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编辑：缤纷

当18岁的儿子戴着N95口罩与护目镜，拖着两个大箱子，从国际航班的通道里消失那一刻起，曲家好长时间都没有正式用过餐桌了。

作为三甲医院的大夫和国企里的高工，甘翀与曲志强都忙，一对中年父母就变成了搭伙过日子的室友，一个在回家路上随便找个摊点买点卤味，一个回家烫个青菜，用微波炉加热剩饭，甚至就下两包方便面，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灶台边就把晚饭给吃了。

有一晚，甘翀打量了一眼曲志强拎回的烧鸭，泡在汤卤里的肥鸭子在变凉的气温里凝结了一层白花花的荤油，就没有了胃口，忽然说：“看到这种马马虎虎的晚餐，对人生的看法似乎都变消极了。你还记得上一次铺了桌布吃晚餐是啥时候了？你还记得咱们用全套的釉下彩手绘瓷盘，是啥时候了？”

晚饭作为两个大忙人唯一能谈天说地的时光，是不是应该好好吃？至少，那些不加班又不出差的日子，那些不刮风又不下雨的日子，那些被谋生的责任压得面无表情的日子，那些觉得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的日子，是不是应该赶快找寻入眼的餐具与酒器，找寻应时、迷人的食材，在可以望得见风景的地方，好好伴着如火如荼的晚霞，伴着秋风、繁星与桂花的香气，好好吃一顿晚餐？

说干就干，甘翀首先就在网上买了一张轻巧的折叠桌子，两张折叠圆凳，方便两人可以到看得见火烧云的地方吃晚餐。

甘翀找到的第一个吃晚餐的好地方，就在他们家的楼顶，在那里，除了黑黝黝的庞大水箱，就是几个爱好园艺的邻居种下的瓜菜，有西红柿、花菜、菠菜、茼蒿、茄子和南瓜，邻居们花大价钱买来优质的种子与营养土，还给爬藤植物们搭上了竹编的架子。楼顶中央，有一小块空地，清晨是打太极拳的老伯最爱的地方，现在，等曲志强回来，甘翀已经做好了简单的饭菜，将桌凳运到楼顶，在夕阳最美的地方铺好了桌布，对，她还倒好了酒，干白葡萄酒在酒杯里闪耀着迷人的色泽，在满天夕阳的照耀下好像琥珀在流淌。

这一顿晚饭一吃一聊，就是两个小时，两个人无所不谈，单位里个性人物的选择，导师们的晚景，今年哪部电影最值得一刷再刷，脱口秀的段子究竟要依靠怎样的节奏来驾驭，才显得幽默而冷峭，当然，还有游泳换气的技巧，夜跑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头灯才合适，枸杞应该怎样吃才不破坏营养。两人吃到一半，种菜的邻居带着水瓢与水桶，上来给自家种的菜浇水，一看有这么一对雅人在这里共享天光云影，也忍不住发笑。邻居立刻就从自己家的小菜地里摘了几个熟透的小西红柿，在水桶里洗净了，送给他们当饭后水果，又挑了模样最憨厚的一个扁圆南瓜，摘下来放在他们的台布上，笑嘻嘻地说：“很甜，你们可以挖出南瓜肉来做南瓜蒸腰豆吃。南瓜壳子可以雕刻成笑脸，里面点上蜡烛，也很有意思。”

转瞬之间，两人郑重其事、充满情调的晚饭已经吃了一年，这一年，他们在莫干山民宿的庭院里吃过晚饭，直到周围聚集了一伙弹吉他唱歌的客人；在农民的晒场上吃过晚饭，满鼻子都是谷物的芬芳；在宜兴山间吃过晚饭，直到邻居拿出了自己采摘烘焙的野茶，要与他们喝上一壶；在青岛海边的沙滩上吃过晚饭，直到大海开始在月光下涨潮，微波粼粼的海水舔湿了几乎拖到地面的桌巾（当然，前一晚曲志强已经以工程师的细心，丈量了海水涨潮的速度，确保安全）。他们还在中山陵流徽榭附近吃过晚饭，那是7月，整个暑热蒸腾的中山陵到了晚间，终于在临水的草坪上酝酿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风，两人特意使用了冷色调的小桌灯，将灯的功率调到最低，不去破坏周围静谧的氛围，而他们的小心与安静也受到了回报，晚上7点多，夜幕降临后不久，忽然，他们周围出现了无数萤火虫，萤火虫起舞的光带一直从密林深处，蜿蜒到这开阔之处，仿佛大地上的银河在闪烁生命的幽光。两个人如傻了一般静静地观望，萤火虫求偶的舞蹈在草坪周围整整延续了四五十分钟，到了晚上八点左右，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的萤火虫都消失了，只有水面上的荷香在静静荡漾。

当然，他们也在玄武湖的樱洲上吃过晚饭。晚上八点钟，赏樱的人终于散尽了，他们开始在草地上支起桌子，倒出三年前酿的青梅酒。月亮筛下无数盛放的枝垂樱、大岛樱、江户彼岸樱花的美丽光影，那么多毫无香气的樱花聚集在一起，空气中也像有了一点撩人的花气。两人带着红茶和自做的咸味三明治，静悄悄分享，高大的枝垂樱累累的花朵一直垂到伸手可及的地方，甘翀说：“今晚好像太奢侈了，好像整个园林都属于我们。”

两人也会将最满意的晚饭场景，拍一些小视频，发给大洋彼岸的儿子共享。小鬼头一般以柴犬表情包来回复，或者用自己的晚饭照片来回复。

2021年9月8号，是甘翀与曲志强结婚20周年的日子，一大早，两人都收到了儿子的祝福礼物——一个时长超过三分钟的短视频，原来，儿子竟然保留着父母发给他的所有短视频，从秋到春，又由春入夏，儿子剪出了一个短片，以舒缓的大提琴协奏曲做配音，集结了父母的晚餐场景，在短片的最后，儿子说：“说羡慕你们就太矫情了，我只想说，20多年后，我希望能吃上这样一份晚饭，滋味一定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