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卵石路(四首)

2021-12-04刘立杆

江南诗 2021年6期
关键词:人群

刘立杆

喷气机之夏

这是我的托儿所,钉铁皮的木门

落着灰,挂着“顾颉刚故居”的铭牌。

矮胖的女教师和令人晕眩的

旋涡眼镜,腋毛

浓密,壮如传说中恐怖的巨人。

那条不起眼的弄堂

牌坊后会跳出一群拦路的恶童

骑着大狗,膝盖补丁缀补丁

哄笑着,冲我

丢盔弃甲的背影撒尿,仿佛标示领地。

我有一架魔法马车

比新娘的钩花裙子还要漂亮。

还有一顶厚实的飞行风帽

黑咕隆咚的夜里,我会拉下帽舌

当幽灵们用力摇晃床栏。

没人比我更熟悉墙根的秘密

打灯笼的鼠尾草

野桑叶的锯齿和老鸦粗嘎的忧伤。

街角老榆树上有我的窠。

如果我是孤儿,就是长翅膀的孤儿鸟。

拆散的自鸣钟在书包里滴答。

午后,滚烫的卵石路只要啐口唾沫

就会冒起一股轻烟。

低矮的窗变成了一口口蒸锅

塞着躯干、叹息和女人可怕的尖叫。

阳光那么晃眼,似乎可以

吹起口哨,沿着河岸一路游荡。

只有电影院黑得发稠

翻板座椅像发了疯的翘翘板

又像一口气喝下的汽水在胃里翻腾。

那艘油漆剥落的旧轮船

在傍晚驶来,带着煤烟和穷尽

三角洲平原的执拗,不断更新我的

运河里程。离家的不适

和对新家的恐惧像两股尾流

被拉长的汽笛陡然放大。

贫苦的村子上,高音喇叭催眠了

草帽和稻浪。我拽紧

母亲陌生的衣角,像喷气机

在天边拽着一缕眼看就要消失的白烟。

练习曲

我的影子从变小的窗口

瞪视我。弄堂,遗址一样静。

两只家雀在卵石路上蹦跳

旁若无人地啄食。

生锈的门牌让人想起

配给券。从我学步的客厅

依然传来粗鲁的玩笑。

门后是黄昏,和一只旅行箱。

灰尘,奇怪地好闻。

楼梯如失修的琴键嘎吱响。

但棉絮做的云朵在哪里?

跨骑的海豚屋脊呢?

蛞蝓在一勺粗盐里蠕动。

一段喑哑的旋律蓦然涌来

仿佛喉头塞了破布。

我看见你,扬起讥誚的下巴

骄傲如雉鸡,系襻的皮鞋

踩过一串卵石气泡。烟杂店里

老式电话的拨盘飞旋着

仿佛为街头追猎的唿哨伴奏。

礼拜天,偷来的脚踏车

在小雨中巡游。一群褴褛少年

闭上眼,双手撒把

滑翔在号角般汹涌的琴声里。

你,归侨的女儿

烈日下一朵贫血的花

提着裙摆,赤足走下楼梯。

而我惊愕地站在桥头

钢丝做的弹弓攥得发疼。

呆傻的五年级,野葱一样

蓬勃,又自惭形秽

想用暴虐来抵御心头涌起的

酥软——那并非残忍

而是近似的,厄运般的温柔

像扔进窗子的死鸟

或是一把锉过的小刀轻戳

撕下的日记。哦,我的

我们的,一代人的懵懂骚动

穷街里运血的黄鱼车

掺了生石灰的空气。

肖邦的C小调练习曲

是用缠了胶带的刀柄弹奏的。

我看见你垂着眼

快步走过射瞎的路灯

新洗的长发扎着白手帕

像收拢的一片帆。而流言的蝙蝠

在屋檐下扇着翅膀。

“拍鸟”的切口和公厕墙上

被涂污的名字。

你的脸封存在照相机暗盒里。

你不存在的影子

霰弹般掠过电影院楼座

直到有人叼着烟走来

炫耀胡髭和脏指甲,那亵渎的

戳记——现在,你骇叫

远远跑开;而皮带和板砖的

练习曲像嗜血的苍蝇

不断飞来。你苍白如雏菊

在自设的囚牢里

用憎恶为我们每个人赎罪。

随后,一切都远去了:

游荡的桥洞和奔流的运河

让井水变涩的眼泪

以及环绕它们的一个个周年。

我站着,攥着恍惚的弹弓

仿佛站在一艘倒扣的水泥船上

把密信裹上石子

射向你闪着磷光的窗口。

走马灯上的新年

1

磨白的红漆地板打了蜡。

烧水壶和钢精锅用草木灰擦得铮亮。

水门汀晒台上,床单冻成了

一面面僵硬的旗。

令人振奋的冷空气里

一座破败的宅院忽然恢复了生机

忙碌如剧院后台。而各种道具

早已在开演前准备就绪:

赶制新衣的棉布

熏鱼,配给券,笼屉和木炭

门楣上方崭新的领袖像。

只有几张榫卯松脱的靠背椅

还无动于衷地围着黯淡的

茶壶似的瓜棱桌。我像只陀螺

被大人们支使得飞转

去街角打酒,去井台提水

或是泥鳅般钻过腿缝

在油光诱人的肉铺占个好位。

南显子巷,斑驳记忆的

第一个绳结

沉入水缸的明矾

和一把水勺子搅起的旋涡。

新年像擦拭过的雾

穿过近乎透明的窗玻璃。

2

前门和后门虚掩着

朝向两条嘈杂的小街。

小街通往大路,而大路尽头

矗立着一座无限的车站。

叔叔跳下闷罐火车

第一个闯进祖母的午睡。

咧着嘴,裹着灰蓝的棉大衣

脸颊黑而瘦,脏如煤灰。

然后是母亲,牵着妹妹

拎着一兜粘嗒嗒的碎鸡蛋

有些茫然地站在

槭树下,似乎台阶可以

治愈运河夜航的眩晕。

然后是表姑,插队的舅舅

雷锋帽和冻伤的脓耳朵

从剥开的豆荚里

突然蹦出来的七八个

表弟和堂弟。一切仿佛

漫长的战争结束

回家的人们揣着小人书

糖果和潮湿的花生

一路飞奔。而消失的人

也回来了,神情严肃

出现在供桌上方的相框中。

傍晚,空寂的街道

酝酿着雪。父亲的旅行袋里

一架迟到的飞机模型

已经在幽暗中等待起飞。

3

缝纫机在枕边彻夜哒哒

缝缀着一个离散之家。

煤球炉上,小火慢煨的砂锅

满足地咕哝。一团团热气

在灶间丝絮般漾开。

女人们忙于辨认票证和鞋样

掐算着炼乳、绒线,老佣人的工钱

从罐头厂抢购的鸡壳子。

男人们抽着烟,聊着

捷克式家具,惶恐和挨饿

还有前院花匠的儿子

如今倨傲的新贵,低压了嗓音

似乎提防走廊里的鬼影。

供电不足的白炽灯隔着蚊帐

忽闪着,像发亮的伤疤

让人心里发痒。

我蜷躺着,竖起耳朵。

伴随着“嗒嗒”的缝纫机

和扳指节的咔响

大人们含混的窃窃私语

飘向冬夜闪烁的穹顶

熨贴如烧着木炭的老熨斗。

火柴的擦刮声里

老旧的电线开始嗤燃。

房间剧烈地颠簸

像湖上罱泥的机帆船

顶着骇人的浪。

我梦见亲人们站在船头

抱着被褥、鸡雏

蜂窝煤和缝补丁的米袋。

水门汀晒台像船甲板

突然倾斜,漆黑的天幕下

零星的焰火从树梢升起

热切,无辜,一个接一个

像巨大的惊叹号

熄灭并暂留在视网膜上。

4

圆规、卡钳和量角器

像摆放整齐的刀叉。硫酸纸上

尖如鹤嘴的针管笔勾画出

一盏精巧的走马灯

复杂如铁路联轨站。

叔叔微眯着眼,皲裂的手

托着铁丝捆扎的灯架。

这是转轴:一节蒸汽火车头

穿过细描的山山水水。

这是风轮:摆开过年的圆桌。

硬纸板剪出的人影

旋转着,像隔着一扇舷窗。

有人在空气中茫然

揮动手帕,有人喝着汤突然

痛哭,有人忙着拿羚羊角

磨粉治头疼。

那些温驯、沉默的人

吃力地跑着圈,对时间和

自身的悲剧毫不知情。

而煤烟飘过饥饿的邮筒

像蜘蛛,在他们头发里

织巢。现在,灯泡已经擦亮

新衣已经缝好

全家人围坐在圆桌前

局促不安又郑重其事。

走马灯悬停在燃尽的烛焰里

在窗前,等着下一次。

再一次。最后一次。

幕间剧

厌倦了人群又必然

属于他们。某种狂热的盟约

钟面上被扭曲的影子

懒惰与团结

一块裱花蛋糕发齁的甜

以及早高峰的地铁

和窨井边打旋的污水。

挡土墙上无数困倦的面孔浮现

像制服

因缺氧而苍白。

我多么厌倦又依赖这必然。

肩膀的挨蹭,脚的踩踏

厮缠又突然分开的手

攻讦与侵犯

永恒欲望的愚蠢射程。

而人群不断涌来

缓慢,无辜,像挂炉烤鸭。

如何从人群里凿出一个个我?

如同一个无名者

从众多乏味的世纪复活

懊恼着。他的面目模糊不清

他的声音纤弱、含混

被生命探测仪

定位在下水道和鼠须。

谁在呼喊?没有人听见

也不可能被听见。

燃烧的日历上,只有

阴郁的暴君、苍蝇和刺客。

只有引座员的手电

剃刀般擦过头皮。

人,一个侧立的形象。

一根芦苇,帕斯卡尔如是说。

总在不停地编织

游荡,总想去戳破什么。

但,什么是思想呢?

除了黝黑的霓虹闪烁的水面

除了自得的

一根芦苇孤独的摇曳。

站台上,穿瑜伽服的女人

舔着冰激凌甜筒

而冰激凌融化在灯箱上。

一个地铁巡视员

衔着哨子,冲向融化的人群。

而人群如灯箱上的冰激凌

定格在融化的瞬间

仿佛浇了铅。

车厢,灵柩一样静。

只有数不清的手机屏幕

闪烁着,像射电望远镜搜索

新大陆的桅尖——

“不要回应!不要回应!”

霍金尖叫道,转身

掉进了黑洞。

厌倦了人群又不得不逃向人群。

在街边,在写字楼隔间

人群像过冬的牲畜

挤在一起,所有

商人、官员、民工和逃犯

规则之网和釜底游鱼

人人都相信自己

可以侥幸钻过盾构机的

旋转刀片,相信按一个键

未来就会像升降梯

嗖的飞来。诗有何用

如果终将淹没于一个饱嗝

一排重复的巨浪?

那满脸雀斑的姑娘

倦怠地倚着窗

她的心像尖硬的衣領

警惕着弧线和扰乱时刻表的

温情,她的眼睛

漠然如商品使用手册。

而人群叫喊着

继续涌来,我知道自己

必然属于他们。他们的庸碌

微小的梦,军体操似的

广场舞,静谧的

一幅山水画框起的痛苦

和疯人院的活力。

没有别的,别人,别的世界。

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人

还是同一个。

从荒无人烟的海域

漂来一架波音客机的残骸

而搜索已经停止。

群星不为任何人闪耀

迈着细碎而又沉闷的步子

离开仰望的穹顶。

猜你喜欢

人群
红外线应用在体检人群的效果探讨
我走进人群
基于通勤目标人群需求的慢行交通系统构建
基于通勤目标人群需求的慢行交通系统构建
中国高净值人群规模
财富焦虑人群
人群中总有一个好看的
被盯恐惧症
最难成为1%人群的美国州
拥挤的危险(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