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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诗

2021-12-21川美白小云宋晓杰熊曼小西徐晓伍晓芳

作品 2021年12期

川美 白小云 宋晓杰 熊曼 小西 徐晓 伍晓芳

川美的诗

野花

大地之上,野花多如繁星,明明灭灭

各有样貌,各有气息,各有性格

甚至,各有命运和命数

跟贵族化的牡丹、兰花不一样

跟职业性的玫瑰、百合不一样

一丛野生毛地黄开得自我而自在

不讨好谁的眼光

不赶赴谁的客厅、餐厅,婚礼或葬礼

不替虚伪之人传递假意之心

但是,没有一朵毛地黄不爱生命

好不好看,开到开心为止

有没有人看见,开到开心为止

开着,阳光是好的,雨水是好的

借蜜不还的大黄蜂是好的

踩坏了半张脸的羊蹄甲是好的

早春,点地梅像缝补大地的花补丁

摊开细小的善意和祝福

我遇见,弯下腰,毕恭毕敬

在梦里

一个不大的圆形水塘

站在岸上的任意一处,都可以总览全貌

水塘里有香蒲和开小黄花的慈菇

有沉睡的云朵

这跟别的水塘没有什么不同

但水边那两只水鸟就不一样了

一只月光白,无尾,羽毛蓬松,像在模仿大丽花

一只松石绿,长尾,我看向它时

它正压低身体,抻直脖子,疾速追鱼

同伴们走远了,回头喊我:快点跟上!

我回答:你们先去吧,我还想在这儿走走

我发现,在梦里,我的天性没变

连语调也跟生活中一样

接骨木

——致玛琳娜·茨维塔耶娃

园林里有棵接骨木

枝叶上挂着凉凉的水珠

新雨初晴,我在林中散步

一眼认出它——在忍冬的同伴中

“接骨木翠绿,翠绿”

我默念你的诗句,轻唤你的本名

我躬身在你灵魂的隐居所

双手拨开树枝,轻敲房门

“你绿眼睛的缪斯啊,请给我——

一个过路人一碗清水吧!”

你苍白的手伸出微启的门缝

递上一杯加冰块的接骨木香槟酒

我满足并得到宽慰,确信

你决然而去后,彻底摆脱了

委身于你的明亮的贫穷与孤独

再不用穿四处开线的毛衣写貂裘的诗

你的灵魂直接披上接骨木翠绿的树叶

用自带魔力的手杖誊写诗行

你的诗适合缝补任何一个四处开线的世纪

接骨木,我喜欢制作棉花糖的人

你的圆锥花序就是春天的棉花糖

接骨木,我喜欢制作珊瑚串儿的人

你的果实就是秋天的珊瑚串儿

接骨木,我也喜欢夏日的星空和冬日里

冻得僵直的地平线,我还喜欢

你焐热的“祖国”二字,在这小小的园林

我想说这棵接骨木是我的

却深知,它终归属于你

雷雨前

傍晚,她们在蔷薇园除草

蹲在藤蔓间缓慢移动,小心避开棘刺

当藤蔓挂住衣裳,就得停下来

侧过头,把它摘掉,像一次婉拒

她们戴着遮阳帽,裹着纱巾

你几乎看不见她们的脸

只听见一小堆交谈的声音

说着晚餐的计划

或者,已是过去的昨日的晚餐

关于豇豆,芹菜,茴香,或瓠瓜

夏日的味道

让她们丰满而快活

她们左边,高大的裂叶榆下

两个男人在用电锯切割做围栏的竹竿

电锯刺耳的声音盖过小鸟的鸣叫

却是最好的劳动的伴奏

此时,西天的一角涌上乌云

伴随忽然而至的凉风,她们中的一个

直起身,朝那边望望

又蹲下,加快了手的动作,好像说

“快把这一小片荒草薅完吧”

五点一刻。再有一会儿,就该收工了

那时,她们将脱去外套,换上薄衫

关好园门,坐上回郊区的面包车

闹市中的花卉标本园。每次经过

我会进来待上一会儿。像这样,不看手机

只看他们干活,想着这多变的世界

总是令人不安,又总是让人眷恋

身为苹果

一只苹果

不知何时,为什么,又是怎样

流落到沙发下面

它呼喊过吗

又如何挨过一个接一个

黑暗、孤单、绝望的日子。直到

被发现,已皱缩一团,又老又丑

竟然没有腐烂

不知是奇迹,还是幸运

身为苹果——

是否怀念曾经的甜美和圆满

是否詛咒被遗忘比被蒸干水分还残忍

身为苹果——

在最好的时候献身

还是,像这样,成为时间的标本

换一种说法

剥开一只橘子

细细品尝

换一种说法:

一只橘子,被撕开

一瓣儿一瓣儿地,埋进你的身体

之前,在餐桌边

你还埋了

一条油煎黄花鱼

两只水煮基围虾

花栗鼠临睡前埋了五颗松子

牛和羊一整天在埋青草

动物园里那头狼,傍晚活埋了三只鸡

清晨,驶向城外的卡车

忙着向填埋场埋生活垃圾

墓园张开的嘴,埋了什么

不说,你也知道

世界每天都有无数事物消失

又有无数事物,排着队诞生

排着队生长,等待掩埋

没有什么值得惊诧

一种循环的力转动宇宙

你,我,尽在其中

如果孤独可以测量

如果孤独可以测量

我的孤独,重量大于六十公斤

面积小于一个瞳孔,加上一个瞳孔

如果孤独是自讨苦吃

我的孤独清瘦,像得了厌食症

有时又臃肿难看,像患上肥胖症

如果孤独可视、可感

我的孤独像午夜自燃的野草

一点一点舔食周围黑暗的焦糖

如果孤独有欢喜的青藤

我的孤独像山葡萄树

此刻正爬上肩膀,像攀上连廊

如果孤独可以运行

我的孤独不是紧贴大地奔跑的火车

它更像,背负火车奔跑的地球

黑坛子

酒一样的记忆,装在黑坛子里

我的黑坛子,祖传的黑坛子

布满遗忘的裂纹

苍白的、星星隐居的夜晚

我摟着黑坛子摇晃,看看吧

什么都不剩,脸和声音

也流干了。我的黑坛子,我的空坛子

一只陷进泥淖的靴子

陷进时间的沼泽

“你要去哪儿,为什么去”

夜像长长的火车,我不记得火车是什么

树是什么,奔跑的影子是什么

我的恐惧是一只鹌鹑蛋的恐惧

一只鹌鹑蛋

不懂鹌鹑是什么

白小云的诗

读诗

你读到它转角处的假山流水

水的腥气和被流水秘密保护的小鱼

古典主义的小鱼,像童年稻田里的小鱼

调皮野蛮。你笑起来,暗想许多年来

它被你误解为一无所有

和它的一直误解你——它以为你早就看见

清澈的秘密,赤子的痛与爱多年来

就这么摆在你和所有人面前

你没声张你的看见,也许是又一次看不见

如它也一定曾承受一波三折的折磨

而没有声张

相爱的人,纯澈并不相通

你想

老树

乌鸦寡言,喜鹊好斗

它们在同一棵树上相处

大树的手臂揽住它们,浓荫裹住它们

鄙视和较量无处不在,它们各执己见

大树静听,耐心繁殖双方的声音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

当它被惊讶地仰望时

苍老的枝丫仍托举着它们

——繁茂时光里,一对

顺从了自由的叛逆,一对

针锋相对的自己

四月

丁香、泡桐、二月兰、紫藤们

一口气开了几千万朵紫色的花

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日夜不息地

散发体香,空气里拥挤着抒情

它们想说什么,说了什么

紫色和紫色不同,这朵和那朵不同

区别着什么

有一朵落在我紫色裙子上

金色花粉黏附着印花的花蕊

像两朵真正的爱恰好相遇

——它渴望的,正在发生,柔软得

如同溪水和石头互相流淌

不管它们误会了什么

它分割空间,产生内外

——把一切分为二,有限人群能无限分裂

它联通内外,有了出入

——化零为整,罗马条条道路终成迷宫

它遮挡阻障,有了保护

——无差别地被使用,有时门内就是门外

它站立在墙上,构成密闭的中心

——被率先攻破,荣耀与耻辱是正反两面

它开合自如,却完全受制于人

——最黑暗的是,它不知身向何处

门外的无限、门内的无知和它本身

组成它的全部

它重要,在有门的世界

它是谁,在有门的心中

街道

长蛇的鳞片环环相扣,青石板光滑

咬人的雨落在墙缝,青苔、蕨草挤出

它们侧扁的心。阳光慵懒,不分山南水北

照例泼洒黄金

我们将拾取它们的影子——阴暗和虚无一样

难以抵挡——方能获得自己

畅想曲

夜是此刻你逐渐出现

尾巴上的小灯盏,轻盈呼吸

是天上银河中的一颗

降落在我的花园

你忽高忽低远远飞来

绿色的火焰燃着刹那

把黑暗中的等待寻觅

把一个美丽打开

声音

像从遥远的雪山跋涉而来

经历过电闪雷鸣和狂飙风暴后的

止息,他凝神看她,细细辨认

手捂住高速跳动的心脏

轻轻说了一声“你”

她被人唤醒,从梦幻中四处张望

前后沉默的行人们,快速搬动脚步向前

那声音,消失在大海

温暖

闹钟的声音由远而近,提醒

关于某个约定的时间、潜伏在梦中的

刹那或者永恒

一前一后到来的伙伴,时间的剑客举剑

它们旋转在无限的平面中,无限地靠近

又无限地远离,以遵守时间的虚无

以刺灭夜晚灯的孤守——梦是迷镜

守夜人已经睡去

午安、晚安,但它自启歌唱,齿轮旋转

在冗长的梦境之后,在记忆精密的结构中

平原

沙发、床、地毯……我躺在

我热爱的平原上,让一束灯光

低低凑近我的脸蛋,像你的目光

猫咪在我的平原上来回散步、扑上跳下

制造不耐烦的动静,像你

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风摇晃得没脾气

雨就要下下来了,它在痛哭前的黑暗中

冲刺一种叫作决堤的堤岸

我在我的平原上读一封信,她写给你的

清澈的溪水闪着钻石的光,从纸上流过

亲爱的,我看得快哭了,你呢

明天我把它寄给你

竹林

一层层脱皮、抽条蹿节后,

我们终于长大

在风中披散头发、剑拔弩张

同样的夜晚后,同样的身体

挂满同样的露珠

我们靠在一起——对照着风

我看见了你,正是我

我們拥挤在密不透风的房间

像独特的自己在千篇一律中

无数这样的房间,在我们左右

无数这样的左右,在这世界

无数这世界,我们先后来到其中

我在寻找我,而我就在你中

我们活着,他们的过去和未来

我们消失,在相同的他们中

绿色的峡谷、海浪和火焰

我们靠在一起,举着手臂摇晃

像千篇一律中唯一的那一个

宋晓杰的诗

逆光中的河流

我需要窗里的背影、窗外的黄昏

使逆光的河水,直观而生动

否则,血色的河面如失火的战车

会头也不回地跌入盲从的山谷

——到处都是伤痕和坼裂啊!

渡口,也无法渡我过河

让一条河承受太多,是不对的

它会瘦弱下去,如断肠

把离人,日夜揪扯

渡船已入船坞,稀疏的芦苇轻摇

刚好配得上下沉的日落

风吹浪涌,微微倾动

多像一头幼兽,小心地

舔着旧伤口

渡口

——给一位兄长

那时候,我们把渡船叫作“大怪物”

河的两岸,靠它往返摆渡

那时候,一河大水隔开了地理的距离

动物园和照相馆,都是遥远的旅途

那时候,寒冷的清晨,我紧紧跟着妈妈

瞌睡像跟屁虫儿紧紧跟着我,我学会了边睡边走

那时候,妈妈抱着刚满月的弟弟上班

在北岸旁边那间低矮的幼儿园里

四岁的我,习惯了望着窗外静静流淌的河

那时候,渡口停航了,河水结成厚厚的冰

妈妈背着患急性肝炎的我,到南岸医院看病

我们太重了!顶着北风,跌了一跤又一跤

耳边响起“咔嚓咔嚓”冰裂的惊恐

那时候,我在北岸,七分钱一碗的豆腐脑

馋得我眼泪汪汪;黑暗中,潮水般的芦苇荡

涛声如瀑,吓得我一动也不敢动

那时候,你在南岸,被饥饿和坏孩子追赶

风吹褶皱的黑白银幕上,白球鞋露出大脚趾的

单薄少年,怎么看,都像你的从前

那时候,我不知道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个简易的渡口

那时候,我更不知道

——幼年时,我该叫你哥哥

童年时,或许叫你叔叔

现在,哦,落日熔金,余晖温柔

我们共同望向沸腾的河面

平静地捏着单程票,终于渡过了

长如半个世纪的银河

河对岸

……口若悬河!

而我能够清晰表述的,已经不多

倘若两岸重合

我该如何倒出那些苦水?

——两条河岸,如不停抖动的双唇

能杀死所有的秘密

也能把你闪电的瘦骨

轻轻覆盖

——我早已习惯了沉默

请允许我木讷、迟滞,抽芽儿的部分

缓慢、挣扎着醒来

父亲河

——写给友人及他海葬的父亲

我听许多人叫它母亲河

而它,却应该是我的父亲

坚硬如水的父亲

心藏雪野和巨澜的父亲

在白色的火焰中消失

却在大河的呜咽中,反复复活

已是黄昏了,有些事物先是滚烫

然后,缓慢地降下体温

落到理智和秩序之中

你看!亮翅的白鹭飞飞停停

耸起的脊背就是福音,圣洁的光芒

均匀地落在河面

浪花不停地拍打着船舷和堤岸

多像我们的夜谈开始了——

逆光之中,河水涌动

父亲,是不是您急切的喘息

和忍不住的咳?

河水冲刷、淘洗着发白的往事

哦,眼看就要洗破了……

我不眨眼、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听着

蜂拥的星宿,蝌蚪一样

游向深湛的天河

如您不同年月的黑白面孔

在夜空中,无声地穿梭

流水向前、向后,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我随身携带着烈酒和血液

我们一同燃烧或熄灭——

一条逝水,终于让我们

成为生死弟兄

临河的窗口

受困于行動、语言和看不见的病毒

已经很久了……真的!

这虚拟的牢笼,无限大

急需一个向远的窗口,深呼吸

天空,在熄灭

最后的不安,在退烧

谁都有坚持不住的时候

“——天哪!”

在麻灰的黑暗中,有人紧紧

捂住了嘴巴

你坐在窗前,默默地吸着烟斗

云雾,在缓缓升腾

你却无可挽回地重重下沉

——亲爱的!“智慧是灰色的”

那些星星、火花儿和碎银

生铁、青铜的河面,息止了沸腾

多像刚刚结束的一场战争

我们彼此深深地看一眼,或不看

闪电就熄灭了……

——我不能解释的种种奇迹

正在得体地安排它的运程

夜晚的河堤

那么多人在健跑、跳舞,歌唱美好的生活

——那么多!

那么多人在嬉闹,召唤贪玩的孩童

——那么多!

那么多人望向粼粼的河面,失神

——那么多!

只有我们走走停停,火热而庄重

在清凉的晚钟里,数星星

时间也无能为力——

夜空陡转,倾泻熬出来的糖精

为苦水熬出来的人

小旅馆

我愿意叫酒店为旅馆

喜欢它的明亮、繁复和小

没有酒气和浮华

有低温的橘光、陌生,荒疏的路径

以及未知的迷人

我还愿意在旅馆前加一个“小”字

如:小酒馆、小木屋、小兽……

它们暗、随意,有故事,有青草味儿

可以不断地试错。在惺忪的清晨

一刹那的错认——

安与不安,多像小时候

没有惊恐和罪愆

入夜,小旅馆停在星球的中央

是唯一发光的物体

用它自己的语言,旋转

熊曼的诗

海边岛屿

人们在古建筑前停留

吃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香蕉

在沙滩上比赛捡拾贝壳

对于一群陆地来客而言

海是新鲜的

岛屿上的生活也是

像妇人手中兜售的椰青

如果不去注意她们的目光

目光下面的平静与忍耐

我几乎真的这样认为

她们的男人驾驶着三轮车

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热情地招徕着游客

几乎不去看眼前的海

仿佛那是一头大象或别的什么

罗田板栗

我去过罗田

爬过那儿最高的山

但不是在秋天

现在我吃着罗田的板栗

它是甜的,接下来很多年

我还将吃着它

我吃着它,却遥想着

没有吃到的那一部分

长在罗田深山中

只被寂静和鸟鸣

环绕着的那一部分

没有被去掉尖刺

跨过省道,县道和山道

被挤压,磕碰的那一部分

它不同于我手中的这一枚

因为没有经历这些

它的内心依然是

饱满而完整的

灵魂的历程

一些夜晚被我浪费掉了

犹如一段路,被我用惯性走过

不用思考,熟视无睹

只须附着于它平滑的表面

闻不到花香,也听不到鸟鸣

时间仿佛沉入深海。人在睡眠中

发出溺水者的挣扎

另一些夜晚,我在纸张或电影

构筑的时空里,停留或奔走

灵魂历经波折,泪流满面

终于心满意足地醒来

窗户在那儿

一小时,一天,一年

雨淋在上面,风吹在上面

阳光照在上面,雾霾流经它

从几何时,窗户不再映照洁净和光明

人们在旁边走来走去

推开,又关上它

它布满尘垢的身体,发出痛苦的

独属于窗户的嘎吱声

它在等待一片抹布

一双轻轻擦拭它的手

想念

选择一些事物

需要过滤掉另一些

太多的日子我和电脑待在一起

它旁边是打印机,书籍,电话

一只空了的玻璃瓶

水面上浮着枯叶

在它们后面是墙壁

墙壁外面是马路

马路外面是居民区

无穷无尽的马路和居民区

永无止息的喧哗

有时我也想想那些

被墙壁和马路隔绝的事物

在风中轻轻摇曳,荡漾或闪光

发出好闻的气息

看起来略清寂

但比人从容

词语

她是在被它一次次伤害过后

才开始正视它,尤其

当它从一个暴怒的男人

不断翕动的唇中射出

如子弹呼啸着撞击到

墙壁,地面,门窗,电视机屏幕

进入她毫不设防的胸腔

再进入邻家的耳朵里时

她感受到那被击中瞬間的绝望

没有另一个人可以感受

她迅速明白并忆起

她并不是被它伤害的第一人

曾经她也这样对待过

一个温和的好人而不自知

悔意折磨着她

犹如窗台上的干花

徒留着花的形式但已无生的气息

它的存在只用来提醒她

有什么已经逝去了

现在她已懂得适时沉默

并练习谨慎使用词语

以及如何不被它再次灼伤

远房表姑

我将之写进这首诗里

是因为在我记忆力最旺盛的那几年

她被人们绑在舌头上嚼来嚼去

在乏味的乡村午后

她是最佳零食

当一个人还是小女孩时

就道听途说了另一个人

被作为反面教材的一生

仅因为她活得过于肆意嚣张

这凸显了旁人的虚伪和压抑

于是一种古老的训诫

在不知不觉中由一群人

对一个小女孩完成

而当事人浑然不觉

一种秘密的链接

早已在她们之间诞生

一个人就这样成为另一个人

想象中的对立面

直到多年后其中一个老去

另一个有了拨开迷雾的能力

这链接才消失

冬季的街道行人寥寥

每扇亮起的窗户后面

都有一双向外张望的眼睛

有时候是两双

有时候是三双

每扇寂静的门后面

都有等待钥匙插进锁孔时

咔嚓声响起的耳朵

它可能来自一个孩子

也可能来自一个男人

或一个女人

每一个回到房子里的人

都有必须走进去的理由

走进去并坐下来

告诉自己回家了

告诉自己必须站起来

迎接古老而恒新的夜晚

热气腾腾的夜晚

泥沙俱下的夜晚

无数的夜晚连接起来

构成了无数的命运

关上门别人就不知道的命运

人的身上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请善待那女孩

允许她像男孩那样笑而不被责备

允许她穿上好看的小裙子

露出干净的额头

美并不羞耻

允许她迈开双腿到处走走看看

而不是被禁锢在某地

不能动弹

我见过那可怜人

闻到过她们身上散发出的

逼仄和屈辱的气息

即使她们已离开

那气息却仍在繁衍

在另一时空和地点

在另一副年轻的面孔上

人的身上常常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观芦笙舞

曾经,看一朵云

经过村庄上空是缓慢的

等待一匹布生成的过程是缓慢的

如今,劳作还在,过程没有了

在侗寨,我们发现

劳作的手也可以是舞蹈的手

粗糙是美,朴实也是

它兼具雌性的柔婉和雄性的力量

我们观看那些手

如何指认我们的前世与今生

浔江在旁边默默流淌

一些往事的细节在其间

闪现出没,犹如那条水蛇

等待我们驻足,辨认

在我昏睡的间隙

橘树和柚树相继开花了

它们用香气勾引我

放弃正在行进的道路

转身,拐进一片

虚无主义的橘林

那里有适宜的光线

与恰到好处的寂静

事物用开花告诉人们

无论生活多么无聊

总有一些日子是洁白的

花开万遍,一遍叫喜悦

一遍叫惆怅。我摘下其中一朵

别在鬓间。有一刻

我想把头轻轻靠在

某个不存在的肩膀上

小西的诗

只有雪自己在走路

无鸟,也无人

只有雪自己在走

精神恍惚,悄无声息。

它一遍遍地走

从白天走到夜里

从这栋楼走到那栋楼

从阳台走到屋顶

当树枝倾斜,它翻墙进了院子

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雪把自己堆起来

在椅子上努力维持一个人的形状

当它抬头,看见更多的雪

从山的后面涌来

深蓝

染织大师志村福美曾描述过

染瓮里叫作“瓮伺”的颜色

是蓝晚年的颜色。

那么大海

就是一个天然的染瓮

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它所酝酿的颜色

仅仅是蓝,远远不够

还需要在蓝的思想上

再加以强调和重复

才能建设出来的深蓝

这是一种冷静的,带着

毛边的颜色,正义无反顾地

奔向我的中年

大风来临

深夜,听到风推着一些重物在走

水桶,花架,广告牌?

自行车哐啷倒地。

未起床,仅凭声音就能分辨

大风已然来临。

我感觉到花瓶轻微地抖动

聚拢在百合花周围的黑

向外扩散,并逐渐变淡

我伸出手指比量

在白花瓣和黑暗之间

大约有两厘米宽的灰色

在缓慢地过渡

水仙赋

光线消解了夜里的暗

有些事物,需要重新构建

在纸与笔墨的皴擦之间。

一盆水仙,突破了紧裹的自我

满目流翠,自窗台上渐渐升起

二十天后,第一朵少女

率先在山河的薄雾中领舞

香气并未散去

被鹅黄的领结紧系在喉间。

可以想象的是

等十六朵少女的裙摆次第打开时

这艰难的一年应已走远

她们将在沸腾的人间旋转。

但光鲜的时日,仅有月余。

如同一出老戏,我已掌握

全部情节的跌宕,水袖的起伏

却仍愿在动情处

献出善意的喝彩和掌声。

马远《寒江独钓图》

一舟

一翁

一钓竿

若干鱼在深处,搅动一江寒水

与饵周旋。

偶有零星鸟鸣传来,未见其踪影。

天地间有大虚空,藏于群山怀内

默不作声。

时间的哽咽

路过驾校

看见几个年轻人在学车

争论着方向盘向左还是向右打。

人生一世

到底不如草木自在

没有既定的约束

也不用担心生老病死。

春风一吹,就漫山遍野地开啊落啊。

它们不会和我一样

老是听见时间的哽咽

在夜里

在身后。

徐曉的诗

如常

每一次都是这样:无法抑制逃跑的欲望

又不知逃到哪里去。恐惧一次次造访

我没有可以抵御的房门。这里不是久居之地

被珍视和偏爱的,也难逃明日黄花的命运

我坚定地热爱着荒谬,时而冒出悲哀的冷汗

但从不愿对未来展开构想。天空是我的母亲

当我无处可去,却不能投入她的怀抱

我是否能够真正成为自己?从未实现的尝试

不再停驻于别人的梦境,流连忘返?

不再感伤于齿间的恶意,茫然失措?

扑朔迷离的幻影,压迫着我的呼吸

我真正能做些什么?把心从缥缈的云雾中抽离

还是顺从,屈服于暗中可怖的恶魔?

还需要感恩:这从不缺席的腹中苦果

如此纯洁,如此明净,无限地贴合我

漩涡席卷的心——湿冷的呜咽之海

没有什么不能容纳和消解

茫茫

依旧雾茫茫。依旧是来路不明的水汽

横陈在你因流泪而日渐浮肿

的双眼面前。你提早躺在

夜晚的眉梢,像躺在末日的汪洋里

末日迟迟不肯浮出水面,末日只是一场

狂欢的假象。你无望地等待着

睡去与否已然丧失了意义,而你此刻躺着

就是意义本身。你与睡眠一墙之隔

你是夜晚的手下败将。风暴依旧在你

日夜颠簸的大脑不住地翻涌。你是否

已经预感明日的去向?就像你的双手

这亲密无间的伙伴,是否已经卸下

那冰冷、滞重的手套?你躺着

在你深爱的人间,隔壁群狼的嚎叫声渐起

你不再因剧痛而感到屈辱

给一个遥远的人

我不因遥远而忘记他

不因了解而爱他

不因不了解而放弃爱他

不因爱他而失去

继续爱别人的自由

我爱他完全是因为他的未知

以及因未知而必然显露的神秘

他的游离,不确定

他的忽隐忽现,他的消失

他的只有在幻觉中才逐渐清晰的脸

像一枚图钉,精准地扎入我的心

我不因他的不存在而怨恨他

不因他的无处不在而妄图占有他

他一直在这儿,又总是无迹可寻

仅仅作为——

这首诗起笔的缘由

我的心之所向

我涉险一生的必经之地

一个平静的惊叹号

我等待着你

我等待着你,像白纸等待着钢笔

像银两等待着盗贼,像被点燃的香烟

等待你的嘴。像一个盲目的人

紧闭双眼,即便前面已是路的尽头

即便我已来到正确的另一面

即便你我之间

是这般贫瘠,又是那样难以言喻地富饶

如同你被遮蔽的过往

我依旧等待着你,怀着痛苦的激情

为此我愿意横冲直撞

把人生推倒重建。我愿意跌进

幽深的夜色里,躺在一首还没落笔的诗中

以一张白纸的空白,等待你

一直深情,一直忍耐,在没有被揉皱之前

夜空沉沉

我为什么还不放弃?我为什么

还要留在这里,让我脆弱的心

注入涛声、枯叶、浩渺的星空?

我问月亮。这陌生的带着伤口的月亮

喑哑无言。没有人听见我发出的

低语,所有的同类抛下我

我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我是秘密的守护者

带着失忆的眼睛,终身监禁在这里

月亮也终究要向我道别

可它总是无私而无畏地闪耀

夜空沉沉,人间到处是

星星点点孤独的碎片

姨妈

我的姨妈,像盛开在荒原上的

野花,有着粗犷而不羁的美

她热衷文学,大多数时间

在山野徜徉,与花草交心

有时坐在田埂上

膝上摊着一本外国小说

她热爱安娜·卡列尼娜,更热爱我

她关心我的健康、体重

和爱情,把我当一个诗人来崇拜

我的姨妈,每天以饱满的激情

投身于世俗的烟火

她无坚不摧,从不流泪

她有一个梦想,那是个秘密

只有我知道。她也有许多故事

要讲给我听。有时她一语道破天机

会惊动冬眠的黑熊

我的姨妈,一生就像河流

在乡间静静流淌,流淌

端倪

我看见的并不是我的眼睛所企及的

我感受到的黏稠的痛苦也不是我的心所能度量的

我的身体并非由那难解的化学分子唤醒

我写下的,那些难以启齿,不断重构又消解着

我的此在。这无法被命名的怪异物种

在失衡的秩序里马不停蹄地奔走

像只在夜间出没的野物暴露在尊贵的人脸面前

证明着我就是造物主捏造的最大的错误

在一望无际的时空里随风摇摆,不能自控

我陷在深不见底的恐惧里

等候我未知的命运。二十多年了,至今它尚无端倪

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日

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日

城市在升降着

人浮于记忆的海平面上

我并不了解也从未

真正地触摸过它

我只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返

被同一辆汽车载着穿行在同一条路线上

每一个微小的闪念

一帧画面,一缕气息

等待下一个未知时刻降临的瞬息

我都给它镀上命运感的光

一代代自远方而来的人们

从这里穿行而过

在各自的跋涉中欢笑或痛哭

青春的废墟早已无迹可寻

我也无意停留于此做着无谓的重复

所有的记忆即将在今天凝固

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日

伍晓芳的诗

书架上的《荆棘鸟》

当我去抚摸一本书的时候

我就想起那個送书人身上的味道

青春,而略带忧郁

当我读到画线的句子,心就跳动起来

像喝了一杯威士忌

于是,那个夜晚所有的味道都回来了

比如月色的味道,风的味道

还有

我听到拉尔夫死去时悲伤的味道

过河

小时候赤脚过河

踩在有青苔的石头上

那快要滑倒的感觉

和被湍急的水流冲击的体验

像河边带刺的野草莓,值得我们一次次尝试

当踏入中年的河流

眼里早已看不到鲜红的野果

我们总在试探水的深浅

或急于到达对岸

总在担心下一步踩下去会是一块玻璃

还是一团淤泥

更不会妄想着抓住一条鱼——

那是一个太抽象的事物

对岸,彼岸花开了

因为它的隐喻

我们竟胆怯得不敢靠近

空山

树是空的,石头是空的

猛虎的腹中也是空的

你若懂我

就懂空山

在等你填入溪水,鸟鸣

填入满山春色

你若不来

我就只能写诗,狠狠地

写月色,写冷风

写纷纷扬扬的雪

直至满山苍凉

在湖边

湖水荡漾

水中太阳把光芒一次次晃进我的眼睛

它在提醒我

偌大的园子里

湖是我一个人的,太阳也是

在这样空旷的、有金属光泽的酒器里

人最容易分解自己

那些陪我坐在湖边的石头

正是从身体里分离出的我

热情、倦怠、抗争、妥协………

有多少个石头,我在人间就有多少种身份,多少

种情绪

它们曾彼此对立,或扭打在一起

是这片湖水,这场阳光

让她们平起平坐,握手言和

共享着空气中的慈爱与平静

也许,我本就是被时光风化的石头

选择这样一个午后落在湖边

与一颗颗石头相遇

让我内心的声音达到了最大的共鸣

雨的秘密

从前喜欢看雨

想从雨中找出比生活更清亮、更滋润的东西

看得久了,就发现了雨中的秘密

它们也疲于奔命,总是急匆匆扑向大地

它们也同流合污,一起流向池里、沟里

它们也追捧太阳,想成为炫目的彩虹

它们也哭泣,咆哮,或沉默

一些孤独的雨,会忍不住悲伤,砸向玻璃,撞碎

自己

一场雨就是一场浩荡的人间

所有的雨都要沦落江湖

没有说出的部分

一棵石榴树开满了红花

热烈而执着

你一定看不见它夜间浮动的寂寞

高楼把坚硬的外墙耸入天空

里面包裹的每一个肉体却依旧脆弱

人们习惯端起酒杯向人群宣言

杯底摇晃的光影

却是他们未说出的部分

身体里的苹果树

白天,不小心吞下一粒苹果籽

夜晚,身体里竟长出了一棵苹果树

为了让树开花、结果

我清理了坚硬的石块

让身体保持土壤般的温润与松软

从失望的冬天,引渡出一阵阵春风

把心里的雪化解成一场绵绵的春雨

我剪去杂念,化解与蚁虫的恩怨

只想起一些美好而温暖的事情

它们像阳光一样,照射每一片叶子和花朵

我还学着果农的样子

弯下腰,给予爱与赞美

抬起头,在苹果树下祈祷——

无论什么样的年头,都不放弃对枝头的期盼

当我做完这一切

苹果树果然结出了许多苹果

——鲜亮,多汁,有着恰好的口感

这一夜,我参与了苹果的一生

终于懂得,怎样去种植生活的甜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