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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彩憾失三百载,窑火重燃焕辽瓷

2021-12-04陈通

妇女 2021年11期
关键词:瓷器

陈通

化泥为瓷的神奇时刻

纤细的双手将精炼的泥料置于长方形的青石案台上,反复进行着揉搓,用力将泥团揉成羊头状,以便挤压出混杂于其中的气泡,使泥料均匀致密,水分均匀,更加紧实。这只是最初始的揉泥,也是最考验体力的一步。身上满是飞溅的泥水点,手腕处因过于用力而发白,碎发被汗水浸湿紧贴脸颊,疲惫的脸上表情平静。混水的泥土在触感上与人的肌肤非常相近,摸着它,会有天然的亲近感。她的眼睛紧盯着手中这团泥,暗暗体会着它的质感,这是通过揉搓无数团泥后才有的感觉,是她与它独有的一种沟通方式。

房间很空,没有窗,几盏灯亮着,未能照亮所有的角落。拉坯是依据最终的器型做出大致相应的坯体,以供后期使用。泥是凉的,水是冰的,十指长期浸泡在泥水中,皲裂出无数小口,疼得发痒。她不知什么时候能熬出头,甚至有时会用一些机械重复的动作来麻痹自己的神经,以免整个人在压力下崩溃掉。她尽量让自己专注一些,再专注一些,这样就能最大程度地排除掉外界的干扰。她不确定自己做的这件事最终能不能成,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还能坚持多久,甚至也没想过成功或是失败之后的情况到底会怎样,周围一片漆黑,未来充满迷茫,支撑她的只有一个信念——她做的这件事是对的,是有意义的。

她拿起刻刀,小心翼翼地给坯体注入灵气。泥坯不能太软,容易垮塌,承担不起她的希冀;也不能太硬,金刚则折,革刚则裂,泥坯硬了,刀尖划过,会在内部造成细小的裂痕,她的信念里容不得任何细小瑕疵的玷污。这个过程非常考验一个人的耐心和稳定性。她要克服女孩子天生对刀刃的恐惧,此刻的她安静、专注,屏蔽了所有的噪声,进而回归内心的安宁,将全身的能量汇集指尖,用刀尖刻畫出腹中的线稿。

以刀代笔的技艺是辽瓷特有的魅力,刻花纹样中的粗犷与精细、凸起与凹入、轮廓与细节的结合,可以体现出技法的巧妙和瓷器的神韵。这是一种强大的掌控感,她正在努力地叩击千年前契丹文明的门环。

烧制的过程,也是一个逐渐酝酿、充满期待的漫长而幸福的过程。1300℃的窑火炼烧的不仅是架子上的泥坯,还煎熬着她的内心。脸被高温烘得通红,但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窑门,片刻不舍移开。里面炽红的器物都是她的心血,如同母亲孕育着生命,令人兴奋而又充满未知。她的手被烫伤过数次,只因等不及窑温下降,而伸手去碰架上的瓷器。伴随着扳动螺扣的吱嘎声,4个小时的等待,只为打开窑门的一瞬——这是化泥为瓷的神奇时刻,也是她精血炼丹的成果出炉。两年半的时间里,她一锤一锤敲碎过无数次失败的作品,甚至她一度厌烦了瓷器破碎的“哗啦”声。不过,这一次,她的眼睛亮了,继而湿了……

没错,这就是传说中的“辽三彩”,她,终于成功了!

“冥冥之中的缘分”

她叫孙天舒,1988年出生于辽宁省沈阳市,沈阳理工大学艺术设计专业陶瓷方向硕士,现为辽瓷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拥有国家高级技师、盛京大工匠、拔尖人才、全国农村青年致富带头人、辽宁最美青年、新时代向上向善辽宁好青年、沈阳市劳动模范、五一劳动奖获得者、五四奖章获得者等荣誉。

诸多荣誉之下的孙天舒,是一个温婉、恬静的姑娘。她说话和风细雨、言简意赅、逻辑性很强,就像桌上摆放的辽瓷茶具,丝滑温润、凹凸有致,又自成体系。谈起如何与辽瓷结缘,孙天舒笑着归结为冥冥之中的缘分。

儿时的孙天舒住在沈阳的一处筒子楼内,父母是普通的工人,为了让她过得舒坦一点,他们每日都在为钱忙碌,白天在工厂工作,下班后还要出去做点别的营生。从上小学开始,孙天舒就习惯了一个人独处。东北的冬天总是难熬,老房子的暖气时有时无,还好家里暖黄色的灯让屋子里生出那么点儿视觉上的暖意。孙天舒是个安静的女孩,一个人在家,除了写作业,就是一个人抱膝蜷缩在床头发呆。那时的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摆件,只有几件瓷花瓶,勉强能算是空旷房间里的点缀,于是,它们成了孙天舒的发呆对象。

大概是看得久了,她与这些瓷瓶之间产生出一些微妙的情愫。她觉得,瓷器很美。这种单纯的喜欢还带着一丝好奇,她会把脸贴近瓷瓶去感受那种冰凉,那种触感好像偷偷用了妈妈雪花膏后脸蛋的感觉。当时家里的那几个瓷花瓶是什么纹路、什么样式,时至今日她还能清楚地将它们描述出来。它们并不是怎样出奇的样式,用如今的眼光去看,甚至会觉得它们有一点儿土气,但这并不妨碍那些瓷瓶在她心里的地位。

由于对瓷器有着这种特殊的感情,孙天舒的书包里满是关于瓷器的课外书。随着她一天天地长大,她对瓷器的感情也越发浓厚。大学期间,她虽然不是陶艺相关专业,却天天往陶艺班的工作室里跑,俨然成了人家班里的一员。她旁听了许多与陶瓷相关的课程,包括历史、工艺技法、鉴赏、中国美术史、艺术赏析、陶艺工序、艺术造型、装饰纹样等等,都让她感到新奇。

四年旁听下来,她非但没有听够,反倒对陶瓷这个专业越发上瘾。大学还没毕业,她已经破格被一家工作单位录取,同时作为学生会主席的她还有机会留校任教,但此时的她已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是对陶瓷的热爱,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报考了陶艺相关专业研究生。

她还记得第一次接触粗陶泥拉坯时的情景。当时不懂技巧,凭着一股新鲜劲儿,双手在粗粝的泥上反复磨着,不多时,只觉得手掌有点胀疼,泥坯上渐渐出现深色的痕迹。那时她还纳闷泥坯怎么变了颜色,后来将手洗净,才发现那深色的痕迹是手掌磨破后留下的血的印迹。

苦寻“神秘钥匙”

制作陶艺是个体力活儿。在高强度的工作下,孙天舒做出了不少成品,但却越做越不满意,似乎离她想要的成品越来越远。那段时间好像掉进了一个怪圈,泡在工作室的时间越长,她的心里越空落,做出的东西越不能被自己接受。于是,她转向书中寻找答案。

她翻阅了大量的书籍,直到看见了一本名叫《辽代陶瓷》的书,让她眼前一亮。原来在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在中国的北方,曾经有过这样辉煌鼎盛的时代——辽代。这段历史让她如痴如醉,因为这个时代有独属于自己的瓷器,不同于南方的样式,是独属于北方的那种豪迈粗犷、是马背驰骋的民族独有的畅快淋漓。

上学期间,她学习的制瓷方法和工艺都是南方一些窑口的,从来没有了解过北方的制瓷工艺。因为读了这本书,她开始寻找关于北方瓷器的资料,查找之下却发现,相关资料非常稀少。

外表柔弱的她,骨子里却刻着执着二字。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她拉着行李箱,坐火车倒飞机,多次去南方各个窑口学习。不为别的,只为找到开启辽瓷工艺秘密的那把钥匙。

说起瓷器,避不开景德镇。在景德镇,陶瓷作坊千千万,像细胞一样,存在于景德镇的每一寸肌肤之中。在作坊里,能看到漂亮的瓷坯,能看到瓷坯的生产过程,还能看到制造它们的人。每一件瓷器的形成,都是经过无数道工序的制作,注浆、手工拉坯、晾晒、利坯、补水、绘画等等。在这里,每一道工序都有技艺娴熟的师傅来负责,他们分工协作,最后将一件件漂亮的瓷器摆进橱窗。

孙天舒是贪心的,她想将制作工艺的每一步都学去,最终能够做出一件完整的从头到尾都由自己来参与的瓷器。所以,她辗转在各个作坊间,给老板付学费,跟着各个师傅学习。八月的景德镇气温高达40℃,孙天舒守在1300℃的瓷窑旁,几次险些晕倒。但这个柔弱女孩心中的梦想还没能实现,她不能倒下,更不能退缩,必须挺住,洗洗脸接着干……

每个作坊都有独到的手法和诀窍,不会轻易示人。孙天舒硬是凭着一股子韧劲儿,打动了那些老师傅,让他们对这个执着的北方女孩有了认可,最终把一些心得和技法教给她。于是,她在这家学会了造型,那家学会了装饰,另一家学会了上釉……

也许,只有在那样的年纪,才会有那样的心境和体力去做那样的事,那段经历会让她受用终生。

破解“千古秘密”

在南方窯口的学习过程中,孙天舒结识了北瓷泰斗、辽瓷研制第一人关宝琮先生。与关宝琮先生的相识,成了孙天舒与辽瓷结缘的契机。关宝琮一共有13个弟子,孙天舒在艺术上的造诣和对陶瓷事业的执着热爱打动了关宝琮,他将恢复辽瓷的技艺毫无保留地交到了她的手里,并认可她为辽瓷传人。

作为辽瓷传人,孙天舒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辽瓷文化是我们北方文化的一脉,是我们北方人值得骄傲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关老师的认可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我应该去承担这份责任,尤其作为家乡人,应该把这个断档的记忆给捡起来,将它恢复下去,如果有可能的话,再让它发扬光大。”

恢复辽瓷的路程并不平坦,尤其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更为艰难。孙天舒一度吃住都在窑厂,由于地方较小放不下一张床,她索性打起了地铺。工作室没有窗户,分不清白天还是夜晚。除了吃饭和睡觉外,她几乎一直鼓捣着泥坯,指甲中永远残留着泥巴。正是爱美年纪的花季少女,在很长时间里没照过一次镜子,更没想过逛街、美甲、佩戴饰品。做瓷器,女孩子有天生的劣势,主要体现在力气上,尤其是制作大一些的器型时,光是搬动那一坨泥坯就要累得半死,后面还有揉泥、拉坯等工序。再比如,男人在拉坯的过程中,可以用手掌或手臂随时衡量坯体的长度、深度,边测量边调整,甚至可以把身子探进器皿中观测校正。而她的身体比较纤小,只能通过目测或者借助其他器具来测量,十分影响效率、精准度和手感,因此,她只能通过更长时间和更多努力来弥补。平均两天一炉的实验,就这样从一次失望,再到下一次失望。一年四季的轮回又回到了周期的原点,可是此时的她仍然没有在那些碎裂声中听到成功的回音。由于长时间重体力、高负荷劳作,她的腰部落下了病根,到如今还没有完全恢复。

她不仅疯狂地虐着自己的身体,而且一次次地失败尝试也在虐着她的意志。终于,在一段时间后,她找到了一种新的试验方法。在烧制前,她运用简单的统计学知识,对作品进行分组排序,并且建立详细档案,每次烧制时尽量保证只改动一个参数,几批瓷器烧制完成后,根据呈现效果再重新排列组合数据。这样一来,虽然她在前期多花了一些时间为每样瓷器整理数据、建立档案,但是她的效率却可以成十几倍地提高。这也是很多人花了几十年都没能烧制出来,而孙天舒只用了不到30个月就能成功的原因。

她还记得那是2017年,由于过于兴奋,具体的日子已经记不清了。这一天,她常规式地打开窑门,蓦然发现刚刚烧完的那一窑竟然全是好的。像做梦一样,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又把窑门关上。她没有出声,独自冷静了好一会儿,再次打开窑门,确定这一窑真是好的!

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吗?她小心地把那些瓷器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依旧没有声张。她怕这次成功只是侥幸,所以丝毫不敢懈怠。仔细翻看了这一窑瓷器的档案后,按照这些参数,她又重新烧了一窑。在激动的等待中她熬过了漫长的四小时,当她再次打开窑门,再次确定,这一窑依旧是好的。从色彩、密度、手感、音感均能乱真的辽瓷凤首瓶和皮囊壶等器物的成品,就像婴儿一般躺在温床上。直到这时她才敢大声说出来:我终于成功了!

一时间,石破天惊!她终于解开了辽瓷制作工艺的千古秘密。

孤注一掷的坚持

辽瓷技艺断档了300年,在这段时间里,陆陆续续有人去做但没做成,或者有人做成了,但没能更好地传承下来。所以,把辽瓷当做毕生事业的风险非常大。因为这不是一件有确定结果的事。很有可能,几十年的心血付出,到头来只换得一地碎瓷。她那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那么多看得见的美好就在手边,她却视而不见,转身扎进了这个看不见结果,甚至有可能“引火自焚”的窑炉中。

父母希望她能有份稳定的工作,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结婚、生子,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就好。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父母的焦虑,对他们的“忤逆”常使她陷于深深的愧疚中。她选择了逃避,只身埋头于泥坯之中,把窑炉当做藏身的洞穴。实在拗不过她,父母只好妥协。父母之爱是充满包容和体谅的,看到女儿对瓷器如此痴迷,他们最终选择了理解和支持。

2015年,她成立了龙呈文化创意产业园,也在此时,周围的不解和质疑声音达到顶峰。没有雄厚的资金,没有那些世家子弟的人脉,她只有父母积攒了半辈子的养老积蓄,以及自己上大学时得到的几万块国家奖学金。如果创业失败,她将一无所有,债务缠身。

绝境给了她足够多的压力,但对于这个心思简单、目标单纯的姑娘来说,压力恰恰成了助推前进的动力,让她的孤注一掷有了更充分的理由。

她是个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的人。由于资金紧张,买不起沉淀好的泥料,她就用手工一点一点地做;不知道如何配比原料,她就反复试验,尝试不同的配方;没有前端工序的处理设备,她就找其他方法代替……当她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有人“好心”地劝她,把瓷器“做旧”,可以快速回笼资金,但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在近几百年中,有很多人就是因为耐不住寂寞、禁不住诱惑而“走偏”,最终导致辽瓷工艺的失传,她不能忘记初心,重蹈覆辙。

她在动手解决一个个具体困难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可能已经摸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规律,这种感觉使她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总结,又让她看到一些成功的可能……这种感觉很奇妙,也让人“上瘾”,或许这就是 “心流”的状态,是专注于瓷器给她带来的愉悦和满足。

随着与瓷器的“纠葛”越来越深,她发现已经舍不得直接放弃自己投入的这一切。对瓷器越了解,她就越痴迷,越不能自拔,越能感受到使命。

从业12年,她做了12件作品。并非每年只做一件,而是做了几百件,把不合适的全部敲碎,只取那一件最满意的。对于作品,她有极度的“洁癖”,不容许出现任何瑕疵,还要能够完全反映出她的创作意图。她要让更多的人能因为她的作品喜欢她,进而喜欢她背后的辽瓷。

做辽瓷和做陶艺不同,陶艺是基于现代的审美和个人的审美,可以按个人心意去捏去做,天马行空,打哪儿指哪儿。但是做辽瓷不是这样,不仅要符合辽瓷本身的行业标准,还要遵循辽文化的特殊审美准则,有的放矢,否则一点差错就会导致整个作品功亏一篑。所以,她这些年中只留下12件成熟的作品,其中11件获得了国家级金奖。

她的每一件作品都反映了她在不同时期对生活的感悟与状态。其中有一件名为《有容乃大》的作品,就是她经历内心的低谷之后创作出来的。

这件作品形似一个大的钵,四周有镂空样式。它有一个非常大的口,她希望通过这个口,来听到更多的声音。当时辽瓷恢复刚有一些起色,她也取得了一些成绩。陶瓷这个圈子不算很大,每个人的作品和成绩会被其他人看到,因此也会听到很多声音。这些声音有赞美,也有诋毁;有鼓励,也有质疑。虽然她那时心情低落、处境艰难,却不会因此而放弃辽瓷。要想在辽瓷上走得更远,就要容纳不同的声音,听取有用的意见,屏蔽无用的声音,管好自己的心。

这是她自己心境的写照,也是用来激励自己和其他女性艺术工作者、创业者的座右铭。

一个传承人的使命

作为志在传承发扬辽瓷的传承人,她肩上的担子非常重,再加上作为这个专业的硕士,除了情怀外,她总觉得应该比别人更有一份责任。

辽瓷之妙,妙在韵味。“辽瓷”是辽代陶瓷的简称,意指在辽代辖区烧造的具有地方和民族特色的实用工艺品。作为已然消逝的契丹人以血与火锻造的文化遗存,以其雄浑豪迈、朴拙自然的特异风格,成为中国陶瓷史上一个绝唱。

辽瓷伴随契丹民族的兴衰,至今已有1200多年的历史,横跨隋、唐、宋、元等历史朝代。直到1930年,金毓黻先生通过沈阳的一处辽墓,证实和公布了辽瓷的发现,从此世人方知有“辽瓷”。辽代陶、瓷器制作基本承袭唐代陶瓷工艺,和北宋中原地区的陶瓷制作工艺属于同一系统,以黄、白、绿釉和三彩陶器为主,其中三彩陶器亦称“辽三彩”。此外还有黑瓷、绿釉器等。

她是科班出身,在理论上有着更加系统、完整的认知,并且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认识、见解。不同于其他精研技艺之人,她没有让自己过多“陷入”辽瓷的技艺之中。她把恢复辽瓷的技艺作为核心生产力,用她自己的优秀作品作为支点,把她的个人符号嵌入到辽瓷的文化符号之中。可以说,走这一步,她的决心很大,野心也很大,因为这样一来,她就和辽瓷终身绑定在了一起,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她总能从繁缛的细节之中跳脱出来,从而对辽瓷有着更全面、更立体的认知,再辅以她极强的表达能力,许多晦涩的专业术语、繁缛的流程,经她之口,总能被“翻译”得浅显易懂,即使“素人”也能一听即懂。

逻辑严密的术语是讲给行家听的,要想让更多人了解辽瓷,她要当好辽瓷和普通人之间的“翻译”。

她把辽瓷的特点简化为三个:第一,辽瓷这种器物本身让人非常容易识别和记忆。不同于常见瓷器那种规整的圆形、方形,许多辽瓷的器型趋于扁、平,比如皮囊壶。因为它是由游牧民族而来,马上所用,所以器物的造型与日常生活习惯相关,能挂、能拎、能背。皮囊壶的外形就是在影视剧中常见的那种搭在马背上的皮质水壶,只不过在契丹国力强大、百姓生活水平提高之后,由皮质变成了陶瓷,使用功能有所升级,还赋予其中一些礼器的意义。

第二,“辽三彩”的绿、黄、白是经典的配色。绿色是契丹民族放牧游猎的草场,黄色是洒向大地的阳光,白色是成群的牛羊,这三种颜色搭配在一起会让人在视觉上产生舒适感,比如故宫的琉璃瓦。人眼对颜色的适应程度是根植于基因之中,历经千年演化过来的,是有记忆的。

第三,辽瓷装饰纹饰特有的凹凸感。这种装饰的凹凸感是用刀刻在器物上所留下的,而南方瓷器的装饰是用笔画上去的。“契丹”本身就是“镔铁”的意思,能打下那么大的疆土,可见战斗力是很强的。马背民族喝酒吃肉,刀具随身佩戴,因此,在刻画纹饰的时候,常常以刀代笔,就形成了辽瓷特有的凹凸纹饰。

辽在隋代时初具规模,在唐代时完善和相对鼎盛,在宋代时不仅占了一部分宋的土地,还把疆域扩充到最大。由于人员流动、文化互融,因此,在制瓷工艺上看,辽瓷继承了唐代的渤海三彩。这种继承算是取其精华,因为唐三彩不是日用器,是用来摆着看的,具备礼器的功能。而辽是游牧民族,百姓还没有工夫思考死后的事,对瓷器的礼器功能不太重视,反而更青睐瓷器的实用功能,把瓷器应用在日常生活之中,于是辽瓷就变成了日用器。唐三彩的颜色很多,交融性很強,虽说也很好看,但颜色不够分明。而辽三彩固定下来只有三种颜色,是实实在在的“三彩”,颜色更加分明。这里面有很多对汉文化的承载,同时又是辽文化精细化的一个过程。比如,瓷器明明做成同心圆更好,可是为什么做成扁身啊?因为扁身搭在马背上更稳定。辽人明明学会了做瓷,可是盘子为什么还要做成方形呢?因为辽早期的盘子就是方形。虽然辽人学会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们更尊重自己的民族特点和习性,更愿意用先进的技术做自己的东西,这也是辽文化的一个特点。

随着版图扩大、人口增加,辽采取了早期的“一国两制”,以汉治汉,以契丹治契丹。为了让大家能定居下来,辽大力发展佛教,因此,佛教文化也延伸到了瓷器上,比如瓷器上有大量莲花的图案。

可见,辽瓷不仅有政治上的金戈铁马,还有宗教上的重瓣莲花,不仅有民族崇拜的菊花牡丹,还有文化融合的三彩瓷器。所以说,修复辽瓷就是修复辽文化,这不仅是孙天舒作为辽瓷传承人的使命,也是她作为一个辽宁人的使命。

打造辽宁的文化名片

除了能吃苦、有灵性以外,她在修复辽瓷的这些年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相对成熟、完整的认知体系,同时也让她有了更大的“野心”,她要把辽瓷打造成文化品牌和辽宁名片。为了这个梦想,她再次南下。与上次去南方学习不同,这一次,不再单单是学习技艺,更多的是去学他们的模式、他们的氛围、他们对瓷的传承。

她辗转于南方各个窑口,到浙江龙泉学习时,还得到了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遗”龙泉青瓷传承人徐朝兴老师的亲自指点。为期一年的考察学习,让她对陶瓷产业的理解有了最本质的飞跃,她站在从未有过的高度,全面而系统地认识陶瓷文化及背后的技术。

她发现,制约辽瓷发展的瓶颈是缺乏体系,没有形成规模化的产业。比如景德镇瓷已经形成了一个量产区,每年烧制出的大量瓷器足可以吸引国内国际的人走到那里。也许你在行业里名不见经传,但是你会因为景德镇的氛围而被外人看到。所以,一些大的产瓷区的影响力和售卖效果非常好。回到沈阳后,她把重心放在了辽瓷后续的产品化和产业化上。

她修建了辽金艺术博物馆,在展厅里,创新产区的面积占据了很大比例,里面主要陈列的是用辽瓷技法烧制的茶具、花瓶、杯碟碗筷等日常生活用品。她把文化融进了产品,这些瓷器的实用性非常强,摆在家里还可以当做装饰,具备观赏性,而且单价相对较低,可以被大众接受。做成日用器,这是借鉴了古人的做法,她要让更多人认识辽瓷,用上辽瓷。

一边修复辽瓷,一边创新产品,如今她创立的“天舒辽瓷”品牌已经在市场打响,深受广大年轻人的喜爱,很多人把这些精美的辽瓷作为辽宁的特产赠送给亲朋好友。辽瓷,已经成为一张具有中国特色的北方地域文化名片。

除了做产品,她还把精力放在教学和公益上。成立陶艺俱乐部,搞产、学、研一体化产业园等等,她深知青少年是祖国的未來,也是振兴发展辽瓷的后备力量。她走进校园、社区,举办辽瓷大讲堂活动,免费对学校的美术教师进行培训,对制陶工艺和技法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从小学到大学,从社区到广场,她要让更多的孩子了解辽瓷,了解辽瓷的背后文化,让他们从小就对自己出生的这片土地产生归属感和文化自豪感。

路程虽远,行者将至。她在一步一步地践行着自己的诺言,也在一点点地靠近目标。她主持研发的《辽三彩烧造技艺》项目成为全国唯一的与辽文化相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项目,她还拥有知识产权50余项,发表相关探讨辽瓷发展方面论文4篇。创业至今,创意产业园提供就业岗位600余个,举办青年传授制瓷培训班50余次,准予毕业学徒200余人。

记者手记:

采访结束,孙天舒给记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知识水平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无知的确定期”,就是学到什么就信什么。第二个阶段是“有知的混乱期”,就是接触了许多学派和理论之后,觉得似乎都有理,又不能掌握体系。第三个阶段是“批判性思维”阶段,就是能够通过取证、分析、推理等方式,作出理性判断,并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这是思维的成熟阶段。孙天舒属于后者,她的思维成熟度远超同龄人,而且内心的坚韧程度也很高。

她是位身怀绝技的大国工匠,但外界却用企业家、传承人的标准来衡量和要求她。作为一个女性非遗项目传承人,路有多难走,只有她自己知道,其间辛苦,只能用“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来一笔带过。

她一门心思地扑在辽瓷上,有情怀、有责任、有使命,还有她用余生投下的赌注。

想让家乡人硬气起来,就得有拿得出手的文化名片,她在朋友圈写道:用可以使用的千年文化,做拿得出手的辽宁礼物。

字里行间,有股柔中带刚的大气。

编辑/纤手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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