炕上,母亲一勺一勺喂想哥吃拌汤。

父亲请陈爷来给想哥说病。陈爷是马营唯一没有变化的人,蓝布长衫,珍竹根杖,瓜皮小帽,面色愈加红润。

陈爷号脉和中医号脉不同,陈爷号的是天脉。陈爷闭着眼睛一边号脉一边说,女子你心里有麻烦么。人有了麻烦脉象就乱,脉象一乱,心神不定,经血不调,五脏不安,六腑受累。看你这脉象,内象是灶上不净,家神不利,外象是福神不安,亡灵不宁。想哥思虑自己是个邋遢人,家总是乱糟糟一片,柜子里蟑虫成窝,厨房间老鼠结队。男人在饭碗里吃出老鼠屎,孩子在水杯里喝到蛆,自己在饼里扯出头发,皆常事,我不就是自家神么?遇到麻烦给父母诉说自己的苦楚,让他们跟着操心,父母不就是自己的福神吗?奶奶活着时没有端过一杯茶,死后坟头没有烧过一张纸,老人家白疼一场,能不挂念吗?

陈爷说女子,人哭着来到世间,三声哭过,才张口吃奶,吃了母亲几口奶,得反哺几口食。人哭着来,是不想来么,来了要受苦受难。人活着要认命,女子你不认命么,认命不是认输,认命是看清自己。病是什么,病是气么。气顺了,病自然会消,气不顺,窝在心里、身上,需要找个出口,哪里薄弱,气再就聚到哪里,哪里就会生病。人是地上长出来的草,什么样的水土,长什么样的草。女子你跑去沙洲上,那本不是你生长的环境,要适应就得重生。女子,重生就是死一次,活一次。世上能重生的事物,自有天意,你不能着急么。

陈爷闭着眼睛说话,节奏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只管自己说,不管别人听不听。女子你心闭着,世上好人多,在外面你遇不到好人,是钻进了死胡同,只看人挤人,不见转角有路,墙上有门,低头乱撞,伤了自己不说,也伤了别人。地上有几个人,天上有几颗星星。凡人是银河中的一点光,圣人是北斗,贤达是启明,也有人是一颗流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归宿,再就急不得。

火车是一朵白云,划过千里走廊,六月的祁连山脉古远苍茫。

蓝天下,远山白雪护顶,中间戈壁森严,近处青山蔼蔼,马儿抬头望着远方,牛羊在河滩安静地吃草。上下走过多次,想哥猛发现这条线景致如此美好。

母亲吩咐大弟带想哥回沙洲。大弟从不多言,却总能说到人心里,平时不闻不问,遇到难处总在身边。大弟安静地看书,不时接电话应对单位事务,列车穿越时空,人间安详,被人照顾和关心是如此美好。

想哥的心总是提着,太久没有感受到温暖。总是怕,怕被男人嫌弃,怕女儿生病,在家怕寂寞,上班怕出错。她从没有如此渴望回沙洲,回到自己的小房子,见到小女儿。

手术前大弟说,现在这样的病常见,是个小手术,好在发现早,相信医生,配合治疗不会有大问题。想哥还是怕,叫母亲交代大弟给医生送个红包。大弟听后给想哥说,你知道一天有多少人生病进医院?一个科室一天几百台手术?医生、专家不缺咱那点钱,多想好事,不能什么事到咱这就是大事、特事。咱是老百姓,得坚守本色和良心。连咱这样的人都开始糊弄、弄虚作假了,社会还有底线吗?所有人只为自己着想时,所有人就会为秩序缺失买单。医院越建越大,楼越盖越高,病人还是一床难求,医生累,病人多。现在人什么病都得,癌症成为常态,抑郁的,三高的,痛风的,都是富贵病、着急病么。常说病从口入,现在人生活好,顿顿有肉,餐餐有酒,请客、出入大酒店成家常便饭。有的人胡吃海喝,有的人陪吃陪喝,有的人请吃请喝。天长日久,吃来了麻烦,吃出了病。人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种菜的打农药除虫促长,卖菜的洒药水保鲜增重,陈米打蜡,白酒加黏稠剂,肉类有瘦肉精,面粉有增白剂,再就不敢多想。

说没有好中医,是也不是。有好中医,少有天然的中药,农田地里种出的药材就是草。人怕这怕那,怕没有用,要敢于求真求变。农民不好好种田,想着赚钱,教授不认真做学问,想着搞项目,商人不好好做产品,想着讲课卖东西,这样就不行么。人都急,急着赚大钱,住洋房,买豪车。急着进城,子女要送到好学校,上好的培训班,不敢落后么。

照理说人食五谷,得百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自然常态。也不怪谁,活着总得有个盼头,有个比较,一盼一比,再就把人分出了三六九等。照理說现在生活够好的,老一辈人活六十岁已是长寿了,如今百岁老人一个村庄好几个,七八十岁身体大都硬朗着。

奶奶活着时总说现在这社会别说骑马,就是坐飞机也赶不上。只要你能干,天下都能走,想吃啥有啥,想喝啥有啥。以前的地主有什么?吃一顿长面全村人都在说。社会再好,可不能糟蹋好东西,不能浪费,要想着过艰难日子的时候。人活着只能向前,不能停着,更不能后退。别想着依靠谁,要自己长大,父母都老了,不该再让他们操心。

大弟的话想哥听得进去。活了这么多年,总以为成家生子,是个大人,这么说来,自己还没有长大。埋怨、等待、依赖不是一个成年人的正常心理。

路很长,一路上少不了需要人帮衬。人家来拉一把时,得伸出手,自己挣扎着往起爬,不能躺在那里等着。父母、亲人说不过去,外人没有责任等着你,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有亲人。人是渺小的,无助的,要一步一步自己走出去,走到理想的台阶上去。一阶一阶地爬,累可以休息一下,但不能睡着。这些年你就像睡着了,觉着是别人按着你,没有人按你,人都拼命赶路,多顾及不了他人。朝前走,会遇见和自己一样的人,相互鼓励,相互搀扶。待在原地,也会遇见和自己一样的人,相互埋怨,相互拖累。往后走,也有和自己一样的人等着,相互撕咬,彼此沉沦。

想哥是一个任人教育的小孩,现在什么话都得听,答应着,如风过耳。

生活有柴米油盐,有鸡飞狗跳,穷尽力气让自己解套,越挣扎越紧。想哥不是没有想法,心里跟明镜一样,谁没有个烂场地方。事情遇到自己身上,在心里结成疙瘩,总感觉没有喘息的机会。她没有懈怠过一天,围着孩子锅台转,尽己所能抽时间做零工,穿着妹妹寄来的衣服,吃自己做的一碗面,没有多花过一分钱。自己就这点本事,凭力气过日子,过不到人前面不说,总是搭不上茬。

多少次想哭,再就没有眼泪,孩子上学了干号两声,拍拍袖子出门干活。晚上回家,给孩子做好饭,自己累得吃不下去,勉强扒拉两口,一粘床便跟死了一样睡去,衣服都没力气脱。命运跟想哥打太极,她脑子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经历的,建立的,像发霉的馍,一点点变味,腐烂,消解。

半夜睁开眼,总想自己怎么在这里,怎么就这样活着。

想归想,没有活的自由,更没死的资格。想哥喜欢上了喝酒的感觉,喝得迷迷糊糊,脑子里出现幻觉,有那么一刻感觉自己是放松的、高兴的、积极的。她不再责怪男人喝酒,没有经常喝的酒,一瓶酒少说也几十元。劣质酒难以下咽,但足以麻醉神经,喝了好睡觉。起始没有觉察到什么,慢慢地不喝酒再就难以入睡,半夜睁着眼睛,脑中总想过不去的沟坎起伏,身体硬是被自己折腾废了。人不爱惜自己身体,是滑向深渊的第一步。生活像爬在细沙山上,往上走要半天,往下溜一眨眼。

大弟说过,骂过,想哥左右不了自己。

马营人都说大弟是个大官,不像外面混的人,一回到马营成天转着喝酒,看着风光,外出时还要借路费。大弟官当得大不大,想哥不懂。大弟在县城离父母近,节假日和周末回到马营,同父亲坐坐,陪母亲说说话。

大弟一回到马营,四山八洼的人就会来看他。来人要喝酒,大弟不喝酒,大弟有好酒,大弟拿出好酒给大家喝。与马营人不同,对着瓶子干喝,大弟会带来熟食、点心做下酒菜。

大弟回到马营,马营像过年一样热闹。有头有脸的人信息总归灵通,别说是一个大活人,一只蚊子从马营飞过,也有人知道几点几分的事。马营人平日里见不着的大小头目,手提两瓶好酒,坐着小汽车,开着摩托车,争先恐后来到马营,说来看看家里二老。

自愿来的人走了,大弟再就请马营的老人来家里坐坐,平时不喝酒的,都会喝一杯大弟的好酒。大弟也会叫那些不主动上门的人来喝酒,多是和想哥男人一样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的主。大弟主动喝一小杯,给他们倒一大杯,一杯酒下肚,平日里没多话的马营人舌头和牙齿就会动起来,说大弟会活人。

大弟想请老人喝酒,也想听老人说话。

平时只会干活、吃饭的人,见了大弟,喝了大弟的酒,就会说话了。

村西头的二爷说,马营最早有五户人家,都是陈家。

马营北山上有两大秀才,一个文秀才,是他二爷,一个武秀才,是现在南河沟上张家一门人,都叫他张老爷。张老爷身高八尺,膀大腰圆,大黑脸,双手能抓四个壮劳力。他平时在家务农,县太爷有办不下去的案子,会请张老爷坐镇。张老爷骑着他的大黑马进南门,马鞍上挂着大黑弓,张老爷的弓要四个人才拉得开。张老爷嗓门大,只要咳一声,底下人得抖三抖。张老爷上兰州城比过武,和北塬上的焦大刀过招,焦大刀的刀还没抡开来,张老爷袖中立的鞭杆顺刀把劈下去,刀掉在了地上。如此三次,焦大刀抱腕躬身,输得心服口服。兵器谱排名上没有鞭杆,成名武术家都怕它。鞭杆是个啥,咱马营的人都知道,半截木棍棍么,放羊老汉、半大娃娃都会耍。二爷不但会说,也会耍,说着拿起筷子和大弟比画起来。南面河沟上的白三爷有不同意见,说二爷是扯八荒。马营最早是一户人家,由北塬上的陈家分家分下来。陈家老庄分户,分为现在三地,白家、张家、常家都是外来的。

大弟平时不苟言笑,和村里老人在一起开心得像个孩子。大弟说人要明白道理,一是了解历史,二是清楚自己,三是知道方向。

想哥听不懂大道理,大弟做事她能看出大概。大弟不看高谁,也不看低谁。大弟说马营这地头,人话不多,道理都在心里装着。祖上人活得正,后辈大都不差,祖上七弯八拐,后辈多歪瓜裂枣。现在不讲究这些,讲的钱和权,不讲不代表不存在。家族的兴衰成败,辐射到一个家庭,每一个人,看似无意之中有着必然的规律。祖上家规严明,长幼有序,遵从礼义的,晚辈在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上多有个规矩。祖上为父不仁,为母不慈,为子不孝,为老不尊,为小无责的,晚辈多没大没小。一无敬畏之心,二无感激之情,三无常识之礼。老百姓过日子,少不了这些。

马营的先人尊崇耕读传家。用时髦的话说物质精神两不误,既脚踏实地,也仰望星空。凡人做好这两件事中的一件,便和规矩接上了头。耕是江湖,五千年农耕文明的缩影,不单代表农民,也代表一切劳动者。读是庙堂,二千年士绅文化的精髓。今人和古人隔空对话,中间有一条隐形的线,这条线牵着无形的精神世界,也挂着百姓的指路明灯。千变万化中,有着不变的内心所指。这条线是人精神迷茫和文化自信、道德困惑和法制觉醒、物质丰富和灵魂拷问的导火索。是一条虚线,一条虚线指向人心人性,便有了无限延伸的节点。每一个节点,都有执火之人指引迷茫的大伙儿走向新的方向。

风是沙洲站的招牌,到了沙洲,再就到了风的故乡。

想哥给大弟做手擀面,拌好凉菜,男人和二女儿陪着吃。男人吃得很认真,一口面,一口蒜,吃毕,喝了面汤,拿出一瓶酒要陪着大弟喝。大弟不喝酒,男人自己倒好一杯,抿了一口,才慢吞吞地说,他大舅你是文化人、公家人,我再就想和你说说话。你说咱这日子过得好着嘛,可咋就没想没望。说不好嘛,你说,现在缺啥,啥都不缺,可咋就觉着烂场得很。你说我们没有干啥吧,到沙洲建这个小家,孩子听话,衣食无忧。你说干了啥吧,混个嘴还把人吃力得很。日子一天天過,没有感觉到什么,再就是经不起折腾。她这一病,人就起不了身,有做不完的活,也有还不完的账。

大弟没有说什么,拿小杯给自己添了一点酒,咪一小口,半天才吱声。人都一样,高有高的难,低有低的苦,一家不知道一家。你看,那高官哪个不是早生白发,如履薄冰,又笑容满面,和气待人。富商哪个不是债台高筑,闹心满腹,又衣着整齐,风度翩翩。倒是平头百姓,衣衫不整,面容不洁,小有存款余粮,本是神仙。人都得把自己揉碎再捏好了,活着一个坛场,越是难过,越要场面。穷有穷的场面,富有富的场面。只要你两个人和和气气,培养好孩子,慢慢熬,不都是这样过嘛。平为福,是接受现状。平常人做不了大事,心理更承受不了变化,些许小事到自己身上总前思后想,往心里钻,吃不好,睡不好,多闹心。

心里装着一摊子事,面上平静如水者,可当大人物。

大弟是个大人物。想哥没听说大弟有什么难事,怎能没事呢?大弟说时间是个好东西,人能把握时间,就能把握命运。天不假时,不欺人。人小时与世无争,与人无欺,天真烂漫,长大自欺,欺人,世故圆滑,不会爱,不再爱,多可怜。历千帆,依然有童心、真心、爱心,就是幸福。

陈爷说《西游记》,老人家讲的是百炼成钢,修道成佛,小孩子听的是水帘洞称王,大闹天宫,降妖除魔。大伙儿都喜欢孙悟空,不喜欢唐僧是非不辨、婆婆妈妈。想来唐僧上要承天意求诸家神仙,自身重任在肩,下要笼络几个不谙世事的徒儿。一路上谁都可以逃离,谁都可以阻拦,谁都可以撂挑子,唯他无法走开。有梦想也好,有责任也好,他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中年人,唯有前行,无路可逃。妖魔鬼怪是人心里的魔障,谁心里没有一个孙悟空?可就做不成么。

二弟离开马营后,再就没见过面。

生活在南方,娶了南方媳妇,二弟现在是南方人。二弟去南方时,想哥在中医班上学。生病后二弟汇钱来,想哥才想起有个二弟。马营人心里,二弟现在是大老板。二弟来电话说厂里需要做饭工人,叫想哥和男人带着娃去河洲。

河洲是个大花园,处处绿水青山,没有一丝风。

和想象中不一样,二弟的公司在城郊一座破旧的农家院子里,有三个员工跟着他。二弟像一个科学家,用一些瓶瓶罐罐兑化学药水,兑成了,加上水,装到一个一个大铁桶里,用车子拉出去卖。二弟说这都是化工原料,千万不能碰。生意上的事想哥不懂,她给大伙儿做饭,打扫卫生。男人跟着二弟搬东搬西,跑出跑进,就说二弟这生意好,利润大。想哥看不懂,心想没有危险就好。

二弟喜欢吃家乡饭,想哥做饭给二弟吃,二弟的儿子娃娃也凑热闹吃一点。二弟媳妇吃不惯想哥做的饭,自己做饭吃。想哥心想吃什么都为填饱肚子,没有想过人吃的饭有什么不同。

二弟又高又瘦,怎么看不像个有钱人,马营和沙洲的有钱人都白白胖胖。二弟说大姐做饭好吃,当初不想吃黑馍馍、酸菜才离开马营,没想到生活好了,倒想着吃一口老家的饭。想哥托人从老家寄来浆水、面粉、姜黄、苦豆,变着花样给二弟做饭吃,擀面皮,蒸馒头,饹饼,二弟吃起来狼吞虎咽。

二弟白天在厂里勾兑产品,晚上陪客户喝酒唱歌。二弟的媳妇在单位上班,早出晚归,两个人很少有碰面的时间。孩子放学了,在老师家写作业吃饭,两个人哪个下班早哪个接。二弟和媳妇不在一个房间睡,不在一口锅里吃,倒也和和气气,没见吵闹。想哥两口子争吵、打架,吃睡从没有分开过,看来床头吵架床尾和的理在这里行不通。

二弟不同想哥,二弟爱干净,用二弟的话说,他有洁癖。二弟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书摆放得高低一致,鞋子用雪白的毛巾擦。二弟一天洗两次澡,换一次衣服。二弟的媳妇和想哥一样邋遢,卧室没有落脚地儿,房间东西乱放,想哥不明白这两个人当初怎么就走到了一起。

二弟回家晚,有時不回家,二弟说他在车子上睡。

二弟养着两只大狼狗、四只兔子、一只黑鸟。狼狗拴着,四只兔子在院子里跑,看到二弟回来,跟着他跑前跑后,黑鸟会叫二弟的名字。

二弟一天早中两餐在厂里吃,晚上喝了酒,半夜叫开门,一头扎在床上,和想哥两口子聊心事。

大姐你知道不,小时候我多不愿回咱那乱七八糟的家,放学后坐到树上看月亮上来才回去。我和鸟儿说话,它们懂我。

鸟儿最有灵性。鸟儿是世上最爱干净的生命,敏锐,感性。麻雀,听人说现在马营没有麻雀,你和奶奶看秋田,就为赶麻雀,说它们吃粮食。我也跟着二爷看秋田,我就不管,它们能吃多少粮食。麻雀不是在所有人家里安窝,只在有小孩子的人家生蛋、孵幼鸟。我养的乌鸦,会叫我的名字。马营人说乌鸦不吉利,我可喜欢它,乌鸦是鸟类中最具灵性的,能看到人间是非。生前善良的人死了,它们才会落在坟头。猫头鹰,猫头鹰是世上最可爱的鸟儿。咱家后院大椿树上的猫头鹰,白天看不到它,老人说看到它不吉利,我可经常看到。它羽毛像孩子的皮肤,眼睛像孩子一样干净,看到它的眼睛,我就想流泪。

咱们村的生有掉进地窟前,一只野兔在面前晃,不让他往前走,他不明白,只想抓住它。多好的一个后生,村里最精干的一个年轻人,跌进地窟里,变得疯疯癫癫,废了。人废了,可说话都在理。他正得意之时,包工程,盖新房,娶媳妇,生娃。腰里挂着刀,兜里揣着钱,天不怕地不怕,精神头多好,大伙儿都称赞,谁知有此一劫。他出事后,东头二爷用麻钱卜卦,说朝北梁方向找人。大伙儿找了三天,在夜里找到他时,一只野兔在地窟边晃着,明事人说生有在地窟里,一看果然在。再能干的人都无法知道没有发生的事,动物和小孩子却能感知一二。外婆家的花狗阿豹,除了不会说话,再就是一个人么。表哥被大舅打后跑到咱们家,大伙儿四野找遍了,水井、涝坝打捞了一遍不见人,哭天喊地。阿豹跑了十几里山路到咱家叫个不停,奶奶才说这孩子是偷跑出来的,叫赶紧打发回去。

和我年纪相仿的海娃,父亲生病前放学不敢回家,说傍晚时分总有些不认识的人在家门口转。他哥哥骂海娃胡说,陈爷说小孩子开了天眼的,有灵性,能看见世上的灵性之物。常人活着食荤腥,喝劣酒,尽腌臜之事,天眼就闭上了。

马营人说陈爷是神仙,净说瞎话,可有了事,多去找他。陈爷真是神气,除了和人对话,还和天地万物对话。对着灶膛说,对着大树说,对着相片说,对着荒地的坟头说,对着院里的中宫说,对着墙角的瓦片说,对着天空的云彩说,对着过往的大雁说,对着地窖的土豆说,对着村头的泉水说,对活着的人说,对死去的人说。陈爷闭着眼似乎能看见活生生的万物和他对话,说一会儿,化一张金方,说一会儿,奠一杯热茶,说一会儿,烧一支高香。没有人不骂他迂腐,可一遇到事还是离不开他。说来也怪,马营的事经他一说,就通了。不管男女老少,大事小情,三灾六病,陈爷皆可说化。他只记得人好,不记得谁坏,有事找他,不管刮风下雨,黑夜白天,拄着拐杖一颠一歪朝人家里赶。

马营也有医生,经他诊断的病,和大城市医院机器上查出的分毫不差。马营的医生说自己是村医,只能治村里的病。镇上的、县上的、市上的、省上的、国家的病他治不了。病有等级,村级是小病,治病要用药,小病他有药,有药就能治。他的药可以治病,不能救命,现在人只要一上机器检查,就查出要命的病,他治不了。村里人都说常大夫是个好医生,就是治不了病。常大夫说是药三分毒,现在上了年纪,不敢用重剂。年轻时不懂,总觉着有手艺就可以治世上人的病,用药无顾忌。行医时间越长,年龄越大,越不敢用药。

平时不见二弟说话,更难得对谁说知心话。男人是一块镔铁,女人是一团火焰,镔铁最终的形状是火焰成就的。和媳妇两人互不相闻,各忙各事,各有各苦,说不到一块。吃不到对胃口的饭,没一个知热知冷的人。到这个年龄,婚姻不再是自己的,是父母的,是亲人的,是朋友的,是孩子的。

人做事都有目的,我也有。和我打交道的女人那么多,入眼的没有几个。男女之间交往,我只求纯粹,不能有杂念。出门后,神经始终紧绷着,没有一刻是放松的。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从不问我有什么,能给她什么,做饭给我吃,陪我散心。我感觉自己过不了的关,在她眼里都不是事。她从小被父母送人,初中没有上完就外出谋生,经历过黑暗和无助,带给我的却是阳光和爱。我说不清这是什么关系,这让我痛苦。人在痛苦和脆弱的时候,是不能做决定的。现在倒也坦然,是亲人,是朋友,是知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是。我眼里,道德评判对个人来说,是一面镜子,看谁站在前面。人可以得过且过,但不能闭目塞听,有些事情,可以有更好的办法,不能局限自己,把自己放在一个想象的位置上。

我是咱马营的冰草,不受外在影响,变不成兰花、香草,但可以重生。化茎为肥,得靠自己,在温室里只能等死。我也报怨过,条件不好,别人不理解,现在看来,是自己不够狠。人不能只看别人,你不知道别人经历过什么。要做自己,不能委屈自己,不要看条件,要硬着头皮上,想清楚自己心里渴望什么。

生活隔着一层纱,原先我不明白。后来慢慢理会了我和媳妇,我们两个,一个是马营的酸菜,一个是河洲的干菜,走出各自的地域,就存放不了,也吃不习惯。即便现在地域差异几乎可以不计,现实中文化差异大的婚姻多会有隔阂。以前看书,说到门当户对是封建思想,现在慢慢明白,常人很难走出固有的藩篱,不是接受与否的问题。人在现实中,妥协不是选择,是生存,理想是奢侈的。

二弟说想哥两口子平平淡淡蛮好。想哥说不上好或不好,现在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些,眼下只想还清债务,把两个娃娃拉扯成人,不敢胡思乱想。想哥和二弟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眼中二弟像自己在沙洲宾馆上班时的老板,似乎隔着一层什么,她说不清楚。

说累了,二弟递给想哥男人一支烟,两个人点上吸着。好好的一根烟,二弟才吸一半,就丢进烟灰缸里。男人拿起来才说,这好的烟,浪费么,灭了夹在耳根上。二弟从包里掏出一盒新的扔在桌上,男人才说吸不惯的话,起身要塞给他时,二弟已不见身影。

搬新厂后生意更好,二弟扩充人手,请白苗到办公室处理文件。新厂房有大办公室、会议室、娱乐活动室,有员工宿舍、食堂。

二弟喜欢画画,喜欢乐器,喜欢养小动物,小时候没少遭责骂。二弟从不用言语反抗,父亲拆掉家里的兔子窝,他在门前的沟沿上又盖起来,父亲不让他在家里玩乐器,乐器便放在三叔家。上学需要钱,初中开始二弟就在假期里务工挣学费。

二弟说他从事的这行业高风险,变化快,最多可以干三年。三年后是怎样的变化说不清楚,趁现在行情好得把钱挣到手。人才需要钱,设备需要钱,技术创新需要大投入,目前的条件还不具备。上头还没有着手抓环保问题,长远来说必须跟上,跟不上就要被淘汰。二弟随口一说,想哥不明白这些,她能感受到二弟的压力,希望二弟的生意好,帮不上什么忙,再就把饭菜做可口。

晚餐大多是外出吃,外出时二弟会带着白苗。白苗不像马营女子,心细,模样惹人爱。看二弟和白苗出入倒是般配,想哥叮嘱她照看二弟少喝酒,白苗打包票说有她呢。

二弟在员工面前很严肃,大家说话都小心。白苗跟二弟时间一长,看得明白二弟脸色,懂得二弟心思。白苗需要钱,上午上课,下午到二弟公司上班,晚上带学生。二弟看重这个音乐专业的学生,应酬多带着她。

厂里员工都说白苗和二弟好,想哥看不出来。她问过白苗,白苗说她把二弟当哥呢。应酬之外,二弟喜欢一个人待着,新厂里他给自己留了一间画室,一钻进画室,连吃饭都会忘记。二弟的画室没有人进去过,白苗也没有。

进入夏季,河洲的天像被谁捅破了,雨水不停。

天一下雨,人心里就烦乱。想哥想起沙洲的风,风中的柳絮,想吃马营的苦苣酸菜,想吃水萝卜,想旱地韭菜饹的饼。叫人寄来同样的原料,在河洲就做不出相同的味道,有人说水不一样。

男人说河洲的水把人喝得软绵绵的,一下雨再就想睡觉。

河洲没有风。没有风,人就像在蒸笼上爬着,到处是湿热的空气,没地儿钻。想哥浑身起了红疱,红疱破了,流脓水,老员工说她这是水土不服。二弟不会,二女儿不会,男人不会,白苗也不会,只有想哥水土不服。二弟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没大问题,是皮肤感染,吃点药就好。想哥身体不好,白苗给二弟做饭,白苗手巧,茶饭做得比想哥好。

坐一起吃饭,二弟变得亲和起来,问白苗家里的情况。

白苗有两个妹妹,最小的是弟弟,都在上学,家里花销主要靠父亲农闲时的务工收入。白苗说爸爸结婚早,今年才四十岁,她得帮着点爸爸。奶奶六十三岁就走了,奶奶最疼她,去世前有半年时间吃不了半碗饭,不说干活,连走路都吃力。奶奶只说自己是感冒,精神不好。早知道带奶奶去大医院检查一下,提前治疗就不会走了。奶奶知道家里没有钱,心疼儿子,帮不上忙,有病只能自己扛着不说。奶奶走时,爸爸趴在奶奶身边,像小孩子一样痛哭,之前她从没有见过爸爸流泪。奶奶走后,爸爸外出务工时都会带着爷爷,爸爸说他没有妈妈了,再不能丢下爸爸一个人。爸爸对爷爷很好,早起给他煮茶。妈妈和爸爸感情很好,他们就像两只麻雀,相互取暖,找食给孩子们吃。

上大学后务工挣的钱除去少许花销,白苗每月都寄给家里。弟弟妹妹都争气,学习很好。马营自然条件差,却重视教育,只要成绩好,学生都能进县里最好的学校。爸爸叫白苗别想着家里,不要耽误学习,能留在南方,再就不要回马营,外面机会多。没有父母不想孩子留在自己身边,白苗明白,是没办法。爸爸没有考上大学,在马营面朝黄土背朝天,刨挖了半生,眼下唯一的希望是孩子们能有出息。爸爸说如果不是妈妈心甘情愿跟着,他娶个媳妇都难呢。

河洲环境好,白苗想留下来,工作赚到钱了,买个大房子,好接一家人过来,要让爸爸妈妈下半生过上好日子。

二弟放下碗,点燃烟,又灭掉。他盯着白苗说,你还有两年毕业,功课不能耽误,大学期间正是学东西的时候。赚钱是以后的事,现在河洲吸纳人才的政策很好,憑你的专业找个工作没有问题。

白苗边听边点头,看着二弟叫了一声哥,学这个专业大多会考研深造,走专业路子,要花大把的钱。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自己再努力还是够不着。二弟说,坚定走专业路子,我会想办法帮你,决定要你自己做。

二弟身边待久了,男人说二弟这人就琢磨不透。你说他不喜欢钱,做的每件事都围着钱转,你说他喜欢钱,可花钱如流水,到处撒么,她想还真是这样。

知道白苗家情况后,二弟出去应酬便不再带着她。二弟喜欢器乐,没见他跟谁学过。二弟给白苗找了声乐老师,白苗周末都会去上海上课。二弟说白苗有天赋,报考音乐学院研究生,有出路的。

想哥说不上什么,念叨着钱花得像打水漂。二弟就笑,钱挣来就为花么,钱要花在刀刃上,要提前花,主动花。你看么,被动花的钱没有一分是自愿的,无效也无益。想哥不明白。

上大三后,白苗不再来公司上班。二弟说白苗有更好的工作,要见到白苗得到电视上看。白苗参加了一家企业和电视台合办的选秀节目,成了河洲的小明星,找她演出的人多得排队。

白苗隔一段时间会来看二弟,二弟还是原来的二弟,白苗像电视上的人。白苗叫二弟一声哥,二弟不应声。想哥在二弟身上又看到了心事,二弟有心事便待在画室里不出来。从没见谁进过二弟的画室,刚才,白苗走了进去。

想哥不明白二弟,也看不懂白苗。

画室里音乐响起,白苗就在唱陇山花儿。听放羊人吼陇山花儿,听社火会里妇女唱,听田畔上干活人不时来一嗓子,再就没听过一个年轻女孩子唱花儿。想哥听着,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马营的麦田地。白苗唱花儿像陈爷说病一样,有的她能听懂,有的她听不懂。

画室门开了,走出两个白苗,一个闪着泪花的白苗,一个画中的白苗。想哥分不清哪个是真的。

二弟的琴声像马营的麦浪打滚,像沙洲的风吹过,像河洲漫长的雨季,滴答,滴答,像陈爷闭着眼睛说病,迟缓,低沉,漫长。

收棉花的季节沙洲最热闹。想哥回到了沙洲。

沙洲的女人为摘棉花而生,马营的女人也一样,急急匆匆地从马营到戈壁滩,从戈壁滩到马营。只要有活干,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凑在一起,花花绿绿的头巾晃动在雪白的棉花地里。

世上的道理听不完,日子要过,要忙着干活,谁顾得上扯八谎。陈爷说马营人是一把黄土,生在黄土里,长在黄土里,死了埋在黄土里,化作一把黄土。庄稼从黄土里冒出来,树木长在黄土里,风中飘浮着黄土。天上来的沙尘,也是黄土。黄土里生的人,是土命,要改变,得化成金子。

想哥是土命,父母是,奶奶也是。大弟不是,二弟不是。白苗和二妹她说不清楚,她希望她们不是。二妹是金命,二妹自己说。

二妹是朵花,马营最好看的花,刺人的花。二妹是女人的话,想哥不是。二妹不是女人的话,想哥也不是。

二妹像一只飞来的蝴蝶,想哥没看清她穿什么,转眼就飘走了。二妹总是嘻嘻哈哈,急急忙忙,有去不完的地儿,见不完的人。

世上有白天和黑夜,二妹没有,二妹只有空气和水。二妹佩服的人不是大弟,更不是二弟,二妹是想哥看不懂的人,也是她羡慕的人。

二弟说二妹不听话,二妹说二弟一根筋,他们两个老鸹说乌鸦,秃头嫌和尚。

二弟二妹是双胞胎,小时为争是谁第一个从肚子里爬出来,没少动手,打过了又亲得像一个人。两人一起到河洲,二弟在厂里一待十年,二妹一年不到换了十多个工作。二弟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二妹说像咱这样的人,别人走,咱就得跑。二妹相信第四个馒头,说只要能解决问题,不必苛求过程。二弟坚信只要吃了前三个馒头,第四个可吃可不吃。

想哥说不好谁更正确,心里偏向于二弟,也想能像二妹那样,天马行空。

厂里出来后,二妹做过服务员、营业员、文员、销售员,当过单位临时工、小老板、传销带头人、私企董事、互联网金融合伙人。工作和职位在二妹眼里只有一个属性,哪个钱多,哪个就更适合自己。河洲待了一年,二妹说小地方人也小气,同姐妹一起去了上海。上海两年,二妹不但会说了上海话,更神气的是还会说外国话。后来她北京、深圳满世界走,就是不去马营。

二妹的法国朋友和父亲一般年纪,精神倒是很好。人干干净净,身上却有一股子马营驴棚里的味道,想哥见了他总打喷嚏,二妹就笑她。

二妹带法国朋友到莫高窟来研学,想哥给二妹做手擀面。二妹的朋友不但会吃面,人也随和。想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问二妹总不会跟老外出国吧!二妹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当着法国人的面嬉皮笑脸地说,我大姐问咱们是不是要私奔。

男人的笑脸像马营老屋后大椿树上蹲着的猫头鹰。法国人会说中国话,竟带着马营人的腔调。他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当然,我要带你去我的家乡尼斯,那里有全世界最可口的美食,薰衣草的芬芳是多么醉人,阿尔卑斯山麓常年四季如春,蔚蓝的地中海宛如人间天堂。

灰眼睛的法国人说话像语文老师朗诵课文一样投入,言毕,拉着二妹的手来了个大拥抱,二妹不甘示弱,抱着男人碰了碰脸颊。

想哥早已眼花缭乱,心想二妹和这男人好着呢。

吃过饭,二妹说稍坐一会儿出发去天梯山石窟。两人正在重走丝路,调研佛教东进、道教西行的大动脉。他们初定用两个月时间,走访马蹄寺石窟、炳灵寺石窟、文殊山石窟、南石窟、北石窟、麦积山石窟、水帘洞石窟、大象山石窟。想哥生在马营,水帘洞之外,再就没有听过这些地儿。她试探着问二妹,你现在信教了吗?尽转着拜神灵么。二妹看了一眼法国人说,不是拜神,是做学问。

布朗教授是石窟专家,他祖父还在清朝时就来过咱这地儿。布朗教授的爷爷在水帘洞住过一个月,说拉梢寺摩崖石刻是他见过的世界上最大的天然佛陀壁画,还写进了书里。

马营人心里水帘洞麻线娘娘是神仙,没有人知道千佛洞,大佛壁画。二月二是她老人家的寿诞,马营的男女老少步行百里去上香,有人为求子,有人为治病,有人为祈福。早年马营人跪拜麻线娘娘,不让女人上山场,不知是何道理。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带一瓶水让几个孩子喝,说可保佑清吉平安。

水帘洞是马营人心中诉说烂场的道场,马营地界上有麻线娘娘的种种言传。

马营陈家的三女嫁到北山马家做了媳妇。三女进婆家后,一直手把线杆坐炕头拣羊毛线,不理家事。方圆十里的人都说北山马家娶的儿媳妇不下地干农活,不上灶做茶饭,是个活神仙。马家人想不通,非打即骂,婆家人如何责难都阻止不了三女拣羊毛线。三女边拣羊毛线边说,马家人娶的不是陈家三女,是水帘洞菩萨的人,吃完马家三个月的禄,就走。马家人没了主张,请陈爷祖上来论理。陈爷的先人到马家后,三女跪在先人面前磕了个头说,大,我在等你,你来了,我该走了。今天这个头,感谢十八年养育之恩,从今往后,你再就当没有生我这个女儿。若尘缘未了,就到水帘洞上支香吧。

陈爷的先人自是不凡,始知自家娃娃非一般女子,抹一把老泪,对马家人说,聘禮我原数退回,我的女子不是我管的人,今后要去哪儿就让她去吧。言毕,陈爷的先人留下骑来的白马扬长而去。

此夜三女离开马家,不知去向。

村人在北梁的垭口上见过三女一面,说骑着白马,举一把火朝西北去了。马家人一时没有甚主意,乱了阵脚,才商量着一齐到陈家要人,不能人财两空。心细者发现三女房子的窗台根上拴着一根麻线,再看麻线扯出大门,朝着北梁方向去了。众人这才说起三女到马家拣毛线再就没有停过,是在给日后指路。马家人有的拿起笤帚,有的拿起烧火棍,有的拿起棒槌,点燃火把,一起出门,沿着麻线扯过的地方一路寻找。

傍晚时分,一行人沿着麻线一路走到洛门境内。此地不生黄土,河流潺潺,山石林立。两山交替的垭口处出现一条小道,众人进入垭口,天色顿时暗下。山脚小河流水,两旁树木成林,行至小路尽头,一座红石山陡然立于面前,挡住来人。众人点燃火把,抬头看时,岩壁上刻有一幅巨大的佛像,双目直视来人。胆小者开始嘀咕,有人叫着不必再找,要往回走。胆大者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念叨着神佛保佑,才起身四顾,见陈家的白马拴在不远处的石柱上,安详地低头吃草,登时惊喜,一齐朝白马走去,伸手抚摸马颈,留有微汗,来人不远。低头再看,见麻线沿山石台阶而上,众人壮大胆子,相拥上山。

石阶尽处,出现一平地,巨石铺就,光滑如镜面,可见人影。

抬头间,见一山洞规整如刀切就,洞口石窗中有微光泛出。胆大者近前看时,石窗上搭着一截肠子与麻线相接。近前者吓得从洞口翻滚下来,众人扶起才问看到了什么,这人指着石窗结结巴巴说道,肠……肠子。来人正要结伴向前看时,窗口传出声音,我到了,白马在石阶下拴着,你们牵去。你们手上有带东西来的就留在窗下,都回去吧。

声音回响在空谷,马家人这才明白他们一路追赶的不再是陈家三女、马家媳妇,实乃非凡之人,顿作鸟兽散。陈家三女得道的消息在马营不胫而走。有人说她是菩萨的童子,有人说她就是菩萨,有人说她是麻线娘娘,想哥心中她是神仙。

二妹不这样认为,说她分明是个逃婚的小姑娘么。想哥赶紧堵二妹的嘴,可不敢这样说,一时心里七上八下。

二妹说这个古今她给法国人讲起时,布朗教授说麻线娘娘就是自由女神么。

水帘洞成于北魏时期,佛窟曾一度落败,千百年来埋没在黄土塬上。布朗爷爷在书中提到过当年只有佛教洞窟,没有道观,没有不代表不存在,新的道观建于民国年间。

狭长的千里走廊上,昆仑的季风一路南下,劈开一条豁口,停在马营。

尘埃落,百谷生。道教、佛教、伊斯兰教三教兼容并蓄,分分合合。

想哥说二妹跟了洋人兩天,还会给大姐讲古今了。二妹说不是她跟了洋人,是布朗教授请她,自己也需要交流学习。她在培训机构工作,听课,学外文,到大学听课,考托福,为出国做准备。布朗教授知道二妹是马营人后,才说起他爷爷,这次考察之旅才得以成行。风土人情是大学问,研究历史,不能脱离当时的文化背景、地埋风貌、乡俗民规。

汉以前马营不单是军事要地,也是战略资源和人文风物的萌发地。

冷兵器时代马匹资源好比现在的航母集群。关山牧场和山丹马场直接助推了大秦帝国和大汉民族崛起。再往前,昆仑诸神造就了伏羲、女娲两大华夏始祖,沿渭河流域东进。一个在大地湾开田育种,开启民智,人不再是茹毛饮血的动物;一个在骊山开天地之慧,让世界有了五彩斑斓的颜色。至此,马家窑的先人不再是只求温饱的流民,开始追索未知世界。由北向南,三千里云和月闪耀着人性光辉。八千年风沙走石,不再是生硬的血泪迁徙史。先人感念上苍,把一个个梦想刻于崖壁,塑于洞窟,只为向往,一路前行,一路信仰,一路朝拜。

布朗盯着二妹,看灶火婆婆般神迷。想哥瞅了一眼二妹,这女子眼中泛着奇神异采。给每人倒了一杯水,想哥叫嚷着去菜场看一下,准备晚饭呀。

二妹看看手表,朝布朗点了一下头说,这就走。

九月,沙洲降下第一场雪。

街上没有几棵树。雪花凝结在没有落尽的树叶上,不时滑下一簇,化成撒开的雪粉,落在脸上,脖颈上,一点都不冷。

下雪时,风停了。风停了,沙洲就死了,一动不动。

沙洲的天是如此辽阔,一眼望不到头。

沙洲不比马营,没有山。没有山的地方,人就小得很。

一个人走在街上,想哥觉得自己像太阳底下爬动的毛毛虫,不知道去哪里,爬呀,爬呀,爬到了沙洲站。

沙洲人是癞蛤蟆转世的,一入冬钻进洞穴里等开春,再就见不到。

三弟从新疆返回马营,来看想哥。三弟长高了,也许是想哥变矮了,他的大波浪长发像一堆乱草,双手撩了撩说,上冻了,回家过年呀!咱今年一起回马营过年,长大后,一家人再就没有团聚过。

想哥跟着说,走,今年我跟三弟回家。

三弟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取出一条黄色的透明物递给想哥说,吃吧。想哥放在嘴巴里一咬,糯糯的,带一丝丝甜,像半干的党参。才问三弟是啥,三弟说是哈密瓜干,好吃吧!想哥说好吃,吃着吃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想哥对着死了的沙洲说,咋这大的风。三弟左右看了看才说,大姐你和谁说话?想哥说我和风说呢!三弟撩了撩鸡窝一样的长发说,要起风啦!

想哥给三弟擀面吃,吃饱了,拿出一瓶酒说,三弟你来看姐,姐高兴,今天咱喝酒。三弟接过酒瓶,启开来倒了两杯说,喝酒好。想哥端起一杯一口干了,才长出一口气说,啊呀呀舒服。三弟也一口干了说,大姐你慢点喝。说着,拿出两个核桃在掌心一捏,开了,剥好一个递给想哥说,大姐,吃核桃。

想哥一点一点掰着核桃吃,吃着吃着,眼泪从嘴角流进来。三弟叫了声大姐,你看你,酒都把眼泪辣出来了,说着给她递纸巾。想哥接过攥在手心里,用手掌擦干泪才说,生病后再就不喝了,这酒太烈。大姐今天高兴,想喝酒。

三弟给想哥杯子里添了少许,给自己满上一杯说,咱姐弟几个你离家最早,现在又有病在身,我无固定职业,还未成家,父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俩。

你们几个出嫁的出嫁,成家的成家,都在外面。我在父母身边,农闲时务工,农忙时务农,我觉得还是我最快乐。外面的世界好,可它不属于你我这样的人。我像母亲,心软,你像父亲,嘴硬,这样的性格,在外面混不开。

我年纪最小,但我能看清自己,再打拼几年,攒点积蓄就回咱马营,父母年纪慢慢大了,需要人照料。别看你们几个年龄大,條件好,照看父母的担子最终将会落在我肩上。你们有家小,有事业,回不去了。

想哥离家时三弟上小学。姐弟几个中,三弟性子最烈,最有主张。

三弟从没有安稳地在地面上待过。只要能看见他,人不是在树上,就是在墙上,房顶上,柜子上,驴背上,羊背上,狗身上,梯子上,桌子上,灶头上。

三弟是猴子转世的,总有用不完的劲,上蹿下跳。

左邻右舍的杏子、桃子从开花时剥到结果。

苹果、梨、核桃从青果摘到成熟时节。

葵花子、南瓜子种进地里,人才离开,他准能刨出来装进自己兜里。

猎手打不住的野兔,他能追两座山抓回来。

悬崖上的地鼠,他时常装裤兜里。

坟头上的乌鸦,会叫三弟的名字。

三弟养过一只鹞子,学三弟走路,跟着他走村串户。

三弟只要在地面上出现,定有几个随从抬着,身后一队人马相跟,手里拿着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

三弟的新衣服只穿一天,回家时不是上衣没了袖子,就是鞋底加着轮子。

很少有人看到三弟的真面目,脸上不是糊着泥巴,就是涂了墨水。

三弟随身不带武器定不出门,弹弓,火药枪,飞刀,石头、穗子挂满全身。

初时大人都会骂他,不少人打过三弟,后来再就没有人敢骂,更不敢打。骂过三弟的人,家里的麦草垛不出当夜定然失火,树上的青果从树下铺到家门口,羊圈的门不知什么时间大开着。打过三弟的人,孩子不单不能加入三弟队伍,回家时脸上不知什么原因总有疤痕。

武力威吓在三弟身上行不通,找事的人三天两头堵家门。父亲的棍棒在大门旁随时立着,三弟挨打像吃饭一样平常,不哭,也不跑。打过了,三弟一声不响地跟着找事的人出门,来人刚进自家大门,三弟就从外面把门关上了。几个回合下来,大人放弃了对三弟的改造。不打不骂三弟的人,得到过三弟的回报。谁家的东西丢了,他会在第一时间破案,谁家水缸空了,他会指挥队伍来抬满,谁家老人没煮茶柴火了,他会折来干树枝劈好放整齐。

上初中后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说三弟迟早要进班房,至此班主任再没有喝到过一口干净的水。叫父亲到学校把人领走,父亲当着三弟的面跪在老师面前,求把娃娃留下。父亲前脚离校,三弟背着空书包后脚出了校门。父亲还在半路,三弟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出门行李。父亲讲起三弟越过他提前回家,像说古今。

喝了两杯酒,三弟从背包里掏出一堆东西说,大姐你坐着,我给你画个像。想哥朝正坐了坐身子,三弟说像刚才一样,自然些,躺着也行。不一时酒劲儿上来了,想哥头一歪,靠着沙发睡着了。

五月的麦田刚放花,一眼望不到头。

清早,喇叭花蔓铺满田埂,粉红的花碗上带着露水,一只蜜蜂才落下去,又惊起。三弟背着新做的大刀飞奔在田埂上,想哥提着干粮走在小道上。三弟像一只蜜蜂,摘下一只又一只花碗插满柳梢编的帽子,戴在想哥头上。

太阳才从白马山顶探出头来,三弟长长的影子拖在山路上,像一只大鸟向蓝天飞去。她紧跟着三弟,三弟越飞越高,她双脚不由得离开地面。两个人都飞了起来,穿越南河湾,跨过显爷梁,看见了白马庙。

奶奶跪在白马庙新修的大殿前,老人家在念叨着什么。她才要问奶奶咋在这?三弟先掉下去了,稳稳地站在奶奶身边,用木刀大力地敲打罄身,没有声音。想哥想落下去,怎么也降不下来,她的柳梢帽跌落在白马庙的大殿上。花碗变成一只一只白蝴蝶,飘飞在白马庙的大院间,越飞越多,化成一堆棉花,奶奶和三弟不见了。

她一个人飘在山间,这是在沙洲么?只有在沙洲才这么安静。马营的地里不长棉花,怎么会有这么多棉花。

马营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端午节远方的亲人都会赶回来收麦子。母亲在灶头上忙活,烙出的麦饼今天是小女孩形状,新做的甜坯子透出淡淡的蜜香。孩子们还在梦中,母亲给每人手腕上、中指上、脚腕上绑好五彩花线。孩子们爬起来,急匆匆跑出门,相互比画着,谁的花线穗子越长,寓意谁家今年麦穗壮实。父亲折来曲柳枝,早早插在大门头,赶早挑来第一桶山泉,煮水喝茶,开启一天的农活……

房子里炉火太旺,想哥被热醒时,三弟画本上多了一具僵硬的身体,沉沉入睡。三弟点燃一支烟说,大姐你做梦呢,来看我的画。

三弟画本里面有干活的建筑工,有吃饭的女娃娃,有打瞌睡的环卫工,有抽烟的快递员,有骑摩托的青年,有蹬三轮车的中年,有站门口的女子,有奔忙的服务员,有坐板凳的保安。大伙儿面带笑容,身体笔直,看着他们,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间,想哥脸上再没有笑容,疲惫,麻木,离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苦难是一个旋涡,身在其中,最怕承认并死心塌地接受一味下沉。

街头、工地、小饭馆是天然画室,三弟画中的主角是笑着奔波的人。一有时间三弟就找这些人画像、聊天。无论男人女人都生活得很认真、很仔细,每一分钱都有去处,每一笔花销衡量了再衡量。他们心中总是充满着期待,期待早点拿到工钱,期待家中来信、电话,期待子女的好消息,期待早点回去和家人团聚。苦点累点不算什么,多赚点钱,尽力给孩子最好的生活,给家里多点帮补。一群容易满足的人,有发自心底的笑容,也有遮掩不住的苦难。

三弟有段时间消失在人间,杳无音信。十四岁独自外出,一个孩子在外面会发生什么,马营人没有想过。有人说三弟吸毒,有人说三弟赌博,有人说三弟被人贩子卖到了国外,有人说在广东的街头看见三弟在垃圾桶捡东西吃。马营人眼里,有本事出门混,没本事待在马营,混好回来发纸烟,混不好埋汰在家里。外面的金子在树上挂着,拿不拿得到全凭本事。

三弟真的出国了,跟着师傅的工队到吉尔吉斯斯坦建寺庙,画神像。完工后游走中亚,三弟走过荒漠、草原、戈壁,去不同的城市,给那里的人画像。

阿拉木图是个好地方,人们安详、平和。女孩子像天使般纯洁、善良、无畏,三弟认识了阿吉孜——农业部官员的女儿,刚留学归来的大学生。三弟在街头给她画像,她请三弟吃抓饭、喝奶茶。三弟去她家做客,跟她父亲和哥哥们喝酒,和她母亲唠家常。她希望三弟留在那儿,三弟是要回马营的。他带她去自己画过神像的寺庙,去草原骑马,在乌拉河畔游走,在高加索山脉滑雪,两人走遍了中亚、西亚。阿吉孜说她最向往来中国,她的父母亲找三弟说话,希望他留下来,做一个画师。三弟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不能留下来,他过不了规划清晰的生活,他没有想过结婚的事。他要在马营做一个画院,把这些年认识的朋友都请回马营去生活、创作。

阿吉孜送三弟回国时说要来中国留学,来找他。她真的来啦,在省里的民族大学研究汉语言文学,她想再见到他。三弟说阿吉孜眼里有不一样的光,让他难忘,她说放寒假了和他一起回马营。

三弟先来沙洲,再到莫高窟写生,等阿吉孜放假。三弟说他的生活,想哥像在梦游,没想到三弟可以出国。怎么出国?三弟说坐在大卡车后面睡一觉就到国外了。那里和沙洲没有什么不同,建筑比不上沙洲,生活不如马营安逸。

想哥不清楚那是怎樣一个世界,她想三弟在建筑工地没有白天黑夜地干活、下苦力,谁知三弟在游世界。别说到国外,想哥连沙洲政府的大门都没有进过,也不敢迈进,再说进去做什么呢?

没上大学,没条件读书,三弟可以画画,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三弟是一个生活艺术家。马营外面是另一个世界,在另一个世界,三弟有不同的活法,看斑斓世界,接受新生事物,找到自己,眼睛看得更远,更真切,不再轻易被人改变,不会把外在的东西举在头顶,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

想哥想过改变,那么多人也想改变她,无助、失落和矛盾纠结,让想哥内心愈加混沌。事在明处,人在暗处。想哥心里起了幽微的波澜,三弟没有妄图改变她,把她当作一个正常人,想哥感到自在,放松。

灯笼不是花,灯笼是灯。

南竹从扫把上拆下来截成不等长小段,中间穿上亚麻绳扎出不同造型。有五角形,有旱船形,有磨盘形,有八角形,有棱形。外立面糊上彩纸、剪纸,中间早先放着煤油灯盏照明,后来用蜡烛,现在用电池灯。一进腊月,各家都要扎一只耍社火用的灯笼,孩子们期盼着大人动手扎灯笼,点上灯笼,年的氛围就浓了。

想哥这一辈,是真正走出马营的人,再就不想和父母一样,一辈子守着黄土。老庄院盖上厅是想哥出嫁那年,屋顶被奶奶和父亲煮茶的柴火熏得漆黑。檩子上燕子新垒的泥窝似一朵朵白梅盛开,过了春节,南飞的燕子将归来,陪伴它们的主人。老屋是一只燕窝,孩子是长大的燕子,梦想有更为安乐之所,北上南下,四处筑窝,留下父母守着空巢。

马营称春节为过年,年是岁,过年守岁,寓意团聚。无论天涯海角,不管贫富贵贱,马营的孩子此时此刻才是马营的王。为生存四散,无论男女,心里有一个念头,走出去,活出个人样,不说光宗耀祖,总得衣锦还乡。父辈生在黄土上,长在黄土上,死了埋在黄土里。一辈一辈,黄土有了不一样的基因。黄土是贫瘠的,黄土是包容的,黄土是孤独的。贫瘠者留不住自己的孩子,包容者时刻容纳孩子的归来,孤独是天生的,命运让它像一颗钉子扎在这里,发光,生锈,归化,重生。

马营耐打扮,一排灯笼,两副对联,几挂鞭炮,就有了迎来送往的气息。

大年初二,三妹回家。大伙儿坐在上厅里,炕头一桌,地上一桌,团圆了。二十年来,一家人没能这么齐整地坐到一起。

三妹是一颗埋在黄土里的钻石,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了光和笑声。

三妹到来,家里有了别样的色彩。想哥是黄土,大弟、二弟、二妹、三弟是金子,三妹是明珠。三妹没有缺过钱,也没有受过苦,只需要好好学习。三妹是幸运女神,是正月里的灯笼,照亮了马营,照亮了家门。三妹大学毕业,到财政局当干部,嫁给市领导的儿子,一路有神仙护佑,有大弟指路,三妹是马营家喻户晓的明星。

三妹比大女长几岁,想哥眼里她还是个孩子,自己踮脚也够不着的孩子。一家人围坐一起,三妹是最亮的一颗星。想哥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二弟和三弟没有,二妹也没有,父亲更看不出什么。母亲看出三妹有心事,在厨房里悄悄给大弟说,你三妹该不是有什么事吧。大弟闪烁其词,说她能有什么事。母亲不言,拉着二妹说,问问你三妹,该是有什么事?

二妹快人快语,一家人这么齐整地团聚多年来是头一次,大家放开吃喝,畅所欲言。我们三个女将对你们三个男兵,咱好好喝一场。大弟不语,先自啜了一小口。二弟看了一眼阿吉孜说,还有大嫂和阿吉孜算你们的人,咱们五对三。

二妹仰头大笑,母亲说这孩子就没有点女娃娃样儿。大弟招呼大家先敬父母一杯酒,才敬过,三弟和阿吉孜站起来敬父母,再逐个敬想哥、大弟一家、二妹、三妹。

三妹一直拉着阿吉孜的手,两个人像前世早已认识,亲近得如同一个人。才说一言为定,大姐,大嫂,二姐,阿吉孜,咱们可不能输。

大弟媳妇轻声说可不敢,我没酒量,大姐你呢。想哥平时总想喝点酒,今天高兴,得喝。二妹说不要谦虚,谁都不能少,就五对三。喝酒得划拳,咱几个的拳我来代,大哥、二哥、三弟自己上。说着,二妹伸出手来,挑战大哥。大弟说,我家巾帼英雄什么时间学会划拳的。二妹说不管那么多,拳上见高低。

大弟说我不划拳,我认输,先喝酒,说着,端起杯子又啜了一口。

二妹见大哥不应,来挑战二哥,说你总不会认输吧。二弟笑着说不认输,我可没有你这本事,没学会划拳,咱俩直接干两杯。二妹说来就来,说着两人对饮了两杯。

轮到三弟,二妹说弟你总不会像他们两个一样吧。三弟站起来叫了一声二姐,我和阿吉孜一人一杯,你喝一杯。二妹应了,三人一起饮了一杯。

父亲一直坐着不语,看二妹话多了,便说少喝点,女孩子家,喝醉了像什么样。三妹看气氛不对,站起来给父母敬酒,说着抿了一小口,着实一一敬了酒。

拳没有划起来,二妹直呼无趣。大弟说一家人团聚,喝酒是个气氛,高兴为主,通官就不打了,可以单独挑战。

母亲明白二妹的心思,二女想让三女多喝点酒,说说心里话。才对老伴说娃娃们高兴,喝点酒,吃点菜,说说话,你又搅和。父亲沉下脸,不再言语,拿起水烟瓶狠劲地吸了一气。

三弟看了,对阿吉孜说咱马营的女子豪爽呢。阿吉孜说在阿拉木图,只有男人们喝酒,来到马营,就是马营的女子。说着要逐一向大家敬酒,三妹拉着阿吉孜说,咱俩一起。两个花一样的女子,几杯下肚,脸像花儿一样。

二妹盯着三妹和阿吉孜说,三妹,阿吉孜,我们唱歌吧。大弟和媳妇拍手叫好,二弟取下山墙上挂着的二胡,拿毛巾擦了擦灰尘,调弦试音。三弟拿起衣柜上的手风琴,鼓动琴箱,按启琴键。

三妹站起来说正月里,咱一家人对个花儿。三妹喜欢站在台上,一上台,就像变了个人,浑身发光。她初中起参加大大小小的民歌演出,身后总有一帮野小子追着。三妹是社火会里的台柱子,唱秦腔随口就来,花儿更是张口就来,清丽的嗓音里透出高原的野性。

三妹拉着阿吉孜说,调儿简单,我唱一遍你就会,盯着词咱一起唱。

说着,一声调子起了头,二弟三弟的琴声响起。

我唱我的个正,谁能对下个正

什么花开在正月里

你唱你的个正,侬家对上个正

灯笼花开在正月里

我唱我的个二,谁能对下个二

什么花开在二月里

你唱你的个二,侬家对上个二

放羊花开在二月里

……

二妹是男人嗓子,适合唱黑头,有着不一样的华丽。草原上的花朵阿吉孜,天生的歌者。三个人你高声,她低和,自成一章。唱着唱着,眼泪从三妹眼里流下来。替三妹抹去泪珠,阿吉孜也满含泪花。

哭是因为伤心,想哥再就像没有伤心过,没有眼泪,难受时,像狼一样干号两声。三妹和阿吉孜的眼泪里,想哥看到了青春,美丽,爱情。

想哥也想这样哭,哭竟如此奢侈。

小时候见过三妹的眼泪,长大后笑脸是三妹的代名词,所有人眼里,三妹睡着也在笑的。三妹的眼泪是因为喝了酒,是这首歌,是亲人难得的团聚?都不是。三妹有她的心思,有她的难过。

三妹拉着阿吉孜,拥她在怀里。阿吉孜的眼睛里有一个清澈的世界,像一只闯入未知草原的小鹿,她拥抱了三妹,给三妹轻轻的一个吻。

沉默片刻,三妹抬起头来说,过年应该高兴。是这,阿吉孜给咱们来一首,阿吉孜看了一眼三弟,站起来,银铃般的歌声响彻上厅,三弟的手风琴随即而起……

曲终人静,三妹拉着阿吉孜说要出去走走,阿吉孜看了一眼三弟,随即和三妹起身走出了上厅,阿吉孜感受到了三妹的感伤。

三妹从小没干过农活,没做过家务,书本有人收拾,行装有人打点。上高中后她一直由在县城生活的大弟照料,吃食穿着和城里人一样。上大学到工作一路顺风顺水,她没有经受过生活的磨砺,挺直的脊背和自信的眼神里有着高贵的光芒。

婚后婆家对三妹的要求约束日渐增加,日常的演出不能再去,家中接待和场面上的应酬成为常态。这个自认有身份地位的家庭,有一套自己的规矩,三妹倒也接受。她尝试改变自己,去适应,一个从尘埃到云端的过程,一个温水煮青蛙的过程,一个淹没自我的过程。怀孕后,三妹的饮食、起居、一切活动都得听婆婆的,切断外界联系,专心做起孕妇。

怀孩子始,到孩子生下来,三妹没见到男人几面。白方忙事业,还是在外面有女人,三妹说不清楚。他全天在乡下倒腾,两个人见面无话,沟通越来越少,各自过着单身生活。三妹索性回单位上班,隔三岔五约朋友上兰州城玩。

父母不知情,他们几个更不明就里,大弟和媳妇是有耳闻,也不好说什么。兩个笼子里关不住的人,是这样晃荡,还是离婚,暂时没有答案。三妹捉摸不透白方,其实白方一直就这样。三妹从小喜欢热闹,奢华的城市生活让她接触到了更多同道,再回不到从前。

三妹结婚是因了白方有不一样的生活,在白方身上,她看到了从未想过的世界。他温和的面孔下有着张力,待人接物与她接触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白方的朋友是小城里的头面人物,诗人、作家、画家、书法家、音乐家、舞蹈家。和这些人在一起,白方不卑不亢,谈古论今,头头是道。他身边不乏漂亮的女人、有钱人家公子、社会名流、知名企业家。和这些人在一起,白方有豪车、别墅、奢侈品。

三妹看到了黄土上的另一个世界。

小城别有洞天,两个人交往增多,三妹在白方身上看到了无数亮点。白方没有听任自己出身的安排,单位所有人都知道白方是领导的儿子,白方也清楚众人的心理。他安心做普通科员,出入与任何人没有不同,若没有人提起,不会有人看出有何不同。白方尽力平淡面对标签,在同事面前没有突显优越感,有着超出年龄的沉稳。尽管做到这些,他在单位还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只有三妹以正常的姿态与白方交流,日常面对自然大方。白方受过高等教育,见过各色人等,走过世界,对自我有清醒的认知。这个城市里,白方被特殊化了,三妹的出现,是这个城市、这个单位,是白方身边特殊的另一个。三妹眼里没有标签,没有身份,三妹的自信和清澈让他看到了美好,有不为金钱和权力束缚的姿态。白方是自我的、敏感的,透视了自己与这个城市。

内心的底色在拥有物质和精神双重高度的同时,会绽放自由的光芒。只有经历过现实的纯明和美好,才可以感知人间的温度,人与人的距离,不是天生的。异性之间,最好的存在是爱情。爱情是一枝带刺的玫瑰,一张无形的绳网,一座没有支点的桥,一场盛装大戏。是孔雀开屏,大鹏展翅,寒鸦戏水,流星横空。对挣扎在生活线的人,爱情是青春的坟墓,婚姻的助燃剂,生活的甜品。对超越了物质的人,爱情是终点,也是高度,追求爱情是现实支点。爱情不是拥有,是活在世上最有色彩的付出,是不可复制和描绘的。

尘土无声地融入冬天的雪水,大地清新,山间的阳光通透寒冽。

过了大年初三,送走先人牌位,一年过去了。父亲推着架子车,车上放着粪桶,开始往地里运肥料。新的一年来临,准备春播,庄稼是庄稼人的棋子,在心中每一步都举足轻重。无论孩子们做什么,多么显赫或没落,在父亲眼里都一样,他不指望孩子什么,吃食得靠自己。用父亲的话说,黄土已埋到脖子根前,在土里刨了一辈子,啥时刨不动了,再就算到头。

父亲眼里马营人再就分两种,吃土豆剥皮的,吃土豆不剥皮的。

马营没有妄想之人,庄稼人要么活在地上,活着就得干活,要么死在地里,干不动了再就入土。马营人是黄土,是黄土里长出的马鹿刺、骆驼蓬、冰草,也是黄土上的蚂蚱、秦太子、雨夹子,漫山遍野,生生不息。

马营孩子是马营的王,走出马营后,打破自我,迷失自我,寻找自我,回归自我,超越自我,实现自我。不会有谁告诉他们该怎样活着,该如何去做。

初六早上,二弟先行出发,二妹同道。二弟河洲的工厂初七开工,二妹先去上海,过了元宵节去法国同布朗校对书稿,二妹说他们合著的双语书名初定《飞天尼斯》。初七早饭后,大弟回县城,带着三妹,大弟单位值班,三妹与朋友有约。三妹邀三弟和阿吉孜早点上去,到她兰州的新家玩。初十清晨,三弟和阿吉孜坐班车上了兰州,阿吉孜元宵过后开学上课,三弟将开启新的游走。

母亲让想哥多住些日子,等过了元宵节再上沙洲。想哥现在不是庄稼人,也不是城里人,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人,没有人在乎她是什么人。童年之外的生活再就没有画面,像个黑洞。

元宵刚过,大伙儿传言白方的旅游城开工,上头有人要来马营剪彩,有大明星唱歌,秦州的剧团要连着唱七天大戏。

母亲叫想哥看过戏再走。思想着日子没有过到人前头,一场病把人撂在半路上,想哥怕见人。看戏是活人的排场,阳世三间,光阴赶在了人前面,方配得戏场上的一顶礼帽、一条围巾。

过年过的是希望,唱戏唱的是坛场。

年轻人把马营围得水泄不通,剪彩现场,敲锣打鼓声中,一个白白净净的儿子娃娃大声喝道:马营开埠!

远远站在社场大戏台子前,不见麦草垛子,想哥看这白白净净的儿子娃娃,一会儿是大弟,一会儿是二弟,可他分明是白方。

责任编辑 菡萏

猜你喜欢

三弟三妹二妹
三弟
半街香
二 妹
五连环(二)
画一个圈
三弟的生姜末
三妹真的爱猫吗:重读郑振铎《猫》
二妹和她的空寨子
三妹真的爱猫吗:重读郑振铎《猫》
忍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