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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小铺

2021-12-15孙且

妇女之友 2021年12期
关键词:小铺十字街锁匠

孙且

我们院儿的一斤八,一头攮在大门口儿的排水沟里,烂眼子爷小铺那一两的酒提,从此蒙上厚厚的灰尘。

烂眼子爷小铺位于歪十字街的拐把子。歪十字街的东北角不像正常的街道拐角呈直角,而是像一把尖锥,偏脸子人叫拐把子。

星火第六小铺正处在拐把子上。星火第六小铺归星火合作社,排行老六,烂眼子爷只是个更官,而偏脸子人却管星火第六小铺叫烂眼子爷小铺。偏脸子人有一套自己的命名规矩。

歪十字街向地包头道街斜出那一段,不算长,也就二十来米,恰好占据在上坎儿地包和下坎儿偏脸子之间的陡坡上,偏脸子人叫大斜坡。

烂眼子爷小铺的门,之前开在歪十字街的大斜坡上,没有牌匾。偏脸子的小铺都没有牌匾,有了,反而多余。一个下雪天,我家对面院儿的水黄瓜婶子拎着清酱瓶子从烂眼子爷小铺出来,脚下一滑,跌倒在大斜坡上,清酱瓶子撞在道牙子上,碎了一地。

烂眼子爷小铺从此改在偏脸子头道街上开门。

偏脸子的烂眼子爷小铺在全国都有名气。

新中国的早期反特故事影片《斩断魔爪》(上海电影制片厂1953年出品),锁匠铺的场景就是在烂眼子爷小铺拍摄的。只不过,导演沈浮临时将杂货铺改为锁匠铺,挂上一個小牌匾。

石神甫(陈述饰演)沿着歪十字街大斜坡下来,进到锁匠铺配钥匙。锁匠(傅伯堂饰演)起了疑心,那咱的文学艺术作品里,咱们的老百姓警惕性很高,立马向公安部门告发。人民公安撒下天罗地网,将美蒋特务一网打尽。

烂眼子爷小铺的面积很小,只有七八米见方,一个木质的柜台中间隔开,二一开,里头二,外头一,柜台靠左面的墙,留一个进出的窄道。

烂眼子爷小铺卖的商品,主要是周边老百姓的日常零用。

柜台右侧依墙立着一个小玻璃匣子,分上下两层,上面的搪瓷方盘里盛着各种动物形状的饼干,硬得有如小石子,可以劫道了,更像是摆设。玻璃匣子下面放熟食,半截儿小孩子腿粗的茶依那肠(俄语сарделька)——俗称茶肠,半块猪头肉,几卷五香干豆腐,品种少,数量也不多。即使这样,有时候,一天还卖不光。偏脸子大多数人家过日子不会这么奢侈,只是那些馋酒的人,少量买些,当酒引子,偏脸子方言叫“就头儿”。

柜台下面,并排着五个半大的缸,一个装酱油,一个装醋,一个装糠麸烧酒,一个装榨菜,一个装豆腐乳,墙角立着两个麻袋,一个装大粒盐,一个装精盐。

进到烂眼子爷小铺,闻味道就知道刚才卖了什么,哪个缸盖掀开,哪个气味就弥漫整个小屋。后山墙顶到天棚的货柜,几层通长的隔板,下面摆着常卖的东西,香烟,糖块,洋火,洋蜡,肥皂等。

上坎儿地包头道街的合作社,偏脸子人叫大合作社,香烟不零卖,而烂眼子爷小铺可以拆开卖,一毛八一盒的“蝶花”烟,一分钱一根,多赚二分。大合作社,哈尔滨糖果厂的混合水果糖论斤称量,烂眼子爷小铺可以零卖,一毛钱七块,还可以挑味道。洋火,洋蜡,更是偏脸子人生活的必需品,这一阶段卖呼兰火柴,过一阶段卖铁力火柴。

那年月,电力紧张,白天停电的次数少,越到晚上越停电。洋蜡有粗有细,价格却一样。细洋蜡比粗洋蜡长出几寸,可偏脸子人用上一段日子,发现细洋蜡不如粗洋蜡燃烧得时间久。烂眼子爷小铺到了粗洋蜡,我们院儿的人就互相转告。

货柜的中间,零散放着几瓶水果罐头,商标贴已被擦拭旧了,铁皮盖儿也有些许的锈迹。

大合作社一手钱一手货,烂眼子爷小铺可以赊账,北墙不高不矮的钉子上,吊着一个黑色硬纸壳的本夹子,穿线的孔上拴着一支圆珠笔,本夹子四个角磨秃了,烂眼子爷每次拿动,都掉下碎屑。

账簿上,名字出现最多的是井一丁,即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头子。两讫了,烂眼子爷就当着对方的面,划掉,烂眼子爷不用格尺比着,划出的线笔直。

烂眼子爷小铺的营业时间,开门比大合作社早一个小时,两个营业员,两个半老女的,姓葛的,模样有五十大多,姓尤的年轻些,也有四十来岁了。没有顾客,俩人的胳膊肘子拄在柜台上,一会儿,姓葛的嘴巴贴在姓尤的耳朵上,一会儿,姓尤的嘴巴又贴在姓葛的耳朵上,交换彼此知道的闲言碎语,张家长,李家短。

大合作社晚上六点关门,烂眼子爷小铺的两个女人一样的钟点下班,烂眼子爷接班,继续营业到晚上九十点钟。即使关了栅板,有人敲门,烂眼子爷也会给打开,三分钱的洋火,或七分钱的洋蜡。

烂眼子爷打更兼营业员。

一斤八在顾乡屯乡政街的煤炭五商店,偏脸子人俗称煤五卸火车。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说,一斤八的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儿。

一斤八每天下班,走着回偏脸子,这一路上,见着小铺就推门进去,要一两糠麸酒,一仰脖喝下去,偏脸子方言叫“?”。然后从兜里拿出一根一寸多长的5号圆钉,蘸一下酱油,放到嘴里唆着。出来,到下一家小铺。

我家这趟街的烂眼子爷小铺是第十八个,也是最后一个。后来,在康安路和民桥街的街口,新开了一家小铺,一斤八变一斤九了,可偏脸子人还按传统,仍叫一斤八。

一斤八两个脚自己给自己下绊进了院儿,遇见邻居街坊热情地打招呼,今个儿,丢了,丢了。一斤八天天丢,直到那天,他真的将自己丢在大院儿的外面。

一斤八的大儿子葫芦瓤子,刚上初中一年级,拎着帆布书包,来到我们院儿当中的空地。葫芦瓤子将书包里书本、铅笔、格尺、橡皮、小刀,一股脑儿抖落到地上,小耍伴们随便拿,他说,当作念想吧。

葫芦瓤子把一斤八的铝饭盒装进书包,斜背着,耷拉在屁股上,走一步,书包就颠一下,接班去了煤五继续当装卸工卸火车。

葫芦瓤子沿一斤八的路线走回偏脸子,却不学他爹见小铺就进去。葫芦瓤子说,俺赚的钱,要养活俺娘,俺的弟弟妹妹。

前几年,我把保存的一根铅笔还给了葫芦瓤子。葫芦瓤子接过来,竟然呜呜地哭起来。我第一次瞅见年过半百的葫芦瓤子哭泣。葫芦瓤子瘦瘦的媳妇说,你老大不小的人,丢不丢人。

我们分手时,葫芦瓤子说,我和你嫂子还有你侄女,生活得挺好。煤炭公司改制,葫芦瓤子和媳妇双双下岗,靠打零工,供养他们的女儿上大学。

我有些黯然。现在供一个孩子念大学,得花不少钱,就这一项,就够葫芦瓤子和他媳妇受的,他们太难了,但有尊严。

烂眼子爷小铺称酒的酒提分一两,二两,半斤三种。

井一丁进了烂眼子爷小铺,把酒瓶子杵到柜台上:老规矩。井一丁说的老规矩,半斤糠麸酒,一个熏五香豆腐卷。烂眼子爷扒拉豆腐卷堆,专找黑颜色的。井一丁去大合作社买熏五香豆腐卷就得强调,俺家老?(老伴)口味重,喜欢火大的。

烂眼子爷小铺二两的酒提,使用的频率最多。歪十字街的那盏路灯亮了,拉泔水的老穆头儿,蹬三轮的老麻,两个老跑腿子像约好了一样,前后脚来到烂眼子爷小铺,身子靠着柜台,二两烧酒,一根儿咸豇豆条。

中学语文课本有篇文章叫《孔乙己》,里面的人物孔乙己,名字比井一丁只多一笔,就站着喝瘦酒。没有像样的下酒菜,偏脸子人叫喝瘦酒。有时,烂眼子爷看茶肠剩得多,就给他这两个老兄弟,每人切一片,薄到仅能挂住刀,不至于明天早上被两个女的发现。

瓷盅里的烧酒下去一半了,老穆头儿哼哼起了小调儿。

“咱们先说地,后说天,说完了宝塔,再说旗杆儿……”

老麻帮腔儿,“咱们再说旗杆儿——”

烂眼子爷弯着中指,用关节敲着桌子,算是打板。

昏黄的路灯灭了,烂眼子爷小铺的白炽灯也灭了,偏脸子人琐碎的一天也过去了。

明天早上,日头会再次升起。

日子是一种永不停歇的单调的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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