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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流

2021-12-16吾热勒汗·博凯

湖南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草房暖流画像

(哈萨克斯坦)吾热勒汗·博凯

行人啊,你肥壮的马在慢跑,

我可怜的人,什么也看不到。

——民歌

每当我看到这幅画像,就想起你。每当我想起你,就望着这幅画像。我不知你在何方,也不知你在干什么。也许你……我真不敢这样想……也许你还在人间。我真的希望你在人间,那样你也许会在我身旁。我唯一的遗憾是,你读不到我写的这篇文章。就在这时,我仿佛看到了你。而你犹如田野上一棵被狂风袭卷的小桦树,惊恐地颤抖着。你虽然被恐惧和孤独所缠绕,还是坚强地唱出了一首美妙的歌。我仿佛听到了你那悲伤的歌声。我觉得,你的声音正在给人们,甚至给全人类诉说着自己的纯洁。

每当我看到这幅画像,就更加深入了解生命的意义。我深信,描述一个人生命当中真实的喜怒哀乐,绝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不知为何,我看着这幅画像就泪流满面。也许你还记得,我给你反复叙述这幅画像中画的是什么,不停地讲画像的内容。我觉得你会厌烦。但你凝视着前方的某一点,认真地听着我的描述,偶尔深深地叹口气,轻轻地抚摸着墙上挂的这幅画像。我深知,你多次渴望过看清这个灿烂的世界。

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像,彻底改变了自己对审美和艺术的陈旧观点。觉得自己以前所享受的、崇拜的美,都是一些虚伪情感和浅薄意识所带来的东西。我们也不可能记住那么多的东西,只是有价值的一部分才存储于记忆当中。我们当然是为了看到和感到这灿烂缤纷的世界而出生的人。我俩牵着手走在一起时,我能看见这个灿烂的世界,而你只能感触到。至今我纳闷着,因我尚未找到用肉眼看到和感触到世界的根本区别。有时候,在你身旁时,我闭上眼睛,试着进入漆黑的世界。但仿佛丢失了自己,只得胆怯地睁开双眼。为了不迷失方向,我紧握着你的手。这时我才明白,无论自己闭着眼或者睁着眼,我都一直在踩着你的脚印,一直在跟着你。

覆盖大地的冰雪开始融化了。远处有一棵叶子被冬天偷去的树,瘦瘦枝条上落着几只鸟。马路上冰雪消融,变成了泥泞。偶尔从云朵的间隙中瞄准大地的太阳,给人们传递着暖流和春意。整个冬天在积雪底下呻吟的大地,好像在渴望脱下自己又厚又重的白色棉衣。

暖流!寒冷冬天的日子即将结束。被暖流拥抱以来,这片大地慢慢地苏醒,万物开始复兴,一切的一切都生动了起来。在被人们踩踏的泥泞马路上牵着孩子的那位农民,现在的情况如何呢?你现在记起来我所说的是瓦斯列夫的油画《暖流》吧?我俩是在油画所描绘的日子里相识的。关于这幅画像,我这辈子都讲不完,也写不完。对我来说,画像的神奇不在于画家的天才,而在于让我俩相识的纽带作用上。

我俩去的这所疗养院叫“石堤”。我们乘坐的黄色大巴车绕着连绵的山路,正准备去山顶上。年久失修的水泥路到处都是坑,坑里都是满满的积水,路边洁白如玉的雪上粘着无数的污渍。这时,乘客们从静思中醒来,打起精神。因没有座位,我一直站着。把自己刚买的画像递给了窗边坐的这位姑娘。恳请她帮我拿着。姑娘真的非常漂亮,一副单纯的模样。看来,在她心中对周围人们的信任好像没有丝毫的怀疑,心灵犹如泉水那样清澈。她望着窗外的山,一直在沉思。在众人面前我也不好意思與她搭腔。

我让你拿着的画像,你根本就没有看一眼。把画像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拿着。下车时,我说一声谢谢,从你手上接过了画像。

下车后要徒步去“石堤”。沿着从山脚开始的石梯路,一直走到山顶就可以看见森林里坐落的许多木屋。树上的雪“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上。我一直跟着你。你走路很慢。我发现你每踩一次脚,特别小心翼翼,似乎数着自己的每一步。你几次踩错了石梯,差点摔倒。知道自己后面有人,你停顿了几次。也许是为了让我走在你前面吧。我走到你身旁,停下了脚步,然后对你说:“妹子,你发现了吧,周围的景色现在如同这幅画,特别美。”你转了一下乌黑的眼睛,脸色有些苍白地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第一次发现你的眼睛很美,很清澈而有些可怕。

“你在开玩笑吧,也许你没有心思跟我交流。像你这样的黑眼美人不可能不懂得这样一幅画的超级魅力。”我说。这时,你深深地叹一口气,用一种很冷淡、生疏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哥,我真看不到,我是瞎子。”

我的心被别人突然扎了一针似的,感觉到了自己是一个瞎子,而不是你。我手上的画像突然掉在地上。

“地面很脏,没有损坏吧?”你说。

“没事,没事。我们一起走吧。”我道。

我俩肩并肩地走着,我偷偷地瞟了你几眼。你的话,让我难以置信。“也许她在骗我。”我想。

“你叫什么名字,妹子?”

“贾娜尔。(目光之意)”

我感觉你的声音很有特色,来自嗓子深处,像百听不厌的歌声或冬不拉曲。反正是用语言难以表达的一种奇妙之声。每当你说话时,我仿佛在听到一种神奇的乐曲声,会忘记周围的一切,犹如自己踏上一条帆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游荡。

我没有同情你双眼失明。你这么年轻就患有肺病,这才让我心疼。在这样一个有暖流的日子里,我手持一幅《暖流》的画像,跟你一起爬山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为了感触和看清世上的每一个事物,躯体上的眼睛是远远不够的,而要有心灵的眼睛。

我们之间的交谈较少。因为我们不管谈论什么,最终还是围绕“看到”为主的话题,所以我不敢随便开口,尽量避开这样的话题。也许你感触到了我的难处,不主动提问,静静凝视着一个点。你盯着某一个点的眼睛,有时候像沙漠里的一口深井,有时候就像晚上没有被月亮照亮的湖面,特别神秘。我从这双无辜的眼睛中,看到了无限的美。你很熟悉我们这所疗养院的生活秩序:每天早晨去锻炼(当然是除了你);完成喝药的任务后去吃饭……然后呢,看电影或散步时我一直带着你。很多人盯着我俩的一举一动,用异常的目光看我们。你当然没有看到这些狼眼、狐狸眼、猫眼、老鼠眼、蛇眼等各种各样的怪眼。我还真高兴你没有看到这些眼睛,你没有为这些眼睛而伤透了心。我们好多次看了电影。虽然你只听着电影声音,但从你不安分的表情中我发现你已察觉到了电影中的战场和故事细节。从影剧院出来,我们踩碎着地上的薄冰,进入漆黑的夜晚。为了不迷失方向,我紧握着你的胳膊。因为你牵着我,在漆黑的夜晚中从未踩过一个坑儿。

我还是把话题拉回暖流吧。我俩坐在木椅上,晒着太阳。因为阳光微弱,我的背部开始受凉了。但你喜欢一直这样坐下去。有时候你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会打盹一会儿。那时,我看着你如同鸡蛋白白娇嫩的脸蛋、乌黑的长发、微微颤动的脖子和苗条的躯体。我无比憎恨使你变成残疾人的命运或老天爷。这时,你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对我说:“哥,你为何老盯着我?”我吓了一跳。然后你又说:“哥,我什么都能感触到,否则我怎么能活着呢?”说着便闭上眼睛道:“我眼前永远是黑夜,但这并不是永远的睡眠。有时候一束光从黑暗中穿入我的眼睛,您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光。如果您不懂得那束光,我也不可能与您交友的。”

“如果我不懂呢?”

“不,不,哥,我不知对自己来说是幸运或是厄运,我的直觉从未骗过自己。”你又闭上眼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我感到自己的浑身是暖暖的,这当然是从你身上传递的一种暖流。我想:多么美丽啊,不知她的未来会怎么样?多么可怜啊!

这时你说,“哥,别可怜我好吗?我害怕别人可怜我的目光。也不想听到同情我的话。不管别人多么可怜我,没人会治愈我的双眼。我不是可怜的人,也不是残疾人,更不是不幸的人,我是正常的人!”

贾娜尔,从那晚起,你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成为了让我从不说谎话,永不犯错的导师。我的贾娜尔,我如今还记得你所说的这句话:“在生命中,保佑每一个人在智慧、思维、情感和心灵上不瞎眼。”

我俩忽略周围的热闹,在这里默默地坐的时候,也许很多人认为我俩是一对情侣。不,不,我俩之间的情感线的结谁也不会解开;关于这个感情,我俩也无法解释,别人也无法理解。是呀,这是一种神秘的,不同于爱情和友谊的异常感情。我比你大十岁,但年龄之间的差别没有成为我俩交往的阻碍,我反而觉得自己比你小十岁。我时刻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为了不伤害你脆弱的心而努力着。

那天,我带着你去了疗养所的舞会。大家热热闹闹,成双成对地跳着舞。“哥,走,我俩也去跳舞吧。”你在我耳边说。当时我觉得耳朵发烫得厉害。

刚才跳舞的人们都一一退后,欣赏着我俩的舞姿和舞步。在美妙的乐声中,我俩如同飞翔的一双天鹅,不停地跳着。我发现一双双嫉妒的眼睛在盯着我们俩。我再次因为你看不见这些眼睛而高兴。“看看她,舞跳得比能看见的我们还好。”有人道。这时,你愣住了片刻,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哥,走。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第二天早晨你没来吃早饭。去你的房间时,我看见你在床上缩着。

“哥,是您吗?”你果然认出了我。

“是我,贾娜尔。为何不去吃早饭呢?”

“没有胃口。”你说,“您不该来,这里所有妇女都在说我俩的坏话。是,她们有眼睛,但看到什么了?但我不怕,纯洁是我的尊严,不过她们想把这个也夺走。那样我还能剩下什么呢?只剩下死了吗?”

“别那样说,贾娜尔。有些人总是喜欢胡搅蛮缠。众人有时候也乱说。”

“就是,她们在说三道四。”然后你对我说,“哥,如果您有时间,我们去一趟草房子怎么样?”

暖流!冬天的积雪慢慢地融化着。用冷淡的态度迎接一切的三月,一到晚上就使劲喷吐着冬日最后的寒气,为发挥自己的最终作用而努力着。就在这个时候,我俩出发了。我俩的脚浸没在从路边升起的小雾里,去往戴着雪帽的小草房。你在前,我在后,一直默默无声。我们到草房对面,你就察觉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你突然站住脚,用一种特殊符号在路边的雪上写下了我和你的名字。我看着刺眼的白雪,在你旁边站着。也许,暖流在雪山面前无能为力了。对面的雪山好像始终没有被春暖所感动,一直显出那副冷酷的模样。从雪山脚下开始的浓雾一直绵延至天边。后来,我们返回了。你在前,我在后,还是默默无语,低着头。你的双手在口袋里,我的双手在背后。脚还是刚才那样浸没在从路边升起的雾里,我俩的身子进入了春天的浓雾中。在浓雾中我担心迷失方向,紧跟着你。

第二天,我们又来到了此地。还是昨天的路、时间、天空和山。但,对我们来说一切都不同,我俩一直默默无语。我们知道,如果谁发出声音,就像朝着舒适而安静的湖面上扔了一块石头,吓跑了一对天鹅。你很年轻,我的整个灵魂被你的青春魅力所感染,自己仿佛返回了自己十年前的青春年代,找到了活力。但我被自己的忧愁而折磨着:因为,我突然找到了你,即将会永远失去你;在无法逆转的青春旅途上,你遇见了犹如一条蛇般慢慢爬行的我。让我很伤心的是,你也即将会永远失去我。

我不愿意玷污我俩之间的纯洁之情,只想永远跟随着你。今后,我虽然不能牵着你的手,但愿意成为依赖阳光的月亮。我以前如同大海中的孤岛,你一出现,我就不再孤单了。我深信我俩是彼此的精神支柱。你是落在苦命之网的一只小鸟,我无力从这种折磨中救出你,我唯一能做到的是:成为你尊严的守护者。

但,我也是人。当你纤纤的手指碰触我手的一瞬间,我就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那时,我对你心神不宁,怀念着十年前的纯真和青年时光。我们也无法说出心灵之间的这种彼此不归属、不依赖、不排斥,相互不同情感的起因。反正,我俩之间拉上了一条彼此舍不得的情感细线,但这种感情我们彼此隐瞒着对方。

我们今天又来到了此地。不知是谁,用脚擦抹了你昨天在白雪上写的字。

“是谁啊?”这时你声音颤抖着说,“谁擦抹了呢?”(天啊,你怎么知道的?)“会是谁呢?什么都会发生。”我说。

我们在草房前抱着膝盖,坐了很长时间。暂时找到安宁的我,在暖和的阳光下望着那座雪山。我第一次想起了,假如哪一天我俩突然消失或在这儿变成两座石像,外面的世界照样会连续不断地运转。因此我同情了周边所有的可怜人。

我望了蓝蓝的天空,然后看了你洁白的脸、乌黑的头发和可爱的眼睛。看着你的眼睛,我想起了我故乡的黑湖。

黑湖四边都是如同你睫毛那样竖立的松树。湖水虽然很清澈,但白天和黑夜都是那样灰黑。这里的牧民夏天不敢在黑湖旁扎营。有些人说:“黑湖里有水牛,晚上能看到它們在湖边吃草。”也有关于水仙的传说。有一次,我跟着父亲来到这片草原,不听父亲的劝说,晚上睡在了湖边。贾娜尔,你猜我看到了什么。色彩鲜艳的晚霞照射在湖面一刹那,整个湖面被染成金灿灿的颜色,显出了格外的美景。当时我深信,除了这个湖,没有第二个湖有这般美。那晚,我没有合眼。从湖面扑面而来的清爽之风,草原凉快的夜晚和清凉的空气,赶出了我身上的无奈和睡意,让我意气风发。快天亮的时候,我打盹了一会儿。这时,我感到身旁来了一位头发乌黑、皮肤洁白的美女,凝视着我。她的眼睛像极了你的眼睛。她头发上流淌着着水,进入了湖里。我睁开了眼睛。早晨的太阳已爬到山顶,从树叶隙间洒落着金丝般的光。至今,我对别人从未提过梦见水仙的事。有时候我想:也许水仙抛弃这个世界,进入湖里,永远消失了。因为你特别像我梦见的那位姑娘,在我俩相识的那些日子里我有了一种恐惧——怕你如同水仙一样消失。也许你还记得,所以一到傍晚,我催着你回房间。

我俩坐在草房门口,你显得格外活泼、开心。我至今还记得那天你所讲的故事。你第一次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你在睡眠中的微笑就那么甜蜜。你深深地叹一口气,对我说:“哥,你是否知道人间为何存在憎恨?”

“我听说,人首先憎恨自己。左手与右手,左眼与右眼永远是仇敌。”

“謊话。人绝不会憎恨自己。”

“那,人为什么会杀害自己呢?”

“那是一种罕见的情况。哥,说心里话,我也不想活着。我这样的命运很多人难以忍受。如果我想死,杀害自己的方法和工具当然很多。但是……我为何……为何……”

我没能给她想要的回答。想起了父亲讲的故事。

以前在我们村落有一个缺鼻子,有语言障碍,瘸腿,耳朵听不清,满脸都是黑斑,患有白内障的人。有一次,左手骨折时他祷告着说:“老天爷呀,别让我受罪啊!”这时他弟弟说:“难道你忘了老天赐给你的苦衷吗?你命定就是受罪的人。”

“我在盲校时,我们一位视力很弱,似乎看不见东西的老师说,孩子们,相对于有眼的人我们更应该热爱生命,因为我们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警告,他们的脑海里时刻存储着不想成为盲人的警惕。”你继续道:“有一天老师对我说,贾娜尔,你知道吗?因我的一双眼睛能看见一点光而后悔过。十年前我的双眼患有白内障,成了盲人。那时候我没同情自己,而同情了亲爱的媳妇。她每天都为我的这个遭遇而泪流满面。我一起长大的一位朋友每天来我们家牵着我。我住了院。做了手术。医术高明的医生让我看见了一点点光。自己手术后的状况我给谁都没说。出院那天媳妇和朋友来接了我。飞机上我们三个坐在一排,我在窗边。贾娜尔,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

什么?我问他。我把头转向他们,看见了媳妇和我的好友在亲热。他们以为我看不见,亲热了许久,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那时候,我真的悔恨自己能看见。下了飞机,我没回家,直接去了盲人协会。我最后一次流着泪,诅咒了献给我一点光明的无辜医生。憎恨了自己能看见时的一切行为。认为那些行为都是无耻卑鄙的。哥,你知道我为什么给您说这些事吗?”你凝视着前方的一棵枯草问了我。这时我想,这个姑娘在骗我,也许在试探我,她绝不是盲眼人。

“哥,给您说这些的原因,”你说,“如果我多嘴,请您谅解。我感觉到除了你以外的所有男人都盯着我的胸、大腿和臀部。他们都知道我看不见,所以随意可以狼贪虎视。我想给您说的并不是这个。有眼的那些人很傲慢。他们瞧不起我们,甚至想欺负我们,是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是可怜的、软弱的残疾人。他们并不懂得心灵上的残疾比肢体上的残疾更可怕,更可怜。他们认为,对盲人来说只有一种颜色——黑色。是的,我们眼前永远是黑夜,无限的深渊,外面的世界如同墓穴。对比盲人来说,有眼的人有一种优越感。说实在的,我们比他们更能看清这个世界。如果我们周围没有任何人,也许人人都是盲人。对盲人来说,物质的外在美是不存在的。我看不见您的外表和面目,听到您的声音和说话后才决定与您交友的。说心里话,一旦想起自己越来越接近您的同时,反而越来越远离您。友谊愈来愈深刻,但总有一天会与您离别,我心里充满着无比的痛苦。也许,自己太亲近了您。有时候,我长夜无眠。为何呢?或许是从您身上找到了自己多年寻找的关心和爱护,但这些都不会属于我。我怎样突然找到您,就会那样突然失去您。这绝不是爱情,也不是男女之间的欲火或短暂的激情。它总比这些情缘宝贵。可以永藏在心底的爱戴。我在您面前从未这样口流长河过。我这样讲,是为了弄清和划分我俩之间的关系范畴。我昨晚梦到了您(说这句话时,你脸带微笑,显出了格外喜悦的表情)。我盼望着夜晚的到来,夜晚可以给我带来喜悦,因为我可以在梦中见到您。梦中的您是一位中等个头,头发浓黑,高鼻子的人,眼睛淡棕色。我和您过了一座桥,您在牵着我的手。桥下是滚滚长流的河。您给我说,贾娜尔,别回头,要不我俩也会掉进河里。我闭上了眼睛,紧跟着您。到对岸,我睁开了眼睛。天啊!我看到了一切。以前漆黑的夜晚、乌黑的天空、黝黑的人们突然被染成淡红色和白色。我们刚通过的河也是红色的,是血河。我高兴地哭了,掉落的不是眼泪,是眼珠。您立马捡起我的眼珠,扔进了那条血河里……然后您对我说,你刚才不应该哭泣,这里属于只会笑的、不反思的、永不回头的那些人。然后,您让我返了回去。就这样,我离别您,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居处——盲人岛。人,太阳,花儿都是黑色的……”你突然起身,踏上了返回疗养院的路。我没有追你,因为当时我无能为力。

我还是想回到这幅画像。在泥泞的路上牵着穿破烂衣服的孩子的农民,去往一段含糊不明的旅途。破旧的羊圈象征着破旧的冬天和破旧的生命。那,在白雪中的我们和这座草房是什么的象征呢?暖流首先融化了草房上的积雪。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仿佛是草房的泪水。这个我没给你说。你倾听着滴水的声音,猜测了自己能活多久。直到我们回去,檐水一直滴答。“你会长命百岁。”我说。“可怜人才能活到百岁。”你道。我第一次生了你的气,但没让你知道。从此以后,我们决定不再数滴水的声音。

我常常感觉到自己很累,好像是自己从遥远的旅途中回来。但每次见到你之后,就不觉得累,有一种安歇之感。不,不,这绝不是在我身上常发生的现象,是我厌烦、提心吊胆的心神靠着你温暖的心灵,暂时舒适地合上眼睛,倾听你美妙的声音后才产生的现象。有时候,我还高兴自己得肺炎,到这所疗养院来治疗。是因为我在这里遇见了你,知晓了在我迷茫的生命中有一位名叫贾娜尔的亲人。因此,至今我把你当成给我心灵灌输“暖流”的人。

你回去的前一天,我俩又来了草房前。那时候,冰消雪融,地面已干。可以听到返回家乡的鸟类的歌声。那天,我们没去吃午饭,一直散步至傍晚。那天,我们终于告别了仿佛我们俩暂时住处的草房,终于告别了带我们去草房的那条爆皮的路。你也许还记得,路边有两棵松树,一棵直指云霄。离它不远的另一棵松树勉强地弯曲细腰,把头顶紧靠这棵笔直的松树后,上半部分与它一起平行地高耸入云。当时,你靠着那棵弯曲松树说:“很多人缺少这棵树的勇气。”那天,我们终于告别了这两棵情侣松树。然后,我们站在“石堤”上,望着夜间的阿拉木图市。“应该很美丽的城市。”你说,“借用您的双眼,看够一次这座美丽的城市后离开人间,我无怨无悔啊!”

“贾娜尔,我的眼睛不适合你,因为我的目光配不上你的心灵。”我说。

“只是我的一个愿望而已。”你说,“我五岁那年,抓一只萤火虫,戴在了小辫子上,萤火虫在晚上格外亮灿灿。那时候我能看见。我现在就想,下面这座城市五彩缤纷的灯光,也许如同我小辫子上的那只萤火虫。”(当时我很奇怪,有眼的我也找不到这样的比喻。)

贾娜尔,你说得对,有时候我就感觉仿佛在一口巨大的高炉里着了火……

你继续道:“我想,星罗棋布天空的一部分折断后,晚上也许掉落在地上了。我虽然多么喜欢夜晚,但又那么害怕黑夜。因为很多坏事发生在黑夜当中。当然,人与人之间的有些结缘也发生在夜晚。对我来说白天和黑夜没有两样。”说完后,你面朝从城市那里刮来的清风,停顿了许久。你仰望着天空说:“我闻到了人的味道。”

我也仰望着天空说:“流了一颗星。”

“看到了,如果流的星星多,明天会很热。”你说,“流的那颗星星也许是我的眼睛。”

“贾娜尔,今天你怎么了?从没有见到你这样悲观。”

“今天我也认不出自己来。哥,我仿佛是一位在大海里挣扎,拼命地游着,快到海岸时告别人间的人。哥,您知道吗?我的眼睛仿佛今天才看不见东西似的。我这种百感交集心情的产生,也许来自于离您越来越近,却要离别的感觉。”你把头靠近我的肩膀时,我发现你在颤抖。我摸了摸你的脸,你在哭泣。

我感觉到你的眼泪犹如从那座草房上滴答的雪水。我无法安慰你,只说:“贾娜尔,我们回吧。”

“不,不。”你说,“我今天要在这里熬夜。我如同您的一峰小骆驼,您把我牵了整整一个月,希望您能坚持住最后的一天。哥,您也许不知道,相对于将来您不在的那些日子来说,现在的时刻对我很重要。我现在才明白,对人最重要的不是眼睛,而是能给自己指明方向的,能照亮自己旅途的,握在手中的一盏灯似的忠诚朋友。”也许吧,我心想。你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了我的脸,说:“对我这个可怜的人来说,您才是我的目光。”

夜晚开始凉了。从远方传来了飞机的声音。仿佛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充满了一种悲伤的声音。我闻了你的头发。我勉强地控制自己,面朝凉风,冷却了发热的躯体和产生的欲望。我俩返回时,已经是半夜了。手牵着手,肩并肩地走着。

“贾娜尔。”

“嗯。”

“我们今天去住这座别墅咋样?”

“我们进不去啊。”

“可以从窗户入。”

“羞耻的事。”

“害羞的人会失去幸福。”

“对我无所谓。我是跟着您的一峰小骆驼。”

“那就走吧。”

我们从窗户翻入进去。屋里有些闷。打开窗后,春天的清风吹走了屋内的异味。眼睛慢慢适应黑暗时,我看见了在墙角上放的一张床。床上铺了一层垫子。我把床垫伸出窗外,拍了拍。“那就睡吧,哥哥。您躺在里边,要不会掉下来。”你笑着说。你的笑声就那么纯洁,清澈,如同你的心灵。我真的很希望我们这些人的心灵像这样纯真!

别墅里,我俩躺在别人的床上。从窗户上可以看见外面的微光和犹如一峰骆驼似的黑山。我们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哥,讲个童话,好吗?”

“小时候知道的童话多,现在已经忘了。”

“哥,我俩的这种情况不就是一个童话吗?但我们不知道这则童话的结局如何。”

“不,”我说,“童话的结局都是好的。”

“就是,”你道,“很多童话的开头是可怕的。但我俩之间这则童话的开头很甜。也许结局……”

“那我讲讲一则童话吧。”我打断了你的话,“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男女……”

“哥,您这则童话的结局是两个年轻人为爱而死,对吗?这样的童话我并不喜欢。还是睡吧。”

我们静静地躺着。是你打破了安静。

“哥。”你轻轻地说。

“嗯。”

“我吻一下您的臉,可以吗?”我的脸已经够烫的了。

“贾娜尔。”

“嗯。”

“吻一下你的眼睛,好吗?”

天亮了。天空中的星星已经都融化了。早晨的白色绸布覆盖了苍茫的大地。你没有看到这个清晨的美;你没有看到大地被阳光叫醒后,和夜空的拥抱勉强分开,恋恋不舍地告别的那一刻;你没看到我依依不舍地凝视着你的脸。四五个小时后,你即将要离开我。我也会失去如同美梦的这些日子。

我现在想,当你犹如粗鞭子触碰到眼睛的小骆驼那样发出悲鸣时,我能否成了你的一种安慰?我到这个年龄段,见过盲人,也见过心灵盲目的人。在生活中遇到有些人的侮辱和阻碍时,我也想过抛弃这个世界。有时候,我望着你的脸就想:“老天爷呀,你可以夺走她的耳朵或者腿,为何嫉妒了她的眼睛呢?”我现在反思,自己的这些想法都来自于可怜你。如果你有双眼,造物者不可能会赐给你这样的美貌和超强的智慧。世上,谁没有痛苦,有些人会把痛苦暴露出来,而有些人把痛苦藏在心里。坐在你身旁,有时候从你不屈服命运的坚强模样中偶尔能感到死亡的预兆,这使我悲痛欲绝。但你那热爱生命的清澈笑声从我的大脑中立刻赶出这种想入非非。

今天,我送你上火车,坐在我俩的草房前,读了你带有智慧、对我来说很沉重的这封信。

暖流!草房!我孤独一人。

“哥,我离别了您。我度过了如同三十年的三十天。绝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我破碎的心没有得到丝毫的安慰。我带着仿佛在数百年前倒塌的废墟里找到自己的那种伤感,离开了您。哥,您坚定自己的信仰,没有偏离原则。也许,这对您来说是一种考验。您严控自己的一言一行,把自己锁在囚笼里,真正一个月成了您自己的奴隶。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这种违背自己本性的行为。刚开始我就觉得很好奇,但后来就厌烦了。最后的一周内,我甚至讨厌了您。我认为您是一个根本不在乎别人感受的人。别人失去的,也许对您无所谓。遗憾的是,身体完整无损的人却不懂得残疾人的痛苦和心事。说懂得,也不过是可怜和同情而已。我们需要的不是可怜和同情。关于这个,我多次提醒了您。但您还是拿我当残疾人来对待。所以我们在山上或在别墅里,您都不敢亲吻我。也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抚爱我。您虽然是个成人,但怕我是一个盲人。哥,您应该知道,一根木头不会单凭一个手掌就可以折断,天啊!如果我有眼睛,您也许会把我当作掌上之宝,愿意做我的奴隶。我不明白您为何那样急着离开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也是肉长的人。难道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男子汉的牺牲品吗?哥哥呀,就这样您把我送给了远远不如您自己的陌生男人。因此,我带着如冰的心情离开了您。别责怪我给您说了实话。哥,请您原谅。您违背了男女之间的自然规律。哥,所以健康的人都觉得自己比残疾人高一截,爱护我们的背后有一种同情和可怜。是,您很圆满地完成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以上所说的这些都是我对您的埋怨。我想说的是:我俩一起时,您的幻想和愿望都是虚的;您的笑、您的叹气也是假的,因为这都来自于您对我的同情。您扮演了星级酒店的那些文明、礼貌服务生的角色。失去自己的本性,不听自己的心声,如同被驯服的猴儿那样老讨好自己的主人,是不正常的,这属于颠倒黑白。当然,在我短暂而苦难的生命中,就算我不会每天念着您的名字,但一定会惦记着您。您是一位繁忙的骑士,骑着骏马,从我身旁一闪而过了。我冒昧问一声:您那样急急忙忙去哪里?您那样忙碌,是否有自己步步高升的去处?对于您的这种状况,也不能埋怨您,这我当然知道,因为这个时代在忙碌。我想起了一段民歌:“行人啊,你肥壮的马在慢跑,我可怜的人,什么也看不到。”我唱着这首歌,衷心祝愿您在生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许您读到我的这封信,会神情沮丧。哥,这对我容易吗?我亲爱的哥呀,您把我送回了那个黑暗、永远都是夜晚的一个孤岛上。只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您今后给他人讲的故事里的一个素材。生和死相同的人来说,人与人之间有何区别呢,您知道这个就好。因此,盲眼的人能够正视生与死。也许他们会比你们过早感知这个世界的好与坏。我同情您,哥!是为了您有眼无珠,逃避现实,躲避真理的软弱和不敢为了满足自己的食欲而寻找食物的那种窝囊而同情您。您在“石堤”旁晒着太阳,迷糊时,错过了很多机遇。暖流确实讨人喜欢,如果没有大自然的风风雨雨,也许我们总会厌倦暖流。对于真正的男人来说,充满风风雨雨和暴风雪的生活更适合他。如果我俩继续一个月待在一起,也许会互相逃避对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不失去价值的东西,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相差无几。我觉得,您现在的生活并不理想,所以,请允许我给您送去比您可怜我多两倍的同情。哥,绝不能有眼无珠啊!

——贾娜尔。”

贾娜尔,我一直思索着在何处听到了这句话。决定把你的信夹在草房的墙上,但很快否定这个想法,把信装在了口袋。

就是那座山,那轮太阳,那股暖流。但,我对所有的一切那么陌生,那样冷淡,甚至我厌烦了它们。奇怪的是,从那天起我彻底丢失了自己对《暖流》这幅画像的热情。把画像留在了疗养院的墙上。

夜晚,我望着这座城市,感觉到这座发亮的高炉里燃烧着人,你所说的人味,也许是从这座高炉里散发出来的。

改变我对美丽、纯洁概念的这封信,如同一块护身符,一直带在身旁。我读到你的这封信,彻底告别自己窝囊和胆小如鼠的毛病,建立了比以前更充实的生活,愉快地过着每一天。

让我找到幸福的,就是你,贾娜尔!

我在何处听到了“有眼无珠”这句话呢?等等,再让我想一想。哦,记起来了。我送你上火车时,你在脚踏车厢铁梯子那里不小心踩了一个胖脖子男人的脚。“哎!姑娘,你是有眼无珠的人吗?”这时他生气地说。

也许,他才是真正的那种人……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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