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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玉的暗色滩地

2021-11-28田逸凡

特区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布老虎外孙婆婆

布老虎站定在几件石膏像中间,一双眼洞黑洞黑地打量着乃玉塌陷的鼻子。

乃玉老是想,她这耳朵是慢慢听不见了的,还是一下子就聋了?孔子再怎么至圣,也活不过七十三。而乃玉活过了。她便怀疑是七十三那年,耳朵先她一步踏上归西的路,从此她闯进无声的世纪。听见的少了,脑子里想的自然就多了。乃玉抓下那只布老虎,琢磨着上一顿早饭。

双双大声对外孙说—实际上是大声说给乃玉聽—自己跟你姥姥说,你咋了!女婿没等外孙说话,端起乃玉的面条碗,放进去一块红腐乳,又和外孙说话,外孙摇摇头。不知女婿又和双双说了些什么,双双撂下筷子,大声说—这次好像不是专为了让乃玉听到—我闹得多大事儿似的?他不是你儿子?乃玉发现智能鱼缸上面的石膏大卫,正有眼无珠地扭着脖子,像她一样只听个只言片语,或者什么也听不到。

双双和女婿都上班去了,外孙也背上书包,电梯门关闭前他还是一言不发,没跟乃玉说“姥姥再见”。收拾了碗筷,乃玉坐到转角沙发上,拨弄布老虎的耳朵,左耳青布,右耳红布。

夜里做梦又看见了儿子,这次他不在火化炉里,而是完好地躺在棺材里。棺材密不透光。儿子睁开来自海底的幽玄的眼睛,就像两汪潭水,拒绝被波长萎缩的蓝光穿透。低矮的空间容不得他坐起来,他发了疯地撞啊撞,棺材外面厚重的土坟纹丝不动。他很快没了力气,昏了过去。乃玉在梦里知道,儿子这次昏过去,就是真的死了。

乃玉经常梦见儿子,而且只梦见儿子死了。早几年,乃玉还常做些布老虎之类的玩意儿,往女儿双双家里送,后来也送小区里的邻居。乃玉思来想去,好像就是自从不做这些布玩意了,才开始梦见儿子。

鱼缸里的水感应着屋外的阴天,变得十分黏稠。鱼甩不开膀子,带花的、不带花的剪尾比平时迟钝几倍,常常拍到别的鱼身上。鱼尾掀起的水波层层叠加,一圈套一圈,大波吃小波,挽着臂膀、叉着腿脚向缸壁撞去。乃玉数了数,水面上露出五条大花背,很像做布老虎的碎布头子。还做媳妇的时候,婆婆说乃玉,女人不学点女红怎么行,将来做了婆婆,让媳妇笑话了去。婆婆哪能料到,乃玉只有个女儿,给谁当婆婆去?乃玉往撑起来的布袋里塞脱了水的棉絮、零碎的谷衣,把布袋填得满满当当。老虎的身子骨健壮起来了。缝上小口,这是老虎的后庭。婆婆教给她,这个口子得缝到底下,别对着人。接上老虎尾巴,尾巴是翘起来的。老虎的强悍和聪明啊,有一半在这尾巴上。就前几天,小区里还有个请乃玉做布老虎的。乃玉说,早不做了,老了老了,眼还近视了,戴着那近视镜还头疼得很,做不了啦。其实非要她做,也能做。只不过这个人要她做的老虎很特殊,得夹着尾巴。她不爱做,那多难看呐。家里摆个布老虎,不就喜欢那个威风劲儿、机灵劲儿嘛。外孙却不这样看,说那老虎圆滚滚的,像只笨老猫。

乃玉准备把布老虎放回鱼缸上,却第一次发觉鱼缸上这样满满当当。几件石膏像左拥右搡,丝毫没给布老虎留出立足之地。索性将布老虎扔在了茶几上,盘踞在一摞贴着图书馆标签的书上。布老虎脚底下那本,是女婿上个月参与联考命题的参考书。封面已经丢了,图书管理员为它包了书皮。手写体“科学之魂:爱、海、玻—关于不确定性的辩论”像一群跛脚的醉汉,伸出破旧的鞋子,吃力地倚着书脊瞌睡。记得女婿说过,这本书的题目翻译有误,一不该把爱因斯坦、海森堡、玻尔三位先辈缩写成各一个字,二不该想当然颠倒原标题。“Uncertainty”应该在冒号前面,是总标题,而辩论是关于“the Soul of Science”的。乃玉年轻时上过纺织厂工人夜大,大概知道这里有三个外国人的名字,后面没听懂。什么暗色滩地,什么酸不拉几。女婿写了个纸条,准备还书的时候交给管理员。

转眼就春分了。这个春分没有一点儿春的意思,冷风吹得人头皮作痛。以往春节前,双双把乃玉老两口从老家接来。老头子生前住不惯楼房,一般待几天就还是回乡下过年,留下乃玉一直住到外孙开学。出了门,风灌进耳朵里。乃玉的内耳光秃秃的,没有草障一样的耳毛细胞。风一点不减地窜到眼圈再喷出来。脑仁儿像个拨浪鼓一样在乃玉头里翻痛。乃玉有个心愿,并因此一天天出去瞧瞧看看。刚想给老头子去个电话,说在双双这儿住到清明再回,却突然想起老头子的电话早已作废。

1979年夏日,纺织厂的夜晚没有加班,却聚集了许多人。戴眼镜的、夹着书的、把工服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的,还有扛着锄提着空水瓶的,围着厂房外的旗杆喂蚊子。夜校里,大多数正式学员都是没结婚的。所以乃玉是被当成大姐或大嫂待的。一些小姑娘这几天正撺掇乃玉,领她们上羊口去。说那里有的是人家不要的虾子蟹子,拾回来做成酱,可香了。羊口是哪儿?乃玉刚嫁到婆家庄,连羊口的名字都没听过。姑娘们笑她,你还没奶孩子呢,怎么就傻了呀?羊口在北边,最北边,羊口再往北就是海了。羊口可比咱们庄大多了,是个港口呢。那儿的人富得只吃头里泥儿少的虾子,蟹子也只吃母的肥的,没籽的也不要。乃玉听迷了,这得是多大的地儿、多富的人儿啊。一个庄罩得下这么多壮丁和媳妇,一个羊口还能罩下这么多干净虾子和母蟹子呢!羊口,听这名就好。羊嘴,姨妈色儿的大厚唇,牙齿细小整齐,吃东西都是下唇左右腾挪,食物是在嘴里碾化了的,不像其它牲口蛮横的嚼法。乃玉对姑娘们一挥手,走。

三轮车的斗子被姑娘们压得弯成了锅底。乃玉使劲儿蹬,姑娘们轮流下来两个帮忙推。羊益路南通益都,北达莱州湾。乃玉蹬了一会儿,抬头,却望不见头。她们这样比走路还慢。刚经过赵家庄,乃玉就下来不干了。几个姑娘拽住往回走的乃玉,哄着她说,没个大人她们不敢去。乃玉毕竟还是个小媳妇,听到她被当成唯一的大人,没她领着还都到不了羊口,便又自信开心起来。但她绝不再骑车驮她们了,而让她们轮流推着或骑着。大家一起走路,反倒更快。

羊益路光秃秃的。她们走了大半天,也没见上一辆汽车。以往有汽车经过村口,准会有几个男孩子从村口跑到公路上,追着汽车跑一段。姑娘们叽叽歪歪的,也累了,聊不动了,就默默走着。乃玉想着婆婆天天唠叨的事,生个儿子吧。人家问她,上面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你想要男孩女孩啊?她从没想过,甚至还没接受自己做了媳妇,就要当娘要养娃的事实。从小跟着奶妈子长大,乃玉还以为,像她亲娘这样的大家闺秀是不用亲自当娘的。大家闺秀就只管识字好啦。乃玉这个幻想随着家里的土地,七零八落,了无影踪。

夜校招生时,一些长辈劝乃玉。那是年轻人上学的地方,你都做了媳妇啦,不如多想想怎么给你婆婆抱上孙子。乃玉因为家里遭了变故,没读上什么书,或许是她爹家里唯一一个不识字的女人。以前她家里,上上下下,连犬雀鱼虫都能翻书,老鼠也会咬文嚼字。一想到那个奶头冰凉的奶妈子,还能对着月份牌上的天干地支念几个字,她就非去夜校读书不行。

一起读书的小姑娘,虽说把她敬作大人,却总觉得女人结了婚有了娃就脏了,哪能跟她们这些冰清玉洁的女学生比?乃玉看着走在前面的三轮车,感觉自己落了单。羊益路两旁的杨树被乃玉一棵棵数着。大概数到一百三十一还是一百三十七,她就突然想到别的而卡了壳。记不清数到了多少,也忘掉了想到的什么事。

杨树干上很多疤,就像瞪着一只只眼睛。乃玉还不知道杨树的“杨”怎么写,以为是羊口的“羊”,羊树。所以那些砍掉树枝留下的疤也就是羊眼。羊树被砍掉一只胳膊,竟在长胳膊的地方睁开一只眼,成天瞪着羊益路上的行人。这很神奇,又很骇人。羊眼都这么吓人,那羊口岂不要吃人?乃玉头皮麻酥酥的。

大地上扣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磨砂玻璃。乃玉的近视眼看向头顶,简直一塌糊涂。她对长椅上的老头老太说,我得去办点事儿,就不坐下了。办什么事儿呢?她必然出了小区,往南走几十步,从毫沁营地铁站D口下去。这是她的起点。地铁在乃玉看来,就像是为她这种人建的。在地下钻来钻去,不让地上的人知道,很适合她去实现隐秘的心愿。她不知哪来的兴致,央求双双和女婿让她去还书,顺便见识一下图书馆,还坚持自己去。阴暗的地铁隧道里,每个乘客都像有什么阴谋。抵达一个本我站,进入shadow区。不像在公交车上,乘客被摆杂货摊一样摆出来晾着,暴露无遗。

她要去看。她只知道,她要去看。乡下老家,没几个年轻人了。大都是没识过字的老顽固,或者识过字却糊涂了的老不死。那些留在乡下的年轻人,也大多是上学不中用的。乃玉就想看看,这个装满了文化和文化人的城市,是怎样日出日落、南来北往的。她还是想念小时候,在爹家里,周围都是字,以及认得字的人。双双和女婿不是文化人吗?当然是。可是不够。乃玉想看到更多的文化人,想走到文化人中间,想被更多的文化人看到。她自己却从不说“文化人”,而总是说“年青人”,她说她喜欢看年青人。想来也是,文化或能使人年青?

自从老伴殁世,乃玉对死亡恐慌起来。老伴的离开催促着她,催促着她死,催促着她什么也先别干,先去死吧。其实她也并不怕死,她只是纠结死之前还能做些什么。不行,太着急了,我除了耳聋,哪也不疼不痒。每当这样想,乃玉的思维就迫切地回到少女时代。那么多的小心思,像一颗颗滚烫的爆米花,砰一声爆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想当年,结婚她都不在乎,就好像应付亲戚询问考试成绩,那样麻木地完成一种缔结。然后就想着,认字,读书。然后?然后就会有更多新鲜的吓人的想法。小说里,男人和喜欢的女人说,有什么事,我们躺下再说。罗曼蒂克,谁都有罗曼蒂克,可是只有学习文化才让人能够体会罗曼蒂克。夜大读了不久,乃玉怀孕了。家庭就像个泥潭,乃玉陷进去,一辈子快到头了。死亡的焦虑迫使她回忆,回忆又把焦虑煎得像一块永远熟不了的牛排,让她痛恨自己的衰老。如果可以选择不死或不老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老。一个人一辈子停在20岁该多好,停在19吧,不要写0进1。老年的乃玉没有别的欲望了,只是贪婪地产生一个个贪婪的想法,然后贪婪地行动。在迟暮之年,连贪婪都显得苍白。

乃玉已经学着年青人做了很多啦。她去奶茶店排长长的队,从不接受别人给她让位。她坚持被这支散发着青春香气的队伍夹着、挤着。有人问她,给孙子买奶茶吧?她抿着嘴,礼貌地点一下头。并没有听到问的什么,却已经猜了个大概。她摇摇手,像个退休的很有情调的大学老师那样,不,我爱喝。调饮师听见也会心一笑,一丝不苟地操作各种机器。红茶从水龙头里准确地击中杯底正中心,恰到好处地停下,杯子被送入小洞,出来时已经封好了盖子。调饮师捏住杯子,杯子被摇得像个秒摆。奶茶和红豆已经在乃玉脑海中互相渗透,红豆一颗颗均匀地悬浮在奶茶里。乃玉在适当时机给调饮师一个学者的、信任的微笑。

冷柜里一根猪小腿饱满紧实,像是象牙裹上了红宝石。她学着刚看过的电影,把屠户当作自己的学生。你知道吗,在西方,猪小腿骨是可以做滑冰鞋的冰刀的,所以又叫冰腿。提着刚买的五花肉,她觉得不止三斤。大概是屠户钦佩她的学识,不由自主多切了二两。她为这一席话而自豪。她本想会意地道声过奖,却把背挺得有些冷漠,将优雅的步子迈向下一个菜摊。这次,她迈向市图书馆的步子还要优雅下去吗?

等候区的玻璃上只映出了乃玉的脚,从她的角度接收不到玻璃上半部分的漫反射。地铁站里出奇的冷清。可能因为阴天,人像鱼缸里的鱼一样,不爱动。乃玉提着装书的布袋,望着线路图,突然不知道了要去哪,也不很清楚自己在等什么。她朝穿地铁部门制服的小伙子看过去,小伙子正直勾勾盯着正前方。他笔挺的制服大衣使她不由自主拉了拉袖子和衣摆。

云彩散发着鱼腥味,一朵接一朵推搡着,从羊口的海面游向陆地。滩涂上渗出一层薄薄的盐粒。海鲜的残液,鞋底的泥灰,脚底的胼胝,风里的沙尘,糜烂的海藻。滩地成了一爿巨大的腌制厂,看上去散发着卤臭的光泽。走上去沙沙的,但不硌脚。海水跟着太阳,从午后落潮。太阳落下一大半,海水也落下去一大半。海灘上的水痕由浅入深地逼向海面。迟来的浪依然使命一般扑向海滩。不少海草、蛤蜊、死鱼烂虾都晾在海边没人要。不过也没有传言中那样多,有些被踩成了泥巴黏在沙滩上。乃玉痴痴地望着。一眨眼工夫,姑娘们纷纷提着桶拾海鲜去了。不一会儿就拾个干净。每人的桶都没满,不过姑娘们还是很开心。她们互相闻着手上的海腥味。还有人掬起一捧海水,舔几下,呸呸吐掉。

当天肯定是回不去了。可是在哪睡呢?姑娘们都说不敢走夜路。或许有的是想多歇会儿,也或许就喜欢在海边过一夜。乃玉把三轮车推到海滩上,让车身和海岸线平行。大家靠在车子背海一侧。乃玉很快发觉,这海边的晚风,是陆风呢。便带着大家转到面海一侧。陆风把桶里虾蟹的臭气吹向海面,当然经过乃玉的鼻子。乃玉猛地吸一口腥气进去,哇地吐了出去。一些东西粘在了自己的裤子上,和前面一个小姑娘的头上。都说女人怀了胎,嗓子眼才格外浅。乃玉最近还做过体检,没什么异常。最近在厂里也是,做着做着工,看着粉粉绿绿的布线就干哕一下。众人没有防备,也都困倦了。乃玉自己领着那个小姑娘走近了海,撩起海水洗。海水到了晚上,反倒让乃玉的凉手凉脚觉得温乎乎的。

这姑娘十一二岁,在夜校里算很小的。乃玉以为是她妈妈在纺织厂。这小姑娘说,爹没得早,娘的身子也下不了地了,她就来厂里上班,顺便读书。乃玉拨开姑娘的一绺绺头发,择出一些虱子和她吐上去的东西。左手捧着择完的一绺头发,右手到海里涮涮。再舀上一手心的海水,从头发上面冲下去。海水流过姑娘的头发,留下了绵柔的月光。

听起来,这姑娘家以前也是不错的,她叫父亲“爹”。寿光人口中,常称父曰“爷”。只有官宦、乡绅的子女称父曰“爹”。乃玉也是只会叫爹,不会叫爷。她听着姑娘的叫法,便觉得亲。一定是她早逝的爹或下不了地的娘,承袭着早年家里的习惯,教给姑娘的。乃玉决定等有了孩子,也教他喊父亲爹,不要喊爷。家业是没了,这仅存的一声爹,可是咱的名牌。咱也只能凭这个跟别人区别开,告诉他们,咱家祖上家大业大。

两人回到三轮车旁,依偎着睡去。乃玉惺惺松松,记得夜里的海又涨潮了。浪花拨弄她的脚丫子,痒却笑不出声。潮水越涨越高,洇湿了她的私处。风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一天没喝上水的嘴唇却柔软得很。从海上漂来一朵棉花桃子,她跳了上去。棉花桃子将绽未绽。暖融融、滑腻腻、湿漉漉、冰凉凉。大海的力量就像她的男人,时而抱得她死死的,时而牵绕着她摇来晃去。

女人们睁开眼的时候,海面上的渔船远远近近、大大小小。尼龙绳织的网本是绿色,长年在海水中碱蚀得泛了黄,许多绳结也开了花。有的渔夫看向她们,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乃玉忽然瞥见海面上一双熟悉的眼睛,正盯着她看。那双眼睛如大海一样哀而不伤,澄碧、苦涩、执拗、无邪。说不上什么,却一辈子记住了。多年以后,乃玉时常感受到这双眼的存在。它在床头,在地铁窗外,在布老虎的花眼里,在大卫石膏像的白眼里。就好像上帝之眼,监视甚至篡改着什么,却缄默得那样坚决和呆滞。

渔夫们的荤段子像鱼肚子上的肥肉一样翻开在甲板上,油而不腻。赤而不艳的晨曦把海面敲碎了,把渔夫的笑声也都敲碎了,波光一片粼粼。乃玉什么也听不见。海面像女人潮红的脸蛋儿,红里透着点蛋黄色。渔夫们的身影笼罩在金属一般的蒸汽里,显得粗砺而生动。收拾收拾准备返程了。这回,一个人可推不动三轮车。两人招住车把,其他人的手或拉或拽或搓地放在斗子两侧的铁板上,给三轮车一点静摩擦力。

终点站的地铁工作人员把乃玉拍醒。她一上车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困。老是想着鱼缸里的鱼。锦鲤的剪尾扫来扫去,像是扫在乃玉脸上。锦鲤懒散晃几下,就呜嘟着嘴巴,垂下腮上的鳍子,打盹去了。图书馆。我去图书馆。乃玉说话有些直勾勾的。类似护士帽的东西挂在焗了油的盘发上,下面一双熨帖的眼神平视着乃玉保养得水肿一般的老脸。

没想到儿子能找进地铁上的梦里来。这次儿子还是在火化炉里,赤褐色的炉壁不一会儿就被烤得金红,有种透明的欲望。儿子醒来,在海绵一样的热气里醒来。他吱哇乱叫,狂击铁炉。咚的一声,又咚的一声。颤动着乃玉的心跳。儿子的头上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火势还不太旺,偶尔几根头发嗞一声化成白烟。我还活着呢,妈,妈,我没死,我没死我没死!外面没有人听到。坚硬滚烫的炉壁像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强迫他想起母亲、理想、声色犬马这些让他不甘死去的词汇。炙热的火海波涛汹涌,时不时呛儿子一口。燃烧和蒸焖,这无声的变奏曲。一个由疯子组成的交响乐团,表达着活人对于死人的狂想,生命对于死亡的狂热。最后,儿子长叹一口气。这口气长得足够令胸膛瘪下去。

健康谷站只有乃玉一位乘客,一串串冽风肆虐着反方向的空荡隧道。乃玉很奇怪,当年为什么听不到儿子在火化炉里的惨叫。如果听见了,肯定还有机会的。多少人已经提醒她,人在火化之前会做一系列的处理,是不可能活着进火化炉的。她还在自责,拿到儿子的骨灰时,竟没有一点哭的意思。但她有时又突然说,当时她哭得有多凶,仿佛要把所有人吃掉一样。那大概是一种饥饿的恐怖的嚎啕。

双双曾问她,你怀过几次孕?她先是说一次,然后盯着双双,不对,两次。

那你两次都生下来了吗?

当然,我一九七九年生第一胎,是个男孩。

我不就是一九七九年生人?

你怎么会,一九七九年我上夜大,去了一次羊口,不久怀孕了,生个大胖小子,我就再没上过学了,这我记不错。

双双拿出自己的身份证,展示给她。乃玉用指尖仔细划过每个小字,对,生日没记错,你和你妹长得像,你妹叫双双,你叫,你叫……双双拿过身份证,握住乃玉的手,乃玉还在用力想“儿子”的名字,母女两个一声不吭。梦和现实的界限已经越来越模糊,如同这个世界在她眼中也越来越模糊。她的记忆伴随着听力的消逝,把曾经听到的许多话也都忘了。

在回程的地铁上,三个和乃玉年纪相仿的女人坐在她对面。她们穿着随意而干净的宽松裤子、宽松大衣、宽松凉鞋,头发直的很直,曲的很曲,黑的没那么黑,紫的没那么紫。乃玉为自己的精心打扮而羞惭。此时她觉得越是精致则越生硬。就好像为了进一趟城而动用了力所能及的最高规格。这种刻意和重视让她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三个女人老练地高声谈论这个她们可能生活了半辈子的城市。许多地道的街道名、地名和店名是乃玉所一概不知的。不过好在乃玉并不听得清。她们那种对自己的城市品头论足的神情,令乃玉十分陌生。自己的女儿双双,在这个城市住了十来年了,对这个城市来说却还是个外乡人。女婿虽是本地人,却一心向往回归田园生活,总是自觉表现出某种寄居者的姿态。乃玉从未在双双和女婿脸上看到这种真正当家作主的神情。在乡下,几乎人人都对村庄再熟悉不过。却也没有见过家乡人像这样。犹如痛饮烈酒一般,谈论家鄉的好与坏、爱与恨。

乃玉顾不得这三个女人是不是“文化人”“年青人”。但她明确地知道,这才是城市人,是城市的人。三个女人被乃玉长久地盯着,却从不被打搅。她们是那样投入、那样认真,又那样无所谓,那样地把所有都付之一笑。

今天累了,不去图书馆了,回家。地铁隧道里的广告牌呼啸而过。一节节车厢摆动不定,好像有人在下面舞狮。

乃玉把酱缸封好,迫不及待钻到被窝里,和她男人讲羊口港的风景。她男人是见过海的,而且据他自己说,见过最大的海。最大的海都见过了,一个羊口的海不足为奇。不过她男人还是装出很耐心的样子。一边听着乃玉娓娓道来,一边用中指打着转儿抚摸她的身子。两个人胸贴胸地抱着,黏腻的汗液使乳沟和锁骨原本清晰的线条漫漶开。等不及讲完,只一晚上没在一起的小两口就心照不宣地缠绵起来。正到酣处,乃玉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双渔夫的眼睛。那是大海向她投来的眼神。就在她男人猛烈的攻势中,有些东西无限生发、无限确定。她又听到了海边夜晚的风声。大腿内侧浸润着来自大洋中心的海啸。整个房间都氤氲着某种辽阔深远的蓝色。

歇了一会儿,口干舌燥,她男人下床为她端了碗水。一喝水,乃玉嘴里残余的海盐又冲到喉咙里,哇地吐了一枕头水。她跟男人讲起昨夜吐了的事。不知道会不会和怀孕有关。说到那个小姑娘,乃玉才想起还没问及她的名字呢。

第二日,乃玉一进纺织厂,就急急地寻那个小姑娘。去人事处打听,却说是厂里从不收十五岁以下的女工。嗐,我又没啥坏心思,不会打报告的,你就告诉我她叫个啥,我和她有缘呢,我知道她家里情况。人事处说,不是怕你举报,确实没这个人,你说的这种家庭,咱队和邻近几个队都有类似的,你去厂外打听打听吧。

乃玉打听来打听去,再没见过那个十一二岁的喊父亲“爹”的头发绵柔有如月光的姑娘了。她去问同去羊口的几个姑娘,却都没有印象。也没人记得她那晚吐过。说起去羊口的共几人,谁也记不清了。有的说就三两个吧,有的说十几人的大队伍呢。说来倒也怪,乃玉确也不记得这个小姑娘来回路上是不是跟着,更想不起她走在三轮车的哪个方位。这个小姑娘她一辈子没忘,时而觉得她就跟在自己身边生活,时而怀念给她洗头发的夜晚,像梦一样。不记得了,说不清了,没人信了。

虾头酱比炒烂了的洋柿子红得还喜庆一些。尤其里面又掺着蟹腿儿,乃玉又把虾头里的泥抠得很干净,这酱可是把她和她男人香了一阵子。筷子戳进酱瓶里,抿到馒头上。一口下去,任其汁液渗进舌面,生成一层新的舌苔。虾仁一样的馒头在舌尖翻来滚去。给左边的大牙剁剁,给右边的大牙碾碾。舌头一卷,已经接近食糜的“虾仁”落进食道,同时把咀嚼的软腭盲区也粉刷一遍,真叫一个沁人心脾。这还不够。木筷子上沾着的、吸进去的汁儿肯定不少。用咬开的馒头夹住筷子,捏住,擦下来。又两道红印烙在了馒头上。

后来去羊口,乃玉再没拾到过这样多、这样好的虾蟹。婆婆馋得不得了,乃玉却没能给婆婆做一瓶虾酱,倒是让婆婆如愿抱上了孙子。儿子生下来,乃玉看他第一眼,就觉得和那双大海的眼睛像。她认定,儿子不仅是她和她男人的骨肉,还是她和大海所生。儿子继承着海的灵魂。有了儿子,乃玉慢慢踏实下来过日子。跟婆婆学了一些女红,最拿手的就是花轮坐垫。捡一些酒盒里的彩色纱布,加上一些家里剩下的、跟别人要来的烂布头,做成一个个三角的小旗子。顶角摆成向心,像个花轮。缝到厚敦的填了棉的底子上,坐上去很吃臀。她还喜欢琢磨做一些新玩意儿,比如布老虎。她婆婆就不会。她把她婆婆比下去了。双双后来问她,怎么会琢磨出来做布老虎的?乃玉一口咬定是她婆婆教的,还拿出一只旧老虎,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婆婆做的模板。

乃玉想着,再琢磨一些花样儿。以后当了婆婆,还得留一手。可不能让儿媳妇比下去。

乃玉下了地铁,直奔女儿家里的储藏室。拆卸了一些废酒盒,又找出双双多年不穿的一件旧棉袄拆了。她兴奋地抱着搜集来的材料,在外孙的书桌前坐下。又觉得书桌太高,就靠着外孙的床沿坐在地上。屁股底下垫了一张花轮坐垫。

以前乃玉常坐在外孙房间里。这个房间朝阳。其它卧室也朝阳,但与外界还隔着阳台。三九天、四九天里这是最暖和的地方。她就在这一坐小半天,打个盹。醒来去为双双一家人做饭,馏上从老家带来的粘糕和米糕。后来外孙长大了,渐渐不让乃玉随便进他的房间。

年前刚换的近视镜比之前那副涨了50度。双双嘱咐她在家少看电视。她答应着,可还是得看。临了这几年,再近视也不能瞎喽。瞎了也无所谓,聋都聋了。说不定挨到八十四,干脆瞎了。或者干脆死吧。比至圣孔丘活得还长了,让亚圣孟轲挽着走了罢!自从经历了生门,一个花季少女好像一下子整了容。容貌是人的符号,人从出生起就注定要被它标注近乎一切的一切。走罢!事到如今,只有死亡可以抵御衰老了。总之,乃玉今天,还书却把书带了回来。或许她可以帮忙换个书皮,如果可以的话?女婿说什么来着,三个人名得补全,爱因斯坦、海森堡、玻尔。暗色滩地和酸不拉几,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必须得问一下女婿了。

她特意把布老虎的两个后腿做得更加胖大,还在老虎的后庭上缝了个活扣。这样尾巴就能上下转动了。她要把一只夹着尾巴而且尾巴可以活动的布老虎送给那个小区邻居。毕竟人家好不容易求一回了,像这种手艺平常也难找,还不给人家做?一件手工艺品而已,什么尾巴翘着夹着的。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嘛。这个选择来得有些延迟,可终究是选择了,不是吗?如果生命足够长,记忆也就足够长。尾巴朝下,就是婆婆教过她。尾巴朝上,婆婆也许真的不会吧。终于,乃玉摆弄着布老虎的尾巴,像汉尼拔拨弄镣铐一样。

手上正飞快地缝合老虎的脖子,乃玉瞥见了外孙扔在床上的小纸条—不对,应该是双双搜出来的。是外孙写给某某女同学的情书。外孙的字挺漂亮。从小练毛笔字的孩子,写硬笔字确实大气一些。情书写得还不错呢。“去奔赴吧,奔赴春天里,奔赴阳光明媚里。”嗯,早饭时可能就为这事儿吧。不过,小学生的情书能当真么?想想还是女婿心大。心大了好,心大了好哇。

乃玉左手端着原先鱼缸上摆的布老虎,右手端着新的布老虎。新的布老虎因为布料单一,颜色不很鲜艳,没有那种丛林的斑斓。鱼缸的净水器无声运转,驳杂的水纹碎成了一地渣滓。乃玉将两只老虎的脸压在鱼缸外面,偶尔一两条鱼好奇地凑过来,端详一会儿,疑惑地游走。鱼和老虎都变得含混起来,双方再也没有照面。

清明没到,乃玉坐在双双的车子里,提前返乡了。她又梦见了火化炉。这次,火化炉静静燃烧,温和地蹲在傍晚海边暗淡的沙滩上。看不见里面。不知道里面躺的是谁,或许是自己—那也是早晚的事。她看到一缕白烟旋上天际,旋之又旋,旋之又旋。

(责任编辑:王思雨)

田逸凡,2002年生于東营,山东寿光人,现就读于内蒙古大学2020级文史哲基地。有作品见于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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