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唐蕃长庆会盟地点新探

2021-12-04刘凤强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仓颉造吐蕃长安

刘凤强

(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 陕西咸阳 712082)

长庆会盟是唐蕃间最后一次会盟,双方对此次会盟都非常重视,分别在长安、拉萨举行了隆重的会盟仪式。关于长安会盟的地点,由于文献记载的差异,导致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下面就此问题再加探究,期方家指正。

一、会盟地点“”与“王会寺”的异同

据《唐蕃会盟碑》记载,唐蕃长庆会盟在“唐之京师西隅囗囗寺前”()[1](P43)。“”应为汉文某寺的藏译,系指何寺,很难定夺。汉文史籍中,《唐会要》记载“盟于郡城西王会寺”[2](P1738),隋炀帝时,长安曾改为京兆郡,所谓郡城,仍是指唐都长安。然王会寺与藏文发音联系不上,因而学界对会盟地点出现了以下多种说法。

一是石羊寺,如张健木持此观点[3]。从发音上看,“”与石羊寺似能联系上,陈践将《唐蕃会盟碑》汉译文意译为通俗藏文,对藏文碑文直接作了修改,为“”[4](P496()京师长安西郊的石羊寺),亦是认同会盟地为石羊寺。但有学者对此持异议,认为文献中记石羊寺是后秦姚兴时在此译经,事隔四五百年,此寺早已不存,更何得在吐蕃古藏文石刻之会盟碑内出现,就是唐宋有关长安的文献中,也无石羊寺之名[5](P164)。张文又称,石羊寺可能为一般口头称呼,王会寺为其雅称,推论缺乏依据,弥缝汉藏文献的差异过于牵强。故此,这一看法并没有得到学界广泛认可。

二是兴唐寺,如王尧译《唐蕃会盟碑》称为“兴唐寺”,其理由为代宗朝曾在兴唐寺会盟。不过王尧也并不确定,称暂译作兴唐寺,待考[1](P74)。从藏语发音上看,吐蕃时期“”一般发“sh(诗)”,而不是“x(i希)”,详见后文论述。“”译为兴唐寺,有误。且兴唐寺不在长安西郊,故译为兴唐寺,从寺址和译音看,都不恰当。

三是香积寺,日本学者佐滕长推测为长安西南郊的香积寺[5](P163),香积寺虽在长安西,但在发音上与“”相差甚远,也与汉文“王会寺”没有丝毫联系,是一种想当然的推测。

四是“释僧寺”,法国藏学家石泰安认为,“王会”一词可能是暗示两邦为会盟而相会的地方,此寺并不是兴唐寺,“”并不是一个专用名词的对音,而是一个普通名词,也可能为“释僧寺”的对音[6](P378)。这种推论没有任何史料依据,只是个人的推测,其观点很难令人认同。

五是临时建起的官署名,如周伟洲认为“至于《唐会要》所云盟于郡城西郊之‘王会寺’,仅是唐蕃两王遣使相会盟誓,而建之暂时官署名,盟罢,即撤销,故以后文献典籍再没有记载。而今存拉萨之《唐蕃会盟碑》古藏文部分所云之长安会盟地京师西隅之‘Shen-sang-si’,可能如佐藤长所说,‘或者系碑文所记寺名有误’,因为‘寺’仅是暂时之官署名,错记的情况是存在的”[5](P166)。将“王会寺”作为官署名,缺少证据。在唐蕃关系中,唐高宗曾封松赞干布为“賨王”,此后历代赞普并未封王的记载,文献中称赞普而不称王,且唐蕃为舅甥关系,若以“王会”署名,则降低了唐穆宗的地位,使皇帝与赞普对等,唐朝官员不可能在命名上犯此等错误,在有关唐代文献中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官署名,且历史上也未曾出现过为一次会盟设置一官署者。此外,会盟是事关唐蕃关系的重大事件,藏文会盟碑刻写失误可能性极小,在没有其他史料证据的情况下,推论其错记并不恰当。

六是武功县的庆善寺,李宗俊持此观点[7],其理由依据《拔协(增补本)》提到的“甥舅议定的盟约誓文作三份:其一刻于汉地姑休宫()前的石碑上,其一刻于赞普的拉萨大昭寺前的石碑上;其一刻于贡布麦如的石碑上”[8](P62),认为《拔协(增补本)》中的姑休宫(),应译为“故行宫”,即武功庆善宫,因与慈德寺相近,也可称为庆善寺。从藏文发音看,“”译为庆善寺并不合适,且有关长安文献中没有庆善寺的名称,该寺一直称为慈德寺,只是庆善宫与慈德寺距离很近而已。另外,武功距长安较远,约有一二天驿程,若在此盟会,不当称为京师西郊,从汉藏文献的记述看,会盟地应距长安较近,而不是远至武功。且庆善宫本为唐太宗出生之地,乃唐帝行宫,在此刑牲歃血,似不吉利,故会盟之地不当在武功。

其他如李方桂等学者在解读碑文时,多持疑问,认为尚难确定。那么,长安会盟地点究竟应在哪里呢?据《太平寰宇记》记载,“盟于都城西三会寺”[9](P3544)。《太平寰宇记》是北宋初年一部史学名著,撰成于太平兴国年间(976-983),该书资料繁富,考据精核,广泛引用了历代史书、地志、文集、碑刻、诗赋等,保留了大量珍贵的史料。作者乐史曾在南唐和北宋任职,担任过三馆编修,有机会查阅皇室藏书,具有较高可信度。王文楚等在点校《太平寰宇记》时,参考了中山大学藏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傅增湘《太平寰环宇校本》等版本,未见“三会寺”有其他说法者。查《长安志》“三会寺在(长安)县西南二十里宫张村,唐景龙中中宗幸寺,其地本仓颉造书堂”[10](P394),造书堂,应为造书台。岑参(约715-770)《题三会寺仓颉造字台》诗云:“野寺荒台晚,寒天古木悲。空阶有鸟迹,犹似造书时”[11](P432),在长庆会盟之前,三会寺、仓颉造字台似已荒废。清代乾隆年间陕西巡抚毕沅曾亲笔书写“仓颉造字台”,残碑至今犹存。三会寺在长安西南二十里,有高台便于会盟。王与三形近,易误,因此,《唐会要》所云“王会寺”很可能是“三会寺”的误写。因会盟时三会寺已荒芜,刑牲歃血似也无碍。

下面我们再看一下《拔协(增补本)》所记唐蕃会盟立碑之处的“姑休宫”(),应是距仓颉造字台较近的宫殿定昆池。《旧唐书》记载,安乐公主“令杨务廉于城西造定昆池于其庄,延袤数里”[16](P4734)。宋人张礼《城南游记》称“上毕原,西望三会寺、定昆池”,并注曰:“寺边有大冢,世传为周穆王陵,北有池旧与昆明池相通,唐为放生池。有台俗曰迦叶佛说法台,而传记以为仓颉造书台,景龙中,中宗幸三会寺,与群臣赋诗,上官婕妤所谓‘释子谈经处,轩臣刻字留’是也。定昆池,安乐公主之西庄也,在京城之延平门外,景龙初,命司农卿赵履温、将作少监杨务廉,为园凿沼,延十数里,时号定昆。中宗临幸与群臣赋诗。”[17](P167)《长安志》记载:“定昆池,在县西南十五里,《景龙文馆》记曰:‘安乐公主西庄,在京城西延平门外二十里,司农卿赵履温、种植将作大匠杨务亷,引流凿沼,延袤十数里,时号定昆池。”[10](P391)定昆池是安乐公主修建游玩之地,唐中宗曾临此地,命群臣赋诗。吐蕃将定昆池称为姑休宫似亦合理,抑或当时就有姑休宫的称呼。此地与三会寺、仓颉造字台不远,石碑立于定昆池前,与唐蕃会盟于仓颉造字台一致。唐德宗清水会盟时,唐蕃在长安延平门曾举行会盟仪式,至长庆会盟,参与人数、规模较之清水会盟扩大,因此,会盟地点再向西移,选择了场地较为宽广的仓颉造字台和三会寺。

二、不同的会盟礼仪:文献记载会盟地点之误

长庆会盟在长安举行的仪式极为庄重,据《旧唐书》记载:“凡读誓、刑牲、加书、复壤、陟降、周旋之礼,动无违者。”[16](P5264)既然有刑牲仪式就不应是在寺庙举行,然汉藏文献却一致称会盟在寺庙举行(虽然名称不一),岂不失误?刘元鼎前往吐蕃会盟,与长安会盟礼仪应基本上是一致的,所述逻娑会盟情形云:“所筑盟台,阔十步,高二尺,汉使与蕃相及高位者十余人相向列位,酋领百余人坐于坛下,坛上设一榻,高五六尺,使钵掣逋读誓文,则蕃中文字,使人译之,读讫,歃血,惟钵制逋不预,以僧故也。盟毕,于佛像前作礼,使僧讽文以为誓约。欝金呪水,饮讫,引汉使焚香行道,相贺而退。”[18](P11532-11533)长庆会盟在拉萨举行的会盟仪式是在“”(拉萨东哲堆园),哲堆园具体在哪里尚不清楚,但“”是园而非寺庙,盟毕于佛像前作礼,应是在就近寺庙内举行的佛教仪式,而不是在盟坛旁供一佛像,“引汉使焚香行道”,寺庙与盟坛似有一定距离。这样看来,会盟仪式分两阶段进行,先是在野外,刑牲歃血,然后在寺庙佛像前宣誓。这种模式是唐蕃文化碰撞的结果,是在多次会盟中不断协商,逐渐形成的礼仪。

据《旧唐书·吐蕃传》记载,“肃宗元年建寅月甲辰,吐蕃遣使来朝请和,敕宰相郭子仪、萧华、裴遵庆等,于中书设宴,将诣光宅寺为盟誓,使者云:蕃法盟誓,取三牲血歃之,无向佛寺之事,请明日须于鸿胪寺歃血,以申蕃戎之礼,从之。”[16](P5236-5237)这段史料又见《册府元龟·外臣部·盟誓》:“肃宗元年建寅月,吐蕃使来朝请和,勅宰相于中书宴设,将诣光宅寺为盟,使者曰:蕃法盟誓,取三牲血歃之,无向佛寺之事,请明日复于鸿胪寺歃血,以申蕃戎之礼,从之。”[18](P11528)这两段史料记载同一事件,虽个别词汇有差异,但基本史事表述一致。《旧唐书》称“明日须于鸿胪寺歃血”,意即唐原定在光宅寺会盟,但吐蕃使者坚持在鸿胪寺会盟。《册府元龟》称“明日复于鸿胪寺歃血”,似乎是先在光宅寺,后在鸿胪寺会盟,但文中称“将诣光宅寺”,说明尚未在光宅寺会盟,吐蕃使者已提出异议,明确指出吐蕃盟誓无向佛寺之事,故改为鸿胪寺,可以推断,会盟实际仅在鸿胪寺举行了一次。关于此次会盟的礼仪问题,法国学者石泰安曾有过讨论,认为此次会盟仪式,“大家按照吐蕃习惯还要前往佛寺盟誓。然而,由于汉地的习惯要求以三牲(牛羊豕)为祭并歃血。吐蕃人提出反对意见说,为此没有必要前往一座佛寺。汉人于是便重新建议按汉地方式在鸿胪寺歃盟,以补充蕃戎之礼,也就是过去曾在佛寺中举行的吐蕃人的佛教礼仪”,因而,他坚持认为“762年的盟誓也是举行了两次(而且肯定每次均有双方参加),为了吐蕃人要在一座佛寺中,为了汉人则是在其他地方刑牲”[6](P372—373)。这种解读文本的方法,很难让人认同,尤其对于“将”“复”“申”等字的理解,可能是错误的,将歃血视为汉地仪式,认为吐蕃遵守了佛教仪式,恐不符合事实。石泰安之所以有这种认识,是认定吐蕃使者一定是从佛教观念出发看待礼仪问题,将吐蕃与佛教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结果。持此观念的学者还有很多,如霍巍认为,这次会盟礼仪的争论“表明吐蕃使节已经深受佛教仪轨的节制,明确地向唐廷提出不能在佛寺举行‘刑牲歃血’的要求”[19]。但笔者并不同意这些看法,赤松德赞发展佛教并非一帆风顺,继赞普位初期,大权由苯教大臣掌握,直到20岁时,赤松德赞才下决心奉行佛法,一般认为是在肃宗上元二年(761)[20](P76、800)。事实上,赤松德赞推行佛教不可能像后世佛教史书所说,能在短时间内产生很大影响。宝应元年(762)正月,唐蕃会盟时,赤松德赞刚刚开始推行佛法还不到一年,佛教因素已渗透到唐蕃交往的礼仪中,恐不符合历史事实。在我们还不能确定使者是否信奉佛教时,便轻易地认为,吐蕃使者在礼仪上要求按佛教行事,或他们深受佛教仪轨影响,甚至以此为据,认为“佛教在赤松德赞在位初期就已经被正式实施了”[6](P373),推论过于武断。恰恰相反,笔者认为,宝应元年唐蕃会盟礼仪之争,说明当时佛教在吐蕃社会中还没有普及,也没有得到广泛认可,吐蕃使者依然坚持歃血会盟的传统,而这种仪式显然与佛教不杀生的理念是相违背的。吐蕃使者提出的要求其实正反映出赤松德赞推行佛教初期,苯教依然在支配着吐蕃的思维方式。当然,刑牲歃血一直是中原会盟的最主要方式,这应是双方共同认可的会盟仪式。

此后,代宗朝唐蕃两度会盟。第一次是,永泰元年(765)三月,“吐蕃遣使请和,诏元载、杜鸿渐与盟于兴唐寺”,第二次是大历二年(767),“命宰相、鱼朝恩与吐蕃盟于兴唐寺”[21](P7292、7314)。宝应元年(762)唐朝提出在光宅寺盟誓,吐蕃使者不同意,改在鸿胪寺。三年后再次盟誓于寺庙,却未见有任何争议。据《酉阳杂俎续集》记载:“(宣阳坊净域寺)佛殿内,西座蕃神,甚古质,贞元已前,西蕃两度盟,皆载此神立于坛而誓,相传当时颇有灵。”[22](P525—526)看来净域寺所供蕃神,与代宗朝两次会盟有关。然净域寺本是太穆皇后住宅,而兴唐寺为太平公主为武则天所建,初名罔极寺,开元二十年(732)改为兴唐寺,则净域寺与兴唐寺是两座寺庙。唐蕃会盟在兴唐寺,最初蕃神应在兴唐寺,后来才移至净域寺。段成式(803-863)在撰写《酉阳杂俎》时,已记述该神像供于净域寺。既然双方在吐蕃神像面前盟誓,则场所、礼仪很可能是由吐蕃使者提出,考虑到永泰元年(765)时,赤松德赞已推行佛法四年,在社会中已产生较大影响,因佛教自上而下推行,作为重要官员的使者信奉佛法是顺理成章之事。由于内地人对吐蕃神像并不熟悉,这尊神像不应在内地铸造,很可能是使者从吐蕃携带至内地,这样就更说明他们利用佛教仪式盟誓是有备而来。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礼仪完全是遵循了吐蕃的要求。唐朝盟誓参与人元载、杜鸿渐都是信佛之人,在大臣的影响下,唐代宗也虔诚信佛,“常于禁中饭僧百余人,有寇至则令僧讲《仁王经》以禳之,寇去则厚加赏赐。”[21](P7315)在这种情形下,唐朝乐意在寺庙会盟,也甚好理解。寺庙会盟不能有刑牲歃血仪式,但由于双方都是信佛人士,这却是最好的礼仪选择,在佛像面前盟誓,对于信佛之人来说,较之刑牲歃血或许更有可信度。兴唐寺两次会盟是唐蕃文化一次高度重合,反映了佛教因素在双方关系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从此,佛教成为影响唐蕃关系的重要因素,在会盟礼仪上,增添了新的元素。

不同于代宗,唐德宗并不推崇佛教,尤其在继位之初,锐意进取,对佛教持抑制态度。清水会盟时礼仪又改为刑牲歃血,但此时,佛教在吐蕃发展已深,很多将领、使者也信奉佛教,根据唐蕃不同文化观念,清水会盟采取了不同的会盟礼。会盟先在清水由张镒与尚结赞举行会盟仪式,在刑牲歃血宣读誓文后,“结赞请镒就坛之西南隅佛幄中焚香为誓。誓毕,复升坛饮酒。”[16](P5248)所谓佛幄,可能是在会盟地附近临时搭建的帐篷,放置一尊佛像(可能因清水为交界区,寺院稀少),这一仪式显然是由吐蕃提出,反映出佛教对吐蕃社会已产生了深刻影响,其礼仪渗入唐蕃交往中。此次会盟在长安又举行了一次仪式,“礼如清水”[23](P6094)。长安不像清水那么偏远,佛像前焚香为誓,可选择就近寺庙举行。清水会盟开创了一种新的会盟礼仪,即分两阶段举行不同的会盟仪式,长庆会盟时,仍沿袭之。由此推断,长庆会盟在长安举行仪式,突出表现了会盟仪式的庄重,但对后一个阶段在寺庙佛像前盟誓,《旧唐书》失载。佛像前重新盟誓应是三会寺举行,被《唐会要》《唐蕃会盟碑》记录下来,故均称会盟在寺庙举行。《旧唐书》《唐会要》《唐蕃会盟碑》等对会盟地点的记载,其实都不完整,并没有将整个过程记录下来。

猜你喜欢

仓颉造吐蕃长安
吐蕃王权研究海外学术史钩沉①
我们长安
唐德宗时期唐蕃关系探析
仓颉造字
水VS火
吐蕃金银器知见录
西夏及其周边吐蕃语地名考释举隅
仓颉造字
仓颉造字
西游新记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