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西

1

我奶奶来了。

现在每天放学后我都要按时回家，我若是回家晚了，奶奶便一路迈着碎步跑到学校来找我。而我又很不想回家，最起码不想那么早就回去，哪怕只是在路上东游西荡也好。

一天放学后，我又不想回家，奶奶火急火燎地来找我。找我就找我吧，她还边走边喊我的名字，每遇到一个穿校服的同学就问：“你看到我家徐天晴没有？”那情形就像她在老家时寻找一只走丢了的芦花母鸡似的。

我奶奶平时生活在一个偏僻的乡村里。爸爸很少带我回老家，奶奶有时候会到城里住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和妈妈、弟弟还生活在一起，奶奶的兴趣和关爱都在弟弟身上。估计那会儿奶奶和我的关系还不如和她家那只芦花母鸡亲近。

星期二下午放学后，我看到敬婷婷和辛安站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双皮奶店门口说说笑笑。自从爸妈离婚后我就怕见人，尤其是怕见到好朋友敬婷婷和辛安，怕被他们问起，怕他们同情的目光。敬婷婷也看出来我在躲着她，奶奶来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和她一起出去玩过了。

我转身折进学校，躲在教室后面的一棵榕树下。等我再次走出学校的大门，不但没看到敬婷婷和辛安，连穿着校服的同学也没几个了。我急匆匆地往家走，如果猜得没错的话，我奶奶一定在寻找我的路上了。

“徐天晴！”有人在身后喊我，不是奶奶，是辛安，他推着自行车，“我送你回家吧，现在是下班高峰期，你挤不上车的。”

“谢谢，不用了！”我加快步子往前走，他推着自行车一直跟着。

“对不起，徐天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又没做错事？”

“我惹你生气了。”

“没有，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这么些天都不理我，看见我就躲？”

我没回答，朝公交车站跑去。我想在奶奶找到我之前乘公交车溜走。

“天晴！天晴！”奶奶朝我跑来，小碎步敲击着地面像急骤的鼓点，她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拖着我往前走，嘴里嚷嚷说，“你这孩子太不听话了，这都几点了，还不回家，你要把奶奶急死呀！”

奶奶的力气很大，手像一把钳子钳得我手臂生疼。

“奶奶，你放开我嘛，我自己会走！”

奶奶不肯松手，她仿佛害怕一松手我就飞走了，没法跟我爸爸交差。我被奶奶拖着往前走，辛安推着自行车跟在我们后面。

“奶奶，你弄疼我啦！”

“奶奶，你就放开她吧，她又不会逃跑。”辛安说。

“你是哪个？”奶奶警惕地打量着辛安。

“我是徐天晴的同学。”

“你不回家，跟着我家天晴干啥子？”

辛安刚想解释，我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快点儿离开。他看了看我，跨上自行车走了。

奶奶终于松开拽着我的手，我摸着被拽疼了的手腕，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往回走。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芦花母鸡。

2

星期四的上午我生病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一胖一瘦两个护士在输液室来来回回忙碌着，爸爸坐在我身边。

我觉得很累，全身没有力气，就像一个被我弟弟拆得散了架的电动玩具。我的眼皮很沉，眼睛想睁也睁不开。我轻轻地叫了声“爸”，然后看到他朝我俯下来，他的脑袋越变越大，最后变成一团白光消失不见。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三叶草公园里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鲜花：黄色的波斯菊、粉红色的长春花、紫色的鸢尾花……阳光穿过高大笔直的棕榈树，洒在一片三叶草上。我在草地上奔跑，敬婷婷和辛安在后面追我。我跑着跑着把自己跑丢了……

梦被胖护士拔针的疼痛惊醒，我睁开眼就看到了爸爸满是倦容的大圆脸和高挺的鼻梁。

胖护士拿着输完液的空瓶子，站在床边跟我爸爸说：“孩子是吃坏了东西，食物中毒，现在不要紧了。回家多喝水，吃清淡点儿。”她有双亮晶晶的眼睛，躲在口罩下的胖乎乎的脸正在微笑，那笑容从眼角溢了出来。

爸爸把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缓缓地开着车，转过脸看了看歪在副驾驶痤上的我，说：“早餐是在家里吃的还是外面吃的？”

“家里吃的。”

“吃的什么东西？”

“蛋糕、牛奶和鸡蛋。”

“哪儿来的蛋糕，奶奶买的？”

“不是，是冯婆婆送来的，小波昨天过生日买了个蛋糕，她说蛋糕太大了吃不完就给我们送了一些。”

“估计是蛋糕坏了。”

“奶奶说没坏，她说她闻过。你打电话给奶奶没有，叫她别吃了。”

“打了，奶奶说她也吃了蛋糕，没事。”

“那肯定是鸡蛋坏了，奶奶在超市买的是破了壳的鸡蛋，她说那样的鸡蛋便宜。”

“跟奶奶说以后不要买破壳的鸡蛋了。”

“唉！”我轻轻地叹息，要是奶奶肯听我的话就好了。

3

晚饭后，爸爸接了個电话就出去了。我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奶奶走过来坐到我身边。她穿着一件绿色的短袖上衣，上面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花，远远看上去就像一道红辣椒放多的炒雪里蕻（hóng）。

“天晴，”奶奶把我手里的手机夺过去，“我有话跟你说！”

我躲开她的目光，身体往沙发扶手上靠了靠说：“有话就说吧。”

“天晴，你以后不要跟你爸爸告我的状了，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奶奶买破壳的鸡蛋也是为了这个家好。破壳的鸡蛋便宜，你爸爸一个人赚钱不容易，能省点儿是点儿。再说，破壳的鸡蛋有什么不好的，我天天吃也没见出什么事！你呀，都是你妈惯的，身子骨娇贵！”

“我，我……”

我刚想说话，奶奶就打断我的话：“你说你今天生病是吃破壳的鸡蛋吃的，你爸劈头盖脸就把我一顿数落。你生病是因为吃了破壳的鸡蛋吗？你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和告状了啊！”

“奶奶，我没有告状，是爸爸问我早上吃了什么……”

“你没告诉你爸，他怎么知道破壳的鸡蛋的事？”

“破壳的鸡蛋本来就不卫生，鸡蛋壳上有很多细菌，如果蛋壳破了，细菌就会进入鸡蛋里，人吃了就会引起食物中毒。”

“什么这个菌那个菌的，我和你爷爷在乡下时天天吃鸡蛋，啥事都没有。鸡蛋磕一下碰一下，壳破了很正常，哪有那么多讲究呀！”

我知道跟奶奶再说下去也是鸡同鸭讲。长辈就可以在没有任何调查的情况下就乱冤枉人吗？哪怕我只是一只芦花母雞，你也不能这么冤枉我呀。

“你走开！我不想听你说！”我朝奶奶吼。

她愣了下，霍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迈着小碎步怒气冲冲地朝房间走去。然后，就听到卧室的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她生气了。我呆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但我没有哭，在妈妈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我已经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现在我不会轻易让自己在别人面前流眼泪。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听到奶奶开门的声音，她叫着爸爸的名字。

“天晴一定要等你回来，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感觉她的身子朝我俯下来，想抱起我。但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或许它在执行我潜意识里的念头，抗拒被奶奶抱进怀里。

“妈，我来吧，你抱不动她的。”爸爸走过来把我抱起来，我的身子立即变得柔软。

夜深了，月亮悬在空旷的天空，已经是后半夜了。月亮，你可不可以帮我带个信给我妈妈？告诉她，我好想她。

月亮慢慢移走了，窗台上最后一丝光亮也没有了，月亮是不是帮我送信去了？

4

小区里有一只流浪的母猫，通身白色，身材修长高挑，右眼上面有一小撮黑色的毛，看上去像一颗美人痣。

那颗美人痣让母猫看起来有些妩媚，我给它取名叫小妖。小妖平时就睡在冯婆婆家楼下的那棵三角梅下面，冯婆婆常常给它喂些剩饭剩菜。小区里的孩子们也会拿些吃的喂它，但我奶奶从来不喂猫。我喂小妖时不能让她看见，她若是看见了就会数落我浪费食物。

一个月前，小妖生了5只猫宝宝，两只白猫，两只黑猫，一只花猫。猫宝宝一个月大时，它们的母亲小妖就被冯婆婆抱去做了绝育手术。5只猫宝宝也被她抱回家说要送人。

我想找冯婆婆要那只花猫回来养，可奶奶不答应。冯婆婆极力劝说奶奶：“天晴奶奶，抱一只回去养吧，你瞧天晴这么喜欢猫。”

我把一只黑色的小猫紧紧地抱在怀里，它小小的身子贴着我的胸口，毛茸茸、软乎乎的小脑袋在我怀里拱来拱去。

“养大了就好玩了，猫能给生活增添不少乐趣呢。”冯婆婆用生硬的普通话手脚并用地跟奶奶解释。

奶奶摇了摇头说：“不是我嫌麻烦，我也想养一只猫给我孙女玩，可是我这人天生就怕猫……”

原来奶奶也有怕的东西呀！

有一束缀满了花朵的三角梅树枝，像伸展开的手臂从窗户外面伸进了冯婆婆家的厨房。冯婆婆笑着说她每天做饭时只要看到这枝花，心情就会很好。奶奶走过去伸着脑袋去看外面的三角梅，等她回过头来时，我突然把小猫往她面前晃了晃，她毫无思想准备，吓了一跳。

“啊！”奶奶尖叫一声，用手按住胸口，“你个小妮子，想吓死我呀！”

我看着她，咯咯直笑。

5只小猫越来越大，冯婆婆还没有把它们送出去。早上我去上学时，在楼梯口碰到刚买菜回来的冯婆婆。她对我说：“天晴，你帮婆婆打听下，看哪家的孩子喜欢猫，叫他来抱一只回去养。”

“嗯，我今天就问问我的同学，看他们要不要养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