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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湟沦陷,杜牧反倒“纵情高歌”

2021-12-16傅绍磊

博览群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宦官吐蕃杜牧

傅绍磊

安史之乱爆发,唐朝东调河西、陇右镇兵平叛,造成边境空虚,为吐蕃东侵铺平道路,导致河、湟沦陷,《旧唐书·吐蕃传上》:

乾元之后,吐蕃乘我间隙,日蹙边城,或为虏掠伤杀,或转死沟壑。数年之后,凤翔之西,邠州之北,尽蕃戎之境,淹没者数十州。

河、湟沦陷形成连锁反应,首先是影响安西失去与关中的联系,从而孤立无援,岌岌可危,逐渐脱离唐朝版图,终于在贞元年间沦陷,意味着唐朝西部疆域大规模收缩;其次是关中失去战略屏障,完全暴露在吐蕃的威胁之下,为吐蕃入侵关中创造了条件,给唐朝造成严重压力。广德元年,吐蕃甚至一度占领了长安。因为关中,甚至长安都一直处于吐蕃威胁之下,所以,士人对河、湟沦陷就更加关注,甚至有强烈的切肤之痛,在盛衰对比的刺激下,难免流露出对边将无所作为的不满和收复河、湟,甚至恢复唐朝西部万里边疆的诉求。“自从天宝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白居易《西凉伎》),这种呼声在当时很有代表意义,是士人普遍心声的表达。杜牧也关注河、湟,时间长久,诉诸诗歌,不但形成独特风格,而且,从一个侧面反映杜牧微妙的政治态度。

杜牧出身京兆杜氏,所谓“京兆韦杜,去天尺五”,是唐朝最为显赫的名门望族之一,家族成员将相辈出,祖父杜佑历仕代宗、德宗、顺宗、宪宗四朝,相德宗;堂兄杜悰尚宪宗岐阳公主,相武宗、懿宗,而且,出为凤翔节度使,临近河、湟。所以,杜牧能够更加深刻地认识唐朝对于河、湟的态度和决策,从而影响诗歌创作形成更加理性的表达,《河湟》:

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杜牧河、湟诗歌与白居易等士人有着明显的差异,虽然也表达遗憾和不满,但是,抨击的激烈程度要微弱得多,主要是梳理历史事实,勾勒出唐朝收复河、湟的尝试。事实上,大历八年,唐朝政局大乱之后,政局稳定不久,元载就运筹收复河、湟,《旧唐书·元载传》:

载尝为西州刺史,知河西、陇右之要害,指画于上前曰:“今国家西境极于潘源,吐蕃防戍在摧沙堡,而原州界其间。原州当西塞之口,接陇山之固,草肥水甘,旧垒存焉。吐蕃比毁其垣墉,弃之不居。其西则监牧故地,皆有长濠巨堑,重复深固。原州虽早霜,黍稷不艺,而有平凉附其东,独耕一县,可以足食。请移京西军戍原州,乘间筑之,贮粟一年。戎人夏牧多在青海,羽书覆至,已逾月矣。今运筑并作,不二旬可毕。移子仪大军居泾,以为根本。分兵守石门、木峡、陇山之关,北抵于河,皆连山峻岭,寇不可越。稍置鸣沙县、丰安军为之羽翼,北带灵武五城为之形势。然后举陇右之地以至安西,是谓断西戎之胫,朝廷可高枕矣。”兼图其地形以献。载密使人逾陇山,入原州,量井泉,计徒庸,车乘畚锸之器皆具。检校左仆射田神功沮之曰:“夫兴师料敌,老将所难。陛下信一书生言,举国从之,听误矣。”上迟疑不决,会载得罪乃止。

元载指画是建立在自己经验和实地调查基础之上,所以,言之有据,计划齐全,而且,准备充分,考虑周到,几乎已经是只欠东风,只是因为自己得罪而不了了之。值得注意的是,元载出身寒微,身前声名狼藉,又以大奸之罪伏法,长期为人不齿,虽然后来翻案,但是,风评难以回转,而杜牧却因为元载运筹收复河、湟尽心尽力而报以好感,说明的是杜牧对于河、湟的关注,因为在杜牧的心目中,收复河、湟是国之大事,所以,元载也就是国之重臣,所谓的元载相公是也。元和五年,宪宗就强硬地要求吐蕃归还秦、原、安乐州地,只是因為藩镇割据,难以贸然用兵,但是,还是在积极准备,《资治通鉴》卷二三八:

绛尝从容谏上聚财,上曰:“今两河数十州,皆国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数千里,沦于左衽,朕日夜思雪祖宗之耻,而财力不赡,故不得不蓄聚耳。不然,朕宫中用度极俭薄,多藏何用邪!”

元和末年,宪宗在平定淮西之后,就图复河、湟,却遭遇宦官弑杀,意味着唐朝对吐蕃的态度发生重大转变,导致长庆年间,唐朝与吐蕃会盟,正式承认吐蕃所侵占的唐朝的土地,一直持续到大中初年,大和五年,唐朝甚至在维州事件中对吐蕃妥协。所以,唐朝对于河、湟并不从来都是消极不作为,而是有着复杂的动态变化过程,而杜牧的诗歌因为基于事实,所以,能够和历史互相印证,而不只是抨击现实,从而更加发人深省。

会昌年间,唐朝外攘回鹘,内平泽、潞,出现元和以后难得的振作气象,大大鼓舞杜牧情绪,远在黄州,也极为振奋,甚至流露出前往边境,杀敌立功的豪情壮志,《郡斋独酌》:

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

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

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

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桑。

《皇风》:

仁圣天子神且武,内兴文教外披攘。

以德化人汉文帝,侧身修道周宣王。

迒蹊巢穴尽窒塞,礼乐刑政皆弛张。

何当提笔侍巡狩,前驱白旆吊河湟。

当时唐朝政局稳定,而吐蕃等外族已经出现颓势,所以,杜牧收复河、湟的心情并不是简单地心血来潮,而是建立在基本事实的基础之上,虽然热情高涨,但是,并不只是纸上谈兵,就后来的历史事实而言,也能够印证杜牧的判断。

大中三年正月,吐蕃宰相论恐热以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之兵民归唐;七月,三州七关军人百姓,皆河、陇遗黎,数千人见于阙下。上御延喜门抚慰,令其解辫,赐之冠带,共赐绢十五万匹;八月,凤翔节度使李玭奏收复秦州;九月,西川节度使杜悰奏收复维州;五年八月,沙州刺史张义潮遣兄义泽以瓜、沙、伊、肃等十一州户口来献,自河、陇陷蕃百余年,至是悉复陇右故地,以义潮为瓜沙伊等州节度使。从大中三年正月到五年八月的近三年时间里,河、湟完成归唐的历史进程,洗刷唐朝百余年耻辱,形成轰动效应,特别是对于士人而言,几乎有身逢太平盛世的感觉,从而创作大量诗歌,歌颂盛世。杜牧《今皇帝陛下一诏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诸郡次第归》:

捷书皆应睿谋期,十万曾无一镞遗。

汉武惭夸朔方地,宣王休道太原师。

威加塞外寒来早,恩入河源冻合迟。

听取满城歌舞曲,凉州声韵喜参差。

《奉和白相公圣德和平致兹休运岁终功就合咏盛》:

行看腊破好年光,万寿南山对未央。

黠戛可汗修职贡,文思天子复河湟。

应须日驭西巡狩,不假星弧北射狼。

吉甫裁诗歌盛业,一篇江汉美宣王。

大中三年,杜牧正在长安,应该亲身经历宣宗接见河、湟百姓的盛况,所以,诗歌虽然难免应酬,但是,还是真情流露,因为不但自己夙愿得偿,而且,唐朝也几乎重现开元盛世的光荣。

河、湟归唐意味着唐朝西部边境形势的改善,推动唐朝进一步的经营步伐,用兵党项也就拉开帷幕,引起杜牧高度关注,甚至直接上书宰相,晓以利害,《上周相公书》:

昨者诛讨党羌,征关东兵用于西方,是不知天道也。边地无积粟,师无见粮,不先屯田,随日随饷,是不知地利也。两汉伐虏,骑兵取于山东,所谓冀之北土,马之所生,马良而多,人习骑战,非山东兵不能伐虏。昨者以步战骑,百不当一,是不知人事也。天时、地利、人事,此三者皆不先计量短长失,故困竭天下,不能灭朴樕之虏,此乃不学之过也。不教人之战,是谓弃之,则谋人之国,不能料敌,不曰弃国可乎!

杜牧坚持收复河、湟,用兵党项,经营西部边境,但是,反对穷兵黩武,特别是反对胡乱用兵,无谓牺牲,于是,在河、湟归唐拉开帷幕,唐朝用兵党项之初就抨击唐朝军事弊端所在,目的是为唐朝接下来大规模用兵党项提供建设性意见,对唐朝边境形势有所裨益,所以,当唐朝用兵党项获得胜利,杜牧不但以《贺平党项表》热情歌颂唐朝军威、国威,而且,对边境将士表达崇高敬意,《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

将军独乘铁骢马,榆溪战中金仆姑。

死绥却是古来有,骁将自惊今日无。

青史文章争点笔,朱门歌舞笑捐躯。

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

当时杜牧已经进入生命的最后时间,何尝不是在赵纵身上感觉到自己的影子,在杜牧心目中,赵纵正是立功边境,马革裹尸的自己,实际上是杜牧一生积极入世的自然流露。

事实上,杜牧关注河、湟既是积极入世,也是明哲保身。

大和年间,李训、郑注对策文宗,引起文宗高度认同,《资治通鉴》卷二四五:

李训、郑注为上画太平之策,以为当先除宦官,次复河、湟,次清河北,开陈方略,如指诸掌。上以为信然,宠任日隆。

宦官专权,河、湟沦陷,河北割据是唐朝当时最主要的三个问题。但是,杜牧关注的却集中在河、湟沦陷,对于宦官专权、河北割据,所言甚少,并不是偶然。

大和二年,士人刘蕡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极言宦官专权之祸,言辞恳切,使人叹服,但主试者畏宦官而不取,震动朝野,引起宦官集團强烈不满,对刘蕡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导致许多朝臣噤若寒蝉,根本不敢触怒宦官集团。杜牧进士及第,又制策登科正是在大和二年,等于是踌躇满志之际就亲身经历刘蕡对策事件,几乎是零距离、最直接地感受到宦官专权之甚。但是,杜牧一生几乎没有刘蕡对策的片言只语,从反面说明杜牧受到刘蕡对策事件的影响之深刻,也充分表现出杜牧对宦官专权的基本态度。

大和七年,杜牧入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府,从此与牛僧孺亲厚无间,后来为牛僧孺撰写墓志铭,在当时人所公知,传为佳话。牛僧孺与宦官集团关系极为恶劣,元和三年对策,矛头直指宪宗最信任的宦官吐突承璀,进入仕途伊始就与宦官集团形成矛盾;长庆、宝历年间,因为为官正直,反对宦官集团介入政治,又与元和逆党格格不入;大和年间,为鄂岳观察使,又将刘蕡辟为从事,待如师友,几乎站在整个宦官集团对立面上;大和五年,因为维州事件,反对接受维州归唐而得罪宦官王践言;而且,牛僧孺创作的唐传奇《华山客》又把讽刺矛头指向仇士良等宦官,因为《华山客》等唐传奇流传广泛,引起仇士良等宦官怨恨也就在情理之中,杜牧《唐故太子少师奇章郡开国公赠太尉牛公墓志铭》:

仇军容开成末首议立武宗,权力震天下,每言至公,必合手加额曰:“清德可服人,但过恡官财,与人无一毫恩分耳。不肯引誉,不敢怨毁,淡居其中。”

仇士良之言明为褒扬实则贬抑,对牛僧孺的怨恨不言而喻。杜牧因为与牛僧孺亲厚而遭到牵连也就在情理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杜牧的政治主张与宦官集团也是难以调和。杜牧政治态度强硬,主张削平藩镇,开疆拓土,所以,关注河北割据、边境形势,会昌年间,回鹘内乱,威胁边境,甚至不顾李德裕与牛僧孺之间互为政敌的事实,上书宰相李德裕,是为《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获得李德裕的认同,《旧唐书·杜牧传》:

武宗朝诛昆夷、鲜卑,牧上宰相书论兵事,言“胡戎入寇,在秋冬之间,盛夏无备,宜五六月中击胡为便”。李德裕称之。

时在杜牧出任黄州刺史,正是仕途并不得意之际。而宦官集团在元和以后,经过分化整合,逐渐形成姑息、苟安的政治主张,特别是反对用兵,纵容河北割据,甚至不惜弑杀宪宗,扶持穆宗,葬送元和中兴的形势,后来又反对李德裕,扼杀会昌振作的局面,竭力维持消极无为的政治局势,终于导致唐朝江河日下,难以挽回。

杜牧在大和二年进入仕途之后,就一直处于宦官专权的政治形势之中,深刻认识到宦官集团的猖獗,不敢言说,《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

昔事文皇帝,叨官在谏垣。

奏章为得地,齚齿负明恩。

金虎知难动,毛厘亦耻言。

撩头虽欲吐,到口却成吞。

照胆常悬镜,窥天自戴盆。

大和年间,文宗先后重用宋申锡、李训、郑注等人,筹划剪除宦官,形势凶险、诡谲,导致杜牧心生忌惮,吞吞吐吐,而在甘露之变以后就更加战战兢兢,《李甘诗》:

其冬二凶败,涣汗开汤罟。贤者须丧亡,谗人尚堆堵。予于后四年,谏官事明主。常欲雪幽寃,于时一禆补。拜章岂艰难,胆薄多忧惧。如何干斗气,竟作炎荒土。题此涕滋笔,以代投湘赋。

文宗以李训、郑注剪除宦官,却为宦官反制,是为甘露之变。宦官集团诛杀宰相四名,朝臣若干,血洗长安,由隐蔽操作转向公开威胁皇权、士人。所谓的“二凶”就是李训、郑注,虽然并不是正人君子,而且,还与宦官关系密切,但是,死于宦官刀下反而意味着宦官集团的猖獗,并不值得大快人心。引申而言,杜牧集中抨击李训、郑注属于含糊其辞,转移矛头指向,归根到底是因为忌惮宦官集团。所以,杜牧言说有所选择,因为宦官专权、河北割据都与宦官集团关系密切,所以,只有避而不言;而河、湟沦陷等边境问题,宦官集团干预不多,就成为集中言说的对象,更何况河、湟沦陷由来已久,关系唐朝国力,兹事体大,终于成为杜牧一直关注,也是值得关注,可以关注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大中年间,杜牧的河、湟诗歌是对自己认为的唐朝中兴的由衷歌颂,更是自己多年来压抑心情的真正缓解,扬眉吐气,纵情高歌。

(作者系浙江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宁波财经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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