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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景化理论视角下《妻妾成群》的隐喻分析与主题阐释

2021-12-21刘莉华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隐喻

摘 要:《妻妾成群》作为一部赋予传统情节以现代主题的小说,主要是通过各种隐喻的前景化突破了封建家庭妻妾宅斗的题材局限。就词汇、句子层面而言,作者通过转隐喻、明暗喻拓展了叙事的想象空间;就语篇整体而言,作者通过构建贯穿故事的隐喻链、隐喻网络赋予了小说更丰富的诠释空间,产生了独特的文体效果,折射出现实世界普遍存在的生存焦虑和身份危机。

关键词:前景化 隐喻 《妻妾成群》

一、前景化理論

前景化是公认的语言艺术交流的基本原则,因此也是文体学研究的核心概念之一,是对文学文本(以及具有文学性的非文学文本)进行文体分析和主题阐释的重要切入点。前景化理论来源于俄国形式主义,经过布拉格学派学者Mukar?vsky(穆卡夫斯基)和Jakobson(雅各布森)的阐发,后又经英国文体学家Simpson(辛普森)和Leech(利奇)等人的发展而最终形成。

以Shklovsky(什克洛夫斯基)为代表人物的俄国形式主义认为:文学语言区别于日常语言和科技语言,其文学性体现在语言的陌生化表达上,即通过新奇甚至是难解的表达方式来激发受众对语言艺术的感知,延长其审美体验。在此基础上,聚焦诗歌语言,Mukar?vsky提出变异论,强调通过“系统地违反标准语言的规则才能实现语言的诗性表达”:一方面,语言变异出现在诗歌的不同部分形成结构上的衔接;另一方面,语言变异出现在各个语言层次(如音、词、句、篇)形成语义及表达效果的统一。而布拉格学派的代表人物Jakobson提出投射说,即“等价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因而,在(诗歌)序列的构成中包含着等价现象”(邓仁华,1999)。换言之,“诗歌依等值原则投射时,会在组合轴上留下痕迹,要么通过往复形式建立可感知的形式空间,如对偶、押韵、反复等,要么通过意义的多层面联络建立多重意义空间,如象征、比喻、曲说等”(李心释,2017)。综合以上理论,英国文体学家提出前景化的概念,即“为了文学审美目的而特别激发出来的一种文本刻画形式,通常涉及某种文体上的变异,或是通过文本的某个方面偏离了语言规范,或是通过重复或平行结构使文本的某个方面得以突显”(Simpson,2004)。至此,前景化理论将变异与平行结构统一起来,前者是语言选择关系上的变异(如语音、词汇、语法、语义偏离常规语言),后者是语言组合关系上表达频率的偏离(如在本该变化之处却重复同一或近似的语言选择)。

前景化通过语言形式上的偏离实现特殊的文体效果,而修辞中的比喻与语篇组织上的反复正是叙事语篇常用的前景化手段。如何系统地运用这些修辞资源刻画人物、拓展情节、突显主题,都与小说甚至作家的文体风格密切相关。作为富含象征意义的《妻妾成群》,通过在词语、句子、语篇等多种语言层次上调动隐喻性语言的联想义资源,往复构建连贯的隐喻链,映射出复杂的人物内心世界和多层叙事空间,提升了读者的认知和审美体验。

二、文本中隐喻的前景化分析

(一)人物指称的植物隐喻

一个词的词汇概念包含语言内容和概念内容两个层面的概要信息。语言内容表征词的核心信息,概念内容指一个词的语义潜能。(Evans,2009)据此,原本指称植物的名词在被用来转指其他非植物范畴的概念时,则表明该词的本义被赋予了喻义,其本义与喻义之间的语义联系就是植物隐喻。在小说《妻妾成群》中,多位女性人物被以花命名:颂莲、梅珊、文竹。这些富含文化内涵的植物意象强化了女性特征,间接烘托了人物形象。比如在文竹的视角下,颂莲“长得清秀脱俗,干干净净”;在颂莲的视角下,梅珊妩媚而张狂,任性又可怜,正如文中颂莲所说:“人就是花,花就是人。”

此外,“人是植物”为深植于文化的根隐喻,由其可以衍生出众多的派生隐喻:像植物一样,人也可以绽放、摧折、枯萎。比如,在小说文本中“枯”出现了九次,颂莲生存的空虚感与故事环境中的紫藤、菊花的凋零形成了呼应。限于篇幅摘录三处为例:“窗外天色阴晦,细雨绵延不绝地落在花园里……这样的时候颂莲枯坐窗边”(第3节);“她看见自己的面容就像那片枯叶一样憔悴毫无生气”(第4节);“文竹初进陈府,经常看见一个女人在紫藤架下枯坐”(第7节)。小说时间主要设定在秋冬,伴随着故事背景中明显的植物衰败意象,故事中最初如花朵般美丽的女性人物也在权力地位争夺的倾轧间嬗变腐败、香消玉殒。

(二)性关系中的动物隐喻

认知语言学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认为,隐喻作为思维过程是从源域到目标域的映射,是在两个域场间建立相似性。据此,与狭义的暗喻相比,只要包含两个域场的映射的暗喻、明喻、拟人等都属于隐喻性表达。例如,动物概念隐喻属于概念隐喻中的实体隐喻,即用表示动物实体的词语来描述另一范畴的事物或概念。(Lakoff& Johnson,1980)具体而言,“人是动物”这一概念隐喻可以引发不同具象的隐喻表达,如用于描述“人”这一目标域,动物作为源域可以是野生动物(如狼似虎)、农场动物(做牛做马),甚至宠物(小鸟依人),而其喻义往往是动态的,会随语境(广义的文化语境、具体的交际语境、文本的上下文)、随作者的表达意图而变化。因此,值得注意的是,不能简单地将这一类比喻归为对人的贬义化、去人性化。例如在小说第3节,“陈佐千抚摸颂莲粉红的微微发烫的肌肤,摸到无数欲望的小兔在她皮肤下面跳跃”,明显反映了男主人公视角下颂莲的生命活力。

另一方面,由于小说的封建家庭背景设定和男女地位权力的不平等,因此在性关系上的“女人是动物”的根隐喻明确具有负面含义。实际上,作者通过在局部语篇构建隐喻群、在整体语篇构建隐喻链,借由不同的动物形象将女性的弱势身份前景化。例如在第2节,“颂莲经常在枕边这样问陈佐千,我们四个人,你最喜欢谁?陈佐千说那当然是你了。毓如呢?她早就是只老母鸡了”。“老母鸡”指身为年长女性的大太太已经没有生殖能力。在第3节,“颂莲像羊羔一样把自己抱紧了,远离陈佐千的身体,陈佐千用手去抚摸她,仍然得不到一点回应”,此处“羊羔”自我保护的形态喻指女性的脆弱无助。在第5节,“颂莲说这事多无聊,反正我都无所谓的,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由“宠物”到“丑物”的比喻群突显了女主人公的自我意识和身份危机。在第6节,“她翻了个身,看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忽然说了一句,那我不成了一条狗了吗?陈佐千说,我不强迫你,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颂莲还是不语,她的身体像猫一样卷起来”。反问句“那我不成了一条狗了吗”反映了颂莲对男主人公性剥削的微弱反抗,而最终像猫一样的蜷缩显然回应了上文羊羔的紧抱,喻指形态情感相同。在第7节,颂莲舍弃尊严、酒醉屈服时,“陈佐千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我怎么敢疼你?疼你还不如疼条狗”。“不如狗”突显了权力链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物化和践踏。

总而言之,伴随男女主人公房事的动物隐喻表达贯穿全文,体现了这类隐喻在小说中语义方向的稳定性和语篇位置的稳定性,即形成了前景化的统一性。在语言表达效果上,一方面这些隐喻强化了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的挣扎、无助,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性冲突中女主人公话语权的缺失以及男权下被物化的女性的生存境遇。

(三)男性去势的文化隐喻

从认知语篇语法的角度看,语篇是动态的语言事件,是文本(表达的实际内容)与其相关语境(赋予文本意义的特定情境)的融合。不同于由人物组成的文本世界,语篇世界是由参与者(说者与听者或作者与读者)协商、互动建构的认知空间。(Werth,1994)因此,对于文学文本意义的诠释脱离不了特定的文化语境,而在特定语境中,整个文本都可能解读为某种隐喻含义的象征性表达。对去势男性(失去性能力者的男性)的叙述与再现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广泛存在,文学作为意识形态建构的重要场域,对其生理学症状的再现,往往带有对其所包含的文化隐喻意义的探索。尤其是在现代主义和后现代文学叙述视野中,极具个人隐秘性的身体叙事常常蕴含着对故事人物社会身份的建构与认定。(刘传霞,2010)

小说《妻妾成群》中,对男性去势的描述体现在外貌特征、行为习惯、精神欲望、性能力等多个方面,并不同程度地呈现在多个男性人物身上,由生理的去势激发(或象征)的身份危机和生存焦虑,通过“怕”的反复与共现得以前景化。例如,男主人公陳佐千“干瘦细长”,自称身体被妻妾掏空,刚到五旬已经感到外强中干,尤其对梅珊“又怕又恨又想要”(第5节)。在颂莲的视角下,这种“怕”被进一步突显:“陈佐千已经汗流浃背了,却还是徒劳。她敏锐地发现了陈佐千眼睛里深深的恐惧和迷乱。这是怎么啦?她听见他的声音变得软弱胆怯起来。”(第6节)其后,他被妻妾暗讽“续不上油”。小说以男权至上的封建家庭为背景,男主人公的去势意味着断绝了小妾们通过生子提升地位的可能,进而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男性权威,影响着其在所属的家庭、阶层等团体的身份地位。值得注意的是,男主人公的性能力或生殖力的衰退与陈家家业的衰败相呼应,影射了一种建立在压迫与剥削基础上的权力关系的岌岌可危,营造了压抑焦虑的生存危机。同样地,其长子飞浦及好友顾少爷这样的青年才俊虽然表面风流倜傥,实际深陷“恐女症”的心理障碍,对女性唯恐避之不及,而这在文学作品中常常带有“自我去势”的象征意义。举例来说,在第5节,面对母亲与颂莲的冲突,“飞浦说……是怕烦,怕女人,女人真是让人可怕”;在第8节,面对颂莲的示爱,飞浦更是畏怯直言:“我没法改变了,老天惩罚我,陈家世代男人都好女色,轮到我不行了,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我怕女人。特别是家里的女人都让我害怕。”与父亲的衰老不同,他们的性障碍、性压抑反映了精神的空虚苦闷与身份错乱、无地彷徨的绝望心态。

总体而言,男性的性能力在小说中被赋予了多重的文化意义,它不再是一个所指,而是一个具有隐喻功能的能指和象征。在文本中通过将男性去势与恐惧关联并置、反复共现,作品折射出(即使处于权力链顶端的)男主人公们的生存焦虑与身份危机。

三、主题阐释

发表于1990年前后的《妻妾成群》至今仍不断从各个角度(比如审美、叙事、文化等方面)被加以阐释,甚至被改编为话剧、舞剧、电影等其他艺术形式作品,并于2018年入选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最有影响力小说,这与其文本所传达的丰富的隐喻含义、所构建的丰满的故事世界和审美体验密不可分。而以往对该小说的主题阐释,却多集中在通过情节对小说进行的女性主义或社会文化解读(王丽梅,2007;曹金合,2011;刘佳,2020),即将故事主题理解为男权对女性的压迫或是封建制度对人性的压迫,只关注了女性的悲剧性存在而忽视了男性人物的压抑与焦虑,只关注了女性作为被压迫者的一面而忽视了其作为压迫者的一面。本文通过运用前景化理论挖掘文本的词汇、语篇层面与隐喻相关的突出性特征,即人物指称的植物隐喻、性关系中的动物隐喻、男性去势的文化隐喻,并以此为据试图揭示小说在妻妾宅斗主情节下勾勒出的相互倾轧的社会缩影,折射出现实世界普遍存在的生存焦虑和身份危机。这一主题的升华正是通过贯穿故事的隐喻链、隐喻网,即隐喻的前景化来实现的。

参考文献:

[1] 曹金合.“三权”合力压制下的女性悲剧——《妻妾成群》中的女性生存境况和悲剧命运探析[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1).

[2] 邓仁华.前景化概念的演变及其对文学文本解析的功用[J].华南理工大学学报,1999(2).

[3] 李心释.聚合、等值与张力:诗歌的空间语法[J].甘肃社会科学,2017(5).

[4] 刘传霞.被围困的男性——新时期文学中去势男性的文化隐喻意义[J].贵州社会科学,2010(3).

[5] 刘佳.苏童《妻妾成群》中的女性关系书写[J].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20(6).

[6] 王丽梅.由性到情:《妻妾成群》的欲望发抒[J].北方论丛, 2007(6).

[7] Evans,V.How Words Mean—Lexical Concepts,Cognitive Models and Meaning Constructio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

[8] Lakoff,G. & Johnson,M. Metaphors We Live By[M].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9] Simpson,P. Stylistics:A Resource Book for Students[M]. London:Routledge,2004.

[10] Werth,P.Extended Metaphor:A Text-world Account[J]. Language and Literature,1994(2).

作 者: 刘莉华,硕士,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文体学与外语教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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