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朗

寻访英国文学圣地是我访学英国的一个重要目的，特别是寻访勃朗特姐妹和华兹华斯的故居。从剑桥转三次火车到达西约克郡的基斯利，从基斯利再转两次公共汽车到达哈沃斯小镇，最后步行20多分钟，才能抵达勃朗特姐妹的那幢老房子。这幢房子位于西约克郡奔宁山脉的一个小山岗上，是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两层小楼，旁边是哈沃斯教堂。小楼旁是一片阴森墓地，整整齐齐的墓碑，还有许多坍塌的墓碑，也堆放在这里。这幢小楼孤零零地耸立着，只有一些古树和山岗的陪伴，显得茕茕孓立。这是我见过的最为荒凉的作家故居，只有到这里才能真正体会到《呼啸山庄》的场景和气氛。荒原深处，墓冢丛中，教堂对面，一幢阴森的房子，室外狂风呼啸，室内炉火闪忽，艾米莉和夏洛蒂伴着孤灯，奋笔疾书，此情此景，该是什么况味！与之相比，狄更斯在伦敦的故居温暖舒适，华兹华斯在湖区的故居宁静而优美，勃朗特姐妹的故居真是一处荒凉阴郁之地。

哈沃斯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山区，偏僻荒凉，勃朗特姐妹家几个孩子游玩的地方就是山岗上那一望无际的荒野。三姐妹的父亲是哈沃斯教堂牧师，其妻生了六个孩子，可他却很难供养这么多的孩子。其妻去世后，他把女儿玛丽亚、伊丽莎白、夏洛蒂、艾米莉送到柯文桥一家寄宿学校读书。这所师范学校专门接收牧师的女儿，但是伙食极差，住宿也不好，教师极其严厉苛刻，使孩子们的健康受到很大损害，这就是小说《简·爱》描写的劳渥德师范学校。由于生活条件恶劣，阴冷潮湿的冬天使玛丽亚和伊丽莎白得了肺炎，回家后不久就去世了。失去两个姐姐，对夏洛蒂是非常沉重的打击，小说中描写的那个坚强勇敢的海伦·彭斯就是姐姐玛丽亚的生动写照。

牧师把夏洛蒂和艾米莉接回家，让她们在家里自得其乐。四个孩子自学音乐、弹琴唱歌、绘画写作，快乐无比。她们还办了一份手抄本，自编自写，自由创作，陶醉其中。夏洛蒂、艾米莉和安妮的写作才能就这样自然地激发起来，弟弟勃兰威尔在绘画上显示出了才华。哈沃斯的这幢房子是他们最好的学校，房子后面一望无际的荒野是他们最好的游樂场。

艾米莉曾写道：“整个英格兰境内，我不相信我竟能找到这样一个与尘世喧嚣完全隔绝的地方，一个厌世者理想的天堂。”这是小说《呼啸山庄》的原话，用来形容他们的故居一点不为过，她们的老屋就是呼啸山庄的原型。全家1820年搬入这幢房子，终生居住于此，6个孩子和母亲在这里先后去世。夏洛蒂和艾米莉在这里度过了她们短促的一生，完成《简·爱》和《呼啸山庄》的写作，两部小说都在1847年出版。一家同时出现三个作家，三姐妹同时出版三部小说，其中两部成为伟大的文学经典，至今仍是英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1928年这幢房子被改建成勃朗特姐妹故居博物馆，陈设至今，将近百年历史。

我们走进这幢两层的房子，一层有几个房间，分别是老父亲的书房、厨房和饭厅。一楼饭厅是全家人聚会的地方，据说《简·爱》《呼啸山庄》和《艾格妮丝·格雷》在这里写成，三姐妹常在这里讨论写作心得。房间不大，墙上挂着夏洛蒂的肖像画，还有勃兰威尔的一个石膏像，据说艾米莉就是在这个房间的沙发上去世的。从一层到二层有一个优雅的扶手楼梯，二层是夏洛蒂的卧室和老父亲的卧室，还有勃兰威尔的一个画室。夏洛蒂房间摆放着她最喜欢的黑色连衣裙，维多利亚时期妇女们的典型装束：一个风帽和一双手套。一张书桌陈设着她的信件、笔、墨水瓶。夏洛蒂还留下一些水粉画，她和艾米莉尝试绘画，画过一些花卉静物，即使从专业角度来看，这些绘画作品也是不错。绘画风格显露出她们高洁的情思、不凡的天赋，在文字和绘画上都表现出高雅才能。弟弟勃兰威尔被寄予厚望，希望成为画家，可惜他染上酒瘾和鸦片瘾，在酗酒和吸食鸦片中损害了自己的身体。从1848年到1849年，家中厄运不断，勃兰威尔、艾米莉、安妮分别染病去世，一连走了三个弟弟妹妹，对夏洛蒂的打击非常巨大。她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写作，才能忘却生活的痛苦和悲哀。

小楼后面是一个山岗，山岗上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荒野是《呼啸山庄》最重要的场景，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常常在这片荒野散步，他们死后的灵魂也徘徊在这里。荒野也出现在《简·爱》中，当简爱离家出走的时候，她在荒野中流浪，在山岩下睡去。这片荒野成为她们的精神家园，可是荒野上的寒风那么刺骨，一切如此荒凉！那咆哮的西风，把荒野上所有植物都吹向一个方向，几乎没有树木，只有一望无际的石楠丛和兰铃花。“苍茫荒野，岁月未曾留下几多痕迹”，托马斯·哈代最能理解这种奇特的景象。他说暴雨是荒野的情人，狂风是它的朋友。哈代曾说：荒野伟大而奇特的景象，是从由黄昏进入夜晚开始的，没在这个时辰到过荒野的人，是不理解荒野的。苍茫暮色与荒野景物融合，演化出一种景象：庄重而不严峻，动人而不艳丽，警诫缓慢有力，简朴宏大壮观，这种壮美在风景秀丽的地方是找不到的。他还把这种风景与人的心智联系起来，他说高山、荒野、大海，都是忧郁的壮美。这类风景与比较有思想的人是和谐一致的，它们都代表着一种壮阔的精神世界。我和陈文铁博士很幸运，恰巧在傍晚时分来到这片荒野之上。我们在荒野上徘徊，我们在荒野上游荡，仔细体会艾米莉和哈代的那种感觉。粗粝的西风梳理着这片土地，没有挺立的植物，只有匍匐的荒草，夕阳西沉之际，一切都在暗黄色中隐没，真是一个荒凉孤寂的世界。在这里，我头脑中只想着那些以“H”开头的单词：height，heath，heather，heathen，hearth，heartthr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