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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误解周济了吗

2021-12-14夏志颖

名作欣赏 2021年12期
关键词:词学后主温庭筠

夏志颖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影响20世纪迄今的词学至深,其中的论述在启迪后学的同时,也给学者的释读带来了一些困扰,比如通行本(共64则)的第15则: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王氏对李煜的推崇态度非常鲜明,问题在于他对周济的批评始终未能赢得后人的赞同。对“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一句,注解者几乎众口一词,皆引证以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评论李煜词一段话:“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而且都认为周济是将李煜的词史置于温、韦之上的。如此一来,王国维“颠倒黑白”之评似乎就成了无的放矢,这里略引几则当代学者的说法以概其余:

周济说后主词粗服乱头而又不掩国色,美人资质未减,其评价乃甚高,并未将后主至于温、韦之下。王国维似未全面理会周济评语。

周济实际上是把李煜词置于温庭筠和韦庄之上的。观周济词论,其将三人合并考量高下,仅此一处。王国维何以得出周济将李煜置于温、韦之下的结论?殊困人思。

周济所谓“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并非对李后主词的贬词,而王国维对周济的驳斥则是出于误解。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笔者以为,要判断王国维是否误解了周济,根本的,当然是要弄清周济对温、韦、李三位词人的评价。置后主于“温、韦之下”,是否为周济的本意,当衡之以周济整体的词学观念,而非诸家引述的一则评语,即以此则评语言,其意也有再作商榷的必要。

周济的词学论著主要有《詞辨》《介存斋论词杂著》《宋四家词选》等,后一种成书时间较晚,且不涉温、韦、李三家,可不具论。《杂著》初附刻于《词辨》,共31则,第1至7则为总论,从第8则开始为作家论,所评词人的名录及次序与《词辨》中所选基本对应,二者有明显的共生关系。《杂著》末并有周氏跋文介绍《词辨》的体例:“《词辨》十卷:一卷起飞卿为正;二卷起南唐后主为变;名篇之稍有疵累者为三、四卷;平妥清通才及格调者为五、六卷;大体纰缪,精彩间出,为七、八卷;本事、词话为九卷;庸选恶札,迷误后生,大声疾呼,以昭炯戒,为十卷。”可见,周氏对卷一、二所录词作均予以正面肯定,区别在于它们之中有正、变之分,而细较起来,正、变间也有高下之别。周济《词辨序》云:“古称作者,岂不难哉!自温庭筠、韦庄、欧阳修、秦观、周邦彦、周密、吴文英、王沂孙、张炎之流,莫不蕴藉深厚,而才艳思力,各骋一途,以极其致。……南唐后主以下,虽骏快驰骛,豪宕感激稍稍漓矣。然犹皆委曲以致其情,未有亢厉剽悍之习,抑亦正声之次也。”《词辨》卷一首录温庭筠,次录韦庄,以下录欧阳炯等唐宋人;卷二首录李煜,以下录鹿虔扆等唐宋人。“正声之次”(变)的地位无疑是略低于正声的,就此而言,说周济置李煜于温、韦之下,并没有冤枉他。

再看《杂著》中专论温、韦的两则文字:

皋文曰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慑,备刚柔之气。针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

端己词,清艳绝伦,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风度。

“深美闳约”出自张惠言《词选序》,这是一篇被周济认为是“旨深词约,渊乎登古作者之堂”的文字,在附和张氏之言的同时,周济更进一步阐明了自己对温词的看法。前引《杂著》评李煜词一则中,他以“严妆”喻温词,以“淡妆”喻韦词。对于“严妆”,后人多以为是指温词意象密丽、辞藻雕饰,笔者赞同这种解释,但想补充的是,“严妆”除了有妆容精致的表层意外,似亦有珍重自持之意,与“深美闳约”有内在的一致性(可以作为旁证的是,《人间词话》移“深美闳约”之评于冯延巳,同时又以“和泪试严妆”喻冯之词品),而能达成这一特质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温词的“针缕”,“针缕”即是“妆”。至于“生马驹”则不然,它没有经过人力的驯服,所以“不受控捉”,这就如同美人虽有丽质,却无妆容修饰。回顾周济评论李煜的那则文字,其本意当是说:美妇人而有妆,是理所当然的常态,即便其人天生丽质,也不应以粗服乱头示人。

毫无修饰妆容的写作,虽然可能也有质朴自然的优点,但却非周济最爱。《杂著》第5则云:“学词先以用心为主,遇一事,见一物,即能沉思独往,冥然终日,出手自然不平。次则讲片段,次则讲离合;成片段而无离合,一览索然矣。次则讲色泽、音节。”故他在评论温庭筠时,特别强调温词“针缕之密”“字字有脉络”,且不露痕迹,神理超越,而这种既有针缕安排,又能出之以浑厚的能力,正是李后主所缺乏的。《词辨序》评李词“骏快驰骛,豪宕感激”云云,显然下温庭筠一等。上引评论韦庄词的文字虽简短,但可以确认的是,韦词虽淡,也仍有妆在,而且韦词见于《花间集》,大体上也应属于有针线而不露痕迹者。所以,就《杂著》中的评语来看,置李煜于温、韦之下,也符合周济的认识。总之,王国维并未误解周济。

当然,周济在温、韦、李三人间所作的抑扬是否为“颠倒黑白”,则是另一回事了。历来论及李煜词者,多感慨其以亡国之君而为愁苦之词,或者如同周济一样,关注其外在的纯任自然的写作方式,而这两个方面在以往流行的词学评判框架中——不论是以风格论正变,还是重视比兴寄托的微言大义——都不占优势,是以李煜的词史地位始终未臻极境。王国维摒弃了风格论,也嘲讽过张惠言式的寄托论,这样,被附会以香草美人,“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张惠言:《词选序》)的温词,其地位下降乃势成必然。《杂著》云:“两宋词各有盛衰:北宋盛于文士而衰于乐工;南宋盛于乐工而衰于文士。”“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杂著》第1、2则)周济敏锐地察觉到乐工之词与文士之词的差异,但还受制于南北宋之争的窠臼,未能更进一步。或许是受此启示,王国维在推尊李煜时,特别指出其词在伶工之词转向士大夫之词进程中的枢纽地位。在这个全新的词史观照维度中,有关李煜词的评论才获得了极大的解放,王国维对后主的评价确实发前人所未发,允为影响深远的不刊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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