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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书

2021-12-16周云武

湖南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工分馒头

周云武

父亲不是名人,我也不是名人,我与父亲的信件,自然是没有收藏价值的。

但父亲写给我的信,于我却是无价之宝。

我在高中毕业以前,是无须与父亲通信的。尽管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城里上学。说是城里,其实不过距家十华里的集镇,现在倒是被当地奉为清末古镇,气派起来了。虽然寄宿在校,也是每周必回家一趟,带些大米、腌菜之类,有时也外加几个鸡蛋到小卖部换成零钱,算是一周的伙食费。几乎每次回家都能见着父亲,通信自然就没有必要了。加上我那时连完成语文课布置的作文都甚为困难,更没有心情想到写信之类的事。何况父亲一向对我们六兄妹都挺严厉,我见到他时常常是远远地躲开,不敢主动开口叫他,更没胆子跟他说话聊天的。高中毕业的那年,记得是一九七八年,我的高考分数刚好上了线,超零点九分,便在家边做着农活边等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时刚恢复高考,录取率很低,我们全校也就六位上线的。我在家等啊盼啊,到了深秋,依然不见有通知书邮来,六位上线的已经有四位到大学报到上课去了,我明白这通知恐怕等不来了。又听说另一位同样没等到通知的同学已回母校复读去了,其他好几位同班的同学也去复读了,心里便愈加着急起来。几次想跟父亲提复读的事,每次见父亲一脸的严肃,始终没胆量开口。

一天晚上,我正想着是不是给父亲写封信,毕竟写信的时候没有当面,想说什么不至于受胆子的影响,成不成总归是说了,说不定父亲又肯了呢?

正这样谋划着,父亲来到了床前,站了一会儿,用火柴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想去复读?”

我躺着,没动,声音有一点点抖:“想,蛮想的,我不甘心!”

父亲继续抽着烟,半晌,说:“你明天去吧,发点狠!”

父亲向来说话不多,听上去口气也不算沉重,似乎还颇为平缓。

那时候,家里穷,队上也穷,工分比什么都重要。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就要饿肚子。而我已到了快要拿正劳力工分的时候,对缓解家中穷困与窘迫,犹如及时雨。父亲当时准我复读,定然是下了巨大决心的。后来我偶尔回忆那晚的情境,尽管看不到父亲的脸,看不到父亲脸上的严肃,但按当时的家境,父亲说话的声音应该有些沉重,为何如此平缓?我想着想着,竟然有一些伤感……

我如愿复读了,不用主动向父亲开口,也没有忐忑地给父亲写信。而且,第二年如愿地考上了农校,如愿地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如愿地由农村户口转为了城镇户口。

出乎意料,特别怕耽误工分的父亲竟然送我到了农校。

第二天早晨,按学校的分配我拿到了两个馒头、一碗稀饭。父亲边吃馒头边跑过来问我:“你们几个馒头?”我摇了摇手上的馒头说:“两个。”

父亲有些吃惊:“啊!那少了。”说着将他手中的馒头塞给我两个,“我买的客票,有四个。”又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要兑些粮票来,早晨至少要加一个馒头才行。”

我没回话,心里当然是同意的。但怎么好说呢?家里人多口粮少,我母亲和二姐有时以不吃中饭来节省口粮,我是知道的。她们出工干体力活,还要饿着肚子,比我不知苦了多少倍。我只能以不回话来表达我渴望吃饱而又不太忍心的想法。

父亲那天什么时候离校回家的,我上课去了,不知道,也没去送,当然更加没有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几天以后,我收到了父亲写给我的信,那也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信。

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我感觉那信封上的字比他平时记工分的字更加秀丽温润。

我是上晩自习前取到的信。信中夹寄了十斤粮票,嘱我一定把饭吃饱,说是现在正是吃长饭的时候,饿不得的。还说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有病早治、无病早防之类。我坐在位子上,低着头,默默地读着父亲的信,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扑簌簌往下滴,滴在信纸上,滴在父亲清秀的字上……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对子女特别严厉、很少笑容的父亲,原来心底里有如此柔软、如此亲切的一面!

从那以后,差不多每月我都会收到父亲的来信。信每次都不算长,一页多一点,问一问我的学习成绩、生活状况之类,说一说家里的情况,偶尔也写一段他认为十分有用的乡村典故,以启迪我的修为。而且每学期还会给我汇两三次钱,每次十元,我们那时生活、学费等全由国家包了的,这钱只需用于补贴與零花,节约一点也便够了。而且,我入校的第二年开始,便似乎找到了赚钱的途径——我的第一篇小文章在《湖南科技报》发表了,寄来了四元钱的稿费。我兴高采烈地给父亲写信,表态说下学期以后我便不用家里负担了,可以赚稿费补贴自己,云云。父亲回信鼓励了几句,依旧到该寄钱的时候还是寄钱。而我写的稿子也基本上是寄出去的多,退回来的也多。农校三年时间,报刊上总共才发了五篇小东西,靠稿酬养活自己的梦想早早就破灭了。好在父亲一开头便没有这样的指望,要不然我真不知道缺线的时候如何再向父亲开口。

记得从第二年下半年开始,父亲信中的语气明显地硬朗了:生产队实行了责任制,家境一下子好了很多,粮食充足了,菜籽丰收了,换回了许多菜油,棉花也卖了好价钱……从父亲舒展的字里行间,仿佛读到了父亲脸上的笑容——我从小一直盼望看到却很难见到的笑容。

说来也奇怪,自从父亲与我通信以后,再见面时,父亲便似乎变得温和了许多,话也多了一些。有时候,他还主动说起某封信中的话题,与我讨论信中难以展开的内容。甚至寒假的夜晚,我们父子俩还炖着炉子钵,举杯谈信。信成了我们打开话匣的引子。

本来,按照农校的分配惯例,我是应该回老家工作的。但那时年青,热血沸腾,立志报效国家的培养,毕业前夕向学校递交了到边远困难地方工作的申请,果然被分配到边远的农场。从那里回一趟家需花整整一天时间,天不亮就要去赶船,我与父亲的交谈只能仍然靠写信了。

我参加工作那年,父亲已五十岁。我赶回去为他做生日,用参加工作后发的工资买了一双翻皮鞋。从不炫耀,也不准我们炫耀的父亲,那天高兴地穿在脚上,逢人便说“老三买的”!也难怪,在我从小的记忆里,父亲冬季雨雪天出门穿老式高跟木屐,夏天草鞋,其他季节胶鞋,从来没穿过皮鞋的。他的骄傲,自然不仅于皮鞋,而定然是我。

几年后,更加印证了我的推断。

那年秋天,父亲来到了我工作的农场,模样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咳嗽也更厉害了——近几年,身体大约是每况愈下。他在信中是从来不说这些的。住了几天,父亲收拾着准备回去,我心里忽然一阵一阵地难过起来,便请了假,陪父亲去常德走走。

那时,常德沅水大桥建成不久,也是常德的第一座大桥。宽宽的沅水上横跨着如此雄伟气派的大桥,父亲走上桥头,摸着栏杆扶手,又走到桥面最拱处,望着滔滔江面,一时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突然转向我,说:“我要不送你读书,也看不到这座大桥。”

原来,送我读书,在他心里,可能是他一生最大最正确的决策,最令他骄傲和自豪的大事!

而我读书以后,给他最大的、最让他满意的回报,就是带他看到了这座大桥!

看看这座桥,竟是他人生最高的享受!

在我们老家那一带,父亲那一代人里他算是个文化人。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而且算术也精通,还能双手打算盘。听母亲说,其实父亲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出去工作的,但始终未去。究竟什么原因,母親没有说,我懂事以后心里曾怀疑过,是不是奶奶的出身影响了父亲?我问过父亲,他却装作没听见,跟我说另外的事去了。我写信问起,还动情地说能不能单独跟我说说,他信中依然只字不提。

年龄再大一些以后,父亲的信便少了。有时我写信回去,也许久收不到回信。但无论怎样,或者是几月以后,父亲总还是回信的,只是信中会出现几个错别字,字迹也不如先前的有力道了。有时一封信还会出现色泽深浅不同的墨迹,显然是分好几次写的。

有一年我们回老家过春节,父亲的哮喘病已经很严重了,整晚整晚地咳嗽。有个晚上我坐在父亲床边,父亲靠在床头,跟我说话,说是年纪大了,先前的许多字在眼前晃悠,就是想不起怎么写了,还说以后写信的事恐怕困难了。我说没事,过段时日咱们家装台电话,可以直接电话里说。

我刚调来长沙那会儿,人生地疏,受了些挤压,可能小妹传了情况给父亲,父亲竟然拖着病体给我寄来一信,信中安慰我说:不一定大城市里就什么都好,咱们家祖祖辈辈都在农村,城里走不动大不了回来种田,种田不犯法,终身保险!

这封信,是父亲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父亲的话似乎突然点醒了我,他不出去工作是不是就为了求个终身保险?!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其实父亲对社会的领悟,比我透彻得多。

后来,家里装上了电话,再后来,我和母亲都有了手机,生活中已不必再写信了。

可父亲却走了。

父亲走后,母亲陆陆续续跟我说了许多有关他的事,他在的时候不让母亲跟我说的事:

我读中学得病住院的时候,父亲在城里不远的工地做饭,他每天中午拿来的饭菜其实不是单独买的,是他自己的那份,省下来给我吃了。而且每次来连五分钱的公交车也舍不得坐,走路来的。他对我说吃过了、坐车来的,都是骗我的。

那次父亲与我到常德,中午在馆子里点了三个菜,最好的是一盘炒肉丝,我不爱吃,父亲也一直不动筷子,我吃完了心里还嘀咕着这盘肉丝浪费了。等我出去后父亲高高兴兴地把肉丝吃得精光,回去后还跟母亲说那肉丝真好吃。

父亲后来身体差了,耕田还赶不上牛的速度,常常走几步便将牛唤住,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一阵,又继续耕一段。

晚年的父亲经常找我曾经写给他的信,母亲却又并不曾留心收存,他便常常自责后悔,说是当初没有好好保存起来。有时又一个人自言自语:老三好像几年没写过信了?

这许多许多,父亲竟然从来不在信中提及,哪怕一句话,一个字……我读过那么多父亲的信,竟然从来没有读到过他的隐忍和苦难,也没有读到过他的舍己谦让与博大胸怀!

我与父亲十多年的通信,竟然一直没有读懂父亲对我的深爱……

父亲走的时候,我料理他的后事,没有哭。第二年清明我去扫墓,没有哭。第三年,也没有哭……几年以后的早冬,我去海南出差,从三沙回文昌的夜里,失眠,一个人爬到海船顶层露台,望见满天的繁星特别亮、特别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竹床上乘凉,父亲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的情景。在那茫茫南海的深夜,我一个大男人,竟毫无顾忌地望着天空号啕大哭起来……

满天的星星,好像全是父亲写给我的信。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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