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 李玉

一

那天我回到家，退休两年的老公老陈，泪眼婆娑地盯着我，痛苦又绝望地问：“李瑾，你手上还有多少钱？”我很惊讶，出了什么大事？“李瑾，我手上没钱了，人老了没钱太可怕了。我以后得存钱……”我打断他，怎么会没钱呢，家里的钱不都在你手上吗？我心中正千军万马，就听老陈又说：“以后你的退休金养家吧，然后每月再给我一千块零花钱，我的工资要存起来……”我很恼火：“换了那么一大笔美金，就这么没了，你得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吧？”“美金？”老陈一愣，旋即起身，奔向卧室，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后，两年前换下的几万美金依然在。老陈抱着美元忽然就破涕为笑了。我哭笑不得。老陈有些尴尬：“唉，到底上了年纪……”

老陈退休前是单位的领导，与之携手半生，是个好男人。我们有一个儿子，如今已经成家立业，给我们生了两个孙子，分别在上幼儿园和小学。我们陆续退休后，含饴弄孙，日子挺好。可是老陈的性子，从退休前就有变化，到现在，简直是面目全非，除了可笑，更可气可恶。

比如，以前老陈在钱上向来慷慨，可现在变得抠门而计较。自己的钱舍不得花，天天给我安排任务，李瑾把这个买一下，把那个买一下。偶尔他花了钱，脸子就掉下来。那次他买了榴莲，见我多吃了两瓣，竟然郁闷地说：“这是我买的。”可他对儿子，尤其对两个孙子，却极为大方。那次给了儿子两万元钱，给大孙子买钢琴。可是儿子怕孩子不定性，就迟迟没买。孙子跑来跟我们抱怨，老陈居然又拿出两万，直接带孙子买了回来。

好，既然你的钱只有我花不得，我就消极对抗。我开始从老家伙的钱包里拿钱，一次一百两百，他的钱没数，也发现不了。不过有次，我一下子拿了五百，糊涂虫终于有了疑惑，和我唠叨，怎么钱花得这么快？我淡然地说：“你才知道？现在只要一动，钱就嗖嗖地光了。”老陈叹息一声，“真是不禁花。”

老陈还变得猜忌多疑。退休后，我去参加聚会，他总会贴心接送，我感叹，也就保留了这唯一一项优点。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不放心我，说我的圈子有两个男人很骚情。

最让人无法忍受的，还是他的挑剔，简直就是个事儿妈。给他做饭，不是软了就是硬了，没有一次满意的。那次，他又挑剔说我煮面时，筷子搅动的方向不对。我终于火了，要吃自己做，不伺候了！

正好，有朋友叫我去云南自驾游，我二话没说，摞下家中的一摊子就去了。

二

没几天，儿媳打来电话哭诉。他们一家来看望老陈，大孙子把马桶弄脏了，儿媳忽视了。等她从卫生间出来，老陈进去要用时，以为是儿媳弄脏的，就大发雷霆，指着儿媳的鼻子骂：“你这个没教养的，从我的家里滚出去……”儿子也不敢说什么，赶紧拖家带口地撤了。我这个气，这种事情，哪是公公做得出来的。我只好安慰儿媳，并和她一起吐槽老东西。

又过几天，儿子打来电话，妈，家中出事了！原来那日，儿媳带上大孙子，坐着老陈的车去接小孙子时，大孙子调皮，惹恼了爷爷。他直接把母子俩赶下车。彼时正下着大雨，接上小孙子，母子三人撑着一把伞，又打不上车，只好等公交，到家时淋成落汤鸡，小孙子还感冒一场。可是，老陈不仅没内疚，还余怒未息，开始罢工，每天中午不去接孙子放学，搞得儿子儿媳手忙脚乱。就这样，老陈仍火冒三丈，面对上门来求情下话的儿子，破口大骂，還把自己气得血压飙升，人晕了过去，被送到医院抢救……

我才出来几天，家中就兵荒马乱的，我实在没有心情继续旅游，只好坐飞机打道回府。

老陈已经出院，在家中休养。看着沉睡的他，眉头紧锁，像有千金重担压心头似的。我叹息一声，人到老了，真是麻烦。

儿媳悄悄把我拉到旁边，“爸爸现在这么古怪，我当医生的朋友说，是更年期问题。”男性更年期，我听过，但以为那是调侃，从没当过真。

儿媳发给我一些资料，五六十岁的男人，睾酮分泌量急剧减少，便会出现一系列功能障碍，失眠、疲倦、周身无力、胸闷等多种症状。同时，心理上也出现千奇百怪的变化，好生闷气、性格急躁，有的会因一点小事做出过激举动，如弃家出走以至自残、自杀等。

儿媳让我认真看资料。上面说，男性更年期同女性更年期一样，需要另一半的细心照料。当丈夫出现病态反应的时候，妻子应谦让、忍耐，不要为琐事与之争吵，以免丈夫心情不佳，出现过激行动……

自我反省一下，我做得确实不够好。对于他的种种不可理喻，我没有安抚，而是对着干，像两个老流氓一样明争暗斗。老陈醒了，看我到，眉宇间仍带着怒气。我调整自己，带着爱心和关心数落他：“这么不爱惜身体，万一你真出点事，怎么办？”老陈哼了一声：“我早死早好，省得你们大家都看我不顺眼。”“哪里啊，你在我们心中很重要的。你看，儿子儿媳任你打骂，老婆一听到你住院，立马飞回来，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儿媳又不失时机地拉过两个孙子，两个孙子也嘴甜，老陈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三

老陈这辈子没什么爱好，刚退休那会，有时还会去单位转一圈，有次回来后，大骂那些人势利眼。他的一天，除了开车接送孙子，就是窝在家看电视，长年累月的战争片、谍战片，有几部翻来覆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他是个孤独而沉闷的人，难怪迟迟走不出更年期。我对他的电视霸行为很恼火，于是在卧室里又挂了个电视，两人各看各的，晚上几乎没有交流。于是，我决定从看剧着手。

我向老陈隆重介绍了我喜欢看的剧目，期待能共同观看。可是游说了半天，他雷打不动，仍只看那两样。于是我找了部俄罗斯的二战电影《猎杀T34》，老陈有了兴趣，T34是苏联坦克啊，终于同意两人一起看。

可问题来了，电影是原音，中文字幕。老陈老眼昏花，字幕闪动很快，他盯不住，有些情节就看不懂。看不懂，他就不耐烦，找我解释。我耐心解释，他还不认可，常常质疑我的见解。我一时没忍住了，和他争论起来，最后，老陈气呼呼地起身，摔门而去。唉，我懊悔不已。

终于，我又找到一部新出品的国产谍战剧，故事好看，关键是主演的颜值还在线。可是看时老陈不断挑毛病，说没有老剧好看。情节假，“那时候的上海有燃气？”“国民党情报机关除了军统就是中统，什么时候有复兴社特务处？”我得一边看一边百度，以维护我推荐的电视的声誉。

为了多些话题，我会下载一些剧评，发给老陈看。老陈果然看得认真，然后开始喋喋不休地讲他的观点，虽然听着烦人，但至少他的心情不错，我也认了。

那天，我聚会回来，老陈洗了水果等我，眼神里满是热烈。“有求于我？”“等着你看剧啊，我忍了又忍，没有提前看。”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老陈还真是需要陪伴的老小孩啊。

我的合唱团几个朋友，知道我的烦恼后，说没关系，把陈哥带来，保证把他哄得顺顺溜溜。

于是我好说歹说，拉来老陈参加户外踏青。事前我又提了两瓶好酒，算是对各位好友的犒劳。果然，几个女友一口一个陈哥，另外几个男士也热情地招呼他喝酒，顺着他的意思聊天。大家把老陈当小孩哄的结果是，他回去后很认真地说，“嗯，你这些朋友，水平都很高！”我忍俊不禁，你的水平也很高！

之后，我不断诱惑老陈加入我们的队伍。当合唱团去地县演出时，我力邀老陈担当后勤，开车送我们;合唱团搞慈善活动时，请他来维持秩序……每次大家都对他热情又尊敬，老陈很受用。

前不久，老陈兴致勃勃地说，你也去考个驾照吧，然后我们把这部车卖掉，再加点钱，买辆可收缩的房车，平时当商务车用，孙子们放暑假时，我们就放飞自我去。我很惊讶，几年来，老陈第一次主动又热情地规划生活。

现在，我在学车，而老陈已经制定好了第一个五年计划，我笑他雄心壮志，他说，那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责编/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