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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

2022-01-07何世平

滇池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菊德才莴笋

何世平

从县城到镇里的班车上下来,站在褐色的柏油路边,老卡有些晕晕乎乎的感觉。他以为是头顶的太阳光照花了老眼,可抬起头时,头顶上阴云密布,犹如他此刻的心情。既然没有日头,那一定是他头脑有短路,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地在稀松的头上薅了一把,立刻就辨明了回枫叶岭的方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坐过站了,

回家要多走三四里路,走路对他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可是他实在没有勇气回家,他不知道回家怎么跟李常来夫妇说道。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打心眼里懊悔,大不该听李常来嚼蛆,他们夫唱妇随,劝了他好几天,今天早上他决定搭班车去县城,早上搭班车的心情多好,那时他的心里就像天上挂着的太阳,明亮而又炽热。

还没到村口,大黄就摇着尾巴,迎着他跑到身边,欣喜地闻了闻他的手臂。然后,跑到他面前,走几步,回一下头,看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头,走几步,又回头,看他一眼,再走。大黄好像感知他现在的心思似地,心里很不踏实。这才出去大半天,大黄就对自己这般亲热,让老卡覺得,在这个世界上,大黄对自己,比腊宝贴心多了。

腊宝是老卡的儿子,腊宝小时候,比大黄还粘自己。好多次他没有信心,快撑不下去的时候,腊宝总是睁着他那稚气的眼睛,对他说,爸爸,我长大后,一定孝敬你!他就逗他,拿甚么孝敬?腊宝把眼睛若有所思地咕嘟咕嘟转几圈,告诉他,天天买大鱼大肉孝敬他。他听了,心里就像抹了蜂蜜一般,甜滋滋的。

现在老卡的心里很苦,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事实上,他在腊宝家里就想哭,那时,他觉得他上了腊宝的当。仔细一想,也不全然,他是自己上了自己的当。其实,他那时心里只有红叶,那时他心里时常恨她,他恨她为甚么那么狠心,丢下他和腊宝,就那么去了。

他现在心里又想起了红叶,那时他已经把大门的锁打开,推开大门时,红叶就站在堂屋上,对着他笑,红叶还是穿着她平时爱穿的细方格连衣裙,笑吟吟地打量着他。她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白皙美丽。他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睁开眼睛时,大黄围着他,嗓子里嗯嗯着围着他打着转转。他这才想起,上午由于怕误了去县城的班车,许是由于心里激动的缘故,竟然忘记了给大黄盛一碗饭放门口。上午到现在没吃,大黄一定饿坏了。想到这,他揭开电饭煲,连忙盛了一碗冷饭,倒进走廊大黄的铁盆里。大黄自见到饭,低着头狼吞虎咽起来,好半晌没有抬头。一丝愧疚氤氲在老卡心里,他觉得对不起大黄,早上就顾自己的事,忘了大黄的午饭,它一定饿坏了!

大黄在那聚精会神地吃着,老卡掏出烟,点燃,陶醉地吸了起来。没吸两口,大黄猛然转过身,汪汪地朝大门口嚎了起来。

这一嚎,把老卡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显然大黄意识到门口有人来了,老卡吓得转过身,朝屋里走去。他猜想,肯定是李常来赶过来问回话,此时的他,不知怎么回他的好意。他回到屋里,大黄嚎得愈加凶狠了,听声音,来人是迎着大黄到了大门口,要是平时,老卡肯定走到门口,制止大黄。可今天,他心里倒希望来人被大黄的叫声轰走才好。正这样想着,来人站在门口,大声地老卡老卡地唤他。大黄的叫声弱了些,它在辨别来人的声音,好像有些耳熟。听着声音,老卡发现不是李常来,他转过头,却见是离开村庄有两年之久的胡德才站在门口。

老卡连忙对大黄说,叫死啊!大黄立刻住了声,梗着脖子咽了口气,然后瞅了胡德才一眼,才悻悻然地回到铁盆前,继续吃它的剩饭。

老卡问,你不是到儿子那去了?

黄德才说,这不回家了。

老卡问,哪天回的?

黄德才说,上午,我都到你家来过一趟,见你大门锁着。

老卡也准备说,我也到城里儿子家去了。话到嘴边,他觉得不妥,改口说,你大城市不呆,回家来有甚好处?

黄德才告诉老卡,去是带孙子的,现在孙子不要我们带了,儿媳妇请假自己在家带。儿子是不要我回家,可在儿子那三百多平米的大房子里歇着,我饭吃不下,酒喝不下。这不,回家来,我中午就喝了小酒。正说着话,他兜里的手机叫了起来,他掏出来接听,是家里来了客人,叫他马上回家。

黄德才临走告诉老卡,改天去他家串门,去他家喝酒!

老卡点着头。待黄德才走的没有影子后,他对着他站的地方在心里说,我才不到你家喝酒,有个出息的儿子,癫狂得要死。站在门口的大黄,好像听到了老卡的心里话,对着黄德才离去的方向,“汪汪”地叫了两声,表示它跟主人心里想的非常一致。

本来是准备到地里去铲一些莴笋明天去镇上卖,现在他不想去铲了。一个人,种了十来亩田,放了一头牛,还养了一头猪,喂了十来只下蛋的母鸡,外加两只公鸡。公鸡本来是三只,早上去腊宝家,逮了一只两斤多重的公鸡给他们一家打牙祭。带去他没说给他们大人吃,他说给孙子吃,孙子才三岁,怎么着也吃不下一只两斤多重的公鸡。家养的公鸡,不吃饲料,吃稻子和山上的虫子,所以,红烧出来香的撩人,儿媳小菊边吃边夸赞公鸡肉鲜嫩可口,从嘴里一路香到心里。她还说,县城菜市场的鸡肉没有家里养的一半可口。

小菊说家养的牲畜肉好吃,不是今天一次,她几乎吃一次,夸一次。平时夸,老卡不会上心。他当然知道家里养的公鸡肯定胜过大棚侍养的,今天小菊夫妻俩和孙子的每一句夸赞,他都附和他们,因为他有事要求他们。

待孙子吃过,在一边高兴地推着滑滑车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儿子在收碗,小菊准备去午睡之时,老卡壮着胆子,让小菊和腊宝都坐下,他有事要和他们夫妻商量。小菊笑着打趣他,爸今天好像是有么子事,这样心事重重的。

怕自己说迟了失去勇气,老卡红着脸,吞吞吐吐开门见山地对他们说,腊宝妈走的时候,腊宝才读小学一年级,现在大学也读了,儿子都三岁了。现在我自己也想找个老伴,过余下的日子,想听听你们俩的意思?

他的话音刚落,孙子的滑滑车撞到了餐桌边的木椅上,孙子跌坐在地上,崴了屁股,痛得哇哇地哭了起来。小菊心疼地抱起他,去了卧室。儿子抬起眼,端详老卡半晌,埋怨他,这么大的事,怎么随便在小菊面前说起,她怎么着,也是你儿媳妇。

不是当你们俩面说了吗?老卡意犹未尽。

你应该和我先商量!儿子说,你等一会,我去和小菊商量一下。

儿子去了卧室,偌大的客厅,只剩下老卡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才开始他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静等腊宝和小菊商量的消息。可等了半晌,卧室的门静静地,没有一点响动。他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木门前,隐隐约约听见腊宝说话的声音。腊宝说了半晌,才传来小菊简短地说一到两个字,然后,又是腊宝滔滔不绝的声音。

站在卧室门口,听着小两口商量自己的事,虽然听不真切,但老卡凭直觉,两个人的意见肯定不统一。而且,小菊明显在赌气,不然,就没有儿子的滔滔不绝。这样想着,他就来到客厅南面的窗口,一位奶奶推着一辆婴儿车,沿着小区边上的水泥路兜着圈子。老卡站在客厅临窗的位置,眼睛跟着那位推婴儿车的妇人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这期间,妇人也想休息一下,她刚停下,婴儿车里就传来了哭声,声音尖尖的,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肩膀被一只手拍了一下,老卡回头见是腊宝打着手势,让他跟着他出门去。来到楼下,几乎走到小区的外面时,腊宝还转过头对着自家楼的方向睃巡了一眼。然后回过头,皱着眉头问老卡,你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就对着小菊说,让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老卡想解释,被腊宝挥了挥手,像拍蚊子一样,把他的话拍回到咽喉里。腊宝接着告诉老卡,你先回家,这个事情,小菊没有准备好,我也没有准备好。小菊现在还不能接受,我回家还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

站在路边的老卡,不知怎么跟儿子说道?其实,他在来的路上,还在想,跟腊宝和小菊说,只不过是走走过场,没想到事情严重到这个地步,实在让他匪夷所思。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腊宝走多远还回来告诉他,现在你要成亲,不是你年轻时跟妈妈结婚那样简单,容易。现在是两个家庭之间,后面涉及到许许多多的事情,而且是我们都想不到的。老卡这时候听出来了,他告诉腊宝,我就是成家,到老了不会要你和小菊养。他的話还没有落音,腊宝就拿眼瞪着他说,你先回家冷静冷静再说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卡真的冷静了,他成家的想法,在腊宝和小菊面前通不过。这是他坐在公交车上,想起来的。

本来想着不去镇上卖莴笋,是下了一百二十个决心,发誓就是莴笋烂在地里,也随它去。可没过一天,老卡端详着一棵棵长势葳蕤的莴笋,还是忍不住拿起镰刀,砍下两筐,骑着电瓶车去镇上的早市去卖。烂掉的是钱,他不能跟钱过不去。再说,莴笋从小到大,他除了除草就是施肥,等于是自己的汗水浇大的。这次去卖,他不到李常来家去就是。不巧的是,他站了一个早上,一半莴笋都没有卖掉。这要是拖回家,明天来卖,客户一看便知是头天剩下的。

阳光刺得人眼睛睁不开,镇上的早市,也俗称露水街,日头一照,买菜的人,转眼就少了。蹲在莴笋旁边的老卡,听见莴笋被太阳暴晒发出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回家吧,老卡把它们搬上车,鬼使神差,竟骑到了“昌来饭店”。到了门前,老卡还想掉转车头,脑子是这样想,双手不听使唤。昌来饭店的老板就是李常来。

几十斤莴笋,转眼就睡在了昌来饭店的厨房里,莴笋们个个喜笑颜开。站在那的老卡却是愁眉苦脸。李常来给他结过账,直问他到儿子那去了没有?本来他想说没去。可撒谎不是他老卡的性格,几年来,只要老卡在镇上早市卖不掉的蔬菜,剩下的都被昌来饭店兜下了,老板李常来不是买不到菜,他看重的就是老卡的为人。

思忖再三后的老卡,老老实实地说了儿子儿媳的态度。李常来听了,呵呵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对老卡说,你就是为儿子活的,有情可原。见老卡面露难色,李常来叹息,早知现在,当初不该给你张罗找老伴的事。老卡苦笑,像李常来深鞠一躬,说谢谢李老板!

李常来给老卡说亲,纯属偶然。那是正月里,李常来打电话给老卡,让他到山上去挖一些冬笋送到饭店。老卡背着从后山挖来的冬笋,骑着电瓶车就给昌来饭店送。李常来付过钱,老卡转过身就准备离开,李常来却把他拉住了,他开门见山地问老卡,你儿子儿媳都在县城,老婆死的又早,这样一个人不是事情,有没有成家的打算?

听了李常来的话,老卡眨巴着眼睛,仿佛是被李常来提醒似地,忽然间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李常来看透他心思地拿出手机,打开图册,一个中年女人的照片,呈现在老卡的眼前。老卡本来不好意思瞅一个女人的照片,可李常来捧着手机,对着他的眼睛,这样他还视而不见,真的就有点那个了。老卡对着照片凝视着,就见照片上的女人,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净净,怎么看也不像个乡下女人。

收回手机,李常来告诉老卡,照片上的女人,是他姑姑家的女儿,他的表妹。表妹夫好多年前一场车祸去世了,表妹带着一双年纪尚小的儿女,在家里种田,后来又出门打工。现在儿女都成家了,她也想找个伴,过后半辈子的日子。她没几天来我这吃饭,说了这事。我在家想来想去,还就想到了你老卡。你也是早年丧妻,你们两个的境遇差不多,如果你答应,我马上把表妹的电话给你。

本来老卡还是有点想法的,可听李常来说,把电话号码给他,他有点急慌,他说,人是没有话说,可这个事情不是小事,我肯定要去城里问问儿子儿媳。

他回家后,有点迟疑,他拿不定主意,是去县城问腊宝和小菊,还是不去县城问他们?直到李常来后来又打电话催了几次,他才卯足劲去了县城。

在回家的路上,他有点后悔,大不该去县城,从来没见到小菊那样的一张脸。

坐在门口撕野竹笋像衣钵一样的外皮,这是李常来打电话让他去后山采的,这几天,昌来饭店天天要,城里的人来店里吃了不算,还要买一些带回家。李常来就打电话找老卡要。老卡这几天睡觉都在梦自己一会上山采竹笋,一会在门口剥笋衣,直喊累。

大黄又在恶狠狠地狂叫,老卡顾不得它怎么回事了。闲的时候他会张头瞅一下,今天他压根就没听见它一迭连声的嚎叫。直到耳边传来喊叫声,他才转过头,见是黄德才站在门口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字。他这才对着大黄嗯了一声,大黄住了声,低下头,摇着尾巴站到一边。

见大黄歇了声,黄德才惊魂未定地走到还在剥笋衣的老卡跟前,几乎是对着他的耳朵说,晚上去他家喝酒。老卡歇了双手,不解地问黄德才,这不是年不是节的,怎么好好地喊我去喝酒。黄德才说,我几年不在家里,今天算我补过年的。老卡说,我不去。黄德才说,见外差不多,今天到我家陪我喝一杯,行了吧!这样一说,老卡没法子说不去了。

晚上去黄德才家里喝酒,老卡进门吓了一跳,几天没过来,黄德才请匠人把家里重新刷了白,最重要的是,砌了像城里人一样的卫生间,有洗澡的淋浴花洒,就连茅厕也装了马桶。这要在前几年,老卡一定嗤之以鼻。这两年,他到城里腊宝家,体会到了洗澡和上茅厕的好处。正因为这样,他在黄德才卫生间里的眼神,满含羡慕。这些都被站在一旁的黄德才看在眼里。

喝酒的时候,黄德才告诉老卡,要不是在儿子那呆了两年,他早就把卫生间和茅厕改了。然后,他话锋一转,就怂恿老卡也把卫生间改造一下。老卡先说不装,黄德才就劝他,儿子一家都在城里买了房子,你还这样苦自己,有意思吗?老卡说没钱。黄德才拍着胸脯说,我借给你,只要你装。

要放以往,惜钱如命的老卡,怎么着也不会上黄德才的当。前几天,为说老伴的事,他总算想通了,几十年来含辛忍苦,指望把腊宝带大成家,自己该找个伴了,可现在看来,是没有影子的事。没有老伴不会死人,就是自己委屈点,不能让腊宝和小菊伤了和气。黄德才还在劝他,想开一点,安装太阳能,淋浴花洒,没有钱,他借给他。老卡说,我真的没钱,我都不晓得去哪里买这些玩意。黄德才说,这是小事,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老卡早晨起来,把剥好的嫩竹笋送到昌来饭店,回到门口,见一辆拉货的小四轮停在路口,他才进家门,小四轮尾随着他开到了门口。老卡回头正莫名其妙地对着小四轮发呆,黄德才从屋后来了,他告诉他,昨晚就打了电话给在镇上的师傅,他家也卖太阳能和淋浴花洒,让他来给你安装,价格跟我家的一样,你放心。

这个时候,老卡还说其他话,已经没意思了。装就装吧。黄德才说,什么裝就装,这是为你自己享受。老卡说,借你的钱,秋后稻子卖了才能还你。黄德才说,什么时候还都行。

太阳能装好还没两天。腊宝来家里串门。他老远就瞅见了屋顶上的太阳能,他到屋里转了一圈,走到正在灶间烧饭的老卡面前,问他怎么想起来安装太阳能和淋浴花洒?老卡说,是黄德才软磨硬泡劝他安装的。腊宝说,人家劝你安装不要紧,你应该打电话问我一声。老卡那时正在削莴笋的外皮,听了腊宝的话,停下活计,硬着喉咙对着腊宝问,我自己累的钱,自己买东西,怎么要打电话问你?腊宝有些惊讶,老爸这样的脾气,他今天第一次领教。他告诉老卡,我要你打电话给我,是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可不可以买好一点的,还有就是不能买吃亏了。

继续削莴笋,老卡边削边说,我还没那么老朽,黄德才买的价格;我过后也到镇上问过。

他这样一说,腊宝无话可说。腊宝压抑着情绪对老卡说,你这样说话不也是说吗,发甚么火?老卡说,我说话就这个样子,我没发火。腊宝悻悻地告诉老卡,走了。老卡这才抬眼瞅着儿子说,吃了午饭再走。腊宝说,我回单位有事。

手里攥着莴笋,老卡有些不知所措。他有些后悔刚才对腊宝粗着嗓门说话。想到这,他站起身,儿子的轿车已经开出了村口的枫叶岭水库,远处水库里的水,在太阳映照下,银光闪闪。屋后山上传来鹧鸪的叫声,咕—咕—咕,一声接着一声,欢快而又清脆。老卡判断,一定是一对雌雄在谈情说爱。

中午的饭,吃得有些囫囵,老卡感觉不到饭香。吃了一碗,他想放碗,现在就不吃,下午肯定饿肚子,老卡没有吃零嘴的习惯。正在心有不甘犹豫之时,大黄的叫声忽然此起彼伏,老卡好奇地来到门口,发现黄德才站在场基上,正恶狠狠地瞪着大黄,又气又怕。老卡连忙呵了声大黄,嗔怪它眼瞎不认人。黄德才走进屋里,还心有余悸地埋怨大黄狗眼看人,都来了这么多趟了,它就像跟我有仇!老卡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说我家大黄就这个样子,别大惊小怪的。

黄德才来是邀老卡跟一个卖老年保健品的爱心团体要来我们山区组一个中老年春天旅行团,到省会合肥去三日游,我报了名,还带你报了一个,我们俩一个村子的,外出好有个照应。

听说给自己报了名,老卡有些慌,他连忙对黄德才说,我哪有工夫出门去玩,你赶快给我退掉,我不去。

单季稻栽秧还有一个多月,你怎么没工夫?黄德才说。

你可记得,那年我到合肥去你抬货的河边码头,你说你正准备下午出去包河公园里的包拯庙去,正好我到了。黄德才又说。

想起来了,那天上午,二号码头边的小货场上只来了一船大石头,几十个工友没到中午就全部抬到了车上,下午工头告知他们休息,工友们有的在住所打牌,有的准备去包河公园的包拯庙参观参观。老卡随着几个人正准备出门,黄德才到了。

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老卡很吃惊。

你老娘病重,现在就回。黄德才说。

两个人匆匆忙忙从省城坐客车到市里,又从市里坐客车到县城,从县城到家已经是晚上九十点钟。老卡在枫叶岭水库埂上就见家门口灯火通明,待他跌跌撞撞到家门口时,见家门口挤满了村子上的男男女女,他顿感不妙,老娘肯定归天了,待他揭开停尸板上的盖脸纸,意外地发现,躺在那的,竟然是自己的妻子红叶。

红叶是跟娘赌气,跳进了枫叶岭水库。娘自红叶死后,郁郁寡欢,没过半年撒手西去。那时腊宝才读小学一年级,里里外外,都要他一个男人心到手到。卡在家里,别说合肥,哪也去不成了。老卡的外号,就在那时被村里人喊出了名。

这次要是去,也了了自己上次没有去包河公园的心愿,几十年来,老卡每每想到那天准备去而又没有去成的遗憾。另外,他也想再去见识他当年抬货的名叫八王街边的二号码头和下面的小货场,现在是什么模样了?

想到这,老卡告诉黄德才,我真的想去瞅瞅八王街和二号码头,还有我抬货的小货场。我答应你,我去!

这下轮到黄德才发愣了,他说,你刚才还说不去,现在怎么又去了?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老卡说,你怎么不相信人?

隔了一天,保健品公司的大巴开到了枫叶岭水库埂上,老卡跟着黄德才上了车。才发现,车上的人,都是附近村庄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开口都能叫上名字。他还发现李常来也坐在后排位置上。李常来正在跟旁边的人搭讪,看见老卡,他立刻站起身,走到老卡面前,拉着他说,下车,我跟你说个事。

两个人来到车尾,李常来告诉老卡,先前给他介绍的表妹,今天跟人结婚了,那个人,根本不如你,所以我没去喝喜酒,出来散散心。老卡的心咯噔了一下,虽然如此,他还是握着李常来的手,说老兄对我的情我领了,来世一定回报。李常来说,没必要,不过我要劝你,还是要找老伴,靠儿子媳妇,那是笑话。

老卡不置可否。

刚回到车上,手机响了,老卡接听,是腊宝打来的,他在家门口,门关着。老卡说,我在水库埂上的大客车里,马上去合肥玩,你回去吧。儿子说,我来了,你等我。

这时,大巴的人到齐了,准备启动。要不是老卡说等一下,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了。老卡说,等一会,我儿子要来拿钥匙。

一辆轿车停在大巴边上,腊宝从车上下来,直接上车来找老卡。老卡掏出钥匙,站起身,伸出右手,递出钥匙。来到近前的腊宝,没有接钥匙,他煞有介事地问老卡,你这是要去哪里?老卡说,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去合肥。腊宝问,费用怎么拿的?老卡说,保健品公司掏钱,我们免费去玩一趟。腊宝说,这个年代,怎么有这样的好事?现在下车,跟我回家去。

你说什么?老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我回家。腊宝说,

这次听清楚了,可老卡没有动的意思。腊宝见状,伸出手拉起老卡就往外拖。腊宝把老卡塞进轿车时,就见黄德才推开车窗,对着腊宝说,你就让你爸跟我们一道去玩一趟就是!腊宝镇静地回说,黄叔,你们去吧,我爸不去。

轿车停在门口,老卡在车上没有下来的意思。腊宝问,怎么啦?老卡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你今天把我这样拖下车,叫我以后拿老脸见人还是拿屁股见人?腊宝不屑地摇着头说,有这么严重吗?你知道今天名义上的免费旅行,后面埋藏着怎样的陷阱吗?

腊宝告诉老卡,真正想玩,哪天我带你去玩。老卡无语。腊宝说,太阳能的事,我回去跟小菊商量了,答应你买。下次小菊回来,你就说太阳能是今天买的,你记好了!老卡还是无语。腊宝像看透他心思似地又说,不要埋怨你这个儿子怕老婆,无用,当年妈妈跟奶奶吵架的时候,你就没有处理好,这还不算,还到合肥抬货躲避,导致两个女人在家吵得无法收拾,妈妈找不到人诉说,看不到希望才寻了短见。我现在这样两头讨好,是不让你的悲剧,在你儿子身上重演。老卡心里想说,明明是去吃苦力赚钱,怎么是躲避?可事情在腊宝眼里,已经完全颠倒扭曲变样,老卡即使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话说回来,就是能说得清,老卡也不想说了,腊宝这样对自己,已经没有说的必要。

临走的时候,腊宝还叮瞩老卡,小菊回来问时,一定要说太阳能是今天买的。

中午的时候,黄德才的女人来给老卡的牛上草,给猪喂食。她来到门口时,见老卡的大门开着,她以为老卡家里来了贼,慌慌张张地来到门口,见老卡端坐在桌子边的板凳上。她有些不解地问老卡,你不是跟我家德才去合肥去了,怎么到现在还在家里?半晌的工夫,老卡才有气无力地回她说,我不去了。黄德才的女人还想问老卡的话,见他脸色难看,识趣地退了回去。

从合肥旅游回来的黄德才,还没到家就顾不得疲乏,急不可耐地去找老卡,他要告诉老卡,他这趟没去,真的是亏大了。保健品公司这次不但没要他们一分钱,还一路好吃好喝,好生伺候。他虽然没去八王街,没去二号码头和下面的小货场,但他去了包河公园,去了包公祠。

他到老卡门前时,没有见到大黄。门是带着的,没有上锁。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大黄的叫声,他回过头,见大黄沿着水库那边的山道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对着水库汪汪地犬吠。

瞅了半晌,黄德才有些纳闷。回到家,老伴告诉他,老卡昨天把借的太阳能钱送来了。黄德才一惊,他不是说到秋后卖了稻子还我的钱吗?老伴说,我也是这么问他的,他说把家里的黄牛卖了。黄德才愣了片刻,顾不上老伴递过来的茶水,她还在身后问他,老卡说好了去合肥,怎么没去?他又来到老卡的家门口,就见门还是带着,没有上锁,他趴到窗户上,老卡的睡房,被子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他大着嗓门老卡老卡地喊,没有回音。这时又听见大黄的犬吠声,他循着声音寻去,就见大黄在水库的顶北边山道上,对着水库有一声没一声地犬吠。夕阳映照下的大黄,显得孤苦伶仃,形单影只。

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了开来,黄德才打了一个冷颤,有一种预感在黄德才心里生成,老卡出事了!

水库边的电筒和火把是在晚上亮起来的,那时腊宝也从县城赶过来了。黄德才带着一帮人,腊宝打着像探照灯一般的电筒,在枫叶岭水库周边踟蹰了好几圈,没有发现老卡的影子。

大黄有一声没一声地犬吠着,大黄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空洞而忧伤。

第二天早上,大黄站在离家门口很近的水库梢子上,叫得急促而凶狠。黄德才好奇地赶去,只见老卡穿着裤衩,随着早晨的平静的水面,像在蛙泳一般,漂浮在水面上。

葬过老卡,腊宝乘车去了合肥,他用手机拍下了八王街的一半街景,他又到二号码头对着岸上所有的长臂塔吊狂拍不止,二号码头边的小货场已经不见踪影,映入眼帘的是河边公园。坐在河边,想象老卡当时抬着石头上车的样子,可眼前始终模模糊糊。他去过包河公园的包公祠后,回到县城,找到一家洗印店,把拍过的景像都刻成相片,回到老卡还散发着黄土味道的新坟前,把上千张放大了的照片摆放在老卡的坟前,像办一个摄影展一般,在坟前摆放了一个星期。然后,他把这些照片堆积起来,点火燃烧。

待到相片都成灰烬时,腊宝对着坟头问,爸,你都看见了吗?

回过頭时,就见大黄站在身后,见他回头,汪汪吠了两声,潸然向山上而去。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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