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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初期工业领域女干部形象的文学再现与象征意义

2021-11-30刘传霞

百家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工业领域

刘传霞

内容提要:新中国对妇女参政议政的高度重视以及妇女干部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使女干部成为新中国初期文学艺术表现的重要人物类型。《女厂长》《火车头》《乘风破浪》为中国文学女干部形象画廊输送了具有丰富历史信息与独特时代内涵的人物肖像。这些深入工业领域、担任主要领导职务的女干部形象,一方面彰显了新中国妇女参政制度与政策的优越性、先进性,展现了新中国妇女解放的新高度;另一方面挑战了传统性别观念和公私二元对立思维,打破了社会对女干部的刻板化认知,帮助妇女在公共领域确立社会主体性。

关键词:新中国初期  女干部形象  工业领域

妇女解放运动或者说女权运动的基本目标就是改变妇女在就业、教育、政治和家庭中的不利地位和无权状况,使男女在社会、生活、职业等方面达到真正的平等,充分发挥妇女的社会作用,共同推动社会进步与发展。争取与维护妇女的参政权,既是追求男女平等的马克思主义妇女运动和女权主义运动的一个重要目标,也是妇女实现全面解放的一个必要条件。恩格斯明确指出:“当我们取得政权时,一定要使妇女不仅参加选举,而且被选为代表,发表演说。”①自由主义女权主义者穆勒认为:“如果人们认识到妇女和男人一样有充分的理性,值得享有同样的公民自由和经济机会;那么社会将会大为获益,它将会得到具有公共精神的公民、在思想上激發和启迪丈夫的配偶、能更好为人性服务的双倍的‘智力资源’以及无数非常幸福的女人。”②妇女参政最直接的形式和核心方法就是妇女进入国家各种权力机构成为干部,直接参与决策和管理工作。女干部数量的多少、女干部职务的高低、女干部的分布领域等,都是衡量一个社会妇女解放程度以及民主政治发展的重要指标。文学想象世界中女干部形象的多少、分布形态以及存在特点,昭示了现实世界妇女解放的程度、社会进步的程度。在新中国初期,身为女干部的女作家们成为新中国女干部形象的主要构建者。江帆的《女厂长》(1950年)、草明的《火车头》(1950年)《乘风破浪》(1959年)塑造了厂长林苇、党委副书记方晓红、宣传部长邵云端等活跃在新中国工业生产领域的女干部,为中国文学提供了新型的妇女形象。这些由女作家们根据自身生活体验而创造的理想化女干部形象,既是对新中国妇女参政权利和水平的客观再现,也是女干部文学形象的创造者——女作家们的自我主体想象,包含着丰富的社会与文化意蕴。

一、女干部群体出现的历史与现实语境

中国共产党从建党伊始就非常重视妇女参政议政问题,赋予妇女政治权利,培养妇女干部,提高妇女的政治水平,让妇女参与到政党以及国家的建设发展之中。在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不仅从政党准则、法律等文本制度层面,赋予妇女与男人一样的平等参政权利和资格,而且还制定了帮助妇女参政议政的保障制度,并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区域内将这些原则、法律、制度付诸实践,有效地推动了中国妇女解放运动。民主革命时期解放区妇女的民主参政工作为新中国妇女广泛参政打下了基础,准备了人才。新中国成立以后,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进一步改进民主革命时期的制度和方法,加强对妇女参政议政权的保护,大力培养妇女干部,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大大地推进了妇女参政议政的深度和广度,让更多的妇女走进各级领导管理领域,成为妇女干部。

首先,新中国颁布的法律法规,为妇女参政提供制度保障。作为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根本大法,《共同纲领》以法律的权威为新中国妇女参政开辟了道路,赋予了妇女选举权和被选举权。1953年,在新中国进行的第一次普选中,中央选举委员会在《关于基层选举工作的指示》中强调:“代表候选人的提名,应注意到人民代表大会的广泛的人民代表性,……尤其要注意到妇女的代表名额。”③1956年中国共产党八大党章修改报告再次指出:党必须用很大的决心培养和提拔妇女干部,帮助和鼓励她们不断前进。有了法制法规的保障,妇女在新中国各级组织结构中的代表人数初步增加,妇女参政的机会和能力都显著提高。邓颖超在总结新中国成立三年以来妇女工作的报告中也提到了妇女参政方面所取得的成绩:“在政权工作方面,各级人民政府中都有妇女参加负责的工作,各级人民代表会中也都有一定数量的女代表参加,起了一定的作用;在基层政权中妇女所占的比例最大,作用最为显著,例如县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中,今年女代表数约占代表总额的百分之十五,比一九五〇年约增百分之五……在农村基层人民政府中,妇女的数量也相当多。她们之中绝大多数忠心耿耿,为人民服务,通过她们把每一个家庭的意见和要求反映到人民政府中去,又把人民政府的法令政策贯彻到每一个家庭中去,使人民民主政权的下层基础日益巩固。”④

其次,建立妇女参政的工作体制,为妇女参政提供渠道。1949年4月第一届全国妇女代表大会在北平召开,创建了新中国的全国性妇女组织——中华全国民主妇女联合会(1957年改为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简称妇联)。妇联是中国共产党和国家政府联系妇女群众的桥梁和纽带,代表广大妇女进行民主参与和民主监督,捍卫妇女的权利和利益。妇联是新中国最重要,也是最大的妇女组织,全国各级机构纷纷成立妇联,妇联组织本身培养锻炼了大批妇女干部。

再次,培养选拔大批妇女干部,为妇女参政输送人才。新中国开国之初的妇女干部,主要来自民主革命时期在社会公共领域工作、经历过战火锻炼而成长起来的妇女。她们中的一些著名革命家、社会活动家、妇女运动领袖,进入了新中国最高权力机构,担任了重要职务,参与国家管理与规划,例如,宋庆龄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蔡畅担任全国民主妇联主席,李德全担任卫生部部长,史良担任司法部部长等。更多有文化、有革命经历的妇女进入社会机构、组织,担任组织与管理职务,成为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骨干。新中国初期的女作家大都属于这一行列,并且随着社会主义建设的展开,她们大都进入社会主义工业、农业建设的第一线,在相关行业领域担任领导职务。《女厂长》的作者江帆,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辽宁省宣传科副科长、吉林新华分社副社长等职务。《火车头》《乘风破浪》的作者草明,1945—1950年先后在牡丹江镜泊湖水力发电厂、沈阳皇姑屯铁路机车车辆厂等工作,1954年落户鞍山炼钢厂,担任党委副书记。林苇(《女厂长》)、方晓红(《火车头》)、邵云端(《乘风破浪》)等新中国工业领域的女干部形象,正是女作家们深入生活、体验生活的文学结晶。后来随着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深入开展,工业、农业等生产第一线涌现出的妇女骨干和劳动模范,经过组织培训被选拔到基层领导岗位,成为各级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最早涌现出的劳动模范,如第一批女火车司机田桂英(电影《女司机》女主人公原型),第一个推土机手胡友梅(电影《马兰花开》女主人公原型),第一个女拖拉机手梁军,纺纱能手郝建秀、吴文英、黄宝妹等人,都先后被国家送到高等院校进行深造学习,毕业后走上政府、行业的领导管理部门,成为新中国培养出来的优秀妇女干部代表。

新中国对妇女参政的重视以及女干部在社会主义建设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使女干部成为新中国初期文学艺术表现的重要人物类型,小说、电影、连环画等文学艺术形式创造了各行各业女干部形象。从性别与政治层面来看,在新中国初期的女干部形象群体中,江帆、草明塑造的战斗在工业领域的女干部形象具有更大的突破性。

二、工业领域女干部形象的文学再现

作为新中国初期再现工业领域女干部形象的小说,《女厂长》《火车头》《乘风破浪》主要是从公共领域层面塑造女干部,展示女干部的工作状态和领导能力,与此同时,这些小说对女干部的私人领域也有所涉猎,在一定范围内表现女干部的家庭生活、私人情感。公共领域中的女干部,集中展现了新中国女干部形象的独特精神气质;私人领域中的女干部,则增加了女干部形象的丰富性、生动性,使女干部形象有了更多的人情与温度。另外,这几部小说对女干部因为个人的性别身份而遭遇到的人生困境均有一定程度的触及,体现了身为女性的女作家们的性别立场和性别体验。

(一)公共领域中的女干部

林苇、方晓红、邵云端都是从革命老区走来的、经过革命斗争锻炼的知识女性,作为女干部,她们独立坚强、干练开朗、胸怀大局、宽宏大度,具有高度的责任心和责任感、坚强的意志力、良好的组织协调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她们不断地学习,善于吸纳他人的意见和建议,勇于自我剖析与批评,总结经验、反省教训,在工作中丰富自己、发展自己、完善自己;她们对下属充满着关爱与体贴,与他们建立起深厚的情感纽带,尊重与鼓励他们的创新与改革。对林苇、方晓红、邵云端身上的优秀干部素质、品质、能力,小说给予了多方面的展示,甚至直接让小说中的人物发声,表达对她们的赞美与敬佩。

林苇,大都市成长的大学生,在抗战时期投奔革命圣地延安,在新中国成立后主动要求到重工业建设第一线工作,担任了刚刚复工的大型机械厂的厂长。作为一个已有身孕的工业建设的外行女领导,林苇遭遇了重重困难:一是身陷不懂生产技术和工业管理规律的“工业文明盲”之中,无法快速而有效地展开工作与恢复生产;二是遭遇因为性别偏见而导致的对妇女干部的不信任,使她的建议与指令不能得到重视与执行;三是日渐笨重的身孕消耗了她的体力和体能,影响了她对工作的全身心的投入。但是,具有倔强性格、坚韧意志以及高度革命责任感的林苇,面对困难,没有放弃和退缩。她拖着已有身孕的身体,深入工厂车间、工人食堂宿舍,向技术能手、有经验的老工人讨教学习,改善工人的膳食与住宿,调查情况,分析问题,确定工厂工作“面向生产”的工作中心,制定符合工业生产规律的规章制度,纠正工厂行政管理人员的官僚主义作风,尊重工人的革新热情,鼓励工人展开劳动竞赛。在林苇的领导之下,机械厂不仅恢复生产,顺利完成国家规定的生产任务,而且创造出生产新纪录。林苇本人也在不断的工作和自觉的学习中完成了由工业管理、经济建设的外行到专家的华丽转变。林苇的智慧才智、意志品格、情操境界,扭转了人们对妇女参政的习见,赢得了工人们的爱戴与敬佩、同事们的理解与尊重。认为女同志不适合从事重工业的副厂长吴明,在事实面前也不得不承认林苇确实是比自己积极,有办法。精明细致、敬业爱岗、吃苦耐劳的林苇,给工人们树立了榜样,在工人和干部中产生了极大的感召力。

方晓红,马家湾铁路工厂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刚进厂就满腔热情地投入工作,可是,由于不懂得大工厂与工业生产的特点,不了解城市工人的思想意识,她与副厂长刘国梁一样犯了墨守成规的经验主义错误,挪用解放区农村土改经验,希冀通过诉苦会发动工人、启发工人,试图给工人灌输社会科学知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种做法不适宜于集体化生产、集中生活的工厂与工人,于是,在厂领导班子会议上分析自己的错误,展开自我批评与自我解剖。方晓红的智慧和气魄让工人出身的厂干部萧子英连连称赞她:既有理论,又有自我批评精神,不软弱于男同志。同时,方晓红从工作出发,为了做好工作,敢于批评,勇于提出自己的意见和观点。方晓红的这种坦荡、磊落、热情赢得人们的尊重。她心胸开阔,宽容大度,善于团结。尽管在工厂管理等方面多次对与自己意见不同的副厂长刘国梁提出过批评,但是,在非原则性问题上对刘国梁依然非常尊重;对于怀有私欲的留守職员和技术员,方晓红在批评教育的同时加以团结和理解。方晓红不断地学习,在实际工作中不断地发现问题、认识问题、解决问题、总结经验。方晓红认识到自己最大的缺点是不懂技术、不懂管理,在许多问题上自己只能消极性的反对,缺乏积极性的建议。于是,她深入工厂各个部门,虚心地向懂技术、业务好的工人学习,了解工人的需求,保护工人创新改革的积极性,渐渐地成为了解工人疾苦喜乐的“寒暑表”、诊治工厂生产与管理问题的“医生”,也实现了知识分子工农化。

邵云端,宣传部部长,同样是诞生于江南都市、在革命圣地延安接受革命锤炼与培养的妇女干部,她优雅端庄、刚柔相济、思维敏捷、雍容大度,既具有坚定的立场和高度的原则性,工作与思想上积极进取,在大是大非上不妥协;又具有很强的亲和力,待人接物耐心细致、平易近人、富有爱心。革命胜利后,邵云端与丈夫宋紫峰一起来到的新中国工业重镇鞍山,担任重要的领导职务。尽管没有工业生产经验,但是善于学习的她对生产上的许多问题了如指掌。当她发现了顶头上司市委书记冯棣平和她的丈夫——炼钢厂厂长宋紫峰,工作和思想上的问题严重地影响了工业生产的时候,主动向上级党委反映情况,并对冯棣平和宋紫峰的做法进行了抵制。对他们的思想进行了帮助,最后,协助上级解决了炼钢厂的问题。

林苇、方晓红、邵云端这些女干部都在公共领域、社会实践中取得了成功,在公共领域中确立了她们的精神权威和社会地位。在女干部形象构建中,江帆、草明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女成熟老练/男幼稚固执的性别模式,让女干部的参政意识和领导能力远远超过其周围的男性。有学者将这种性别叙事称为“红色女性主义”,指出:“从《火车头》到《乘风破浪》,小说描写的犯错误或几乎犯错误、需要在教训和教育中成长的干部,大都是男性,而女性干部则往往政治上正确成熟、工作方法优良、领导能力突出,又具有女性的美丽与柔美,是她们教育、帮助和带领着男性的丈夫或领导改正错误不断进步,圣母、天使和政治女神的特点溶于一身。……这与现代文学史中基本是男性主角和中心、女性被政治的或革命的男性所领导和帮助、在男性的引导下成长成熟的叙事模式形成鲜明的对比。”⑤显然,这种认识有些偏颇与夸大,不过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些工业领域的女干部的确为中国文学妇女形象提供了非常不一样的气质和精神。

(二)私人领域中的女干部

社会中的人都是诸多角色的复合体,女干部不仅活动在公共领域之中,也要生活在私人领域之中,而且这两个领域互相影响。林苇、方晓红、邵云端都是已婚妇女,她们是工厂、机关单位里的女干部,肩负着管理工厂与领导团体的责任,还是家庭里的妻子、母亲,承担着生育孩子、照顾家庭的义务。她们要面对工作与家庭的矛盾和冲突,要处理夫妻、母子等私人关系。《女厂长》《火车头》《乘风破浪》一方面写出女干部在这些方面所遭遇的现实困境、所面临的人生困惑,另一方面又写出女干部试图构建和睦家庭、平等夫妻关系的努力。

林苇与她的丈夫周华在延安相识、相爱,周华对林苇热爱工作、热爱同志、不知疲倦、乐于助人的人生态度充满着敬佩,然而,一旦进入家庭婚姻关系,潜伏在周华身上的父权制家庭观念、性别规范就开始滋长。新中国成立后,他们一起被调回到沈阳,周华就以林苇已有身孕为由,自作主张地请求组织把林苇安排在自己身边工作,希望她作为家属能够好好地照顾家庭、陪伴自己。林苇敏锐地发现丈夫的变化和隐秘的意图,拒绝周华的安排,主动请缨,只身一人奔赴到了正在准备恢复生产的机械厂。在百废待兴的工厂,面对全新的工作、全新的问题,林苇很少有时间回家看望周华,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独自一人坚强地应对工作困难和身体的苦痛。《女厂长》在结构上将林苇从怀孕到婴儿诞生的过程,与机械厂从恢复生产到创造生产新纪录的过程重叠在一起,从林苇带着三个月的身孕进入工厂写起,到孩子出生后林苇在产房里听到工厂传来的生产喜讯而结束。小说把妇女独自承担的漫长怀孕生产过程中所经历的身体痛苦、精神压力、心理焦虑都展现出来,把妇女身体的这一独特性呈现出来,写出了女干部独有的身体与心理体验。

邵云端和宋紫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在烟雨江南姑苏城里长大,在革命圣地延安参加革命工作,经过学习和培训,在新中国成立后,一个成为懂政治、通业务的市委宣传部部长,一个成为大型炼钢厂具有专业技术权威的专家型厂长。这是一个由一对令人仰慕夫妻、一对令人爱怜的儿女组成的现代家庭,但是,小说一开始就将这个家庭推入政治与情感相交织的大风暴之中。邵云端与信奉科学理性、忽视工人主体性的宋紫峰在工作理念、思想意识上发生激烈矛盾、产生严重分歧,而且双方都固执自己、互不妥协,夫妻之间处于冷战状态,再加上女工程师汪丽斯对宋紫峰的感情追求,宋紫峰多次向邵云端提出离婚请求,他们的家庭处于解体边缘。邵云端坚持工作原则,也不放弃个人情感与家庭,尽管与宋紫峰在思想意识上有分歧、有冲突,但是,她依然爱着英俊潇洒、多才多艺、知识丰富、实干苦干的丈夫,冷静而理智地处理家庭和工作中的矛盾冲突。邵云端“在和丈夫的相处中,有耐心的等待,也有原则的斗争。当有人过分地称赞她的丈夫的时候,她一点也不高兴,认为这只会助长宋紫峰的错误;当有人抹煞一切,不是实事求是地对宋紫峰进行批评的时候,她又为这个犯了错误的同志,进行必要的辩解。”⑥这看似矛盾的做法,其实,透露的是她对从小一起长大、共同成长的宋紫峰的真爱与了解。邵云端对宋紫峰的耐心等待与谅解,并不完全是中国传统女性的溫厚性格所致,而是她遵从自己内心的情感需求所为。小说深入邵云端的内心世界,写出了邵云端的痛苦、挣扎。邵云端耐心地等待、用心地帮助宋紫峰,最终宋紫峰在政治和情感两方面都“知途迷返”,回到家庭、回到邵云端身边。

《火车头》对方晓红的家庭生活、个人情感没有多少叙述,但是也透露了传统家庭关系和家庭理念给方晓红带来的困扰。方晓红与丈夫因为工作分居哈尔滨、沈阳两地,二人工作都非常繁忙,方晓红的丈夫要求她经常回哈尔滨看望他,而他自己却以工作忙、任务重、人家笑话为由,拒绝到方晓红的工作地沈阳来看望她。小说中还写了副厂长刘国梁的家庭烦恼,他的烦恼来自妻子。在延安时期就参加革命的妻子,婚后因为生育抚养孩子,一直没有能够走出家门参加社会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她不满于这种状况,带着孩子前来沈阳要求工作,提出让丈夫担负起养育孩子的责任。不管是方晓红的苦恼,还是刘国梁的烦恼,很大一部分是由男人的父权制观念造成的。其实,在方晓红的丈夫以及副厂长刘国梁等男性头脑中,都潜藏着男尊女卑的父权思想,他们仍然认为男人的工作、前途永远比女人的工作、前途重要,照顾家庭、抚养孩子是女人应该担负的责任。小说结尾,方晓红怀孕了,身体不好,被总局调回东北铁路总工会任女工部部长。

这些诞生在新中国初期文学中的女干部形象,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为中国文学女干部形象画廊输送了具有丰富历史信息与独特时代内涵的人物肖像。与“文革”文学中那些过滤掉家庭生活、私人情感的圣洁化、概念化女干部形象相比,这批女干部情感丰富、有血有肉;与新时期初期“寻找男子汉文学”中那些在家庭事业博弈中遍体鳞伤的女强人形象相比,这批女干部更加独立与成熟,包含着丰富的历史信息与现实内涵。

三、 工业领域女干部形象的

性别与政治意义

相对于其他职业类型,女干部是“对‘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角色模式背离最远、对公域/私域二元对立划分挑战最有力的一个职业群体”。⑦林苇、方晓红、邵云端这些深入工业领域、担任主要领导职务的女干部形象,不仅对传统性别规范构成了多重挑战、促进妇女主体性建构,而且昭示新中国妇女参政制度与政策的优越性,显现中国妇女解放的新高度。

(一)对传统性别规范的突破

女干部形象极大地颠覆了传统性别观念和角色规范。女干部是对父权制/男权制性别角色挑战最有力度的一个妇女群体。在传统社会里,按照父权制性别规范,妇女终其一生应当活动在家庭私人领域,但是,每个时代总会有妇女因为种种客观原因或者机缘巧合逸出规范,走进男性占据的公共领域,甚至取得了成功。父权制/男权制社会对妇女性别角色僭越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作为长期独占权力资源的既得利益集团,男性群体最不能容忍的是妇女走入权力阶层,参与决策与管理,占有支配权力。在父权制/男权制社会里,长期以来妇女被隔绝排除在政治与权力之外,政治与权力是男性独霸的天地,决不允许妇女染指。对妇女参政的强烈排斥意识,已经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集体无意识,积淀在人们的心底,规训着人们对男女两性性别角色、性别分工、性别气质等方面的认知与想象。所以,在中国传统文学艺术中,功成名就之后马上退回传统妇女角色的“女驸马”“花木兰”被千古传颂,而一生干政专权、成就了中唐盛世的武则天却被诟骂侮辱,“牝鸡司晨”成了讥讽挖苦妇女参政最常见、甚至是专用词语。这也是为什么西方女权主义运动一开始就将参政权、工作权、教育权等作为妇女要争取的基本权利,但是,即使在欧美这些西方女权主义兴起与昌盛之地,妇女的参政权(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获得却晚于工作权、教育权的原因。《女厂长》《火车头》《乘风破浪》塑造的这些工作在新中国工业建设领域的女干部形象,对传统性别规范构成了多重挑战。

其一,这些女干部形象挑战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妇女走出了狭小而封闭的私人领域、家庭空间,走进了开阔的公共领域与社会空间,获得了工作权和自我支配的经济权,摆脱了对男性和家庭的依附,打破了家庭内部男尊女卑的权力等级秩序。林苇、方晓红、邵云端这些从新民主主义革命、从革命战争岁月走来的女干部,早在青少年时代就挣脱封建专制父权之家,参加革命工作,成为自食其力的革命者;经过自由恋爱建立现代家庭后,始终坚持革命工作、保持独立,在家庭中与丈夫形成了平等家庭地位,创造了现代家庭关系。

其二,这些女干部形象挑战与颠覆了人们对行业“性属”的认知,打破了行业性别隔离。在许多人的观念里,妇女只擅长养育孩子以及缝制打扫做饭等各类家务劳动,即使妇女走进公共领域,参加社会劳动,她们所从事的行业也多是纺织、家政、护理等琐碎的、没有太多技术含量、体力要求低的服务性行业或轻工业,而对体力或者智力有较高要求的行业,比如重工业、交通运输业、金融业等几乎成为男性的专属行业。可是,林苇、方晓红、邵云端跨入了由现代大机器组成、对科学技术有很高要求的重工业——机械厂、钢铁公司,成为这些传统上由男性霸权、彰显男性气质的行业的执政者,她们领导、管理这些大型企业,不仅使它们走向正轨,有序地运营,而且创造出了新的生产纪录,赢得了职工、领导、同事的肯定和赞美,在公共领域、职业选择上实现了男女平等。

其三,这些女干部形象挑战了公共政治领域“男高女低”的性别理念,改变了女干部工作岗位边缘化、去主职化的现象。传统性别观念认为妇女感性大于理性、意志薄弱、心胸狭隘等,妇女不适合担任主要负责者的工作,因此,即使妇女获得了平等的参政权,进入了机关企事业的权力机构,她们也很难进入权力尖端,往往被安排在副职、低层等远离权力中心的岗位,缺乏真正的决策权和管理权;或者认为妇女生性就具有耐心细致、形象思维好、沟通能力强等特质,女干部常常被安排在教育、卫生、群团组织等部门,而不是经济、政法、金融等部门,再次形成了职业性别隔离。“‘男尊女卑’、‘男高女低’的性别观念由公私、内外之分而延伸到公共政治领域内部不同权力岗位的分配。”⑧

《女厂长》《火车头》《乘风破浪》打破了这一妇女参政边缘化的趋势,纠正了公共政治领域“男高女低”的性别偏见。林苇独当一面,成为新中国初期东北工业基地大型机械厂的厂长;方晓红,机车厂工会主席、党委副书记,尽管领导岗位是工厂里的副职,但是,由于方晓红所在的机车厂主持工作的副厂长刘国梁故步自封、消极保守,对工业生产的大机器和复杂数据摸不着头脑,固执地运用革命时代农村工作所取得经验管理现代化联合作业的大工厂,阻碍了工厂的生产恢复与发展,成为落后于工人和工业环境的官僚主义者,因而,在新厂长李树杰没有到位以前,机车厂的生产与改革创新工作都是在工会主席方晓红的组织领导之下展开、完成的;邵云端作为东北某省宣传部部长,思想成熟,立场坚定,能够顶住来自同事、上级领导以及家庭的压力,坚持自己的观点和认识。

其四,这些女干部形象突破传统文学艺术中奸诈、淫荡女政治家“武则天”以及“文革”时期文学艺术中所建构的“马列主义老太太”⑨式的类型化、刻板化女干部形象,改变社会对女干部的刻板化认知,丰富了女干部形象,尤其是对来自知识阶层的女干部形象的塑造,极大地丰富与补充了“十七年”文学以女工、女农民为主导的妇女干部形象群体。在现代社会,普通大众往往是“通过传媒建构的知识和影像来认识世界,体验他们曾经历过的现实生活的。”⑩

所以,文学艺术中的女干部性形象,直接参与了人们对现实社会中女干部形象的认知与建构。《女厂长》《火车头》《乘风破凉》这些作品都着重叙述了女干部的亲和力和包容性。林苇、方晓红、邵云端,美丽优雅、镇定从容、勤政自律,不仅具有领导者的气度与才能,而且有亲和性和包容性,善于学习新事物、接纳不同意见。她们走进员工家庭和日常生活之中,走入员工的心理和情感之中,使冰冷、刚硬的政治权力以及工具化、理性化的公共空间,具有了温度、柔性和人性。“大工业生产和环境本身就具有一种阳刚气质和男性气质,驾驭机器和技术、驾驭工厂企业的主体又大多是男性,在这样的环境里以温柔而正确的女性引导和驾驭男性,表现出共和国工业文学独有的女性的力量——对物化的环境和环境里的人的双重征服。”

(二)促进妇女主体性的建构

女干部形象也改变了妇女自身的性别角色认知,有助于妇女的主体性建构。“妇女不干政”“妇女不适合从政”等观点不仅来源于男性,而且也被许多妇女内化接纳,许多妇女参政议政意识不足、参政诉求匮乏,对妇女参政議政能力持怀疑和否定的态度。事实上并不是妇女本身没有参政议政能力和内在需求,而是长期被压抑被排斥在政治权力之外所致,就像美国学者凯特·米利特在她的《性政治》中提到的那样:“一方面,女性的天赋能力得不到开发,另一方面需要后天在社会上发展的生产力、政治力、思想力、知识力、理想力和信念力更是得不到发展。相对于男性而言,女性缺乏先天和后天能力发展的机会和资源,这种机会和资源的劣势又抑制了女性能力的发展;女性能力发展的不足反过来又影响机会和资源的获得,这样就形成了女性发展的劣势积累:群体的自我憎恨,对自己和同伴的鄙视,对自身的卑下信以为真。”其实,只要给予妇女提供了参政机会和资源,妇女同样能够知政、议政、执政。妇女不仅关心政治、具有参政意识,能够对各类政策、制度、决定提出建议和意见,在决策和管理之中发挥妇女的人生智慧和政治能力,建立起妇女与国家、民族、社会之间的密切关联,而且,妇女在知政、议政、执政的过程中能够拓展自己的人生空间,突破传统性别角色束缚,发掘妇女的潜能与才智,丰富与发展妇女的人生体验,增加妇女的自信心,进而挣脱父权制/男权制社会里妇女自我否定、自我憎恨、自我鄙视的恶性循环,在更加开阔的世界里、在多个维度中确立妇女的主体位置。林苇、方晓红、邵云端,政治上成熟、有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素质和品格上宽宏大度、沉着冷静、坚强自信、虚心学习,作为现代化大工业体系中的厂矿主要负责人、高层权力机关的重要成员,她们各自在自己单位和家庭中,领导、帮助、协同员工、同事、丈夫一同成长,为新中国社会主义工业建设做出了贡献,在社会和家庭之中都建立了男女平等互助的主体身份,确立了自我主体地位。

(三)体现新中国妇女参政制度与政策的优越性

这些优秀女干部形象,彰显了新中国社会进步、政治民主、妇女解放,体现了社会主义政治制度的优越性。妇女是否具有政治地位、是否具有参政权则是衡量妇女解放程度的重要尺度。走进各级权力机构,成为具有决策权力和管理能力的领导干部,是妇女参政最直接、最重要的表现形式。因而,女干部的数量和质量直接反映了一个国家、民族、政党、社会的进步程度、民主政治的水平。参政权与工作权、教育权是西方女权主义运动要为妇女争取的基本权利,但是,如果没有参政权作为保障,妇女获得的教育权、经济权也不会牢固,它们很容易被某些现实政治经济利益所冲垮。尽管每个时期中国共产党发动妇女参政都有一定的客观现实动因,当妇女参政权利与现实政治发生冲突的时候,有时妇女权益会对现实做出让步、妥协,但是,赋予妇女参政权始终是马克思主义政党——中国共产党建党的一个基本准则,所以,新中国一成立,中国共产党就在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指导之下,开始切实贯彻与落实妇女参政政策法规、培养选拔妇女干部。这种男性精英主导的、自上而下的妇女参政运动,不仅使大量妇女在国家意识形态的保护与召唤之下,由此获得了参政权,有了参政议政意识,能够冲破职业上的性别阻隔,大踏步地迈入长期被男性独占的各级权力机构,发现妇女自身的价值,在国家、集体等公共领域中获得主体性和主体地位,而且,广大觉悟了的妇女也积极参与妇女参政运动,她们同样是妇女参政运动的建构者,她们把妇女的智慧与力量、把妇女的需求与愿望带入运动之中,推动男女平等的现代民主社会的建立与发展。林苇、方晓红、邵云端这些由新民主主义时期妇女参政运动培养起来的妇女干部,在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刚刚起步时期就被国家委以重任,成为重要部门、高层机构的主要领导者,并且很快就能够施展才华、建功立业。林苇、方晓红、邵云端这些工业领域、高层次女干部形象的出现,是中国妇女参政取得历史性突破的重要体现,昭示了新中国妇女参政制度与政策的优越性,体现了新中国男女两性平等、妇女解放达到的新高度。

小 结

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政党,中国共产党从建党伊始就把赋予妇女参政议政权作为妇女解放的重要内容。在新民主主义时期,中国共产党一直根据中国社会与革命发展的特点,不断地制定与修正法律、法规、政策,从制度上保障妇女获得参政权议政的权力;建立各类组织、学校、机构等,有意识、有组织地培训妇女干部,从实践层面提高妇女参政议政的能力。新中国成立后,作为执政党的共产党,进一步完善保护妇女参政议政权的法律法规,加大对妇女干部的培养力度,极大地推进了中国妇女参政议政的深度和广度,越来越多的妇女迈入公共领域、进入组织管理阶层,成为领导干部。尽管从整体而言,中国妇女参政运动是由男性精英主导、自上而下而展开的,女干部的主体性是在国家意识形态的庇护与询唤之下建立起来的,但是,在实际的实践与推行过程中,女干部既是中國妇女参政议政制度与法规的受益者,又是中国妇女参政议政制度与法规的建构者,在一定程度上,二者构成了互动与同构的关系。

《女厂长》《火车头》《乘风破浪》所创造的深入重工业领域、担任主要领导职位的女干部形象,极大地挑战了传统性别观念,改变了整个社会和妇女自身对妇女参政议政能力、妇女社会角色、女人气质等方面的陈腐而僵化的认知,推动男女平等的现代性别理念的建构,帮助现代妇女在公共领域确立了社会主体性。优秀女干部形象林苇、方晓红、邵云端的出现,既是身兼干部和作家双重身份的江帆、草明,对新中国初期中国妇女参政现实的文学再现,彰显了新中国妇女参政制度与政策的优越性、先进性,展现了新中国妇女解放的新高度,又是作为妇女的作家对于自己同性别的女干部——参政妇女的想象和期待,林苇、方晓红、邵云端的优雅端庄、宽容大度、亲切随和,打破人们对女干部形象的刻板化印象。

当然,《女厂长》《火车头》《乘风破浪》的女干部形象再现也存在着问题。其一,由于小说塑造的女干部都是理想化的人物,因而现实世界中大多数女干部因为性别观念和角色认知而有可能遭遇的困境以及女干部自身存在的问题,没有给予充分的揭示。其二,在林苇、方晓红、邵云端这些理想化的女干部身上,“参政妇女主体性”也没能建立起来。正如有学者所言:“(新中国初期)妇女参政的实质是指妇女广泛地参与到国家和社会生活事物的各个方面包括权力层面,而没有发展出为妇女参政的语境和主体性。”作为参政妇女的重要群体,女干部应当建立“参政妇女主体性”。林苇、方晓红、邵云端,这些公共领域内创造出人生奇迹的女干部,已经建立起了“为人民利益参政的主体性”,却没有能够建立起自觉地为妇女参政的主体意识;确立了妇女的国家、民族主体性,却没有能够确立明晰的妇女性别主体性。鉴于时代语境和作家主体意识的限制,女作家江帆、草明不可能超越时代,对此做出深切的省察。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卷,人民出版社版1972年版,第234页。

②(美)罗斯玛丽·帕特南·童(Rosemarie Putnam Tong):《女性主义思潮导论》,艾晓明等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页。

③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人民代表大会制度重要文献选编》(一),中国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173-174页。

④邓颖超:《新中国妇女前进再前进》,《人民日报》,1952年9月24日。

⑤ 逄增玉、孙晓平:《工业语境中的人物形象与谱系——草明与东北工业题材小说论之一》,《社会科学辑刊》2011年第2期。

⑥方明:《中国工人阶级的革命风格——评〈乘风破浪〉》,《文艺报》,1960年第6期。

⑦金一虹:《从公众对妇女参政的认知看传媒对妇女参政的影响》,《妇女研究论丛》,2002年第2期。

⑧李晓广、吴国清:《论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对女性参政制度的建构与实施——基于多维视角的考量》,《妇女研究论丛》,2011年第1期。

⑨作家谌容在中篇小说《人到中年》中塑造的一个类型化女干部形象。

⑩单世联:《现代性与文化工业》,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49页。

(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页。

杨静:《试论参政妇女为妇女参政——论述与主体性的建立》,《妇女研究论丛》,2013年第6期。

(作者单位:济南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视阈中的‘十七年’女性创作研究”(项目编号:16BZW152)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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