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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开所有风帆绞索

2021-12-21郑然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2期

郑然

三个本不会有任何联系的人,在偶然的契机下,他们的人生缓缓交集,彼此却毫不知情,仿如被一团丝线牵连起的蒙眼之人。是谁,在调整命运的轨迹,编织一连串偶然的套索,让人们落入生活的诡计里?

1

昏沉的战车停在林阴雪道边。士兵们瑟瑟发抖,围着熊熊燃烧的废汽油桶,讲着关于女人屁股的下流话,在笑声里露出被烟和过期罐头熏黄的牙齿。桐油擦过的枪杆紧紧吸在他们臭烘烘的腋下。他们好久没休整了,更别奢望什么舒服的热水澡。这是1944年12月15日的冬夜,在远处密集的炮火中,德军艰难地望着眼前的阿登森林。

四年前,他们绕过马其顿防线,在夏季来临前穿过这座不可能被穿越的森林,占领了巴黎。那时,士兵们斗志昂扬,刮下树上湿漉漉的青苔,擦去靴子边缘的马粪,有坦克陷进蚊虫围绕的沼泽,他们也迅速将它推上来,踏着有力的步伐继续前进,上校和他的士兵们小便时说,战争很快会结束。尿液浇在野蘑菇的伞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雨季提前降临。

如果德军没在一九四四年的突出部战役中失利,会怎么样?这是武之鸮留给秦衾的问题。

前一晚刚下过雨,秦衾早上登船的时候,还有雾气没散。他盯着湖岸边树干上的红色螺籽,船夫告诉他,那是福寿螺的籽,一到夜里,它们就在雾气掩护下,拖着黏糊糊的躯体,爬到树干、桥壁和船底部,产下发光的红卵。

临近中午,他吃了些点心,喝了些饮料,船夫操着杭普给他讲解湿地的来历,说自己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湿地没建成前有十一个村,一万多人口,靠打鱼、贩柿、掘笋和养蚕生活。船从一棵枫杨拐过,秦衾看见前面有鸭子,船夫告诉他那不是鸭子,鸭子嘴扁,水鸟嘴尖。他仔细看了看,果然是水鸟。有同样的摇橹船经过秦衾身边,他听见对面船上的游客说,江南真好,我要是陈后主,也得亡国啊。船夫笑了,跟另一艘船的同行打趣了几句,便在水道的岔口分开了。

过去一年里,秦衾一直在想那个问题,他查了关于突出部战役的所有资料,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这场七十六年前的战役,德军的胜算都不大。从盟军成功登陆诺曼底开始,德军就失去了整个西线的优势。而东线的苏联人那时正筹划新一轮的冬季攻势,离双方在易北河会师只有不到几个月的时间了,对阿登高地进行钳形攻势,以便突破默兹河,在一九四五年前拿下安特卫普,只不过是德国人疯狂的幻想。

“这是一个天才计划,”武之鸮告诉秦衾,“但它失败了。”

当时,他们正沿着山路一直走,地图显示,还有几百米就到韬光寺了,可那是直线距离,机器没把爬石阶的时间算进去。但他们已经站在半山腰了,武之鸮提议继续走,到山顶看看。

他们走得有些慢,有年轻的情侣超过他们,很快爬到了山顶。这些年,两人的身体都得了些毛病,秦衾最明显的感受是体力大不如以前了,武之鸮心脏前几年刚换了金属瓣膜,爬几层总要歇歇,秦衾就陪他一起歇。石阶旁有条山泉从山顶淙淙流下,发出环佩交叠碰撞的声响。他们谁都没说话。有从山上下来的游客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这两个沉默的男人,秦衾靠在栏杆上发呆,武之鸮坐在对面石凳上抽烟。两人之间的距离形成某种牢不可破的空间,像一种轻微的拒绝,每当有游人想继续往上,都会犹豫片刻,才迅速穿过。

到山顶的时候,武之鸮的衣服都湿透了,秦衾在进香,武之鸮不信这个,倚着石栏看远处的钱塘江。

這挺有趣的,武之鸮比秦衾大,年纪大的人不信,年轻的倒很虔诚。当然,这与年龄无关,只是从某种普遍性来说,年龄的多寡代表敬畏的增减。

“你不来拜拜?”

武之鸮摇摇头,说他刚才问了寺里的沙弥,再往上一点有间茶舍,他想去那里坐坐。秦衾总觉得他的身体里藏着某种虔诚,只不过不知道他信的是何方神圣。

他和武之鸮认识三年了,可依旧对这个男人充满疑问,疑问来自秦衾本身,武之鸮告诉他,秦衾之所以有这样的困惑,是因为他还不够了解自己。武之鸮打了个比方,说,你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陌生?他又说,镜子其实是一种校准器,校准你在这个世界的位置,用何种仪态、何种动作、何种说话的节奏稳定在这个世界的某个点,如果你过快,或者过慢,都会失控。镜子里的形象,也是需要维护的形象。当然,他又说道,这也是一种规训。在宏大的秩序中,规则可以轻易抹平任何不寻常的褶皱。

船摇到一处岸边,船夫问秦衾要不要到岸上去厕所方便一下,这一趟旅程还剩下两个多小时,如果不去,后面就没有靠岸的机会了,他们会前往湿地深处。

秦衾上了岸,沿着小径一直走到清平山堂,宽大的院落里静悄悄的,昨晚刚下过雨,地面是湿的,还有晶莹的雨滴挂在檐角的兽首上,像《山海经》里灵兽一千年才分泌一次的涎。从卫生间出来,秦衾路过院落左边的堂屋,看了下游览简介,才知道这是明朝刑部尚书洪钟的家宅,他死于一五二三年,王阳明给他作的祭。

回到船上,船夫捞了一颗福寿螺给他看,螺壳上沾满泥沙,黑漆漆的一团。这时,秦衾的电话响了,是谢琪琪,他挂了电话,并关了机。和谢琪琪分分合合一年多,终究还是没走下去。这时候,他除了想快点见到武之鸮外,谁都不想搭理。

三年前,秦衾还年轻,除了工作外,还有精力做些别的事,恰巧当时一位同事邀请他一块儿玩滑板,他觉得挺有趣的,他会滑旱冰,对自己的平衡力有足够的自信,便从网上挑了块板,买了整套的护具。后来他发现自己根本用不着护具,踩在滑板上,他前所未有的安心,像呼吸一样自然。

同事告诉他,这是个教你如何面对恐惧的运动,要想在技巧上有突破,必须直面你心里的恐惧。每当秦衾想从高坡处滑下,心中都会出现自己摔在地上,脑袋裂开了花的样子。但他还是滑了下去,脑袋也没有开花。他就是那时候认识武之鸮的。滑板场里都是些年轻人,很少见到有上了年纪的人出没其中。那天晚上,秦衾从一个高坡滑下去,他想滑到对面斜坡,然后借助坡面的弧度,完成一套冲浪动作。他明显感到身后有一股目光追随他,当他顺利完成一整套动作,停下来后,他与武之鸮的目光相遇,武之鸮坐在对过平坦的石面上,看着自己。

后来武之鸮告诉他,他经常来,不滑,只看。秦衾说,那有什么乐趣。他说,看人滑其实很享受。每当有人完成一套行云流水的滑板动作,他就观测到一次完美。人都会被完美的事物吸引,但生活中完美的事物并不多,那些因为滑翔而被带起的无形曲线,饱满、柔软,就连滑板轮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都规律悦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像潮水不断涌到你耳边,根本挑不出毛病。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来滑板场待会儿。

之后,他们又在滑板场见过几次,顺理成章地留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偶尔聊上几句,一起吃过几次饭,喝过几次酒。武之鸮五十多,单身,离过一次婚,离婚的理由很简单,过不下去了,没有争吵、没有埋怨,或者说,那些淤积在他和妻子心中的话已经被疲惫掩埋,谁都不想再麻烦自己的嘴皮子,像吐瓜子壳那样,吐出怨恨、诘难和对方在过去那些年里,加诸自己身上林林总总的灾难。他告诉秦衾,有时候不说话,才知道自己的生活哪里出了问题。

武之鸮给秦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见完面或者聊完天之后,武之鸮总会设定一个日期,告诉秦衾,在此之前不要来找自己,时间到了,他会来找秦衾。开始,秦衾觉得武之鸮这人挺奇怪的,没当回事。后来,武之鸮总是在约定的日期准时联系自己,从未失约。这其中潜在的规律让秦衾开始对武之鸮产生浓厚的兴趣。开始,他还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后来就忍不住了,问武之鸮在消失的这段时间都干吗去了?武之鸮从没解答过秦衾的困惑,直截了当地告诉秦衾,他去处理一些个人私事。秦衾便不再多问,但对武之鸮的好奇与日俱增。

船摇到湿地深处的时候,秦衾看到好多鹭鸟站在自己头顶布满苔藓的树干上。从湖底翻上来的腥味也越来越重,船舷左侧和右侧,团簇着大量机灵的银条鱼,只要水波轻微地扩散,它们便四下窜动,消失在秦衾眼前,不一会儿又迅速聚集在前方不远处的水面下。

秦衾不知道为什么武之鸮今年会把见面地点约在这没有下脚之处的湿地。湿地深处除了他们一艘船,就连堤岸都看不见。这时船夫提醒他抬头,一架热气球正从他们头顶经过。他无心欣赏,又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他知道武之鸮从不迟到,兴许这次他可能在路上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吧。于是,他又靠在船上待了会儿,重新打开手机,上面有谢琪琪的两个未接来电,还有若干广告骚扰信息。这时船夫提醒他,之前約定的游船时间快到了,如果不回去的话,得另外收费。

他打了个电话给武之鸮,电话是通的,但没人接。他觉得有点不对劲,静谧的湿地里,鹭鸟喉咙里发出的鸣叫湿漉漉地覆盖了秦衾全身。

2

谢琪琪长得并不出众,但很温柔。她和秦衾第一次约会,就迟到了快一个小时,秦衾在这一个小时里盘算过无数尖酸刻薄的话语,但都在见到谢琪琪的那一刻流产了。谢琪琪的五官如果单个摘出来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鼻子甚至有点塌,但组合在一起竟然出人意料的舒服,嘴角边有两个对称的梨涡。她抱歉地对秦衾笑了笑,秦衾感觉自己心中的恼火被她那两个梨涡全吸了进去,荡然无存。谢琪琪坐在对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并解释说自己的火车晚点了,出站后又因为不熟悉上海的路况,选错了交通工具,坐在出租车上堵了好一会儿。秦衾看着她额头细密的汗珠,心底竟然有些愧疚。

谢琪琪是秦衾的一位老师介绍给他的,当时他状态不佳,又刚结束一段不顺利的感情,工作都差点搞丢。老师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决定帮帮他,便把谢琪琪介绍给了他,期望他能尽快从低谷中走出来。

谢琪琪并不在上海生活,她住在苏州,从事与电影策展相关的工作。虽然离上海不远,也来过多次,但她依旧不熟悉这个城市。尤其是线路复杂的地铁,经常把她搞得晕头转向,这也是为什么她从火车上下来,选择出租车的原因。

他们见面的前一晚,老师特意拉了个群,让彼此先熟悉一下,老师私底下嘱咐秦衾,让他好好招待下对方,因为人家是特意从苏州赶来的。当时秦衾在跑步,并没有见谢琪琪的欲望,但看在老师的面子上,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应付一下。

谢琪琪告诉秦衾,最近她在苏州办了一个新加坡导演的展,刚结束。秦衾听说过那个新加坡导演,但没看过他拍的电影,谢琪琪给他推荐了几部。之后他们又聊了些别的,看过的小说,还有共同认识的那位老师。中途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秦衾喝了点酒,胆子大了些,仔细打量谢琪琪,他看见谢琪琪的眼神也不断掠过自己。

晚上,他们沿着巨鹿路走了一段,在夏季末尾,天气有些凉,上海的雨水也多起来。谢琪琪告诉秦衾,她不喜欢下雨天。秦衾问为什么?谢琪琪说,小时候她的生活是动荡的,因为父母工作的变动,他们总是要搬家。几乎每次搬家,都在下雨天。

“离开一块熟悉的地方,你知道最难过的是什么吗?”

秦衾从小就在一个地方长大,童年稳定,儿时的朋友现在大多都还在交往,他哪里知道答案。但秦衾有个品德,他很诚实,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从不撒谎。有时候,这种诚实也阻碍了他上升的通道,在人际交往间,成了一块怎么挪都挪不开的绊脚石。三十岁的人,还因为一些工作项目上必要的虚伪而与领导驳得面红耳赤,导致升迁受阻。

秦衾说自己不知道。谢琪琪告诉他,最难过的是,你知道还有下一次。你刚熟悉的同学,放学后总是去的小卖铺阿姨,周末街对面影碟店的老板,镇子后山的古坟,还有自己无数次走过的老街,这些碎片般的记忆,像梦魇一样折磨自己。有时候,她回忆起这些画面,都觉得过去的生活像被二次曝光的胶卷,虚实相互遮掩在一起,那些童年的景观将群山的轮廓映在记不清姓名的人脸上,记忆像太阳融化后,油漆般流下的光。有时回想起来,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因为一切都太短暂了。她的过往被这些短暂的布片缝合在一起,每一块布的颜色和形状看上去都不一样,她无数次重置自己童年的生活,与一些人的人生彻底断了联系,又与一些新的人建立关系。

“我可能就是那个会永远消失的人。”谢琪琪开玩笑说道。

秦衾知道她想让对话轻松些。但他愿意听谢琪琪说这些,他喜欢被信任的感觉,可当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秦衾还没意识到,自己会跟这个女人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纠缠许久。

他们走到地铁站,谢琪琪要去火车站,他得回家。一路上,他始终在犹豫要不要把她送到火车站口,但之后还是决定在地铁上分开,第一次见面,他怕自己潜在的热情,吓坏这个女人。

但第二天他还是忍不住给谢琪琪发了个消息,内容编辑得很简单,他拍了张前一晚吃饭时候,给她推荐的一本书的封面,那是韩国一位至今还活跃在影坛上的导演的手记。他本想直接问她是否顺利到家,但转念一想,这太傻了。或者发个好玩的视频给她?但又觉得这显得过于亲密,他们只见过一面,还远未到可以随意说笑的程度。秦衾希望自己能掌控好节奏,不快,不慢,就像匀速行驶的火车,只要铁轨没断,就能抵达终点。当然,这也是他一贯做事的方式。所以他思来想去,决定用那张照片作为开场白,希望这是个好开头。

没过多久,谢琪琪也发了一张书的照片给他,是德国导演赫尔佐格的《冰雪纪行》。她告诉秦衾,她刚读完。后来他们还聊了费米悖论,为是否存在地外生命争论了一番。秦衾之前对外星人并不感兴趣,但他和武之鸮探讨过这个问题。当时,他们在郊区的滑板场,已经是夜里十点了,路灯都熄了,滑板场只剩他俩,他们把鞋脱了,躺在水泥台上,看着无垠的星空。天空很晴朗,还能清晰看到块状的云彩从他们头顶缓慢经过。武之鸮告诉秦衾,十多年前,在甘肃发掘出一个金代贵族的古墓,那是个单墓穴的拱顶砖券墓,墓主人在里面躺了上千年,考古队员花了几个月清理完除棺椁外所有的区域,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开棺,当棺盖被四个工人卸下来后,墓主人的真容才显露出来,由于甘肃干燥的天气,墓主人成了一具干尸,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椁中陪葬的珍宝吸引,却忽略了棺盖,直到他们清理完椁内的东西,在夜色中,才发现棺盖的内侧发出幽幽绿光,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棺盖翻过来,愣住了。那上面布满精心挑拣的萤石,按照天空星宿的位置排列,在夜里,在永久的黑暗中,这些不朽星辰陪伴了墓主人上千年,照耀他不腐的尸身。

武之鸮说,天空和星辰都没变。千年前那位金代贵族也曾躺在草地上见过我们现在看到的一切。那什么变了?在时间流淌的进程中,汩汩的水流,哪怕那些微小而意外的流向,都没过了精密的語言和文明,星体运转而引发的潮汐浸没匍匐的沙粒时,中原累世的王朝也倒在夜宴的豪饮中。

那天晚上,秦衾对武之鸮说的话似懂非懂,谈到外星人的时候,武之鸮只是指了指那些天空中亮着的光点说,希望人类不是孤独的。

谢琪琪显然对外星人有一番透彻的见解,秦衾只是说了两句便觉腹内空空,只能听谢琪琪说各种理论和对历史上UFO目击事件的分析。从那一刻起,秦衾的脑子里便都是谢琪琪的影子,虽然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两个月后的某个中午,在苏州市郊的一家酒店里,他们还是上了床。

谢琪琪那天有些感冒,鼻音很重,本来秦衾说要不改天,但谢琪琪坚持说可以。整个过程中,秦衾有些紧张,谢琪琪也打过几个喷嚏,可这并不妨碍他们走到一起。

谢琪琪知道秦衾是可靠的。她没花多少精力就了解了这个男人。诚实、正直,有时候有些木讷,总是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话不多,喜欢听自己唠叨,挺适合结婚的。她不小了,虽然母亲没怎么催过自己,但到了年纪,一个人难免总被孤独包裹。她有个哥哥,已经成家。她想,顺利的话,今年过年的时候,可以带秦衾回趟家。

3

武之鸮有个秘密。他患有一种精神疾病。从二十二岁那一年的夏天开始,他每个月都要到医院去复诊开药。他记得那是一个下午,痛苦毫无征兆地降临,他先是听到自己内心有一面镜子碎了,接着,无数毫无意义,甚至违背自己意愿的想法和冲动反复侵入进来,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他越是抵抗,越是无法控制它们蔓延。后来他去了医院,医生给出了强迫焦虑障碍的诊断。医生说这可能是家族遗传,在他的家族病史上,他的祖父患有忧郁症,他的父亲有焦虑症。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秦家的祖先在南洋度过的日子。传说,家族中的某位祖先娶过一位马来族女人,那是当地岛民部落的巫女,身体里有“疯血”,可以与天地间的灵沟通,占卜海事,沟通逝者,预测未来,治愈病痛。总之异于常人。后来巫女怀春,偷偷逃到镇子上,被那位祖先收留,日久生情,诞下子嗣。看不见的“疯血”在一代又一代的子嗣中繁衍。

传说的可信度已经无从考证,但武之鹗推断,所谓“疯血”一定是某种精神类遗传病,岛民无知,以为这是某种天赋,但其实那只是一种诅咒。如今,他也深受其害。他吃的药装在一个长方形的绿色纸盒里,拆开包装,剥掉背部的铝壳,白色药片沉甸甸滚到他手里,每天晚上吃两片,一是镇定睡眠,二是让他心情持续地平稳愉快。

刚开始的时候,药效很快就显现出来,只要不间断服用,他就能一直保持正常。他从没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他不打算告诉别人,就连他的前妻也仅仅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严重的程度,他早就决定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

但病症反复的发作和对药品依赖的加深,造成他在情感上无法正常调节自己的心绪,只要断了药,他就整天活在惊惧、忧愁和蔓延的焦虑中。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开关坏了,医生也明确告诉他,这是一种顽固的精神官能症,可能终身盛行。终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是判决,它直截了当地摧毁了你未来的某一片区域,像被轰炸过一样。你不用期盼,也不用做打算,那里现在是废墟,将来也是。重建呢?很难。你得带着它生活。一座燃烧着幽暗之火的废墟,妖冶的蓝火从石头缝隙蹿出,滚烫的砖块上刻着血统中疯涌的家徽。

所以武之鸮一直小心翼翼,避免与人产生过于深刻的羁绊。他知道一旦关系破裂,便无法轻易让自己从巨大而绵延的情感阵痛中获得解放,反而会被诱入夜色深山,独自一人在越走越窄的森林里不断躲避来路不明的流弹,带着惊惧和慌乱逃窜,无论生理还是心理,整个人都陷入冰凉的混沌。

但秦衾是个例外。就像武之鸮每次给他留下归来的日期,武之鸮都知道,无论他去做什么,秦衾总会等他回来。说起来他们并不熟悉,但两人之间像被什么东西锁在了一起,他非但没觉得不适,还觉得很踏实。

可现在,武之鸮却不知道,秦衾正坐在湿地深处的船头,犹豫着是否报警。天已经黑了,武之鸮仍旧没有任何消息,他从没爽过约,这让秦衾觉得太反常了。但很快秦衾就放弃了报警的念头,直到他掏出手机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对武之鸮的了解少之又少,他是哪里人?家住何处?有没有家人?年龄多大?他一概不知。甚至就连“武之鸮”这个名字,他都不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报了警也没用,谁也找不到他。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突出部战役前夕,在巴黎给艾森豪威尔庆功的布莱德利,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部队将被森林另一头的猛兽伏击。漆黑的冬夜,香槟酒杯碰撞的清脆响声,正被德军的三个装甲师悄悄包围,在天亮前,会有很多人死去。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七日的战况异常激烈,美军的两个步兵师被围困在森林北部,受德军两个机械化部队的钳制,在南部,脾气急躁的巴顿被挡在外面,大发雷霆。此时的艾森豪威尔,又抽调了刚打算回英国休整的101空降师增援,伞兵们在被炮火染得通明的夜色中,跳下飞机,像被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十二月的比利时冬季,逼迫那些来自费城、纽约和得州的美国大兵们摘下自己燥热的心,飞机的螺旋桨也在山脉边缘停下轰鸣,又有人打光了自己的子弹,没有留下遗言。而那些胸前插着高山火绒草,沉默高大的日耳曼人倒在树下,身体里的血早已流干,在四周结成黑褐色的冰碴,像鲁尔那些炼钢厂里逐渐熄灭的火花。此时,有年轻的士兵路过,终究认清了凡人的命运。

现在,秦衾觉得武之鸮就像那些跳下飞机的伞兵,偏离了降落地点,或是误入某个小径岔路口后,再没回来。

事实上,武之鸮确实遇到了麻烦。这次与秦衾的见面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但他被困在山顶了,还记得去年他与秦衾在韬光寺顶喝茶的那个茶舍吗?对,他们之后去了那里,茶舍里人不多,他们挑了窗边坐下,武之鸮的一只胳膊搭在窗沿,往下看能看见悬崖、溪流和一些蔓生的青翠树枝。他们点了壶龙井,价格是平时的三倍。秦衾觉得太贵,想退掉。武之鸮拦住他,摆摆手,说没必要。

武之鸮问秦衾对二战了解多少?秦衾摇摇头,他只知道一些著名的事件,比如敦刻尔克大撤退、诺曼底登陆和市场花园行动。武之鸮问他知不知道突出部战役?秦衾没听说过,想掏出手机百度一下,武之鸮说不用查,接着,他讲了整场战役的来龙去脉。这是德军二战中发动的最后一场攻势,二十五日,当硝烟散尽,德国人丢下十万多具尸体,撤退了。德国从此彻底转入防御态势,所有兵力都拱卫在柏林附近。半个世纪后,森林附近耕作的农民依旧能挖出锈迹斑斑的军徽、肩章和灰色潮湿的旧骨殖。

秦衾不知道武之鸮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随后武之鸮提出了那个问题,如果德军没在一九四四年的突出部战役中失利,会怎么样?

秦衾问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我就想知道,如果失败了,还有没有翻盘的机会。”

秦衾从不会思考这些事,对他来说,这些已成定局的事,再去研究它又有什么意义?或者说能改变什么呢?所以他也很少看历史书,他觉得那些书没用,扭转不了过去,也无法改变未来。但他愿意听武之鸮和他说这些,对于秦衾来说,他缺少的是专注。所以很难坚持做好一件事,常常半途而废。而立之年,依旧庸碌。但武之鸮不一样,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秦衾身上缺少的特质,秦衾一直觉得武之鸮在秘密筹划些什么,但他不想问,甚至有时候,这件事本身就是吸引他跟武之鸮继续交流下去的原因。一旦弄清楚了,他怕失去热情。

秦衾是困惑的,他活到了一定岁数,三十一岁,不长,也不短,但他从既有经验中无法找到解答。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不是某件事或者某个人困住了他,而是生活本身毛毛的钩刺困住了他。他渴求外部有个陌生的力量来打破他眼前的迷雾,给他方向。武之鸮就是他找到的那个人。

对武之鸮来说,秦衾是这个世界上那种再普通不过的男孩子,他比自己坚强,容易对生活心满意足,他能继续生活下去,就算遇到些挫折,也只是暂时的,他总会想办法找到出路,他要做的只不过是给他一些建议。

可武之鸮的处境比他复杂得多。精神疾病常年对他的折磨,破碎的婚姻,还有死去的儿子。他从没跟秦衾提过这件事。他跟妻子离婚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件事。哪有那么轻描淡写啊。他的心至今都在滴血。

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前,武之鸮作为浙江一家生产液压动力单元公司的工程师,独自住在公司分配的宿舍里。宿舍是毛坯房,走进去,一抬脚,就扬起一片水泥灰。武之鸮有鼻炎,受不了灰尘,他对公司的安排有些不满,申请另换一套,但当时管事的人手里只剩一套房子,碰巧又来了一位公司高薪聘请的工程师,无论从年纪、能力和职位上都比武之鸮要高一些。人事便优先了那位工程师。武之鸮没办法,只能自己解决,最后他花钱给自己的客厅、厨房装了漂亮光滑的大理石瓷砖,但他的强迫焦虑症逼他也给浴室铺上了瓷砖。唯一不足的是,地板容易打滑,好幾次武之鸮都因为从浴室出来,拖鞋沾水打滑,摔在地板上。那时候,妻子和儿子还在老家。他打电话给妻子的时候,只是作为某种细琐的小事和妻子提过一嘴,谁都没放在心上。他们谈话的重点在儿子身上,前两年暑假,儿子都跟妻子待在一起。今年夫妻两人商量把儿子送到武之鸮这里过一个月,或者说,让孩子多习惯一下南方的水土,因为随着武之鸮的工作业绩和公司对他的提拔,他们一家很可能会永远搬到南方生活。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甚至就连被武之鸮刻意隐瞒的精神疾患都赏脸没再光顾。那阵子,武之鸮很快乐,天空总是亮的,而心里闪着金光。

儿子很快就来了,妻子因为要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晚几天过来。儿子到的那天晚上,武之鸮从外面买了卤味,还炖了只鸡放在黄泥烧制的砂锅里,那是他专门从当地一个烧制陶罐的土窑作坊里买的,土窑附近是农民们的祖坟,有些老坟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他很快看中了这个敦实的砂锅,花了五块钱带回家,放在火上开锅,火焰包裹了砂锅胖墩墩的屁股,有股冬季飘荡的干稻草味。他还清蒸了一条黄鱼,儿子喜欢吃刺少的鱼,管这种刺少的鱼叫蒜瓣鱼,鱼肉一瓣瓣粘连在一起,没有刺,夹一块放嘴里,可以放心吞咽。儿子还喜欢吃虾。在北方,鱼贩子经常骑着三轮车,装一车死鱼烂虾沿街挨个兜售,那些虾个头矮小,皮厚肉乏,有些虾头就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二,它们不再像刚捞上来那样拼命蹦跶,一个个静静躺在车斗那连年累月的漆黑血污里,以低廉的价格出现在每家每户的餐桌上。儿子有一次吃了拉肚子,送到医院被诊断为病毒性痢疾,武之鸮急得从南方连夜赶回来,待了半个月才回去工作。武之鸮把从菜场买回来的鲜虾仔细清洗,挑掉虾线,又用开水焯了一遍,才安心放到锅里和葱姜蒜一起爆炒。

他和儿子快半年没见了,在工厂门口,儿子见面就勾住他的脖子,双脚离地,像拴在脖子上的一串风铃,武之鸮把儿子抱起来,重了,身上的肉也结实多了,眼里洋溢着雏鹰稚嫩的英气,充满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在自己耳边说与小伙伴午间的校外探险,令人骄傲的期末考试成绩,还有因为调皮不小心烧着女同学头发,气哭妈妈的内疚。武之鸮静静听着,儿子的声音那么鲜活,还没完全成熟的嗓音里已经具备了复杂而丰满的情感,现在想起那些斑斓的嗓音,还会让武之鸮禁不住流泪。

吃完饭,儿子说要洗澡,武之鸮给儿子打好燃气开关,调好水温,把换洗衣服找出来,妥帖地碼在上午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床单上。儿子喜欢太阳晒过的床单,洗完澡总是喜欢光着身子在上面打滚,将脸埋在床单里,使劲嗅着纤维里残留的光明。

浴室里热气氤氲,莲蓬头哗哗作响。武之鸮守在厨房里,刚才吃饭的时候,儿子说鸡汤有些淡,他加了点盐,又炖了炖,打算给孩子当夜宵。

与此同时,工厂测试车间里的工人们正愁眉不展,新生产的液压油泵在漏油,排查了主轴油封和泄油管,依旧找不到问题出在哪儿,离给客户的交货时间不足一天了。他们先是去找那位比武之鸮职务高的工程师,他是这款油泵的主要设计者,可不巧那天工程师轮休,带着一家人在近郊度假。最后,他们想到让武之鸮来救急,便派人去找他,那是晚上十一点零五分,一身油污的工人跑到宿舍,喘着粗气爬到四楼。

急促的敲门声让武之鸮有些意外,了解情况后,武之鸮才想起灶上还炖着鸡汤,伸手去握砂锅柄,一瞬间被烫得立马撒手,砂锅摔在地上,碎了一地,有相当一部分碎片滑到了客厅瓷砖上,但武之鸮顾不上打扫,出了门便直奔厂区。

凌晨三点,当他忙完回到家,却看见儿子赤身裸体倒在地板上,脑后血洇了一片,一块砂锅碎片深深刺穿了儿子年轻脆弱的头骨,送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医生让武之鸮准备后事。武之鸮觉得脖子上的风铃断了,怀里的雏鹰也飞走了。

4

武之鸮与自己约好第二天在西溪湿地见面。赴约前的那天晚上,秦衾独自躺在酒店的床上,望着天花板,谢琪琪又给他发了好多信息,他都没回。事实上,这些天除了谢琪琪,没有人联系过他。

他知道谢琪琪是个没安全感的女人。对所有东西都保持警惕的态度,任何人的热情都会让她退缩。谢琪琪解释过,她说她受不了藏在这种热情后的不假思索,似乎这一秒他可以对你热情,下一秒也可以收回,这种热情的背后其实潜藏着一种泛滥的冷漠。

秦衾不懂谢琪琪在说什么,有时候他觉得谢琪琪的思虑过多,但又很佩服她的洞察和智慧,他很庆幸在跟她认识之初克制了自己的热情。他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跟谢琪琪的相处需要变得处处小心。她太敏感了。他想到那种在手里打哆嗦的雏鸟,稀薄羽毛下,颤抖发热的小小躯体,仿佛只要稍微动一下,它就要死掉。

秦衾不知道谢琪琪喜欢自己什么,与她相比,自己实在平庸得很,他并非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只是,她不会觉得闷吗?每次在一起说话,他都是听她说,他很少插嘴,甚至不会主动挑起什么话题,除了聊电影的时候,他会兴致勃勃地参与进来外,多数时候他都在沉默。有时候他觉得和谢琪琪在一起,自己就像块石头。她对着一块石头说话,可石头根本不会回应。换成自己是谢琪琪,他肯定早被筛掉了。他问过谢琪琪原因,可谢琪琪笑嘻嘻地说,那要等结婚的时候再告诉他。他有些愠怒,可他也不知道这股怒火是哪儿来的。

他时常有这样的时刻,他试着找过原因,可没有任何收获,最后只能牵强地归咎为他的火象星座,天生脾气就急暴。任何事情只要用“天生”来解释,似乎就能抹平一切有可能进行下去的怀疑,自圆其说。

可谁不清楚,这是一种欺骗呢?可每每挖出那血淋淋的真相就真的能心安理得过一辈子吗?就能成长、就能重新开始新生活吗?秦衾觉得不能,他并非不能找到原因,只是每当他找到正确的洞口,在进入之前,他都会故意让自己迷路,他知道洞口在哪里,甚至可能知道洞里潜藏着什么,但他不想进去,他觉得这样就够了,这样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可谢琪琪跟他的人生观完全不一样,她喜欢刨根问底,对真相和本质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她一定要把它们揪出来,拖到太阳底下暴晒,哪怕她得陪着它们暴晒,都不会放弃。有时候秦衾甚至觉得她有些疯狂,找到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谢琪琪说,那样她会踏实。就像又找到一根这个世界牵扯住她的线,她不想像以前那样消失了,不想再不清不楚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每件事她都想搞清楚,每个问题她都需要一个答案。

秦衾忽然明白他那股无名的愠怒是哪儿来的了,当他难得想进洞一探究竟的时候,洞口却被人封住了。封住洞口的正是谢琪琪,她手握澄明的秘密,却故意让他得不到。而愠怒消失也只是因为秦衾没有那么激烈的好奇心,他惯性地从洞口溜走了。他把这一切归为谢琪琪的小伎俩,对此不屑一顾,觉得女人总爱玩些花样,但他早晚会得到答案,他有耐心。

谢琪琪喜欢逗弄他的耐心,这成了她的一种乐趣。秦衾则不以为意,尤其当他明白谢琪琪是故意这么做时,他偏不让她得逞。谢琪琪经常会搞一些小测试,测试秦衾真正的想法,刚开始秦衾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以为那只是女性本身的敏感和多疑。但随着这种测试的增多,他有点不舒服,和谢琪琪的相处开始变得很累,但他还能坚持,认为情感可能需要这样的磨合。直到有一次无意发现谢琪琪用一个微信小号冒充陌生女人试探了自己半年多,他彻底爆发了。这种不信任是秦衾最讨厌的事,他也无意向谢琪琪解释什么,直接了断提了分手。这是他们第一次分手,但很快他又被谢琪琪的眼泪攻势挽回了;可没多久,他发现谢琪琪又故伎重施,但他没像上次那样提分手,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女人,在过去,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才让两人的关系走到这一步?他第一次如此渴望找到答案。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要进到洞里。但进洞的过程比他想象中顺利得多,他甚至感觉谢琪琪其实一直在等他,等他来拆掉自己封住洞口的栅栏。那些只不过是些摆设,他一碰,就全部倒掉了。

秦衾回过神,翻了个身,感到有些孤独,便找出去年在韬光寺拍的照片,在朋友圈发了条动态,便沉沉睡去。

5

儿子死后,武之鸮潜伏的精神问题像是找到了出口,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无数痛苦幽魂从他皮肤褶皱的深处、黑色瞳仁、半衰期的发根底部、长满脚气的灰黄指甲盖下钻出来,将他缠裹得透不过气。医生告诉他,他的症状已经病变,药量加到了每天四片,早晚各一次,甚至提出让他住院。

他像是被封在一个透明的深渊,周围一切都失真了,随之绝望席卷全身,身体从天灵处开始碎裂,有秩序地经过脖子、手臂、五脏六腑,顺着動脉流向全身。睡眠从不亲近发臭残破的躯体,堕落彻底将他据为己有,几天几夜里,不止不休占领了他。

那位外出度假的工程师,兴许是心怀愧疚,专门提着营养品、水果甚至拎着一只鸡上门慰问武之鸮。他们素不相识,可见到那只鸡,武之鸮就想起那口碎成片的砂锅,想起倒在血泊中的儿子。眼前的工程师便换了个模样,如果不是他抢了自己房子的名额,如果那天他没有去度假,儿子怎么会死?于是,仇恨的黑焰从眼底升起,一路烧向工程师。那位愧疚的男人也意识到有一场大火在逼近自己,找个借口,放下东西便匆匆离去。那时他还不知道,武之鸮眼中破败的神色会反复在深夜爬进他的梦里,那种绝望和恨意,让他害怕。

工厂给武之鸮放了个长假,当他从办公楼拿着假条出来,路过那些昼夜轰鸣不止的车间时,忽然觉得周围一切都冷冰冰的,数控车床不会因为自己儿子的死而停止机械的运转,不会因为自己悲伤而发出深深哀鸣,也不会因为生命的消逝就放弃沾满油污的忙碌。更不会因为同情就丢掉一笔笔价值可观的订单,那些停得整整齐齐的货车,载满诞生于同一个模具中的钢铁之心,在夜晚出发,经过养殖珍珠而堆满蚌壳的湖岸,翻越松柏燃烧的群山,在天亮时分驶入通往城市的高速路,带走了儿子最后一丝魂魄。

儿子聚集在那个小小的罐子里,武之鸮抱着它,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孩子的全部了,号啕大哭起来。他辞了工作,从南方回到家乡,入了当地最大的墓园,给儿子选了最高处的一个穴。和妻子离婚后,通过朋友的关系,去那儿当了几年守陵人,没事就坐在儿子身边,看天空盘旋的孤单鹰隼。

后来他又回到南方,什么工作都干,修过手机,疏通过马桶,在工地浇筑混凝土,最后在上海郊区的某个菜场旁租了个铺子,给人配钥匙开锁。每开一把锁,他就在三块钱一本的硬面本抄上记一笔,他算了算,迄今为止,开了千余把锁。他通常六点打烊,简单吃点中午的剩饭,便到附近的滑板场去,一直待到晚上再回住处。

有一回,住在附近的胖男孩来找他,他们熟识已久,胖男孩的父母没有双休日,每到周末,胖男孩无人看管,便在附近徘徊,让好奇延伸到窸窣的草丛,鳞屑簌簌剥落后墙壁里的蜗牛,年轻保安藏在箱子里的漫画和菜场里觅食的流浪狗身上。每次胖男孩路过武之鸮的锁铺,都会跟他打招呼,然后站在灯光充盈的玻璃柜前,观察形态各异的锁,球形门锁、电子锁、挂锁、飞机锁、抽斗锁、密码锁。那些黑暗锁孔里像是藏着宇宙星系,斑斓的星云笼罩一切,年轻的恒星诞生于父辈的消亡,星坯缓慢收缩,长满绒毛的光芒统摄无数坍缩的秘密。滚烫的黄铜淌过凹陷的峡谷,有辣椒燃烧的手挥舞这沉默之物,而水鸟照例飞过那些庄重的事。

久而久之,两人相熟。有时候,男孩累了,会躺在他皱巴巴的行军床上睡个午觉,轻鼾弥散在武之鸮周围,他觉得比医生每天让他服的药管用得多,身体里残破的部分逐渐又被无形的神经罗织起来。偶尔找武之鸮配钥匙的顾客会把男孩误认作他的孩子,他也不解释。四点前,他会叫醒男孩,让他回家,直到目送他安全拐进马路对面的小区,才收起床,将柜子上散落的金属屑拢到长满厚茧的脏手里,倒进一个玻璃罐里。

有一天,胖男孩忘带钥匙了。他提着工具箱,爬了三层楼,蹲在防盗门外,花几分钟解决了问题。胖男孩让他进去坐会儿,他要给爸爸打电话报平安。武之鸮坐在客厅,看见茶几上摊着一本书,里面都是黑白照片,仔细一看,是本二战期间的战地摄影集,他翻了几页,胖男孩说他爸爸是个军事迷,家里有很多这样的书。武之鸮看到其中有张照片占了一整页篇幅,下面有行小字写着“1944年,阿登森林,德军前线”,他把书横过来,仔细端详那张照片。

那是一双焦灼的双眼,回头的时候,正好被摄影师抓拍到。他身上挂着一串机枪子弹,腰间别一把边缘有豁口的工兵铲,虎口处露出一把倾斜的匕首柄,他的头部应该受伤了,钢盔下的亚麻绷带绕着头部缠了好几圈,旧日的血渍在清晨白色的雾气中显得格外瞩目。他全副武装,双手提着辎重,沉甸甸的装备压得他嘴巴大张,喘着粗气,露出两排参差的牙齿。这人应该有轻微的牙病,可能是战争爆发的前几年,在壕沟里吃那些过期罐头导致的。有些松弛的牙齿像在凝固的照片中抖动,在半个世纪前欧洲冬季的刺骨寒风中冻得直哆嗦。他显然走了很久,不远处有同样的德国士兵正朝冒烟的森林走去。

这是张半身像,武之鸮看不到他的腿和脚,也许它们深陷在厚厚的雪里,正忍受着肿胀、坏疽和冻疮带来的折磨。他从其他照片中得知,战斗最胶着的那几天,一直都在下雪,当第二天太阳出来后,前一天夜里阵亡的士兵,已经彻底消失了,大雪覆盖了一切,下面压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有些幸运的士兵躲在散兵坑里,被寒冷和来自照明弹的恐惧追逐得精疲力竭、昏昏欲睡。若干年后,年老的他们带着毛衣下扭曲的伤疤,在温暖的客厅度过生命里还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冬夜时,都会庆幸这不是在做梦。

武之鸮看着这个备受折磨的男人,他没有名字,很多年前,被派往战地记录战事的摄影师捕捉到了行军途中的一幕,没人知道他多大,来自哪里,喜欢什么,对花粉还是蛋黄过敏,心中是否有惦记的人,晚上睡觉喜欢蜷曲还是侧卧。他在打一场无望的战争,有胜利的可能,但概率很小。他可能输掉一切,包括生命,当然,也可能侥幸胜利生还。可历史没有这样的慈悲心,战局早已锁定,命运也被下了最后通牒,无数密密麻麻无形的轨道交错纵横,遍布整座森林,所有人在这场战争里早被安排好了属于自己的那条。接着齿轮、螺帽、发条一起转动,精密的仪器缓慢运转,将他们送往终局。

这可能是他人生最后一张照片,也可能他在森林边缘中了流弹,死神在离心脏几厘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被医护兵抬下前线,送往后方医院救了回来,并顺利退伍,回到家乡。战争结束后,他又活了三十年,某天晚餐后外出散步,走到一半突发心梗,从桥上摔下去,被河水冲到下游,人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去多日,身体白得发胀。

当然,这都是武之鸮的猜想,正因为他后来的命运无人知晓,藏在历史预先埋好的诡计里,武之鸮才有机会帮他换条路走走。

从胖男孩家回来,他就开始对整件事着迷,他一直在想,如果这场战争没有输掉,那个男人的人生走向会怎么样?他是不是有机会过上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就像如果那天武之鸮没有去车间解决问题,而是待在家里,将碎了一地的碎片扫进垃圾桶,儿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武之鸮沉迷于对这个男人命运的终极想象中,仿佛获得了一种新力量。他查阅了关于这场战争的所有资料,甚至从网上购买了一九四四年整个欧战地区的旧地图,从诺曼底到巴斯通,从斯大林格勒到聂兹河,所有关键战役,都留下了武之鸮的足迹。他在家中排兵布阵,废寝忘食,推演了无数遍战役的进程和走向,每一次细小的战斗都被他放大暂停,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伤亡里,隐藏着决定战局的关键秘密。铺满整个森林,锈迹斑斑的命运之轨被重新开启,无数死去的无名氏得以短暂还魂,被炮火击毁的虎式坦克又一次瞄准了谢尔曼的履带和炮塔。

在茶舍,他问了秦衾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秦衾的回答并不重要,他也知道秦衾不可能像他一样痴迷于这场与自身毫不相干的战争,他了解秦衾这样的人,他们很聪明,但从不究根问底,他们懂得如何与真相和事实保持距离,不然,在晚上会很难入眠。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武之鸮在儿子去世的前几年,曾羡慕过这样的生活,在滑板场,是秦衾脸上的满足吸引了他,他很久没见过这样完美的神态了,仿佛秦衾受到了整个世界的眷顾。以前儿子会经常流露这样的表情,于是,武之鸮怀着一些私心,靠近秦衾,也想从他身上分到一些久违的快乐。但他后来发现,对他这样破碎的人来说,这是件危险的事,从某种角度来看,秦衾无疑是自己儿子的某种替代品,他在消耗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旦他的精神又出现不稳定的症状,他就想去找秦衾,渴望从他那里获得短暂的安宁,这样的时刻每天都有,秦衾不知道,但武之鸮对自己心知肚明。他不能放任这种病态的依赖继续蔓延下去,到头来只会毁掉自己。哪怕抛开这一点来看,常年浸没在孤寂中的他,也像是终于从水面之下伸出头呼吸了一大口气,可借助外力终究是不可靠的,所以作为一个锁匠,他也给自己上了把锁,他规定自己只在特定的时间与秦衾见面。而在他“消失”的这些时间里,他都在推演战役,给那个照片中的男人,也给自己找一条出路。

6

谢琪琪总会梦到父亲,那个看上去总是心怀愧疚的男人。在秦衾面前,她从不提父亲。这对她来说不是个禁忌话题,只是秦衾从来不问这些,他仿佛不关心这个世界,也不关心她的来历,甚至不关心自己。她太想知道秦衾心里在想什么了,他有没有爱上其他人?有没有跟她结婚的打算?有没有想跟她分手?这些不清不楚的问题,整天诱惑着她去探查。她偷偷注册了一个微信小号,开始扮演另一个女人,试图进入秦衾的生活,打探这些秘密。她知道这是一件危险的事,如果秦衾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很可能会随之结束,但她有把握让秦衾再回到自己身边。所以在秦衾发现这件事后,她并没有显得很慌张,而是按照之前的计划,一步步重新挽回秦衾,可她没有放弃之前的目标。谢琪琪也说不清是自己身上的不安全感作祟,还是她对这种事早就上了瘾。在她不断迁徙的童年里,她已经习惯扮演各种角色与人交往,唯独从不扮演自己,只有这样,在告别一个地方时,才能不伤心,或是将悲伤降到最小,那些角色像一张张到期的皮囊,只要脱掉就能松一口气。等到了新的地方,会有新的皮囊等着她穿上,这样的生活,早已让她辨别不清自己是谁。

所以当他们第一次分手后,秦衾有一次破天荒问起自己的童年往事时,谢琪琪觉得,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知道秦衾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但他一旦开口,她就会将洞口的阻碍撤走,让他安然进入。可从哪里开始跟他讲起呢?她想起了童年那次郊游。那并不是她印象中童年里最快乐的经历,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起了那次郊游,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后来她明白了,似乎从那次郊游回来,一切都变了,所以她才对那次经历念念不忘。

当时他们在南方生活,去阮市是早就说好的,那里有个著名的珍珠养殖交易市场,妈妈想去。爸爸特意请假调休,前一阵子他因为在工厂研发新产品,在车间连轴转了一个多月,吃住都在里面,直到产品顺利上了生产线。

路上,哥哥坐在副驾驶,拿着地图帮爸爸确认路线和方向。妈妈、姐姐还有她,坐在后排。对,她曾有个姐姐,只是在这个家庭中,她被刻意淡忘了。时间一长,有时候她甚至怀疑姐姐是否真的存在过,爸爸在世的时候,妈妈、哥哥和她,谁都不会主动提起这个人,以免勾起爸爸夜里连绵的叹息。

姐姐好动,在车上坐不住,经常遭遇妈妈训斥的目光。但她喜欢跟姐姐玩,姐姐总有古怪的念头,也更亲近她。哥哥相反就沉闷些,性格反复无常。爸爸更宠哥哥,虽然哥哥有时候背地里还会跟他们讲爸爸的坏话。

他们原计划在阮市待三天,第一天她跟姐姐联手捉弄了哥哥,报复他前几天偷自己零花钱的行为。还去吃了当地产的香榧,香榧壳硌掉了姐姐一颗牙,疼得她直叫唤,爸爸只能带她坐船到下游的诊所去看牙,天快黑的时候才回来,原本去乡下摘杨梅的计划只能挪到第二天下午。可第二天一早,爸爸就接到厂里电话,叫他赶紧回去。当时他们正在珍珠市场里给妈妈挑珍珠,整个市场的天花板都是玻璃做的,抬头就能看到阳光,那些散在摊位上的珍珠,蕩着光晕,刺得谢琪琪睁不开眼。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电话会改变他们家此后的命运。

回到工厂,爸爸没顾上休息就出了门。等他回来的时候,看上去疲惫不堪,眼里充满愧疚。一周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跟工厂递交了辞呈,在一个阴雨天带着他们一家离开了那个地方。

谢琪琪告诉秦衾,爸爸内心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内疚,她开始以为这种愧疚是跟姐姐有关,可后来又觉得不是,这是她心中一直以来的谜。她也曾在爸爸生前问过他原因,可爸爸什么都没说,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好像就是这种说也说不清的愧疚,让爸爸带着他们一家人到处迁徙,好像换一个新地方,换一种新生活,就能逃避它似的。但其实根本没用。

“我爸是前年去世的,临走的时候跟我说对不起,还提到了姐姐。我看见他的眼泪流下来,止也止不住,我不停地给他擦,可还是流得到处都是。

“姐姐是在第三次搬家的途中失踪的。当时我们住在江苏盐城,爸爸在新公司待了半年,主动从车间一线退下来,不再管具体技术问题,而是开始分管销售,因为跟老板在产品对外出口的意见上不合,老板言语相激,两人动了手,爸爸被辞退了。那天晚上他带着脸上的伤回来,妈妈一边用酒精给他擦拭伤口,一边数落他,都五十多的人了,还这么冲动。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哭了起来,把妈妈吓坏了,爸爸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我以为是跟妈妈说的,可又不像,妈妈把爸爸搂在怀里,我也想去抱他,他看上去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他的白头发都那么多了啊,脸上的肉都松垮垮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场面,那种随着哭声,从爸爸身上弥散的愧疚,让我们家里每一个人都感到心酸。

“爸爸跟妈妈最后决定带我们到赣州去,那里有个老板看重爸爸在汽车零部件行业的名气,开了高薪,主动邀请我们一家到那里生活。从盐城到赣州,一千两百公里,开车要十三个小时,一路上要经过五个服务区,姐姐是在第二个服务区走失的。当时哥哥因为晕车,妈妈领着我去超市给他买话梅,爸爸去给车加油了,姐姐前一天晚上因为吃了两大包又咸又干的薯片,早晨起来喝了好多水,路上憋尿憋了很久,一到服务区就跑进厕所,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她出来过。我们等了半小時,妈妈叫我进去看看,可我到了卫生间,推开每一扇白色微臭的门,都没发现姐姐。开始大家以为姐姐调皮,肯定藏在什么地方捉弄我们,我们淋着雨到处找她,可服务区就那么点大,我们找了个遍都没找到。随后爸爸报了警,妈妈不停地哭,哥哥抱着一袋话梅,坐在车里吓蒙了。警察后来说姐姐可能被人贩子拐走了,我想,姐姐那么好动,如果被困在一个地方,肯定很难受,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疼得要命。前一天晚上我们还睡在一块儿,她让我摸她吃得鼓鼓的小腹,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她的肚脐,凹陷处像个温暖的漩涡,妈妈生她的时候,肚子里一定有团火裹着她。现在呢?我不知道,也不敢想,有好几次我都梦到她死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肚脐上的火光也熄灭了。”

7

事实上,武之鸮已经找到了答案,他给那个男人设计了三种不同的命运,在这三种不同的人生中,武之鸮发现,无论怎么走,男人都没办法跨越这座森林。第一种,德军赶在圣诞节前,赢得了突出部战役,甚至成功拿下安特卫普,重返巴黎看似指日可待,柏林甚至开放宵禁已久的城市庆祝胜利,但很快就被反应过来的盟军集结兵力重新赶回德国本土。男人在撤退途中被俘虏,一名在突出部战役中失去亲兄弟的美国大兵一枪爆了他的头。第二种,男人被拍下照片的当晚,在德军例行的换防中,被战友从睡梦中叫醒,迷蒙中他将战友误认为敌人,猝不及防开了四枪,战友当场丧命,而枪声引发了一次决定性的战斗,武之鸮给它取名为“派对之夜”。那天晚上的枪声扰乱了双方阵线,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以为遭到了对方的夜袭,拿起枪朝敌人的方向进攻,其中盟军的一个巡逻小队意外在德军防线上撕开一个小口子,突破了一处重要的火炮阵地。德军此后不寻常的兵力调动引起盟军注意,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部队可能无意中做对了什么,但谁都不清楚这一切来源于那个男人的误杀。这是一个虚构事件,但无论如何,德军还是难逃失败的命运,天亮后,德军被迫收缩战线,随着恶劣天气的逐渐消散,美军的轰炸机重新回到天空,当时离战役结束只剩下两天,而男人则被秘密处决。第三种,男人早早当了逃兵,前几日他收到妻子从老家寄来的信件,信里提到他六岁的女儿失踪了,妻子忧心忡忡,六神无主,他无心留在前线,借口腹泻,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躲进一户农家的谷仓里,却被路过的增援的德军发现,他只好谎称自己迷路,与部队失去联系,误打误撞来到这里。随后,他又被军队带回森林边缘。在那里,他遇到一位摄影师,回头的刹那,被捕捉进了镜头,重新回到武之鸮在胖男孩家见到他的那一刻。

武之鸮忽然明白,一直以来,他都试图从儿子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这种对抗和挣扎才是真正让他痛苦的事。以前他不接受,他想正视它,与它搏斗,却屡屡失败。他想重新生活,可新生活不是简单的重启,也许就没有所谓的新生活,一切崭新的事物有朝一日都会失去光泽。想到这一点,武之鸮忽然想通了,这种不断逃避的生活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有些人伤口可以结疤,有些人可以忘记过去,有些人可以与自己和解,但他不行,他原谅不了别人,更原谅不了自己,他必须带着这种愧疚和悲伤继续生活,这才是他此后日子里唯一要走的路。

但无意间他在茶舍提起的那个问题,却让秦衾误以为是武之鸮对自己的某种启示,年龄的差距和近年来时常缠绕秦衾的困惑,总会让秦衾觉得武之鸮对自己说的一些话意味深长,像是递给自己用来解决这些问题的工具。

武之鸮确实帮到过自己,跟他交谈,令秦衾受益匪浅,包括跟谢琪琪的关系,他都从武之鸮那里获得了启发。他并不是一个喜欢随便说自己隐私的男人,但武之鸮有令他开口的能力。与谢琪琪的关系刚走进死胡同的时候,他将自己在情感上的疑惑对武之鸮和盘托出,希望能从武之鸮那里获得指点。但武之鸮并没有多问,他很高兴秦衾对他的信任,可武之鸮自己也没有答案,他可以依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在其他一些问题上给秦衾建议,但唯独感情不能。他对此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两个月后,他在茶舍问了秦衾那个问题,让秦衾误以为是他对自己之前情感问题的某种回应。这期间他们有过很多对话,但不知道为什么,秦衾却敏锐捕捉到了这个问题中的不寻常。当然,他并不知道折磨武之鸮的精神问题,不知道武之鸮的丧子之痛,也不知道武之鸮接下来的秘密计划。可这个问题其中蕴含的能量,却影响了两人截然不同的理解。

秦衾回去也仔细研究了这场战争,但他没有武之鸮的那种投入,他更客观也更冷酷。他得出结论,这场战争无论如何,德军都赢不了。据此得出他所理解的武之鸮“想传达给他的信息”——他跟谢琪琪这场绵延了一年多的“战争”,无论如何都会以失败告终。他并不会因为别人一个隐晦不明的问题而武断了结一段关系,可恰恰是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自己心中的锁。其实,这一年多以来,他早已有了答案,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现在好了,所有东西都清晰摊在秦衾眼前。他来到杭州,来到与武之鸮约定的地方,要给过去一年里他没能回答的问题,补上一个答案。

8

武之鸮听见鹭鸟的叫声穿过山体,此时他正用尽全力跑向山顶。

与秦衾约在杭州见面,他本打算是来告别的。但意外状况打乱了他的计划,景区的工作人员突击检查景區经营场所时,发现了茶舍帮武之鸮藏在大雄宝殿前的大家伙。武之鸮本想先去与秦衾见面,但接到茶舍的报信,病症又犯了,便顾不上约定,直奔韬光寺。

去年与秦衾来过韬光寺顶的这家茶舍后,武之鸮便仔细测量了这里的视野、高度和位置。在秦衾虔诚礼佛时,他趴在石栏上,望向远处被云海微微遮住的江面时,想起秦衾以前跟他提过,小时候曾在手工课上做过热气球模型,可怎么也做不好,气球总是飞不起来,后来他就用胶带将热气球粘在墙上。

“我是个笨人,所以遇到事只会想笨办法。”秦衾这么告诉武之鸮。当时武之鸮没太在意,只是当他看着悠远云海、细长江流时,忽然看见了那个等待他许久的命运。

他提前付给茶舍一笔钱,让他们帮忙保管自己的东西,等到了时间,他会来取。老天爷很帮忙,提前一天把雨下了,留给他一个完美阴天。唯独景区难得一遇的检查有些扫兴,可这阻挡不了他的决心,虽然喘着粗气,心脏承受着巨大压力,但踏在石阶上的每一步都令他感到身体轻盈多了。

与此同时,谢琪琪正站在韬光寺里,熟练按下手机上的数字。和秦衾失去联系的第七天,她终于打定主意来找他。她不想再消失,也不想再扮演别人。她知道秦衾在杭州,昨天晚上他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是寺庙的飞檐,远处是深山云海,没配什么文字,但图下方那行灰色的定位小字暴露了行踪。谢琪琪买了第二天一早苏州到杭州的动车,中午时分,她已经站在了山顶。

她没见到秦衾,却在大雄宝殿的香炉前,看见很多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乱哄哄地追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跳上热气球,掏出随身携带的美工刀割断拴在石栏上的绳子,很快,气球便顺着山顶的气流,滑入云雾中,直到气球彻底从她眼前消失,她才拨通秦衾的电话。但无人接听。

原载《湘江文艺》2021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冯祉艾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