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黄东 吴城骏

内容摘要：袭人、平儿、鸳鸯三人中，袭人性格温和，听从吩咐，独立意识最为淡薄;平儿为人善良，偶尔违逆凤姐，独立意识略强于袭人，但仍受制约;鸳鸯性情刚烈，敢于反抗强加给她的安排，坚守立场，自重自爱，是三人中最具独立意识的一个。三人风采各异，体现了《红楼梦》人物形象的丰富多元。

关键词：《红楼梦》 独立意识 袭人 平儿 鸳鸯

《红楼梦》是我国古典小说巅峰之作，书中描绘了诸多女性，其中又以黛玉、宝钗等入“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女子为冠首，这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说：“《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是要使闺阁昭传”[1]。但也如文中所言“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十二钗品性才气虽为书中女子之首，然其他女子亦有非凡处足可一言。本文即以人物独立意识为尺，略窥袭人、平儿、鸳鸯三人形象。

展开论述前，需先寻一标准衡量三人独立意识。笔者以为，该标准当是三人行为与其主子吩咐的顺逆关系。因为袭、平、鸳三人虽是书中描写颇多、地位颇高、性情颇妙的角色，但究其根本，仍不过是书中主子们的丫头，若欲从独立意识窥探三人差异，无疑从她们行为与其主子吩咐的顺逆关系入手是较为合理之途。通过三人行为与其主子吩咐的顺背关系及其动机分析，可明晰独立意识下袭人、平儿、鸳鸯三人的差异。

一.枉自和顺是袭人

袭人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作为全书最早出场且有名有姓的丫头，曹公对其着墨不可谓不多，但就“独立意识”论，她却是袭、平、鸳三人中最为寡淡者。

其实在第三回袭人首次出场时，曹公便已为她的形象定下基调：

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

以一“痴”字统领袭人，虽见其“忠”，但“忠”之下，却是只知“忠主”不知“忠己”，书中能佐证这一论断的细节比比皆是。首先便是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原文写道：

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初看此，只觉曹公无所避讳，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此处愈显耐人寻味了：袭人乃书中最循规蹈矩的丫头，连贾母都说“他是没嘴的葫芦”，但此处她的作为却着实令人瞠目。对比书中第三十一回，宝玉欲邀晴雯共浴，连不拘如晴雯都以天凉为由婉拒了宝玉，最明事理的袭人又怎会“偷试”“云雨”呢？其因有二：其一为宝玉，袭人是宝玉的丫头，虽说他还小，但面对主子吩咐，却不可不听，何况还有一个“强”字，依袭人之性，更是难以抗拒;其二便是袭人自己，作为宝玉忠婢，与晴雯心比天高、疏离贾府不同，袭人早已将自己视为主子的附庸，从内心生出一种对贾府、对宝玉的归属感，自然觉得此事理所应当。不然，她又怎会先思量“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而非自己的贞洁操守呢？除此处外，宝玉动气错踢袭人、袭人隐痛不语的周全;抄检大观园时袭人率先打开自己箱匣的配合;甚至于宝玉出家后，王夫人安排她出嫁，袭人从“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到最后的妥协，无一不是为主谋、从主意。总之，不论何事，袭人都是先宝玉后自己，先遵主后自我。这当然是袭人的“忠”，但“忠”之外，更是失了自我的“痴”。

不过，面对安排，袭人也不全是遵令而行。如第九十六回，面对贾母、贾政、王夫人三位贾府大家长议定的婚事，她竟能按自己心意，当面提出异议，跪述宝黛钗三人情爱纠葛，以免“一害三个人”。只是，这虽是袭人书中难得一次遵从己见，表现出独立意识的一幕，但细细深究，此番背后其实也还是她内心“忠主”意识的外射：若非袭人时时事事将宝玉放在心中，生怕这婚事“催命”，又何来的勇气呢？

综上，袭人虽是《红楼梦》中着墨最多的一个丫头，但其独立意识却相对缺乏。正如她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的判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所言，袭人虽一心为主、温柔和顺，但终究少了分独立意识，只能是“枉自”和顺，“空云”如兰，令人惋惜。当然，抛开“独立意识”，袭人之“忠”，还是值得肯定的。现在有不少对比袭人、晴雯并最终尊晴贬袭乃至大斥袭人奴性、媚骨的文章。确实，晴雯的反抗意识值得肯定，袭人性子里“奴”的成分也不可否认，但若因此过分贬低袭人未免失之公允。毕竟，袭人借赎身规劝宝玉、在王夫人面前吐露真言等事，虽受封建道德观念影响，但平心而论，这背后又未尝不是她对宝玉发自肺腑的关心。晴雯之傲然独立固然好，但袭人的温柔和顺也是一种风景。所谓万紫千红才是春，正是因不同人物、性格的交织，才有了《红楼梦》人物的丰富性。

二.无可奈何善平儿

袭人之后，便是平儿。平儿本是凤姐四个陪嫁丫头中仅存的一个，但凤姐为显贤良，也为拴住贾琏心思，便“强逼着平姑娘作了房里人”。故而，平儿名义上虽为凤姐心腹，协助管理荣国府大小事务，实则也是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在凤姐与贾琏间艰难求存。不过，较之袭人，平儿独立意识还是稍强些。

书中曾借兴儿口对平儿有所评价：

倒是跟前的平姑娘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个好事。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他，才容下了。

为此评价略作总结，即对他人“好”、对凤姐“忠”。观览全书，平儿形象也确乎如此。对凤姐的忠不必再饶舌，但对他人的“好”则还可品味，尤其是她在第六十九回尤二姐事件中的表现。相关描写如下：

平儿看不过，自己拿钱出来弄菜给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去顽，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与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着凤姐，看他这般，与他排解排解……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他，又悄悄劝他：“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平儿进来瞧见，不禁大哭……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

平儿此处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已是在公开违拗主子吩咐了。且需知，她给尤二姐準备饭菜其实已遭过凤姐“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倒咬鸡”的责骂，但她仍不改其心，悉心照料尤二姐，并在贾琏走投无路、二姐亡魂难葬时偷出二百两银子解了燃眉。书中虽未详写，但想来平儿也因此受了王熙凤不少责骂。平儿之善，由此可见。而透过这“善”，更可见平儿的“独立意识”：她不盲从凤姐吩咐，在主子已有打算的情况下还是按自己心意办事，竭力照拂尤二姐。可知，平儿虽忠于凤姐却并不愚忠。较之袭人，她身上“奴”的色彩更少，能对主子的决定保留主见，并在主子威势下坚守立场，从心而为，可谓难得。

但也正如书中所写，平儿照顾尤二姐是要“悄悄”“背着”、趁“凤姐已睡”进行的，她的独立意识其实再脆弱不过，尤是主子们动真怒时，平儿是断想不到“独立”二字的。这一点，在第四十四回表现得最为充分：平儿先是因凤姐听了贾琏与鲍二老婆的浑话被出气连打了几下，“只能干哭”;后贾琏又气又愧，不好跟凤姐动手，只得跟平儿“煞性子”;凤姐随之又打平儿，但平儿却只能以“出来找刀子要寻死”作为回应。即便次日贾母让凤姐向平儿赔不是，她也只能“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我服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这一回中，平儿全无了凤姐心腹的风光与尊严，任打任骂，不得还手，哪怕有贾母作主，也只能磕头认错，所言所语，更是字字可怜，句句无辜。人性是复杂的，且不思量平儿说这番话的缘由，仅看这委曲求全的无可奈何，便知前文所谓“独立”，在主子们真正动怒时，只能风流云散，气怯哭泣，于是也难怪宝玉会在本回对平儿产生“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的评价。

由上述分析可知，平儿的独立意识，是一种被主子们事先划定范围、遭受限制的独立意识，是一种不能在根本问题上与主子发生冲突的阉割式的独立意识。这种独立意识，近似于一种被允许的“耍小性子”，必以不招致严重后果为前提，否则，便只能是“非打即骂”的惩罚。这种“独立”，虽聊胜于无，却忍辱含悲，只能是镜花水月。书中虽未明确写到平儿入“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但量其心其性，又怎能不入。笔者不才，愿为其制一判词，虽贻笑大方，亦表一分心意：纵然是周全妥帖，惜从了俗夫威妇;幸平生良顺宽和，尤可待月明云开。

三.坚贞不屈属鸳鸯

最后是鸳鸯。书中与鸳鸯有关的情节虽远不如袭人、平儿丰富，却不掩人物光彩，其独立意识不仅远出袭、平之上，便是与历来为评论界所好的晴雯相较，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鸳鸯的独立意识，突出体现在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也正是在这一回，袭、平、鸳三人在“独立意识”观照下有了交集。在这一回里，鸳鸯、平儿、袭人在花园偶遇，三人就贾赦“看上了”鸳鸯一事展开讨论。鸳鸯开门见山，首先表明“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的态度以示决绝。不料，这一番“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的推心置腹，却换来平儿、袭人“给了琏二爷”“许了宝玉”的胡话，气得鸳鸯直说“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番陈词，鸳鸯勇于反抗、自重自爱、不因统治者强权打压而委曲求全的形象跃然纸上。而反观平儿、袭人，面对贾赦这近乎贾府最高权威的命令，除抱怨“这个大老爷太好色”外，竟无计可施。至于她们所说“贾琏”“宝玉”，固然是戏谑，但一块长大的姐妹遇到这种事，只怕已是谑近于虐矣。只怕，正如鸳鸯气话所点破的“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戏谑”所折射出的，乃是二人“独立意识”的匮乏：对独立意识单薄的袭、平二人来说，依附主子，成为姨娘，并非自我的沦丧而是身为丫头的“喜事”。她们不平的，只是鸳鸯将成为一把年纪的大老爷的姨娘;但鸳鸯所不平的，却是失去自我、放弃人格、沦为附庸、成为“姨娘”这件事本身，而非做具体哪个主子的姨娘——这可从后文她所说“莫说是‘宝玉”一句中推测得出。由此，三人之异，立显无余。

可惜，鸳鸯虽多次表迹绝不服从，却抵不过贾赦淫威，最后只好闹到贾母跟前。在贾母面前，鸳鸯先“一行哭，一行说”;然后当众宣告“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最后更是横了心，“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此行此举，可谓贞坚如铁。与袭人跪述宝黛钗情缘和平儿背着凤姐照顾尤氏不同，在此次事件中，鸳鸯是直接与贾赦夫妻正面交锋的。要知道，贾赦乃贾母长子、袭爵之人，是荣国府的当家人，一句“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足可见其威势已达手眼通天之境，且除了贾赦，鸳鸯还面对着来自哥嫂的压迫。然而，就是在这公有贾赦私有哥嫂的双重压迫下，鸳鸯还是忠于内心，誓守贞洁，决不把自己“送在火坑里去”。此等心性，绝非一心忠主的袭人与委曲求全的平儿所能及。

当然，或许有人认为，鸳鸯是因为摸透了贾母脾性，知道她不会应允贾赦方敢如此。这一说看似在理，细细推敲却有疏漏：一则，贾赦虽不受宠，到底是贾母亲子，而鸳鸯纵受重视，终究丫头一个，孰轻孰重，鸳鸯其实一清二楚;进而，贾母若由此偏心贾赦，则鸳鸯此番作为便如虎口拔须，将有性命之虞。所以，若非腔内有一滩忠于自己的不屈热血，心中存一股不为附庸的独立意识，鸳鸯是断不会当着贾母面以死明志的。

最后，鸳鸯的自尊自重还可见于两处细节：第一，书中第二十四回严词拒绝宝玉“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的请求，将这与前一回金钏主动给宝玉吃胭脂对照，足可见鸳鸯自爱;第二，书中第三十八回对凤姐“讨了你作（贾琏）小老婆”玩笑的回击，虽是半开玩笑，亦可见鸳鸯对自己名格珍视，不容亵渎。惜限于篇幅，此不再赘语。

以上种种，皆是鸳鸯独立意识的明證：鸳鸯不甘成为贾赦玩物，面对主子威逼、兄嫂利诱，她以宁折不屈的刚强，直面顶撞、直接反抗，挫败了主子意图强加给她的安排。虽不能因此便为鸳鸯冠上“启蒙觉醒”“完全独立”的名号，但赞一句《红楼梦》众丫头中最具独立意识的一个，怕争议不大。更进一步，凭着这份自重自爱，便是将其与黛玉、宝钗同列十二钗正册，亦无愧色。不过可惜，曹公未明确将鸳鸯写入“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故笔者不才，愿为之制一判词，以表敬佩：难得玉质金格心，惜落泥淖尘俗里;不畏虎狼虫蚁觇，虽曰无情是真情。

至此作结：在本文讨论三人中，袭人性情和顺，遵从主子吩咐，对宝玉、王夫人、贾府存在心理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加重了袭人身上“奴”的成分，更使她潜意识里不自觉认同了“奴”的身份，最终导致了她独立意识的淡薄;而平儿独立意识虽略高于袭人，但这种独立必须以不触怒主子底线为前提，是畸形的、发育不良的独立意识;鸳鸯则与前两人截然相反，她具有极强的独立意识，不屈服于主子、兄嫂威逼利诱，不允许自己沦为贾赦的玩物，虽然她未必能在思想上认识到封建统治对人的“物化”，但其行为已是在有意识地反抗。

当然，一如前言，万紫千红才是春。虽然以独立意识论，三人各有高下，但高下并非褒贬，我们也不能站在现代文明立场强求袭人、平儿达到怎样的思想高度。况且，她们虽在独立意识上有所不足，但瑕不掩瑜，其整体形象还是十分出彩的。实际上，也正是因她们各具特色的人物形象——袭人之温婉和顺、平儿之善良大度、鸳鸯之机敏自重——方才有了《红楼梦》这百花齐放、风采万千的春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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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付遥.《红楼梦》前八十回中平儿与袭人的比较分析[J].戏剧之家，2018（04）.

说明：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内容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因引用较多，为免繁琐，故不标出，特此说明。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