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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交通与“乘桴浮于海”新证

2021-12-29王进锋

跨世纪 2021年5期
关键词:四海齐鲁论语

王进锋

历来学者对于《论语·公冶长》“乘桴浮于海”中“海”及相关问题的认识有争论。对其辨明,需要通过进一步研究。同时,对这些问题的探讨,可以管窥当时的海上交通、中外交流和世界认识等。

一、前人对“乘桴浮于海”的释读与争论焦点

《论语·公冶长》记录了如下一段文字: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1]2473

上文记录的是孔子在学术主张得不到推行的情况下,对自己去处的思考。

关于“乘桴浮于海”中的“海”,有些学者提出了不切实际的解释。如皇侃所提及的某家说法:“孔子为道不行,为譬言我道之不行,如乘小桴入于巨海,终无济理也。非唯我独如此,凡门徒从我者道皆不行,亦并由我故也。子路闻我道由,便谓由是其名,故便喜也。孔子不欲指斥其不解微旨,故微戏曰:汝好勇过我,我无所更取桴材也。”[2]56按:多数学者都认同“乘桴浮于海”与《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旨趣相同,因而可以通过这两处语境来联合验证某种说法是否正确。此家的解释勉强能够说通“乘桴浮于海”一句,但并不能说通“子欲居九夷”,因而并不正确。《东塾读书记》斥其为“不通”[3]301,甚是。

有学者将“乘桴浮于海”中的“海”理解为“大海”“海上”或者“海中”。如:张居正认为是“不如乘着木筏,浮于海中,可以绝人而逃世”[4]58。毛子水认为是“我想坐筏子漂浮海上”[5]62。李泽厚解释这句话为“坐木排到海上漂流去”[6]126。李零则释为“真想找个小木筏,漂流大海上”[7]116。李智福认为是“归隐大海”[8]。按:这种解释没有交代要去往的地方,应指一直漂流在海上。事实上,短时间漂流在海上不着陆是可以的,但若长久如此,既无法保全性命,又无法推行学说主张,还耽误了学生子路,恐非孔子本意,所以这种看法也不正确①。

除此之外,绝大多数学者都将“海”理解为“海外”。如:康有为认为孔子“欲出海外”[9]58。钱穆解释为“我想乘木筏,漂浮到海外去”[10]117-119。杨伯峻释为“我想坐个木簰到海外去”[11]49。南怀瑾解释为“那只好做个独木舟,到海外野蛮的地方归隐”[12]184-185。何新认为是“就乘个木筏漂浮到海外”[13]51。金良年认为是“乘着木排漂洋过海”[14]42,也将“海”看作“海外”。按:这种看法是正确的。在“道不行”的情况下,乘桴到“海外”去,或者推行主张,或者归隐,可进可退,应是孔子的本来想法。

此处孔子意指的“海外”,历来多数学者都认为并非泛言而是实指②,如:刘宝楠所言“夫子当日必实有所指之地,……非泛言四海也”[15]170-171。那么,“海外”具体指何处?学者有不同解释,总结起来有以下几种看法。

(一)九夷所居之地,如邢昺。他解释这句话为“欲乘其桴栰浮渡于海而居九夷,庶几能行己道也”[1]2473,将海外看成是九夷所居之地。皇侃看法相同,他解释这句话为“孔子圣道不行于世,故或欲居九夷”[2]56。刘宝楠提出“浮海指东夷,即勃海也”[15]170-171,认为海是渤海,海外指东夷。黄式三认为“过海至东夷也。……‘乘桴浮海’即‘欲居九夷’之事。鲁地近东海,九夷在东海之外”③。刘、黄的看法都与邢昺相同。

(二)玄菟、乐浪之地。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描述道:

玄菟、乐浪,武帝时置,皆朝鲜、濊貉、句骊蛮夷。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鲜,教其民以礼义,田蚕织作。……可贵哉,仁贤之化也!然东夷天性柔顺,异于三方之外,故孔子悼道不行,设浮于海,欲居九夷,有以也夫!④

班固认为孔子“乘桴”欲去往的海外,相当于汉代的玄菟、乐浪郡。杨树达也持此说[16]118-119。按:看法“(一)”“(二)”,虽表述上有所差别,但本质是相同的。

(三)吴、越之地。王夫之在《四书稗疏》中提出“一筏之汎,岂犯鲸波陵巨洋者乎?夫子居鲁,沂、费之东即海也,其南则吴、越也。夫子此叹,伤中国之无贤君,欲自日照通安东、赣榆适吴、越耳”[17]29,则他认为海外是吴、越之地。

(四)理想寄托的场所。朱春洁认为“‘海’在《论语》中不仅是字面上的‘海洋’之意,同时也是孔子的理想在现实中得不到实现而予以寄托的一个场所”[18]。

按:先秦时期已经有了“四海之外”的概念,指四海以外的地方或其他国家。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记载了商汤和伊尹的对话,伊尹提到了“四海之外”:

此处的“四海之外”即指君王统治区域以外的其他地区或国家[19]。《管子·宙合》:

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

注:“宙合,广积善以通天上,入地下,包络天地为一裏也。”[20]236这里的“四海之外”即指四海之外的所有国家。

“海外”即“四海以外”,指四海以外的国家或地区。《诗经·商颂·长发》载:“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毛传:“相土,契孙也。烈烈,威也。”郑笺“截,整齐也。相土居夏后之世,承契之业,入为王官之伯,出长诸侯,其威武之盛烈烈然,四海之外率服,截而整齐”[21]172。四海之外的国家都来朝拜,可见相土功业的威武。这里的“海外”就是指四海之外的国家。鲧和禹治国的时候,采取了不同的方针,“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伏,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⑤,两处“海外”都指海外的国家。禹因为治国措施有成效,所以“海之外肃慎、北发、渠搜、氐、羌来服”⑥,“海之外”指四海之外。《山海经》“海外南经”“海外西经”“海外北经”“海外东经”中的“海外”指四海之外;而《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大荒南经》“东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中的“东海之外”是“海外”的具体化,也指非中原之地。

孔子的“海外观”,与先秦时期人们普遍的“海外观”一致,指四海之外的地方或国家;更进一步说,指君王或天子统治区域以外的地方或者国家。据之,以上“(三)”的解释并不正确。

那么,在其他三种解释中,究竟哪种看法正确?或者还有别的解释?孔子作为齐鲁之人,他对海上航行和海外的认识,必然建立在同一时代、同一地区人们普遍的海上交通和海外交往能力基础上。因此,若要辨明这些问题,我们必须考察孔子时代齐鲁民众的海上交通能力。

二、孔子时代齐鲁民众的海上交通能力

在孔子生活的时代,齐鲁民众的海上交通能力十分突出。

由于“至于海邦”⑦——即边界到达了海边,孔子时代的鲁国人对海洋比较了解。曾经有名为“爰居”的海鸟,飞到鲁国,“止于鲁东门之外三日”,鲁国人展禽据之预测“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恒知避其灾也”,后来果然,“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22]154-161。展禽准确预测的背后是鲁人海洋知识的丰富。

当时齐国民众的海洋知识更加丰富,海上交通能力也更突出。管仲曾自诩齐国为“海王之国”[20]1246,即依靠从大海中获得的利益来称王⑧。这当然是建立在他们对海洋熟悉的基础上:既包括他们了解海中资源,又包括懂得航海技术。《管子·戒》“(齐)桓公将东游,……南至琅邪”[20]507,齐桓公的这次东游是通过海上航行实现的。春秋末年,齐景公对晏子说“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23]119,齐景公的这次长距离出行,也是通过海上航行来完成的。《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谓“齐景公游少海”[24]306。“少海”即渤海,齐景公游渤海是建立在齐国高超的航海技术基础上的。《说苑·正谏》记载:“齐景公游于海上而乐之,六月不归。”⑨论者指出:“齐景公泛海六个月,虽然估计并未远离海岸,但不可能六个月中都是好天气,这说明贵族所使用的海舶已经相当大,而且装备好,已经有一定程度的抗风浪能力,以致乘这种海舶出游成为一大乐事。”[25]7甚是。齐鲁之人建造船只的能力和航海技术之强,从这则材料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⑩。公元前485年,吴王夫差命“徐承率舟师,将自海入齐,齐人败之,吴师乃还”⑪,可见齐国有强大的海军,这也是齐国有航海能力的体现。由于他人的谮陷,晏婴一度遭到齐景公的猜疑,于是他“辞而不为臣,退而穷处,东耕海滨”[26]361。晏子选择退处海边耕种,也是因为他对海洋的熟悉。

齐鲁之地的之罘、成山、琅琊在春秋时已经成为海港。《管子·戒》记载齐桓公“东游……南至琅邪”[20]507,而《孟子·滕文公下》记载齐景公“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焦循注:“转附”即之罘也,“朝儛”即成山也[23]120。之罘、成山、琅琊当时都是著名的港口,因而齐桓公、齐景公想沿着海岸线游览。海港的形成也有利于当地民众的海上航行。

齐鲁之人的海洋知识、建造的船只、海上航行技术和海港的形成,为普通民众的海上航行提供了便利。南北朝时期流传一则故事说:“昔鲁人有浮海而失津者,至于澶洲,见仲尼及七十子游于海中。”⑫虽然有些怪诞,但也说明在孔子时代诸如鲁人、孔子、七十子这样的普通民众已经能够进行海上航行。

值得注意的是,孔子时代齐鲁之地的普通民众,通过海上交通能比较容易地到达朝鲜。

齐桓公与管仲之间有过如下一段对话:

桓公问管子曰:“吾闻海内玉币有七䇲,可得而闻乎?”管子对曰:“阴山之礝碈,一䇲也。燕之紫山白金,一䇲也。发、朝鲜之文皮,一䇲也……此谓以寡为多,以狭为广,天下之数尽于轻重矣。”[20]1382-1383

朝鲜的发、文皮能传到春秋时期的齐国,必然要通过海上交通。当时交通之便利,能够使朝鲜的物品很容易地流通到齐国市场,满足一般民众的日常生活,从而使“朝鲜之文皮,一䇲也”成为普遍认同。《管子·轻重甲》也记载:

桓公曰:“四夷不服,恐其逆政游于天下而伤寡人,寡人之行为此有道乎?”管子对曰:“……一豹之皮,容金而金也,然后八千里之发、朝鲜可得而朝也。……故物无主,事无接,远近无以相因,则四夷不得而朝矣。”[20]1440

朝鲜的发、文皮也是通过民间的海上交通流转到齐国的。《尔雅·释地》记载:“东北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27]2615《尔雅》虽然是汉初成书,但是这个记载应是春秋战国以来史实的反映。斥山位于荣成南部石岛港西北,属于齐地。斥山“没有虎豹生存的条件,能出产虎豹皮的可能性极小。……斥山的文皮是从外地输入的。……斥山应该是朝鲜文皮进入中国的主要集散地,否则斥山有文皮的名气就不会那样大”[28]28。可见,当时的朝鲜和齐国之间有着比较便利的海上交通。

考古资料也能证明,当时齐鲁与朝鲜之间存在着人员流动与海上交通联系。在山东半岛的乳山、文登、荣成等地,考古人员发现了西周中晚期至春秋前期的“南黄庄文化”。墓葬形式非常独特,墓壁四周以石块砌成,再盖以大石板,石板上以石块封堵。这种形制与山东其他地区差别很大,却与辽东半岛、朝鲜半岛比较常见的石棺墓相似。说明二者间有着一定联系[29],而这种联系是通过人员流动来带动的。韩国上林里出土了很多东周时期的“中国(吴越)式铜剑”,说明当时有很多吴越地区的铸剑工匠东渡到了朝鲜半岛。他们东渡的路线是先从吴越地区来到山东半岛,再从山东半岛北端的蓬莱和庙岛群岛,穿越渤海海峡,再经过辽东半岛南端,到达黄海的西朝鲜湾,然后由此南下,经由江华湾,最终到达朝鲜半岛西南部沿海地区[30]。另外,日本西海岸出土了350 件中国春秋时期的青铜铎,“说明早在2700年前,中国的海航先驱者,已经开辟了从山东半岛出发,经朝鲜半岛,再东渡日本的航路,并把中国文化传入朝鲜和日本”[31]。这两条航线虽然航程不完全相同,但都连通了山东半岛和朝鲜。那么,孔子时代的齐鲁之人当然可以通过这两条航线来东渡朝鲜。

上古时期,山东半岛有“嵎夷”。《尚书·尧典》“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32]119、《尚书·禹贡》“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潍淄其道”[32]147-148都是明确的证据。同时,朝鲜半岛也有“嵎夷”,如高丽人说自己“混迹于嵎夷”,认为自身是“嵎夷细民”[33]14035-14056。实际上嵎夷最初是居住于山东半岛的,后来“由于中原华夏民族的东渐及在这一过程中的频繁战争,迫使相当一部分嵎夷人越海迁往”朝鲜半岛,而迁徙发生的时间主要在春秋时期[34]。另外,在公元前567年齐国灭莱国的时候,“有大量(莱国)的贵族或难民通过海上避难朝鲜”[28]31。还有,原位于海岱地区的东夷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有一部分越海迁居到了朝鲜半岛[34]。这些事例都说明当时的普通民众,可以通过海上交通到达朝鲜。

总之,在孔子时代齐鲁之地人们的海上航行能力很强,他们通过海上交通和朝鲜之间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三、“乘桴浮于海”中“海”意指的海外即朝鲜

《论语·公冶长》“乘桴浮于海”中的“桴”,何晏引马融解释为“编竹木大者曰筏,小者曰桴”[1]2473,可见“桴”是用竹竿或树木编成的浮筏。专门研究中国古代船只的学者指出:“筏有因地制宜、取材不拘一格、制作简单和稳定性好等优点。……它确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智慧结晶。……筏不仅供作渔猎和作为运载工具用来渡过大江大河,它甚至适于在海洋上漂流。”[35]7-8

民族志方面的资料有利于我们认识中国上古时期浮筏的形态。宋代陆游《入蜀记》记录了他在长江上所见所闻浮筏的情形:“一木筏,广十余丈,长五十余丈,上有三四十家,妻、子、鸡、犬、臼、碓皆具,中为阡陌相往来,亦有神祠,素不睹也。舟人云,此尚其小者耳,大者于筏上铺土作蔬园,或作酒肆。”⑬其承载力令人惊异!这种浮筏当然是比较大型的,孔子时代一般浮筏的承载力可能没有那么强,但是装承数个人员和必要生活物资则不在话下。1826年,相关人员在曼迦温岛上发现了用于作战的浮筏,左右两舷各有多名划桨手。1954年,在台湾高雄茄萣发现了竹筏,由11 根竹材捆扎起来⑭。这些浮筏都挂有风帆,因而很好地解决了前进时的动力问题。学者们注意到,当地土著乘坐这类浮筏在海上一天能航行145 英里[36]。如此来看,浮筏的行进动力有保障,而行进速度也是比较可观的。更有实证价值的是,挪威人海尔达尔(1914—2002)做过长距离仿古航海实验。他在1947年用木筏运载着6 个人和生活物资,从秘鲁海岸出发,经过97 天的航行到达波利尼西亚的岛屿[37]“译者前记”,16-262;他在1970年用埃及的原始芦苇舟,从埃及出发漂渡了大西洋;1977年他又用美索不达米亚的芦苇舟,从波斯湾漂航到北非的吉布提⑮。由这些资料来类推,孔子时代的普通民众完全可以利用浮筏,承载相应的人员和物资出海,而且还能安全到达海外。所以孔子所说的“乘桴浮于海”并非戏言,而是建立在当时人实际航海能力基础上的。

虽然如此,“桴”的交通条件毕竟无法与大船相比。从安全出发和到达来看⑯,只能进行较近距离的海上航行。而在当时能通过海上航行到达的海外之地中,朝鲜距离齐鲁之地相对较近,同时又有密切联系。所以“乘桴浮于海”中的“海外”即指朝鲜。

关于“乘桴浮于海”一句中的“海外”指朝鲜,可以得到《论语·子罕》中相关内容的辅证。该篇记载:“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1]2491朱熹注“东方之夷有九种。欲居之者,亦乘桴浮海之意”[38]113。《说文解字》载:“孔子曰:道不行,欲之九夷,乘桴浮于海,有以也。”[39]290-291《论衡·问孔》曰:“孔子疾道不行于中国,志(恚)恨失意,故欲之九夷也。”[40]416可见此处的“居九夷”与《论语·公冶长》中的“乘桴浮于海”旨趣相同,都是孔子在主张得不到实行的情况下,欲到外域去推行自己的主张。皇侃对这句话和“九夷”的注解为:

孔子圣道不行于中国,故讬欲东往居于九夷也,亦如欲乘桴浮于海也。……四方:东有九夷:一玄菟、二乐浪、三高骊、四满饰、五凫臾、六索家、七东屠、八倭人、九天鄙。[2]123-124

可见九夷所居之地是朝鲜。刘宝楠也指出:“子欲居九夷,与乘桴浮海,皆谓朝鲜。夫子不见用于中夏,乃欲行道于外域,则以其国有仁贤之化故也。”⑰可见“九夷”即指朝鲜⑱。所有这些都证明,“乘桴浮于海”中的“海外”指朝鲜。

孔子想去朝鲜可能是受商末箕子事迹的启发。

周武王灭商后,商朝旧贵族箕子率众来到朝鲜,《尚书大传·洪范》记载有此事:

武王胜殷继公子禄父,释箕子之囚。箕子不忍周之释,走之朝鲜。武王闻之,因以朝鲜封之。箕子既受周之封,不得无臣礼,故于十三祀来朝。⑲

可见箕子在商朝灭亡后来到了朝鲜⑳。朝鲜早期的史书也有类似记载,金富轼《三国史记》提到“箕子受封于周室”[41]281,释一然《三国遗事》提到“周虎王即位乙卯,封箕子于朝鲜”[42]34。箕子到达朝鲜后,还按照自身理念,对当地进行了成功的教化和改造,《汉书·地理志》记载了其中的细节:

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鲜,教其民以礼义、田蚕织作。乐浪朝鲜民犯禁八条:相杀以当时偿杀;相伤以谷偿;相盗者,男没入为其家奴,女子为婢,欲自赎者,人五十万。虽免为民,俗犹羞之,嫁取无所仇,是以其民终不相盗,无门户之闭,妇人贞信不淫辟。其田民饮食以笾豆,都邑颇放效吏及内郡贾人,往往以杯器食。郡初取吏于辽东,吏见民无闭藏,及贾人往者,夜则为盗,俗稍益薄。今于犯禁浸多,至六十余条。可贵哉,仁贤之化也![43]1658

箕子教朝鲜人民礼义、田蚕、织作,还制定了相关禁令,极大地推动了朝鲜的开化与发展。孔子作为箕子的同族后人,当然对箕子事迹有所了解。他在中原地区无法推行自己的主张,也想效法箕子到朝鲜去教化当地民众。

总之,《论语·公冶长》“乘桴浮于海”中意为海外的“海”确指朝鲜。

结语

《论语·公冶长》“乘桴浮于海”中的“海”意为“海外”。它并非泛言,而是实指。关于其具体所指,历代注疏家和研究者颇有争论。而对其辨明,则需依赖对当时人海外观和齐鲁之地海上交通能力的考察。

当时人所谓的“海外”即“四海以外”,指四海以外的国家或地区。孔子时代的齐鲁之地有着较强的海上交通能力,尤其值得关注的是,齐鲁民众和朝鲜之间的密切联系。孔子作为这个地区的人,他所说的话及其意指的对象,都是以这种海上交通能力为背景的。

从当时人的海外观和齐鲁之地的航海能力来看,《论语·公冶长》“乘桴浮于海”中意为“海外”的“海”即指朝鲜。孔子在学术主张得不到推行的情况下想去朝鲜,可以得到《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的辅证。孔子的这一想法可能是受到箕子事迹的启发。

如此来看,班固、邢昺、皇侃、刘宝楠等人过去对《论语·公冶长》章的理解是正确的,而王夫之、朱春洁的看法并不能成立。我们此处的论证不过为前一批人的看法提供了新的证据。

扩展开来看,对“乘桴浮于海”及相关问题的探讨,为我们认识春秋末期的海上交通、中外交流和世界认识等问题提供了一个窗口。

注释

①《论语·微子》中有一句话的句式与“乘桴浮于海”相似,为“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它的含义是:少师阳、击磬襄到了海边。其中的“海”并不直接理解为“大海”或者“海上”或者“海中”。以此来看,“乘桴浮于海”中的“海”也可以不作这种理解。②从下文学者们对“海外”的解释可以看出,多数学者认为它是实指。更重要的是,“乘桴浮于海”与《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旨趣相同,而“九夷”明显是实指,那么“海外”当也非虚言。综合而言,此处的“海外”还是按照某个具体地方来理解更恰当。③(清)黄式三:《论语后案》,道光甲辰本。④颜师古注:“言欲乘桴筏而适东夷,以其国有仁贤之化,可以行道也。”见(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下《地理志》,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58 页。⑤《淮南子·原道训》。⑥《大戴礼记·少闲》。⑦《诗经·鲁颂·宫》,见(汉)毛亨传,郑玄笺:《毛诗正义》卷二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17 页。高亨:“邦,读为封。《小尔雅·广诂》:‘封,界也。’海封,犹海边。”见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23 页。⑧《管子集校》所引尹知章语“负海之利而王其业”。郭沫若:《管子集校》(四),《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3 页。⑨(汉)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卷九,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07 页。《韩非子·十过》有不同的记载,谓:“昔者田成子游于海而乐之,号令诸大夫曰:‘言归者死。’”见梁启雄:《韩子浅释》,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5 页。将出海者看成是春秋时期齐国的“田成子”。⑩春秋末年,人们建造大型船只的能力,我们可以从以下的记载中得到旁证。《越绝书·逸文》引《伍子胥水战兵法内经》记载:“大翼一艘,广一丈五尺二寸,长十丈。容战士二十六人,櫂五十人,舳舻三人,操长钩矛斧者四吏,仆射长各一人,凡九十一人。当用长钩矛、长斧各四,弩各三十二,矢三千三百,甲兜鍪各三十二。中翼一艘,广一丈三尺五寸,长九丈六尺。小翼一艘,广一丈二尺,长九丈。”见李步嘉:《越绝书校释》,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18-419 页。可见春秋时期吴国“大翼”船不仅尺寸大,而且还能承载很多人员,这些人员之间

还有一定分工。除了“大翼”,还有“中翼”“小翼”,它们的尺寸也不小。⑪《左传》哀公十年。左丘明撰、杜预集解:《左传》(《春秋经传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766 页。⑫《太平御览》卷九百二十二引崔鸿《北[凉]录》。(宋)李昉:《太平御览》(第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86 页。⑬(宋)陆放翁:《入蜀记》卷四,浅草区浅草须贺町十九番地,出版人:松崎半造,明治十三年,第7 页。⑭凌纯声:《中国远古与太平印度两洋的帆筏戈船方舟和楼船的研究》,台湾“中研院”民族所专刊16 号,1970年,第78 页。吴春明:《中国东南与太平洋的史前交通工具》,《南方文物》2008年第2 期。⑮中国航海学会:《中国航海史》(古代航海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88年版,第11 页。陈泽加:《现代探险家海尔达尔》,《航海》1997年第5 期。⑯孔子想去海外推行学说,他不可能冒着丢失生命的危险出海,而是有成功到达的把握的。况且徒弟子路还有可能跟随,他更不会做无把握的事。⑰(清)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44 页。今人袁洪流也认为“子欲居九夷”中的“九夷”指朝鲜。见袁洪流:《“子欲居九夷”考》,《中国文化研究》2013年夏之卷。⑱关于“九夷”,有学者有不同理解,如王夫之认为:“周衰典废,小国诸侯,国介边徼,惮于盟会征伐之重赋,不能礼备,自降而从夷,则人亦以夷目之,而鲁东海澨本有夷属。……则九夷者,东方九小国耳,以其僻小险鄙,降从夷礼,故曰陋。”(见王夫之:《四书稗疏》,《船山全书(第六册)》,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5 页)“九夷”是海边的九个夷国,位于海内。按:海内的夷国,离齐鲁甚近,深受齐鲁影响。在齐鲁之地都推行不了的主张,在这些地方也一定推行不开,孔子当然明白此理,那么他心目中“欲居”的“九夷”肯定不是这些地方。所以,这些看法并不正确。⑲(清)皮锡瑞:《尚书大传疏证》卷四《洪范》,光绪丙申师伏堂刊,第1 页。⑳从这段材料还可以看出,箕子在中原与朝鲜之间来回了三次。这说明早在商末周初的时候,中原与朝鲜之间就有着比较便利的交通,而箕子极有可能就是从当时的东夷之地(即后来的齐鲁之地),通过海上交通到达朝鲜的。春秋末年的孔子当然也可以通过这条路径到达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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