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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词作中的情感书写

2021-12-21万娜

牡丹 2021年20期
关键词:欧阳修散文情感

诗歌、散文、词等各种文体所具备的表达能力及其内容侧重均有差异。诗歌长于抒情与叙事,词体是从诗歌中发展衍生出来的一种文体,情感色彩更加浓厚。赖于文章体制长短不拘,散文更易于长篇议论说理,兼备抒情、叙事两种功能。想要真正读懂古代文人的内心世界,就不能忽略他们的情感多元性。欧阳修是宋代的重要政治人物,他将政治民生视为重中之重的大事,心系国运安危,所以他的公众形象是刚正不阿、大义凛然的中正之士。在欧阳修的散文中,这种公众形象无处不见,散发着理性的光芒。然而,硬汉子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欧阳修将自己丰富复杂的情感埋藏在词中,也许原因有二:一是词这一文体长于表达情感;二是当时散文属于正统文体,欧阳修不便于将内心最深处的真情写在散文之中。

一、硬汉子形象

欧阳修为人刚正不阿,直言不讳。其为官之道亦是耿直中正,言辞激切,分析问题往往入木三分。曾因范仲淹一事,作《与高司谏书》责备高若讷,谓其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后又作《朋党论》以进言圣聪,其胆魄、见识非常人所能匹敌。宋仁宗十分赏识欧阳修的才能和直言不讳的胆略。《宋史·欧阳修传》记载:“修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帝独奖其敢言,面赐立品服。顾侍臣曰:‘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同修起居注,遂知制诰。故事,必试而后命,帝知修,诏特除之。”即便是欧阳修被贬谪滁州复返京城,宋仁宗依旧非常关心他,欲复用欧阳修,却为小人所阻。在整个宦海生涯中,欧阳修为民解决了许多现实问题,如出使河东,保得麟州天险要地、开荒、减赋等十余事;为河北转运使,平定保州兵乱、说服宣抚使富弼善待降兵。几十年的官宦生涯,见证了欧阳修的为官能力。其独到的政治见解、敏锐的眼光、强有力的执行力得到充分显现。因此,在当时声名远播,受到学子和百姓的敬仰。出使契丹时,契丹王以高端礼节待之,足可见其影响之大。

二、文如其人——刚正耿直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欧阳修时时刻刻心系国家安危、百姓疾苦,从而跳出个人的生活圈子,摆脱狭隘眼光看待问题。他将自己对现实问题的理解看法诉诸笔端,独特的思维流走于文字间,拳拳赤诚之心尽显。作为宋代文坛的巨擘,欧阳修倾心推崇韩愈“文以载道”的思想主张,同时也积极吸纳了柳宗元重视现实性的思想。因此,他极力反对空洞的泛泛之谈,认为“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虽有瑰词丽句,不过是流云烟火,终非不朽之作。欧阳修认为,以文载道必须要扎根现实,以现实问题、社会时弊为“道”的落脚点,做到“中于时弊,而不为空言”。

“文章系乎治乱”,欧阳修极其重视文学创作,认为文学与整个国家兴亡荣衰的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作为一代文学理论之宗,欧阳修是理论的提倡者,也是理论的具体践行者。他的创作多是关心现实问题,也有解决现实问题的散文,具有强烈现实意义。欧阳修很少有记录自己个人情感的文字,他不作“叹老嗟卑”之音,不发无为之声。他忧念国运、忧虑时局,这一点与李翱产生共鸣。欧阳修在《读李翱文》中非常明确地抑韩文而揚李赋:

最后读《幽怀赋》,然后置书而叹,叹已复读,不自休。恨翱不生于今,不得与之交:又恨予不得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也。凡昔翱一时人,有道而能文者,莫若韩愈。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尔。此其心使光荣而饱,则不复云矣。若翱独不然,其赋曰:“众嚣嚣而杂处兮,咸叹老而嗟卑。视予心之不然兮,虑行道之犹非。”又怪神尧以一旅取天下,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以为忧。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

欧阳修将韩愈《感二鸟赋并序》与李翱《幽怀赋》作对比,前者因不得志而发牢骚语,后者虽处卑位而心忧国家治乱安危。由此,欧阳修发出“翱不生于今”“予不生于翱时”的感慨。身处恶劣环境中,欧阳修心中牵挂的仍然是国运民生。被贬滁州期间,欧阳修作《醉翁亭记》这种游山玩水的游记性散文,虽然着力描写滁州一带自然风光的幽深秀美,散文围绕一个“乐”字展开,但是字里行间蕴含着深邃复杂的文心,其中不乏“与民同乐”的父母官情怀。

正是基于这种创作原则,欧阳修以笔为剑,直指时弊,招致小人妒忌,几次身陷囹圄,仕途多舛,几经起伏,常年羁旅他乡。尽管如此,欧阳修始终自守如初。生活的跌落起伏丝毫没有影响这位刚强硬汉子,奸谗之人的诽谤诋毁丝毫没有使其移节变志。梅尧臣对欧阳修的品格十分赞赏,在《寄滁州欧阳永叔》中写道:“直辞鬼胆惧,微文奸魄悲。不书儿女书,不作风月诗。唯存先王法,好丑无使疑。安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这些文字不仅是梅尧臣对欧阳修的刚强品行的称赞,也是对欧阳修一生的创作理念的准确概括。文品即其人品,欧阳修将文学创作与政治紧密联系在一起,用文学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因此,欧阳修的散文之中很难见到他的情感流露。欧阳修“不作风月诗”,不吟儿女之情,刚强中正如此,又怎会为儿女情长牵绊?可以说,散文创作树立了欧阳修的刚强形象。

三、硬汉子的辛酸史

从言辞激切的散文中,读者所认识的是嫉恶如仇、直言善谏的刚强忠正之士;从平和冲淡的诗句中,读者看到的是不怨不怒、胸怀坦荡的旷达之士。然而,每一个刚强人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部个人的辛酸史册。“文以载道”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创作追求,但是在这批“文以载道”“诗以采风”的提倡者自己身上,已经潜藏和酝酿着一种深刻的矛盾,即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兼济与独善的矛盾。面对这些矛盾,欧阳修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复杂多元的历史人物形象。

欧阳修刚正不阿的威严下掩藏着一个细腻丰富的情感世界。苏轼为欧阳修文集作序:“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唯独没有提及欧阳修的词。想要全面了解欧阳修的一生,词作是其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后世人窥视欧阳修内心情感世界的一扇窗。内容决定形式,词句型长短不齐,可以更为细腻、更为具体、更为集中地,通过景物各种细致入微的比兴,刻画抒写某种心情意绪。词柔和、重情的文化本色与欧阳修的生活经历相结合,从另一个侧面记录下欧阳修的心灵情感历程。

就题材而言,欧阳修作词与五代、北宋一众词人不尽相同,多以男女之情作为书写对象,词中多鄙俗俚语。从这一点来看,欧阳修的词并没有摆脱词的传统创作语境。欧阳修深得冯延巳词深远之致,以情深见高格。文学最重要的本质是情感。尤其是对于词的创作而言,情感的真挚表现与流露是灵魂所在。“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古今曾不多见。”欧阳修的那些“专作情语”之词得到了王国维的极力推崇,曾一度视欧阳修为知己。《人间词话附录人间词乙稿序》云:“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同时,王国维认为:“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欧阳修词的沉着风致是其之所以“意胜”的根本原因。王国维所谓的“意”不是简单地指向意境而已,而是包括主观方面的各种心理机制。温儒敏认为,“意”“指主观方面的各种意境,包括情感、想象、理解、兴趣,等等,其中情感是最主要的,对其余诸种因素起渗透、贯穿和主导作用”。表面上,欧阳修的词尚未摆脱五代词风,“极力作艳语,并没有任何的政治寄托与‘微言大义’、他的语言也不免显得鄙俚刻露,但由于欧阳修是用自己的心灵真诚率性地书写,故而能作到‘其言情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欧阳修的词中始终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感,这种情感不是仅仅浮在表层的男女常情,而是一种深沉隽永的真诚情感。欧阳修将自己常年宦游在外的孤独感、对亲人故友的思念之情深深地埋在词间,通过对花间樽前的摹写,寄语自己心灵的真诚与率性。

(一)形单影只的孤独感

如果说欧阳修的散文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硬汉子的理性世界,那么,他的词作则是对他感性世界的真实记录。欧阳修暂时忘记“文以载道”原则,将词作为情感的迸发口,常年在外的羁旅之情、思乡之情、对友人的怀念之情通通宣泄在词间。

欧阳修词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无论是贵族女性、民间女性,还是歌妓,多是形单影只、寂寞孤独的形象。这些孤独寂寥的形象正是欧阳修本人的生存常态。欧阳修的词中经常会出现“画梁新燕一双双,玉笼鹦鹉愁孤雁”“悔无深意传双燕”“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愁眉敛尽无人见”这种悬殊的情境对比,以此起兴,寓托自己的孤独之感,环境氛围的营造恰好与这些孤单忧郁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面对和谐美好的环境氛围,孤独者难免会触景伤情。这种环境的书写与抒情主人公的内心情感形成巨大落差,与欧阳修身处异乡的形象相重合。欧阳修词中所创造的孤独寂寥的女性形象正是自身茕茕孑立的孤独形象的写照。

(二)百种相思千种恨,应是伤怀离抱

贯穿欧阳修词终始的是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其字里行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绪:离别之愁。对于离别之愁,欧阳修有着深刻的体会。正如欧阳修自己所说:“百种相思千种恨。”正是因为欧阳修对离愁别绪感知极尽,所以他能够将难以捕捉、难以描摹的抽象事物以简单形象的字词,赋以具象的表达。

在他的笔下,离愁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但却是无法抹去的。“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诉衷情·眉意》)少女因为离别,心中思绪远飞,不小心将眉黛扯长,眉间藏愁,像是水远山长,迢迢不尽。“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船桨划破水面,歌声渐行渐远,离愁似烟似雾笼罩整个江畔。“此意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减字木兰花·伤怀离抱》)问这种伤怀离抱是何种滋味?细如抽丝,迢迢不断;浩如江波,翻腾不息。

内心的思念之情难以抑制,因此眼前的一切事物就无辜成为欧阳修怨恨的事物,成为阻止抒情主人公见到好友、见到思念之人的重重屏障。“闻说阆山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临江仙·记得金銮同唱第》)高大的楼台遮挡住视线,离愁难尽,如红树林连绵不断,远接天边。“薄雨浓云,抵死遮人面。羌管不须吹别怨,无肠更为新声断。”(《蝶恋花·帘幕风轻双语燕》)这首词则更加表现了主人公对“阻挠者”的怨恨。想要望断天涯路,这薄雨浓云偏不作美,坚决遮住“我”的视线。“羌管不须吹新曲,纵使无肠也断肠。”在深入心髓的离愁别绪统摄下,欧阳修词中所赋之物都是拥有情思的生命。主人公心中那些最不解人情的景物,往往却又是最理解主人公心情的。

作者将心中的离愁别绪不自觉地投射到身边的景物之上,借助对景物形象的具体描写,将离愁写得无处不在,少女的眉宇间、红树林里、漫天飞舞的柳絮里,还有青山绿水之中,都充满愁绪,这就是欧阳修眼里的世界。

(三)抒情内容的特质——对挚友的怀念

王国维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准确地概括了欧阳修词的品格。欧阳修词品格之“雅”正来自欧阳修在词中所注入的真诚率性的情感。欧阳修词的抒情内容摆脱了传统固态模式,其相思之情没有局限于对自己家人的思念之中。欧阳修词虽是写花间樽前,但是与唐五代花间词迥然不同,超越了对花酒闺阁绣榻的描写,词间流露着真情实感。他将对友人的怀念、对人生聚散无常的人生体验注入花间樽前,这种突破赋予词新气象。如《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自古诗人、词人多抱怨风与月徒增愁绪,然而欧阳修却认为情痴是人与生俱来的,无关乎风月,这是欧阳修词作摆脱传统语境的重要体现。这首词中“情痴”的内涵指向离别,整首词道尽离人、离城、离春三种离情别绪。虽然竭力剥离情痴与风月的关系,但是始终掩藏不住内心的思念。写对洛城、春风的怀念,都是为了烘托对好友的思念。在他的情感笔记中,很少记录狭隘的恋家情怀,更多的是对友人的思念,对知音的悼念,对洛阳的深沉眷恋与回忆。此时曾经交好、一起游玩洛阳的“七友”“八老”如今何在?或已亡故,或在他乡,自己也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如《玉楼春·池塘水绿春微暖》:

池塘水绿春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从头歌韵响铮錝,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帘下香阶畔。醉后不知红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睹物思人,春光依旧似去年,赏花人不在。整首词沉浸在对往昔欢聚时光的回忆中。醉翁之意不在酒,词人写玉真的优美舞姿、醉人的花香、销魂的美酒,都只是为了引出最后两句词,叹息当年共同赏玩的挚友多数已经不在。逝者长已矣,而生者将要面对漫漫的孤寂和凄冷。阴阳两隔的离别与天涯海角的分别一样,让人难以忍受。以往共处的时光历历在目,时时浮現,与现在的形单影只形成对比,更增加了词人对人

生离合的感慨。

也许是因为欧阳修精于表达别离之愁,久别重逢的喜悦在欧阳修的词作中表现得特别真实。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欧阳修正知颍州,友人欧世英专程拜访,故作《圣无忧·世路风波险》一词相赠。“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好酒能消光景,春风不染髭须。为公一醉花前倒,红袖莫来扶。”别时花间饮酒思故人,重逢时亦是花间醉酒欢娱。酒逢知己千杯少,加之久别重逢的欣喜,词人更是难以自禁。“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欧阳修词中的离别之恨是对知音难觅的哭诉,是对友人各在天涯的无奈。

四、结语

欧阳修是一位典型的古代士人形象,是儒学的忠诚卫道者,胸怀兼济天下的理想与信念,用文章记录下自己对政治民生的关怀。但是欧阳修内心中不仅有对政治的热忱在澎湃,还有浓烈的日常情感在涌动。

作者简介:万娜(1998-),女,山东菏泽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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