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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鉴类函》与清初文学观

2021-12-19何诗海胡中丽

江淮论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理学

何诗海 胡中丽

“类书研究专题”编者按

类书是传统中国独具范式的大型典籍,也是中华民族丰富文化积累的结晶。魏晋六朝以降,历代类书的编纂绵延不断,体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对中华文明的延续和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第一版问世的1768年,传统中国最后一部大型官修类书《古今图书集成》已刊布40余年,而更早的官修类书《皇览》《修文殿御览》《艺文类聚》等分别问世于中华多民族从迁徙、动荡到和谐共生的不同阶段。如果说《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是西方殖民主义的文化产物,那么中国古代类书则是多民族交融协和的中国文化硕果,是幅员辽阔、物产丰富、民族融合的中华民族对世界文化的重要贡献。当传世文献遭罹大规模焚毁的易代之后,随之建立的新政府往往致力于类书的整理,将其作为构建新朝文化方略的思想资源,这些官修类书既有其政治作用,同时也承载了文献保存和传布的价值。历代学者尤其是易代之际的精英学者,也积极投身于类书整理和传承的洪流当中,对文献传承和文化传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研究和利用类书文献,挖掘和阐发其文化价值,对全面规划和建设中华文化,传承中华民族的历史基因,增强民族文化认同感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本刊约请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类书叙录、整理与研究”的首席专家和子课题负责人,分别以《渊鉴类函》、朱彝尊、梁启超的类书观为中心,对清初的文献传承和文学观念以及近代中国的学术转型等问题进行了探讨,现刊发以飨读者。

摘要:《渊鉴类函》是考察清初官方和主流文学观念的重要典籍。《文学部》之设立,虽采用传统的文章、学术混融不分的广义文学概念,但并非简单因袭传统,而是融入了程朱理学的内容以及弥合文、学对立的现实需要。《文学部》所收文体,比传统类书有所增加,体现了在类书构建的知识谱系中文体疆域的拓展,但只是传统诗文范围的有限拓展,词、八股、戏曲、章回小说等后起、通俗文体未能进入编者视野。全书在文献学上的贡献,是大量增补唐代以后的史料。尤其是大量引录宋诗,体现了熔铸唐宋、兼容并包的通达文学观,对清诗的发展起到了导向作用。

关键词:《渊鉴类函》;《文学部》;理学;文体观;唐宋诗之争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1)05-0012-008

康熙年间张英、王士禛等奉敕编纂的大型官修类书《渊鉴类函》四百五十卷,是清廷稽古右文的重要成果,不仅在类书编纂史上影响深远,对于研究清初官方和主流文学观念,也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戴建国《<渊鉴类函>研究》[1]304-309、吴承学《论<古今图书集成>的文学与文体观念——以<文学典>为中心》[2]等虽对此书体现的文学观念有所考察,但都是讨论其他问题时连带涉及,内容简略,故仍多待发之覆。

一、《渊鉴类函》的编纂体例和文献价值

《渊鉴类函》以明人俞安期《唐类函》二百卷为基础,搜辑群书,增补史料扩展而成,故在内容、结构、编纂体例上都深受《唐类函》影响。全书分为天部、地部、岁时部、帝王部、后妃部、设官部、政术部、礼仪部、乐部、文学部、武功部、边塞部、人部、果部、花部、兽部等四十五部。这些部类及名称,基本沿袭《唐类函》四十三部,只是将《唐类函》中的“药菜部”拆分为“药部”和“菜蔬部”,另增设“花部”。每部之下,又分小类,形成二级类目。如武功部二十四卷,分兵法、论兵、将帅、偏将、威名将、儒学将、军师、军旅、武、文武相需、讲武、田猎、耀武、训练、号令、谋策、料敌、征伐、军容、兵势、攻战、火攻、水战、车战、守备、拒守、险固、军门幕府、屯营、阵、骑、戍卒、烽候、斥候、军粮、军期、宗族从军、招募、愿从征伐、簿籍、军刑、致师、犒师、弭兵、伏兵、祭师、发军、先锋、向导、间谍、占候、务德、行惠、示信、有礼、军整、持重、禁暴、专命、军矫命、战死、示必死、单车入贼、军行险道、应祥、神助、军盛、追奔、俘获、受降、旋军、殿、献捷、军诈、疲兵、无备、不抚士、纵敌、劳人、将交恶、乞师、增质子、救援、退散、败将、善败、剑、匕首、铗、斧钺、戟、矛、矟、殳、枪、棒、椎、枚、钩镶、刀、弓、弩、矢、牙、旌旗、旄、旛、麾、旒、毦、鼓、金钲、铙、鞞、铎、角、甲、兜鍪、盾、鞍、辔、鞭、勒、镳、羁、障、泥、珂、柝、鹿角、攻具等一百三十余类。其中大部分类目沿袭《唐类函》,也有新增,如枪、棒、椎、枚、钩镶等。此外,帝王部增设御制、御笔等,职官部增设了许多唐以后才出现的职官名称,如殿阁总裁、大学士、提举国史、监修国史、经筵总裁侍读、侍讲、翰林院总裁、翰林学士承旨等。据统计,全书共有两千七百四十九条二级类目,其中新增七百八十七条。[1]147,189如此繁多的类目,几乎穷尽相关领域器物、制度、人事活动、思想观念等方方面面的一切知识。这些知识,以部为经,以类为维,经纬交织,构成了内容浩繁、体系严密的庞大知识谱系,体现了清代上层士人对当时世界认知的广度和深度。

《淵鉴类函》在部类设置上虽然主要继承《唐类函》,但在二级类目相关史料的编次上,则别出心裁,另起炉灶。其凡例曰:

原本《类函》以《艺文类聚》居一,《初学记》居二,《北堂书钞》居三,《白帖》等书居四,而以诗文殿之。今以释名、总论、沿革、缘起居一,典故居二,对偶居三,摘句居四,诗文居五。因所采编帙愈多,不可以书名为先后也。且派别支分,较之原本,弥觉井井。其第一条以《释名》《说文》《尔雅》居前,经史子集次之。典故以朝代为次序。对偶不拘朝代,但以工致相俪。若散句或摘自序记,或采从诗赋,单词只句,务取华赡,以备览观。诗文亦各以体类补入。[3]《四库全书》第982册卷首,9

“原本《类函》”指《唐类函》。此书史料来源较为单纯,主要是唐代四大类书,故每个二级类目在史料编次上,主要依据文献来源分为五部分,一是《艺文类聚》,二是《初学记》,三是《北堂书钞》,四是《白孔六帖》等,五是采自文集的诗文作品。《渊鉴类函》极大拓展了史料来源,所采文献浩如烟海,无法再以某种书名来组织、编次材料,故二级类目根据文献内容和性质分为释名总论沿革缘起、典故、对偶、摘句、诗文五部分。这种分类,比单纯、机械地依据书名分类,显然更为合理。一方面,能提高读者学养,使读者对每个二级类目的命名、性质、起源、发展、变化等有系统认识,所谓“务使远有所稽,近有所考,源流本末,一一灿然”[4];另一方面,又为士人学习写作、操觚为文提供了便利。《渊鉴类函凡例》曰:“是书以供诗赋之用,词尚风华,义资典核。”[3]《四库全书》第982册卷首,9明确表达了此书资于诗文写作的编纂宗旨。而典故、对偶、摘句三部分正是从遣词造句、修辞润色等方面为士子提供语料和学习内容,诗文部分,则以结构完整的典范作品为习作者提供揣摩对象。这种从知识学养到字句修辞、到作品篇章的进阶模式,既符合文学学习和教育的一般规律,又体现了对诗文写作必备素养的认知,是一种精心设计、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和理论深度的编次体例,其优势是《唐类函》无法比拟的。

除了体例优势,《渊鉴类函》的文献价值,也远非《唐类函》所能企及。《渊鉴类函》凡例曰:

原本《唐类函》,所载《艺文类聚》《初学记》《北堂书钞》《白帖》,旁及《通典》《岁华纪丽》诸书,此皆初唐以前典故艺文。今自初唐以后,五代、宋、辽、金、元,至明嘉靖年止,所采《太平御览》《事类合璧》《玉海》《孔帖》《万花谷》《事文类聚》《文苑英华》《山堂考索》《潜确类书》《天中记》《山堂肆考》《纪纂渊海》《问奇类林》《王氏类苑》《事词类奇》《翰苑新书》《唐诗类苑》,及二十一史、子、集、稗编,咸与搜罗,悉遵前例编入。[3]《四库全书》第982册卷首,9

《唐类函》的史料来源,主要是唐代四大类书,旁及《通典》《岁华纪丽》诸书,所涉典故诗文,都出自初唐以前,初唐以后浩如烟海的典籍则付之阙如,故文献范围较窄,史料数量也非常有限。而《渊鉴类函》则将文献范围扩展、延伸到初唐之后,经五代十国、宋、辽、金、元,直至明嘉靖年间,这是此前任何一部类书都无法比拟的。至于征引史料种类、数量之繁富,除《永乐大典》外,无可比肩者。可惜《永乐大典》修成不久,尚未刊刻,正本即下落不明,副本和所据底本又因多次火灾和战乱而不断散佚,无从窥其全貌。乾隆年间,四库馆臣蒐罗散佚,辑得经史子集著作三八五种、四九四六卷。因此,至康熙年间止,《渊鉴类函》无疑是规模最浩大、征引文献最丰富、史料价值最高的一部存世类书。其中最有新意、贡献最大的,是对唐以后浩瀚文献的搜集、整理和保存。康熙序称此书“自有类书迄于今,千有余年,而集其大成”[3]《四库全书》第982册卷首,2,颇有一览众山小的自负。四库馆臣也极力称扬《渊鉴类函》规模之巨、文献价值之高,认为《太平御览》虽为千卷,此书卷帙仅及其半,“然《御览》以数页为一卷,此则篇帙既繁,兼以密行细字,计其所载,实倍于《御览》,自有类书以来,如百川之归巨海,九金之萃鸿钧”,乃“亘古所无之巨制”[4]。这显然是对康熙“集其大成”说的呼应。

二、从《文学部》看“文”与“学”

在《渊鉴类函》四十五个部类中,文学部位居第十三,其前有天部、岁时部、地部、帝王部、后妃部、储宫部、帝戚部、设官部、封爵部、政术部、礼仪部、乐部,紧随其后的是武功部、边塞部、人部、释教部、道部等。这种序次,大致可以看出文学部在古人社会生活和知识谱系中的地位。此部十四卷,计有六十六个二级类目,分别为经典总载、周易、尚书、毛诗、春秋、礼记、史、书籍、袠、诵读、写书、藏书、校书、求书、载书、负书、赐书、借书、文字、著述、文章(敏捷、叹赏附)、诏(敕附)、制诰、章奏、表、书、记、檄、移、图、谶、符、诗、赋、七、颂、箴、铭、集、序、论、射策、连珠、诔、碑文、哀辞、吊文、儒术(儒教、理学附)、劝学、善诱、讲论(谈并载)、名理、好学、博学、幼学、从学、同学、废学(不学附)、笔(笔架、笔格、笔床、笔匣、笔筒并载)、砚(砚匣、砚滴附)、纸、墨、策、简、牍(牒附)、札、刺、券、契、封泥。这些类目,大致沿袭《唐类函》而稍有调整,如改“礼”为“礼记”,改“策”为“射策”,改“碑”为“碑文”,又在“儒术”条后附加“儒教”“理学”二目。

综观《文学部》六十六目,内容较为庞杂,大体包含学术、文章以及与读书、问学、作文相关的人事活动和器物工具,可见编者心目中的“文学”并非狹义的文章和文章之学,而是泛指文章、学术及相关活动;“文学部”的内涵,略同于传统类书中的“艺文部”或“经籍部”。这种文学观,自然源于先秦两汉的儒学传统,似乎是一种较为守旧的观念。但对于康熙朝君臣而言,此观念并非只是简单、消极、被动地因袭传统,而是积极、主动的文教建设,体现了清初上层士人对文学史上重文轻学、重学轻文等风气的评判和抉择。

自先秦开始,儒家士人就形成了崇尚博学的传统。孔子年轻时即以博学闻名诸侯。兴办私学招收门徒后,总是不断勉励、引导弟子勤奋好学。颜回曾感叹“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于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5]第2册卷十《子罕》,93。子夏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5]第4册卷二二《子张》,96孟子谓:“人皆知粪其田而莫知粪其心。何谓粪心?博学多闻也。”[6]可见儒家把博学多闻作为培养君子人格的重要条件。其中颜回所谓“博我于文”之“文”,与先秦时期的“文学”“文章”等语词一样,主要指以儒家礼乐文化为核心的文化学术修养,当然也不排除狭义的“文学”所指向的文章藻彩之意。汉代以后,随着儒家思想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崇尚博学之风长盛不衰,甚至提出“一物不知,君子所耻”[7]的论士标准。魏晋六朝,文学逐渐自觉。随着社会对诗赋辞章的推崇,文学逐渐摆脱对学术的依附,获得了独立的地位。士人开始有意识地区分“文”和“学”,认为文学创作虽然需要一定的知识积累,但优秀作家更仰赖的是天赋、灵性而非博学。渊综广博、学富五车者很可能成为一流学者,但未必成为一流作家,历代博学而不善属文者比比皆是。钟嵘讥笑在诗歌创作中堆砌典故、卖弄博学的人为“虽谢天才,且表学问”[8],俨然有重文轻学之意。因为在崇尚自然的六朝士人看来,基于自然天赋的文学创作,比基于后天勤奋、积累的学问,更加难能可贵;能文之士,也比博学之士更易获得社会声誉。隋唐时期,随着诗赋取士制度的建立,进一步强化了重文轻学之风,俗谚“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表面看只是感慨两种科目难易悬殊,其深层则蕴含着由科举制度带来的“文贵于学”的价值判断,因为进士科主要考察诗赋创作,明经科只需经学知识和素养。宋代理学兴起,理学家以儒学嫡传自居,主张通过格物致知、正心诚意,总结、体悟出涵摄万事万物的“理”,进而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在他们看来,文士耽于辞藻,空疏不学,浮华轻薄,既妨害心性修养,又无助于弘扬儒教、经济世务,故有“作文害道”之斥,彻底否定文学价值。“文”与“学”的对峙,空前激烈。明代八股取士,士人往往全身心揣摩经义,其他一切束之高阁,不但知识面空前狭窄,诗赋辞章也一窍不通,“文”和“学”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戕害。至明代后期心学末流鼓荡天下,束书不观,游谈无根,进一步加剧了学风之空疏,辞章之学也日益衰落。

清初朝廷和士林,对于明代学风、文风之弊病感受深刻,记忆犹新。《渊鉴类函》作为清代第一部大型官修类书,承担着稽古右文、改造学风和文风、重建主流意识形态的重任。《御制渊鉴类函》序曰:

朕几务余暇,博涉艺林,每揽一书,必尽其全帙,沉潜往复,既得其始终条理精义之所存,而文句英华亦常读之矣。尝谓古人政事、文章虽出于二,然文章以言理,政事则理之发迩而见远者也,岂仅以其区区文句之间,而可以自命为学术乎?自六朝乃有类书,而尤盛于唐,此岂非求之文句之间者哉?虽然,理之所寓于斯,萃焉弗可废也。[3]《四库全书》第982册卷首,1

可以看出,在“文”与“学”的关系上,康熙一方面喜欢赏玩“文句英华”,而不像理学家那样排斥、否定辞章;另一方面又好探求文章著述中“始终条理精义之所存”,俾始娴于政事,经世济民,而不像文士那样耽于辞章,空疏不学,无补于世务。在他看来,溺于文句,不明事理,不可自命为学术。而要明理,必须读书问学。“文”与“学”相辅相成,相生相济,不可须臾暌离,更非势不两立。《渊鉴类函》正是本着这样的理念编纂而成的,故康熙称赞此书“于格物致知之功,修辞立诚之事,为益匪浅尠矣”。[3]《四库全书》第982册卷首,2“格物致知”主要指向学,“修辞立诚”主要指向文。两者的融合,成就了《渊鉴类函》在清初文教事业中的导向地位。正因如此,此书设《文学部》,没有采用后世兴起的狭义的“文章之学”的概念,而采用了源于先秦两汉文章、学术浑融未分的“文学”概念。在《文学部》二级类目的设置上,先列经典总载、周易、尚书、毛诗、春秋、礼记等目。这些早期的儒家经典,不仅是经学中最权威的元典,是历代儒士的知识底色,也是儒家文化背景下一切学术、文章的思想根柢,故高踞《文学部》之首。五经之后,次以书籍、袠、诵读、写书、藏书、校书、求书、载书、负书、赐书、借书、文字、著述等与读书治学密切相关的条目。在此之后,才是狭义的文学和文体条目,如文章、诏、敕、制诰、章奏、表、书、记、檄、移等。而在这些文体类目后,又紧接着儒术、儒教、理学等条目,再次强调了儒家学说在文章、学术中的核心地位。而“儒术”后增附“儒教”理学”条,尤其意味深长。一方面显示理学与儒学同源共脉,是传统儒学发展到宋代以后的产物,换言之,理学是特定时代的儒学。另一方面,随着理学思想逐渐成为宋代以后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在当时的知识谱系中,已有不可忽视的地位,故特增“理学”一目,附“儒术”条之后。

综观“儒术”条的内容,传统儒学篇幅很少,而宋代以来理学家事迹及著述异常丰富。胡瑗、邵雍、程颢、程颐、张载、朱熹、吕祖谦、真德秀、吴澄、许衡,以及明代的宋濂、吴与弼、戴良、蔡清、薛瑄等理学家著述,都反复征引,其中频率最高的是朱熹,其次是二程。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关于王守仁的史料一次也未出现。明代中期以来鼓荡天下、声势浩大的心学思潮,就这样被悄悄磨灭了。可见,《渊鉴类函》编者心目中的儒学,除了传统儒学外,最重要的是程朱理学一脉,而以王守仁为巨擘的心学一脉,则成为康熙朝君臣严防深拒的异端邪说,未能进入儒学统绪。故《文学部》中的“学”,其首要和核心内容,是儒学,尤其是程朱理学;“文学”的内涵,虽然沿用孔门文章、学术浑融未分的观念,但已注入了全新的时代内容。稽古右文而以程朱理学为指导思想,正是康熙朝的基本文教理念。《渊鉴类函》的编纂及《文学部》的体例设置和内容采撷,都较好践行了这一理念,故深得康熙帝赞赏。张英、王士禛等编纂大臣对此也颇为自负。《上渊鉴类函表》称此书“禽鱼草木,罔不搜罗;道德性情,更加阐发,踵孔门文学之科,究历代图书之府”,“譬夫翦裁在手,集千腋而成裘;组织任心,■五丝以为采。庶几方名象数,幼学者展卷神开;理干文条,旷览者含毫色喜”。[3]《四库全书》第982册卷首,3长期分裂、对峙的“文”与“学”,在这部类书中实现了较好的融合。

三、文体疆域与文体观念

类书分类编次的编纂体例,为考察特定时期的文体分类、文体范围和文体观念提供了独特视角。一般而言,类书的文体类目,集中在“艺文部”“文学部”或“经籍部”“杂文部”等主要记载诗赋辞章、学术文化的部类中。如《北堂书钞》“艺文部”录诗、赋、颂、箴、连珠、碑、诔、哀辞、吊文、诏(敕附)、章、表、书记、符、檄十五种文体,《艺文类聚》“杂文部”录史传、集序、诗、赋、七、连珠、书、檄、移九种,《玉海》“艺文部”录诗(歌附)、赋、箴、銘、碑、颂、奏疏、策、论、序、赞、经十二种。总体而言,综合性类书的文体分类简括,类目较少。这是因为,在类书构建的知识谱系中,世间万物纷繁复杂,体例上只能粗略划分大部类,体现人们对当时最重要、最常用文体的集体认知,而不能像文体学专书那样尽可能搜罗一切文体;也难以在具体文类下再分小类,如诗分古诗、乐府、律诗、绝句、四言、五言、七言、杂言,赋分骚体、古赋、骈赋、律赋、文赋等,在文体学专著或文章总集中很常见,因为这体现的是专业领域的精深认知;而综合性类书体现的是非专业领域的社会集体意识和普遍知识,故对二级类目较少细致区分。

《渊鉴类函》“文学部”文体类目有诏(敕附)、制诰、章奏、表、书记、檄、移、图、谶、符、诗、赋、七、颂、箴、铭、集序、论、射策、连珠、诔、碑文、哀辞、吊文二十四种。这个数量,与总集或文体学专著如萧统《文选》三十九种、吕祖谦《宋文鉴》五十九种、吴讷《文章辨体》五十九种、徐师曾《文体明辨》一百二十七种等相较,自然不算多。但与此前的类书相比,却已非常突出。这说明,在公共知识谱系中,文体疆域比前代已有较大拓展,对不同文体的区分也更为深入、细致,从而导致了文体类目的增长。尽管《渊鉴类函》“文学部”这二十四种类目,主要沿袭明人俞安期的《唐类函》,并非独创,然而,采纳这种分类,至少说明清初士人接受、认可明人的文体认知,否则,编者完全可以增删废立,甚至另起炉灶。

尽管《渊鉴类函》“文学部”的文体范围,与前代类书相比,有较大拓展,但主要还是在传统诗文范围的有限拓展,对于产生年代较晚而广为流行的新生文体,如词、八股、戏曲、章回小说等,基本采取视而不见的“默杀”态度。不但“文学部”没有设置相关类目,全书各大部类的总论、典故、对偶、摘句、诗文部分,也很少有相关作家、作品。以词为例。许多以词名家的词人,如李璟、晏几道、李清照、张炎、王沂孙、朱敦儒等,全书一次都未引录。有些词家虽曾入编,但并非以词人身份,也无关词作。如李煜、冯延巳、晏殊作为国君或宰相,虽然入编频率较高,但或纪其政事,或载其经历、逸闻,或录其诏令、章表、奏疏等,没有一次与其词作、词人身份、词学活动相关。又,韦庄作品被引22次,数量不算少,但全是诗,如《对雪》《闺月》《台城》《悼亡姬》《南省伴直》《送崔郎中往使西川行在》《饶州余干县琵琶洲感旧》等,没有一首词。而就文学史地位来说,其词作影响显然大于诗作。与词家、词作的缺场相应,《渊鉴类函》对许多著名词集,如温庭筠《金奁集》、冯延巳《阳春集》、柳永《乐章集》、晏殊《珠玉词》、欧阳修《六一词》、王安石《半山词》、苏轼《东坡乐府》、周邦彦《片玉词》、李清照《漱玉词》、辛弃疾《稼轩长短句》等,都一无所涉。相关的词学知识,如最常见的词牌浣溪沙、忆秦娥、如梦令、一剪梅、沁园春、卜算子、鹊踏枝、喜迁莺、风入松、苏幕遮、采桑子、虞美人、渔家傲、阮郎归、蝶恋花、满江红、念奴娇、水龙吟、鹊桥仙、南乡子、江城子、六州歌头、满庭芳、声声慢、瑞龙吟、水龙吟、凤凰台上忆吹箫等,也付之阙如。这种有着将近千年历史,自宋代以后在士人日常生活和文学创作中占据重要地位,且一直活跃至明清时期的重要文体,在《渊鉴类函》构建的知识谱系中,就这样被抹除殆尽。(1)究其原因,词自产生之初,即被目为诗余或游戏之作,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北宋西昆派著名诗人钱惟寅曾自称“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9],足见其地位卑下,几近秽物。正因如此,“文章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10],流露出对这种新兴文体既喜爱又蔑视的矛盾心态。《渊鉴类函》之“扫其迹”,显然是继承了这种传统文体观。

戏曲和章回小说的情况类似。《渊鉴类函》中没有收录关汉卿、王实甫、郑光祖、白朴、高明、邵灿、沈璟等著名戏曲作家的作品。丘濬贵为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渊鉴类函》载其修撰《英宗实录》《宪宗实录》《续修通鉴纲目》的事迹,又录其关系国政朝纲的章表奏疏以及标志理学名臣身份的《大学衍义补》,而未涉戏曲《五伦全备记》,哪怕这是宣扬封建伦理道德的典范作品。关于汤显祖的材料有两条,一是卷二六一“人部·手二”引《明诗小传》“汤显祖,字义仍,生而有文在手”[3]《四库全书》第988册卷二六一,576-577;二是卷三一七“释教部·戒律三”之“三衣法一钵歌”条引其诗句“寒守三衣法,饥传一钵歌”[3]《四库全书》第990册卷三一七,333,只涉汤显祖作为诗人的事迹和佛教题材的诗作,与其戏曲作家身份和戏曲创作毫无干涉。事实上,戏曲史上的名作如《窦娥冤》《单刀会》《救风尘》《西厢记》《汉宫秋》《琵琶记》《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记》《五伦全备记》《香囊记》《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等等,《渊鉴类函》都未涉及。至于章回小说作家及作品,如罗贯中《三国演义》、施耐庵《水浒传》、吴承恩《西游记》、兰陵笑笑生《金瓶梅》,所谓四大奇书,也踪迹全无。这种缺场,显然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表现出对兴起于民间,由下层文人创作的通俗文学文体的轻视和排斥,体现了清初上层士人的文体价值观,即重传统诗文,轻词曲小说;重早期产生的高古文体,轻近世滋生的新兴文体;重雅体,轻俗体。这种文体观,与康熙后期开编,成书于乾隆年间的《古今图书集成》相较,表现特别明显。此书《理学汇编·文学典》将古今各体文章分为四十八部,文体疆域有了进一步拓展。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四十八部中,特设经义部、词曲部,搜集并保存了大量与八股、词、戏曲相关的文体史料,体现出对后世新生文体、俗文体的接受和认可。同为大型官修类书,《渊鉴类函》的文体观更近传统而偏于保守。

考察《渊鉴类函》的文体观念,“文学部·诗四”的材料值得特别注意。其中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等条目,是从句式上对二级类目“诗”的细分。又有以时而论的建安体、正始体、太康体、元嘉体、齐梁体、南北朝体、唐初体、盛唐体、大历体、元和体、晚唐体,以人而论的苏李体、曹刘体、陶体、谢体、徐庾体、沈宋体、少陵体、太白体、元白体、东坡体、山谷体、王荆公体、邵康节体、杨诚斋体等等。这些三级类目,是编纂者新设的,名称虽沿袭严羽《沧浪诗话·诗体》,却体现了编者对文体内涵的另一种理解。此处之“体”,显然不是体裁、体式,而是体貌风格。以时而论的,指向时代风格;以人而论的,指向作家风格。可见,编者心目中的文体,兼有形而下的体式体征和形而上的风格特征两种内涵。

四、斟酌于唐宋之间

诗学史上的唐宋诗之争,自以苏黄为代表的“宋调”形成之初即露端倪。至严羽《沧浪诗话》以禅宗“妙悟”说诗,标举兴象,推尊盛唐,批评宋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11],宋调日渐消沉,宗唐之风蔚为元、明两代诗坛主流。尤其是明代前后七子崛起于文坛,高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宋无诗等论调,宗唐抑宋之风达到顶峰。明清之际,钱谦益痛诋七子派理论的偏执和创作的弊端,主张论诗不以时代为限,当转益多师、兼宗唐宋,打破了唐诗笼罩文坛的独尊地位。稍后钱陆灿、孙枝蔚、黄宗羲等呼应钱氏之论,进一步倡导宋诗。康熙十年,吕留良、吴之振、吴自振编刊的《宋诗钞》盛行于京师,有力促进了清代宋诗风的兴盛。许多作家,如汪琬、田雯、宋荦、邵长蘅、汪懋麟等,都由宗唐转向宗宋。宋调与唐音开始并驾齐驱,甚至渐有压倒宗唐之势。

《渊鉴类函》的编纂,正值文坛风气丕变之际。作为康熙朝右文政策的重要工程,必然对当时日趋激烈的唐宋诗之争作出反应。因为此书的编纂有“以供诗赋之用”的明确宗旨,学文路径、师法典范等是无可回避的问题。《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六《渊鉴类函》提要曰:

考《辍耕录》载赵孟頫之言,谓作诗才使唐以下事便不古,其言已稍过当。明李梦阳倡复古之说,遂戒学者无读唐以后书。梦阳尝作“黄河水绕汉宫墙”一篇,以末句用“郭汾阳”字,涉于唐事,遂自削其稿,不以入集。安期编次类书,以唐以前为断,盖明之季年,犹多持七子之余论也。然诗文隶事,在于比例精切,词藻典雅,不必限以时代。汉去战国不远,而词赋多用战国事。六朝去汉不远,而词赋多用汉事。唐去六朝不远,而词赋多用六朝事。今距唐几千年,距宋元亦数百年,而曰唐以后事不可用,岂通论欤?况唐代类书,原下括陈隋之季,知事关胜国,即属旧闻。既欲搜罗,理宜赅备,又岂可横生限断,使文献无征?是以我圣祖仁皇帝特命儒臣因安期所编,广其条例,博采元明以前文章事迹,胪纲列目,荟为一编,务使远有所稽,近有所考,源流本末,一一灿然。[4]

《渊鉴类函》的编纂以《唐类函》为基础。而《唐类函》的编纂,则深受七子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不读唐以后书等观念的影响,史料来源以唐四大类书为基础,所涉文章、典故,则以先唐为主,偶涉初盛唐,中唐以后直至宋元明一概不录,故名其书曰《唐类函》。四库馆臣以隶事用典为例,痛斥七子派以时代论诗、抹杀唐以后文学发展和创新的理论弊端,批评《唐类函》受盲目崇古、厚古薄今思潮影响造成类书史料上的重大缺陷,盛赞康熙朝君臣破除宗唐、宗宋的成见,广搜博采唐宋以后的各类文献,修成具有集大成意义的《渊鉴类函》。就康熙本人来说,虽然推崇盛唐气象,但并不排斥宋诗。《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的编刊,足见对宋诗的涵容。又,位列《渊鉴类函》四位总纂官之一的王士禛,是康熙年间的诗坛盟主,早年宗唐,中年入宋,晚年鑒于学宋流弊,又转向宗唐,“以清才救一般人宗唐之弊,以雅调救一般人学宋之弊”[12],虽宗尚有变,但只是斟酌于唐宋之间,根据诗坛利弊调整诗学路径而已,从来没有否定宋诗的价值。事实上,在清代的唐宋诗之争中,即使是宗唐派如吴伟业、陈维崧、吴乔、陈恭尹、宋琬、朱彝尊等,都不像明人那样彻底否定宋诗,而是在理论上能认清七子派的弊端,肯定宋诗熔铸异质、求变创新的贡献,创作上往往宗唐而阑入宋调。这种转益多师、兼容并蓄的态度,在《渊鉴类函》中处处都有显著体现。

以卷三百四“人部·言志五”为例。此卷收录的是历代以“情志”为主题的诗歌。所录作品,汉魏六朝二十家,分别为傅毅《迪志诗》、仲长统《述志诗》、郦炎《见志诗》、曹植《矫志诗》《言志诗》、阮籍《咏怀》、何晏《言志诗》、张华《励志诗》、张翰诗、张协诗、释支遁《述怀》、史宗《咏怀》、谢灵运《忆山中》、谢惠连诗、鲍照《杂诗》、谢朓《冬绪羁怀》、江淹《效阮公诗》、吴均《咏怀》、庾信《咏怀》、颜之推《古意》等。唐代十家,分别为魏征《咏怀》、崔日知《冬日述怀》、张九龄《述怀》、李白《书怀赠南陵常赞府》、杜甫《写怀》、元稹《纪怀赠李六户曹崔二十功曹五十韵》、独孤及《丙戌岁正月出洛阳书怀》、李商隐《咏怀寄秘阁旧僚二十四韵》、马戴《失意书怀呈知己》、崔涂《言怀》等。宋代四十家,分别为寇准《秋夜独坐勉友》、魏野《书友人屋壁》、王禹偁《酬仲放征君》《谪居感兴》《遣兴》、韩琦《后园》、苏舜钦《离京后作》、张咏《幽居诗》、梅尧臣《闲居诗》、欧阳修《书怀》、林逋《湖山小隐》、孔平仲《和朱君况卜居》、王安石《寄曾子固》、陈师道《次属沈东老》《绝句》《和沈世卿推官见寄》、黄庭坚《次韵答柳通叟求田问舍》、苏轼《和人见赠》《和归田园居》、郑侠《次韵知郡登高言怀》、王令《杂诗》、张耒《有感》《夏日杂感》、秦观《春日杂兴》、韩驹《元符戊寅与无斁弟卜居绵城东述情》、海康《书事》、沈与求《秋日闲居》、陈与义《寄若拙弟兼呈二家叔》《述怀呈十七家叔》《散发》、李觏《寄怀》、王炎《答黄一翁》、唐庚《直舍书怀》、张元干《漫兴》、叶梦得《庚午正月七日自咏》《会稽旅社言怀》《又和白乐天写怀仍效其体》、朱熹《述怀》《卜居》《自述》、陈傅良《月夜书怀》、杨万里《云卧庵诗》、薛季薛《乡思》、楼钥《酒边戏作》、刘克庄《野性诗》《示儿》《同志》、刘宰《得轩即事》、王阮《和贫士》、戴复古《感遇》、郑震《归去诗》、文天祥《涉世诗》、林景熙《述怀次柴主簿》、真山民《幽兴》等。可以看出,所錄宋代作家数量不仅远超唐代,甚至超过汉魏六朝隋唐所有作家之和。当然,不能据此得出编者有宗宋抑唐的倾向。因为,某个朝代的作者可能更热衷于某种主题的创作,所存此类作品自然较多,不是所有部类都是宋人占绝对优势。但综合《渊鉴类函》全书统计,宋代确实超过唐代,此其一。 其二,每个部类所录作品,都是编者心目中某种主题的优秀甚至典范之作,可供读者学习揣摩之用。《渊鉴类函》宋诗数量如此之多,至少说明了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立场,没有刻意贬抑、遮蔽宋诗。这是无可置疑的。

后人诟病宋诗的一个重要口实,是以议论为诗,甚至出现了邵雍《击壤集》这样以阐发儒家伦常、性理为主题的理学诗。《渊鉴类函》对此类诗并不排斥,多有收录。如卷一九二“文学部·周易三”引邵雍《闲行吟》:“否泰悟来知进退,乾坤见了识亲疎。”[3]《四库全书》第986册卷一二九,823卷一九二“文学部·周易五”录邵雍《乾坤吟》:“用九见群龙,首能出庶物。用六利永贞,因乾以为利。四象以九成,遂为三十六。四象以六成,遂为二十四。如何九与六,能尽人间事。”[3]《四库全书》第986册卷一二九,826卷一九二“文学部·周易五”录朱熹《易诗》:“立卦生爻事有因,两仪四象已前陈。须知三绝韦编者,不是寻行数墨人。”[3]《四库全书》第986册卷一二九,826卷二六八“人部·贤五 ”录朱熹《感兴》诗:“颜生躬四勿,曾子日三省。中庸首谨独,衣锦思尚絅。伟哉邹孟氏,雄辨极驰骋。操存一言要,为尔挈裘领。丹青著明训,今古垂焕炳。何事千载余,无人践斯境。”[3]《四库全书》第989册卷二八六,20此类作品,用理学术语演绎理学思想,毫无美感可言,只是押韵的讲义,完全背离了吟咏性情、比兴寄托的古典诗歌传统。收录此类作品,一方面可能基于清初理学立国的政策,一方面也体现了对宋诗最大程度的包容。除理学诗,宋诗还有一个特点,即题材琐细、语言通俗化,与唐诗的气质高华、风姿绰约形成鲜明对比。《渊鉴类函》收录了不少此类作品。如卷三八九“食物部·馒头二”录陆游《食野味包子》诗,同卷“面二”条引陆游《朝饥食虀麫甚美》诗;卷三九八“菜蔬部·菜蔬五”录宋杨万里《菜圃》诗;卷四三六“兽部·猫四”录黄庭坚《乞猫》诗、《谢周元之送猫》诗;卷四四六“虫豸部·蝇五”录梅尧臣《蝇诗》、杨万里《秋蝇》。这类题材,前人可能入笔记、小说,很少入诗,而宋人则于诗中津津乐道。又,前人诗中即使偶尔涉及此类题材,也往往通过用典、借代、譬喻等修辞手法,使作品雅化,宋人则摇笔即来,不避俚俗。如杨万里《晒衣诗》:“亭午晒衣晡褶衣,柳箱布幞自携归。妻孥相笑还相问,赤脚苍头更阿谁。”[3]《四库全书》第992册卷三七三,193题材、意趣、遣词造句,都充分日常化、口语化、通俗化,是宋诗范式的重要表征。《渊鉴类函》的大量收录,体现了对宋人开拓诗歌题材、丰富诗歌审美意蕴的受容。面对唐宋诗之争,康熙君臣没有出奴入主、宗唐废宋的偏激,而是在肯定唐诗经典地位的同时,肯定宋诗的特质、意义及其在诗歌发展史上的贡献。《渊鉴类函》大量征引、收录宋诗,不但提高了宋诗的地位,促进了宋诗的接受、传播和经典化,也为清中期熔铸唐宋、兼师唐宋思想的普遍流行打下了坚实基础。

以上从“文”与“学”的关系、文体范畴和文体观、对唐宋诗之争的态度等方面,粗略考察了《渊鉴类函》所体现的清初官方、主流文学观念。由于此书体大思精,内容丰富,史料浩瀚,所论只是管窥蠡测。期待时贤或来哲有更系统、深入的研究。

注释:

(1)当然,《渊鉴类函》也并非完全未涉词作。如卷三三“地部·湖二”引柳永《望海潮》词句,卷二四七“人部·妾五”条录苏轼赠柔奴《定风波》词,卷三七八“服饰部·枕三”引《山堂肆考》载晁以鹰《鹧鸪天》词句等,但都是偶然涉及,数量极少,相对于全书四百五十卷的巨制,几如沧海微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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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郭绍虞.郭绍虞说文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58.

(责任编辑 黄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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