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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史聊存纸上音

2021-11-27撰文曹放

厦门航空 2021年10期
关键词:总目王澍纪晓岚

撰文_曹放

一斗室拥书,灯光惨亮,纪晓岚捋了捋胡须,从书案前缓缓站起身来,他呆立着,又眯了眯眼,晃了晃脑袋,那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但眼角眉梢里分明有一丝不屑。作为《四库全书》总纂,他可谓是夜以继日,殚精竭虑……乾隆皇帝决定编撰《四库全书》,目的是为了清理中华文化的积淀,将一切阻碍清朝统治的思想因素排除出去。因此,尽管日理万机,他依然“每进一编,必经亲览,宏纲巨目,悉禀天裁”。乾隆皇帝动员了举国之力为《四库全书》捐赠书稿,并从历代典籍中剔扒梳理,四库馆臣们在《永乐大典》中辑佚出《燕丹子》一书,纪晓岚更是深以为然。然而,没想到,乾隆皇帝却是这样一道御批:“鄙诞不可信,殊无足采。”哎呀,一派杀伐之气,纪晓岚愣住了,今夜他百般踟蹰了……

他当然首先是必须遵从,但又是那样的心有不甘。《燕丹子》三卷写的是战国末期燕国太子丹,因在质于秦国时受到秦王嬴政的无礼待遇,遂发愤向秦王复仇。最终募得刺客荆轲,全力满足荆轲的种种需求,荆轲遂冒死行刺秦王,结果反被秦王所杀。《燕丹子》写得有声有色,充溢义无反顾的悲壮。岂能让刺客卷土重来?难怪!乾隆皇帝要将它一笔勾出。而纪晓岚却深知此书的历史文化价值,尤其不忍那高标决绝的人格意义湮灭。皇帝朱批已下发了,那该怎么办呢?他想了许久,最后决定那就不作全书刊行,只列入存目吧。为此,他在总目中注明“谨仰遵圣训,附存其目”。但他又暗留了一手,自己私下抄录了一部,并交给孙星衍秘密刻印。对此,民国年间的古文献学家余嘉锡评论说:“夫纪晓岚于修《四库书》时,既斥其书不录,而乃私自抄存,复以其本授人,则知其于此书亦所甚爱。盖虽职为总纂,而于去取群书之际,有为高宗御题诗文所压,不能尽行其志者矣。”呜呼哀哉!不能尽行其志者矣……

乙亥春月,一场新雨刚过,漫步在岳麓书院里,《中国四库学》主编邓洪波教授向我讲到了纪晓岚与四库全书的种种轶事。纪晓岚,真个是“敏而好学可为文,授之以政无不达”呀!他从乾隆三十八年入四库馆担任《总目》的总纂官,直到全书的第二次复校,及至其后对《总目》的继续修订,在四库馆前后长达二十年之久,可谓编纂《四库全书总目》的第一功臣。他的谈吐间,那渊博的学识,总是夹杂着幽默的笑声;他披阅书稿时,那夜空的星光总是交映着书房的灯光,又迎来了熹微的晨光。更令人感叹的,是他与乾隆皇帝意见相左时,那撕拉灵魂的纠结、无奈以及坚持和变通……

乾隆皇帝对唐代诗人,尤喜元禛和白居易,他在《乐善堂全集》和《御制诗集》中,和白居易诗20 题,追和元稹9 题共111 首,模仿白居易者10 题59 首,他对元白是多么的痴迷喜爱呀!然而,纪晓岚在编撰《四库总目》时,并非尊奉乾隆帝的喜好,没有把元白视为高标,并且坦率指出有不少诗人远远高于元白。例如杜牧:“牧诗冶荡甚于元白,其风骨则实出元白上。”例如刘禹锡:“其诗……气骨亦在元白上。”此外,乾隆帝对陆游推崇备至,但《总目》对陆游的评价却略有微词:“夫游之才情繁富,触手成吟,利钝互陈,诚所不免。”

是呀,那灵魂撕拉的痛苦!的确,尽管,也有蝇营狗苟,但学者的风范还是没有完全泯灭。岳麓书院屈子祠里,一壶君山银针,邓洪波先生与我纵情茶叙。是呀,文化专制尽管如黑云压城,但还能不能找到一丝缝隙,让道义的至少学术的光亮,些许透出点来呢?用心良苦的纪晓岚呐!卑微屈辱中,偶尔也挺挺腰杆,抬起头来,眺望一下远方……“谁种潇潇数百竿,伴吟偏称作闲官。不随妖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好多个深夜,品读纪晓岚此诗,我不禁掩卷一叹。

一把团扇,扇面上,潇潇洒洒几行墨迹: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王澍先生微笑着,将这把团扇赠给我。“写给你,作个纪念吧”。哈哈,感谢,感谢!2019年3月15日,杭州,一派春光明媚,中国美院拉姆咖啡馆里,普利兹克建筑奖获得者王澍先生与我纵谈古今,从金沙书院概念设计谈起,不知不觉地,谈到了《世说新语》和东汉名士李元礼。

王澍爱读《世说》,这我早有印象。他曾将抄录的一段赠我,并且说:读世说,让人洒脱。的确,如鲁迅所赞:“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透过《世说新语》,我们可以看到,什么叫是真名士自风流。李元礼,东汉名士,历任青州太守、乌桓校尉、徵度辽将军、河南尹。在《世说新语》里,直接记载李元礼言行的就有五条之多,分布在《德行》《言语》《赏誉》《品藻》四门中。总观这五条记载,李元礼可谓功兼文武,天下模楷。王澍所书“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就出自《赏誉》一门,意思是说,在世人心目中,李元礼坚挺刚劲,有如劲松下的罡风……

李元礼的时代,阉宦小人横行,党锢之祸郁结,昏庸的皇帝又是近小人而远贤臣。当时,天下名士都知道,即便有经纶圣手,也无处施展,不如逍遥乡野,尚不失云鹤之乐。因而,有的百般辞辟、终生不仕,有的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而李元礼呢,虽明知不管怎样力挽狂澜,都难敌势利小人玩弄权术,他仍然高言黑白,仗义直行,最后竟不惜老命,慨然血溅长空。“人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此为李元礼的琅琅诤言。“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此为世说德行门中对李元礼的赞誉。每读李元礼,至此,我都会有一种深沉的感动,他那屠刀临颈也昂然不屈的“劲松下风”如在眼前……

“知进而不知退”,一个勇士,而非图一时之安的哲士。群小既为嬖臣,惯假天子之威,甫一慑服,旋踵又为祸一方。正所谓“有无相生”,天地之间自有正气凛然,群魔当道,必有卫道之士亮剑除魔!若天下之人皆束手缄口,或若天下之人皆功利小人,“上下交征利”,则吾邦必不日覆亡。覆巢之下,万万元元皆陷于祸中,所谓无辜者,岂非更众?此为学者町说关于李元礼之论。听了我的转述,王澍先生慨然一叹,李元礼之行,道家所谓“正复为奇”,足当称也!哈哈,李元礼,不肯稍敛锋芒的真名士呀!区区浮名身后事,何及同袍共杯酒?

历史常常是不体谅人的。例如魏晋七贤,不过一百年后,颜延之作《五君咏》,就把山涛和王戎从七贤中除名了,而历来在七贤中最受称誉的,是嵇康和阮籍……辛丑仲夏之夜,一湾碧海,鼓浪屿倒映在明灭的波光中,晚风习习,我和华中师范大学国学院院长唐翼明先生信步在海沧嵩屿码头,隔岸就是鼓浪屿,我们的话题是魏晋风流……

“《广陵散》于今绝矣!”绝的不是一首乐曲、一种演奏技法,而是一种风姿、一种气节、一种神韵。那是属于嵇康的风姿。他身长七尺八寸,约等于现在的一米八五左右,“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那是属于嵇康的气节。“上不臣天子,下不仕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那是属于嵇康的神韵。他是一流的音乐家和音乐理论家,他的《琴赋》和《声无哀乐论》流传千古。他是一流的书法家,他题写的《五经》刻在太学石鼓上,作为全国的书法范本。

“然而,于中华民族而言,嵇康最伟大的价值所在,就是他对独立人格的追求。”翼明先生顿了顿,语气坚定地这样对我说。翼明先生是魏晋文化研究的一代大家,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所著博士论文《魏晋清谈》,得到了余英时先生的高度评价,嘉许这部著作“填补了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一页空白”,并欣然为其中文版作六千字长序,向学界隆重推介。

为谋取一官半职,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士子不惜卖身求荣。然而,当司马氏以高官厚禄相诱相许时,嵇康却毫不领情,并以一封公开信的方式,与劝他出来做官的山涛绝交,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拒绝同流合污的一篇宣言呐,震古而烁今!翼明先生侃侃谈到,嵇康无法扭曲自己的内心,宁死也不屈服,绝不让自己的人格蒙羞。他与司马氏的决裂,张扬的是独立的意志和高尚的人格。司马氏被震慑了,凶残地作出了处死嵇康的决定。一时群情哗然,三千多太学生紧急上书朝廷,请求赦免嵇康。一个三十九岁的士子,凭什么得到了全国知识精英的一致景仰?而且是在暗夜无边的时候,这需要怎样高洁德行与渊博学识的召唤呀!说到这里,翼明先生不由得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那手掌里有厚厚的温热……

“广武不闻嗣宗叹,山阳宁有叔夜琴。可怜千古风流尽,野史聊存纸上音。”几天以后,翼明先生将印有他题诗的《魏晋风流》从武汉寄送给我,我彻夜品读……嗯,野史聊存纸上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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