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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如秋

2021-11-30路来森

躬耕 2021年11期
关键词:山坡祖母季节

路来森

秋末冬初,季节在衰退,一日日做着减法。秋已老,冬的气息,一天天逼近。

一个人,在田野里行走,大地一派苍凉。

秋庄稼,俱已收割,土地里只落下一地庄稼的碎茬儿,和残横的秸秆儿。高粱茬、玉米茬,镰刀斜割过,留下腐朽的刀切面,如一张张哭丧的脸。残留在秸秆茬儿上的叶片,俱已干枯,在瑟瑟秋风中,颤抖着,飞舞着,企图离开地面,做一次凌空的飞舞,可无论怎样挣扎,终也逃脱不出杆茬的羁绊,无奈之下,只好在猎猎秋风中,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一声声,是无奈的叹息,是悲歌的长吟,似乎,在伤悲昔日的繁荣,伤悲昔日繁荣里的饱满和丰实。

不时,有风滚草从地面刮过,枯干苍白,一团团,一蓬蓬,身不由己,向前跑,向前奔。它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踉踉跄跄,只能随风而行。它要走向何方?或许,只有草知道,只有风知道。我虽不知道风滚草滚向何方,但我知道,风滚草一路走过,就会撒下一路种子,撒下明年的希望。

一团风滚草,暗蕴着生命燃烧的火焰。万物有情,情在伤中,情在不羁中。

地面的秋草,亦已衰枯,叶片羸瘦成一缕一缕,枯干的草梗,根根如铁,倔强而生硬。人,行走在草丛中,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声响。人走过,草伏了,梗断了,叶碎了,一地碎残,一地凌乱。留下的,唯有人行过的脚印,像是一枚枚季节的印章,硬硬地钤印在一株枯草、一块土地的记忆里。

有时,我就禁不住停下脚步,凝视自己的脚下。我在想:我走过的每一步,其实都是极其沉重的。我的脚下,该是曾经有多少人走过啊?那些有名的、无名的,那些老的、少的,那些丑的、俊的,那些男人们、女人们。每一片土地,都是一份承载,承载过行人的脚步,承载过劳动的艰辛和收获的喜悦,承载过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

而且,我行走的每一步,还都是某种意义上重叠——在不同人的脚下,在不同的时间里。重叠,是一种时间的堆积,在这个堆积的过程中,每个人,注定会成为一块有名或者无名的历史页岩。

土地不言,故而沉厚。沉厚的土地,只懂得付出和奉献,养育了一草一木,养育了一鸟一虫,更是养育了一代代的人。同时,每一块土地,也都是一页可供书写的毛边纸,以无言之笔,记载下曾经的一切。

苍衰之下,草丛中仍然有生灵存在。蓦然间,几只蟋蟀,会从草丛中跳出,无力地蹦跶一阵,复又隐藏于草丛中。偶或,还会惊起一只野兔,从脚下猛然窜出,似一溜烟,一溜黄色的烟,飞逝而去。跑出一段距离后,却又霍然停下了,它大概意识到自己已经逃出了危险的距离,所以,就调皮地回头,然后,姗姗而去。麻雀,总是无处不在的,而且,它们总是成群结队,上百只麻雀,哗啦啦从远处飞来,降落草地,喙啄不已,觅食草种或者落漏的粮食,然后,在受到惊扰后,又哗啦啦飞走,像一片云,飘逝在半空中。一些蚱蜢,也还活着,是一种青头的蚱蜢,它们似乎就是专门为这个季节而生的,以自己身體的青色,为苍凉的大地,添一点儿微弱的绿。若飞起,此种蚱蜢的翅膀,又会呈现出殷红的色彩,空中一点红、点点红,颤动着,也让人惊艳。

走过一片麦田。麦田的景象,与秋稼地的景象,风景迥异。麦苗已经长出地面,细细,嫩嫩,青青,生机勃勃。大片的麦田,如一块绿色的绸布,在阵阵秋风中,飘逸,涟漪,浪叠。凝目注视,你能感受到麦苗青青的那份柔和的魅力,你能体会到那份绿色养目的温柔。

麦田里,几只花喜鹊,正在觅食。跳来跳去,时飞时辍,黑白相间的颜色,格外醒目。远望,虽然也只是一点一点,却仍然让人感受到某种生命的活力。不时发出的叫声,则叫人油然生发一份莫名的欢喜。

这是秋天种下的一片希望,这是秋末冬初,最婉约的一道风景。

离却土地,走向山坡。

山坡上有树,山坡上有草,山坡上有乱石一地。

树,多刺槐树、杨树。杨树,叶已凋尽,只剩下根根挺直的枝条,划破天空的寂寞;刺槐树,却还有大部分树叶倔强地挂在枝头,不过,叶已干枯。苍白色,枯叶如蝶。秋风阵阵,叶片不断从枝头飘零,蝶一般飞舞,叹息一般落寞。骤然,一阵大风起,便就落叶纷飞,熙熙攘攘,热闹极了,也衰败极了。

草,是一种秸秆儿挺直的山草。盛时,叶梗全然一绿,秋末冬初,老枯下来,却是豁然一变而成为紫红色,彰显出一份老而弥辣的倔强。一丛丛紫红色的山草,秋风吹拂下,发出唰唰唰的声响,似是骤雨飘洒,似是生灵低语。紫红色的山草,真美。远望,即如一簇簇跳动的火焰,若是大片,则如一地山火,漫然燃烧,给这个荒寂的山坡,增加一份暖色,增加一份激情。

荒草丛中,散布着一块块、一堆堆青黑色的顽石,方的,圆的,模棱两可的,甚至于丑陋恐怖的,清冷而硬倔。它们,是时间的记忆,是地球演变的标点。在紫红的山草丛中,你仿佛能看到它昔日燃烧过的青色的火焰,能听到它骤变时铿然、轰鸣的声响。石在山上,石是山之骨,裸露的岩石,赋予山一份骨瘦的嶙峋感。

山草中,掺杂着一丛丛的山荆,根部,黑黢黢的,有岩石之性;叶片已然变红,是一种黑红;一串串黑色的山荆籽,摇曳枝头,看上去沉甸甸的,好似集聚了厚重的心事,饱满而丰实。山荆籽,是一种中药,据说可以用来治疗失眠,所以,乡下人常常拿它来填塞枕头。填塞进枕头的山荆籽,稍一揉搓,便会沙沙生响,如秋风阵阵——每一粒山荆籽,都内蕴着一份对秋天的记忆。

山荆籽,让我想到我的祖母。读高中时,学业繁重,一度失眠,好心的祖母就亲自上山,采摘山荆籽,为我填塞了一个枕头。多年之后,看到那只枕头,我就常常想:采摘那么多山荆籽,祖母该是跑了多少山路啊!我能想象出她老人家,蹒跚行走的艰难情状;能想象出她老人家弯腰采摘山荆籽的那份艰辛。

枕头依旧在,只是换了几次枕头套。妻说:“留着它,就是对祖母的一份念想。”每思至此,都会不禁怅然。

山坡上,还凌乱着一株株的酸枣树。叶片凋零殆尽,只剩下一枚枚珊瑚般的酸枣果。果儿,红红,如一颗颗殷红的玛瑙心。摘一颗,放入口中,缓缓咀嚼,酸酸甜甜,一种秋凉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散开来。一些螳螂的干尸,挂在酸枣树的枝条上,这些曾经鲜活的小生命,曾经武功甚是了得的“武林高手”,在季节的衰败中,也只好无奈逝去。最终,把自己演绎成一份记忆,记忆着往昔的生命,记忆着曾经的存在。风瑟瑟,枯草发出阵阵尖锐的鸣声。

山坡上,尚有一株株的树红着,当地人称之为火炬树。火炬樹经霜愈红,一场场的霜打过,火炬树红艳似火,燃烧成一团一团,在这个遍地萧索的季节,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在时间行走的过程中,它纵是走向衰微,也倔强地以自己鲜红的亮色,给大地点燃希望的灯盏。

采一片火炬树叶,捏于手指,感觉有一种略显粗糙的蜡质感,似乎,里面仍然蕴藏着未尽的能量,隐藏着它倔强的性格。

火炬树,一个季节里的超然独立者,一个恶劣环境下的节操坚守者。

举首,望望天空,天空是一种透明的蓝,蓝得通透,蓝得晶莹,蓝得纯粹,蓝得汪洋无际——这个季节的蓝,有一种冷碧的玉质感。偶或,随风飘来几朵云,云似棉,是弹拨而出的丝绒棉,柔软极了,柔和极了。蓝天背景之下,那云白得耀眼,白得惊心,叫人禁不住想到寒冬里的那一片片初降的积雪,崭新的容颜,洋溢着一份圣洁的尊严。

我一直觉得:秋云是最美的云,而秋云的美,恰就在那蓝与白的映衬之中。

一道河,从山脚下流过,河的名字叫白浪河。

白浪河,名字极具诗意,似乎应该是浪涛滚滚,白水茫茫。其实,白浪河只是一条十几米宽的河流,甚至可以叫它溪。不过,夏季里,丰水季节,水从山上汇聚流下,白浪河也确然是浪水涛涛的,只是水不白,水是浊水,也只能说浊浪滔滔。

但经过一秋的沉淀,而今的白浪河,水流极细,水面极浅,可以说是水潺潺,水湲湲。淤泥沉淀,丰水期已过,河水已然清浅,已然清澈下来,能望见河底的沙石和水草。河底为红沙铺成,星罗棋布着一些形态各异、大小不等的鹅卵石,鹅卵石亦多为红色,或者白色,红如朱砂,白如鹅蛋,看上去,很美很美。那一块块鹅卵石,让人想到流水的冲击力,想到时间的力量,想到岁月沉淀留下的某些记忆。

沙红水白,色彩对比极其鲜明,整个河面,仿佛都洋溢着喜悦的光芒,给这个秋末冬初的季节,赋予一份亮丽的色彩。

水中,有麦穗鱼游着,一条条,一群群,悠游自在,“鱼之乐”尽情彰显焉。每一条鱼,仿佛都是透明的,唯脊背的一丝红线,反射出喜悦的光芒。晴天丽日下,叫人看着欢喜。

河边多树,树多为白杨树和柳树。树叶皆已落光,白杨树的树枝,枝枝如箭,刺向青蓝的天空,顺着树枝望去,蓝天被切割成一块一块,一角一角,一隙一隙;阳光漏下,疏疏耀人眼目。柳树为垂柳树,尽管树叶已经落尽,但婆娑之姿犹存:柳枝依旧柔软,依旧缠绵,随风摆动,自生一份袅娜之美。让人禁不住想到美人舞动的腰肢,蹁跹的舞姿,给人以不尽的幻想和诱惑。

行走河岸边,地面堆积的落叶,柔柔软软,如踏软绵,河水湿气的润泽下,听不到半点儿声响。这些落叶,被水的柔情软化了,软化成一种舒心的熨帖。用脚踢一下,落叶下是经年的腐叶,散溢出丝丝缕缕的霉湿气。此等气味,倒是与这个衰败的季节,很是契合。其实,契合的不仅仅是气味,还有它们内在的质秉,它们,都有一种积蓄的内质:秋末的衰败,是为明春的繁荣而积蓄;落叶的腐败,则是为大树积蓄某种能量。

靠近河水处,一些草依旧青着,这或许是得益于水的滋润。

河水深处,青荇水草,已在水底生成;每一株青荇水草,都是一位翠衣美人,给人一种小家碧玉般的亲近感。我知道,这是一种不惧怕寒冷的水草,随着气温的降低,它会愈长愈茂。纵是水面结了冰,它也会在冰层下茁壮生长,而且,天愈冷,它的色彩就越加碧绿,苍苍翠翠,它是水中的舞者,是水中的歌者,在寒冷的冬天里,与河水伴唱,与冬寒共舞。

想想多年之前,乃至更前的更前,这条小河,尚是一条浣衣之河。每到这个季节,浣衣的女人,就在河北岸排开,面向太阳,浣洗备冬的衣服。脚下流水潺潺,几乎每人手中,都持一把木棒槌,在垫石上敲打着浣洗的衣服。

“梆梆……”的敲衣声,鼓点一般,传出很远,很远。“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寒砧声声,敲打着衣服,也敲打着女人的心,敲打着女人心中的思绪、思念。女人,对男人、对家庭的情感,就在这阵阵的寒砧声中,得以缠绵,得以熔铸,得以传播,得以写进时间的长河中。

河水,清洗了衣服,也洗涤了情感。女人的心,因此更淳朴,因此更柔情,因此更真诚。

那些女人中,曾经有我的母亲,我的祖母,我的祖母的祖母。

一条河,与一代代女人,纠结成一种缠绵的关系,而这种缠绵的关系中,又维系着一个个的家庭,一个个家庭中那些发生在男人、女人间的故事,那些祖祖辈辈的姻缘关系,和情感关系。

河水流淌不息,家庭绵延不绝;一条河流,成了一个个家庭,一代代人的见证。

离开河岸,我重新走到一个高埠处。站立高处,凉风飒飒,衣袂飘飘,有一种“独立高埠风满袖”的诗意。纵目远望,但见山峦起伏,衰草连天,木叶萧萧,秋气茫茫,满目苍苍凉凉。

天空,依旧蓝蓝,蓝得深邃,蓝得辽阔,蓝得沁人心脾。

蓦然间,我看见我曾经走过的山坡上空,一只鹰,正在飞翔:盘旋,飘逸,震颤……渐渐飞向远方,成为苍凉的大地上空,一个生动的标点……

我粲然一笑:心目中,青草萌芽,山花开放,庄稼摇风,群山苍翠,万物繁荣……一切,都将有个新的开始;一切,都将回归它的本位,再现它的昌盛。

我一个人,在田野中行走,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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