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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

2021-11-25聿刀

花火B 2021年9期
关键词:律师

聿刀

他想自己不是输给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输给自己对她的那颗心。

夜深了,寒意凝成薄薄的一层霜,附在窗户上。窗外是铁灰色的寂静的夜,窗内笼在昏霭灯光下的方步柏十指如飞地敲击键盘,最后一个字符落下,他伸了个懒腰,诉讼报告完成,明天二审,这宗侵犯公民个人信息案就算结束了。

他是东璟律师事务所最年轻的合伙人,执业至今无一场败诉,因此人送外号“东方不败”。赢得多了,得罪的人也多。有记恨他的人黑进事务所的计算机系统盗取了他的个人信息挂在网上,包括手机号和住址,近期接连不断的骚扰电话、辱骂信息和恐吓快递让他不胜其扰。

好在这场官司的输赢已经板上钉钉了,他丝毫不理会被告方递来的和解书,需得重判,才能取得杀鸡儆猴的作用。

关掉电脑,他打算去洗个热水澡睡一觉,手边的台灯和头顶的吊灯一瞬全灭,书房坠入一片黑暗。他走到窗边,看见对面的公寓楼依然灯火通明,再张望自己的楼上楼下,每一窗格都透出隐隐的光亮。

收着每月以千元为单位的物业费,居然还能放不相干的人进来破坏电路。方步柏心头火起,正合计着要怎么投诉小区的安全问题,门铃“叮铃铃”一阵响。

他摸黑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棕色小熊睡衣的小姑娘,脸蛋有点青涩的婴儿肥,一股未脱的学生气。她戴着毛茸茸的睡衣帽子,两只熊耳朵竖在头顶。

“你好,有事吗?”方步柏在脑中快速地检索这头“冬天的小熊”,发现对她全无印象。

“你好,我是对门刚搬过来的,”女孩有一双笑眼,笑起来形似月牙,这笑容里带了点深夜打扰的歉意,“那个,我家突然停電了,但是看小区里其他楼的灯都还亮着,想问你家怎么样。”

方步柏一时语塞,心中暗骂破坏分子的粗心和业余,断他家的电就算了,还连带着拖累邻居。高档公寓楼一梯两户,每家电箱都是单独的,许是分不清同一层电箱谁是谁的,索性一并断了。

小姑娘见他面色沉郁不说话,身后也是一片黑,将一直揣在怀里的东西掏出来送给他:“如果你家也停电的话,我家正好有蜡烛。”

不是普通照明的蜡烛,而是杯装的香薰蜡烛,圆圆胖胖的两只在她暖和的怀里窝久了,触到他的手时,玻璃杯壁还带着身体的余温。他望着手中被塞过来的蜡烛,一时有些愣怔,还没来得及对这份陌生的热情给出回应,他的新邻居已挥了挥手说“晚安”,毛茸茸的小熊背影一摇一摆地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防盗门后。

方步柏坐在客厅里挨个点燃蜡烛,伴随着淡淡玫瑰味馨香散开的,是两星跳跃的焰光,只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光的边缘染上黑夜无尽的墨色。甚少有人知晓,律政场上雷厉风行的方大律师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黑,怕到即使睡觉也要彻夜开着一盏小灯的程度。

她于他,初见便有雪中送炭之恩。

那夜过后,出于愧疚抑或是感激,方步柏有意无意地关注起对门这个小小的新邻居。

她还在上学,从搬出宿舍独居这一点来看,估摸是大四课少,在找实习,上下班在电梯里碰到,她总是斜挎着鼓鼓的帆布包,拉链拉不上,露出花花绿绿的书角。她养了一只大金毛,自己个子娇小,那只金毛直立起来几乎到她胸口。她叫它“栗子”,实在是与体型很不般配的名字,听来惹人发笑。偶尔两人一狗同乘电梯,金毛蓬松如芦苇的尾巴一扫一扫,会扫到他熨得笔挺的西装裤腿,女孩察觉到就会牵着狗绳机敏地退后一步。

但他们一直没有互通过姓名,进出电梯点一点头算作打招呼,再没有别的话语。

方步柏每次看见蹭着主人小腿求抱的栗子,都会想起自家那只同样懒入骨髓的加菲猫。朋友因工作被外派至巴黎一年,暂且将爱猫寄养在他家。它有个很长的英文名Crookshanks,他嫌绕口,索性就叫它“加菲”。

加菲爱吃爱睡不爱动,多数时间摊开四肢趴在沙发上呼噜噜打盹,像一团黄白毛线球。他也想过控制它的体重,但它吃少一点就会喵呜叫个不停,挠木门,挠真皮沙发,跳到他的书桌上咬烂一堆文件资料,长此以往,他对它也就放任自流了。

方步柏万万没想到这份纵容,会纵出它的一场祸事。

收到女孩的电话时,他正在开会,手机调至静音,等到会议结束一看,未接来电和短信占满了屏幕。他驱车开往短信里指明的宠物医院,他的邻居正焦急地等在手术室外,告诉他猫咪受伤的来龙去脉。

他们小区不让封阳台,家里有猫,方步柏叮嘱过定期来打扫的阿姨临走之前一定要关好客厅通往阳台的门。这天,阿姨照常开门窗通风,却忘了关。加菲趁机蹿到阳台上,又顺着两家阳台之间相通的花圃爬去了邻居家里。

栗子闻到陌生的猫的气味,立刻追过去咬它。等到卧室里的女孩听到猫和狗嘶叫着打成一团的声音跑出来,加菲已经被栗子逼得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她赶紧把加菲送来医院,拍了片子,显示它左前脚四根掌骨骨折,刚送进去做手术。

她竖起三根手指开始划分责任。

一是“你的猫算是私闯民宅”。

二是“我们才住三楼,而且阳台下面就有好大一株蜡梅”。

三是“你把它养得太胖啦,我第一次见到不会上树,直直摔下去的猫”。

最后她一本正经地总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七十八条规定,饲养的动物造成他人损害的,动物饲养人或者管理人应当承担侵权责任,但能够证明损害是因被侵权人故意或者重大过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担或者减轻责任。”

这么巧,还是个法学生。

方步柏一直没有打断她,毕竟是第一次遇到在他面前班门弄斧的人,觉得新鲜又有趣。他在大学期间就有“人形法条机”的绰号,各种法律条文倒背如流,倒是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人当法盲科普的一天。

而且还是个一脸涉世未深、明显还没脱离象牙塔的天真小姑娘。

“感谢普法,”他忍俊不禁,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我是东璟的方步柏。”

东璟鼎鼎大名,国内排行NO.1的顶尖律师事务所,但凡是学法的,就没有不知道的。女孩白净的脸倏地一红,而且越来越红,堪比熟透欲坠的番茄。

刚才背法条的气势荡然无存,她低着头讪讪一笑,嗫嚅道:“我……我叫薛冬羚。”

如他所料,她的确在读大四,已经通过法考,目前在找实习,校区偏远,干脆搬出来住。

一个学生随随便便就租得起市中心寸土寸金的高档小区,定然家境殷实。她看起来就是那种对人毫无防备和戒心、温室里娇养长大的花骨朵一样的小女生,有深夜敲陌生男人的门送两支蜡烛的盲目单纯,也有抱着猫咪说自己可以帮忙照顾到伤愈的年轻热忱。

她说猫咪太胖很容易出现心血管疾病和关节炎,建议他换成低脂易消化的猫粮,采用渐进式减少食量的方法,并把猫盆放在高处,无形中增加了懒猫蹦上跳下的运动量。

加菲的瘦身计划卓有成效,加上之前停电她送来的蜡烛,他想感谢她,却不知道现在的小女孩喜欢什么,于是托助理去采购。这是他助理在职完成的最后一项工作,新婚妻子怀孕,助理递交了辞呈想要回老家陪妻子一同待产。

人事部往他的邮箱里发了现有员工的履历表,因其“东方不败”的战绩,不少初出茅庐的菜鸟律师都想跟在他身边学习。他翻阅了一遍,没有看到特别出彩的,左手端着美式咖啡,右手食指滑动鼠标,点开了新录入的实习生名单。

薛冬羚,这三个字在屏幕上跳出来,他手一抖,险些打翻热咖啡在键盘上。他仔细一看,简历右上角那张稚气带笑的娃娃脸,可不就是她。

当晚他去她家里吃饭——最初是由她提出来的,加菲做完手术,女孩跟着去过他家,室内装修是极简洁的北欧风,偌大的空间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冰箱空空的,什么蔬果都没有,倒是饮料层一排排摆满了瓶装咖啡。

厨房只是摆设,他是从不开伙的人,与客户聊工作在外应酬居多,在家则靠外卖生存,有时遇上棘手的案子,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纯靠咖啡维持精神和体力。

“这样下去会得胃病的呀。”女孩惊讶地睁大眼睛,像雨后放晴的天空一样澄净的眼睛,她微微思考了一下,就笑着对他说,“你以后来我家吃吧,我会做饭的。”

她生于南方,长于南方,口味清淡,擅长烹制海鲜和汤食。方步柏舀了勺冬瓜蛤蜊汤,轻轻吹走热气,奶白鲜甜的汤汁经喉管落到胃里,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带给他无比熨帖的俗世温暖。

餐桌对面的薛冬羚忙着解开礼物盒上的缎带,从拉菲草纸丝里扒出一个八音盒,里面是一只穿着足尖鞋和红色纱裙翩翩起舞的芭蕾小熊,配乐是耳熟能详的钢琴曲《致爱丽丝》。她笑了:“方律师,你这该不会是在淘宝上搜关键词‘送给女生的礼物买的吧?”

他埋头在汤碗里,竟被这句调侃捉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当时助理问他对方的日常爱好,他想起她的小熊睡衣和帆布包上挂着的小熊坠饰,猜测她喜欢小熊,哪知助理也是直男思维没有新意。他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岔开话题:“怎么不跟我说,要去东璟实习的事?”

“说了你能帮我开后门吗?”

东璟一步步走到行业龙头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有赖于选拔机制严苛残酷,倘若为一个人开后门,势必造成对他人的不公平。他想了想,摇摇头。女生双手一摊,摆出“果然如此”的洞悉姿态。

之前他只觉得她是小熊一般性情温顺、没有社会经验的小姑娘,现在得知她闷声不吭地闯过重重面试拿到了东璟的offer(录取通知),再打量她,那看似软绵绵毫无杀伤力的温暾外表下,其实藏着一头很有韧劲的小狮子。男人放下碗筷,郑重地向女孩抛出橄榄枝:“你不喜欢八音盒,那换一个礼物。

“薛小姐,有无意向当我的助理?”

她一个实习生一进律所就能做首席律师的助理,而且是在不乏985高才生和海归硕博的环境里,引起不少人的艳羡和八卦。但薛冬羚越发觉得这是陷阱——方步柏是彻头彻尾的工作狂,加上两家相邻,她简直丧失了工作和生活的界限。

作为新任助理,她接手的第一起官司是两家公司间的经济纠纷案。原告是东璟的老客户禹顿建筑集团,被告是做建筑设计的正沃。年初,禹顿承包的一家博物馆由正沃负责设计,可是博物馆落成没多久,建筑外壁的玻璃幕墙就哗啦啦全屏碎裂,还伤到了几个行人。两家公司自然开始“踢皮球”,禹顿咬死是设计问题,正沃则坚持是用料问题。

很简单的一个案子。禹顿有国家建筑材料测试中心出具的检验报告,被告方却无法证实自己的设计完美无瑕。正沃抓着玻璃幕墙创新的飞檐设计是甲方的强制要求进行驳诉,因为胜算极小,有庭外和解的意向。禹顿方面的意思很明确,和解可以,但要并购,说白了就是一场“大鱼吃小鱼”的商战。

赢面是压倒性的,方步柏分析了一下案情,决定采用心理策略拖着不开庭,正沃受不住舆论贬损和资金断流,迟早会同意原告方的和解要求。因此,他还有闲心先处理自己的信息被盗案。照顾到薛冬羚是第一次实战,于是让她去搜集禹顿相关的案卷材料。

这事不交给她也就罢了,交给她反惹出一堆是非。

女孩抱着一大摞牛皮纸袋封存的卷宗,追在他身边絮絮叨叨:“禹顿没有表面上看着这么干净,我查了下,2009年在云昌区建的写字楼就有先例,也是这样仗着合同要求乙方将大厅做成开放式吊顶,完全不考虑建筑本身的适用性,后来楼板坍塌造成十几人受伤。”

“不觉得很像吗?写字楼事件的谈判结果是和解并购。难道禹顿做到今天这么大,就是靠這种卑鄙手段?”

她说得义愤填膺,方步柏看着自家小助理涨红的小脸,无奈地叹口气:“要真相有警察,要正义有检察官,要公平有法官。记住你是律师不是上帝,不要想着越俎代庖。”

“所以……其实你都知道?”

他深深看她一眼,转而低头继续审视手中的文件,钢笔在指间转了几圈,见她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答非所问道:“律师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维护委托人的利益。”

正午赤金色的阳光从密闭的百叶帘缝隙里漏进来,道道分明地刻在书桌上,也像在他们之间划分了不可逾越的界线。方步柏虽未抬头,余光却能瞥见女孩握住资料袋边缘的手攥得很用力,细细的指骨紧绷分明,停了一会儿,她抱着文件扭身出去了。

他略微感到好笑地摇摇头,想她真是小孩子心性,善恶分明,一言不合就容易赌气。

方步柏有时觉得自己不是在当上司,而是在当人生导师,还要亲自去哄生闷气的助理。

加菲瘦了不少,被她調教了一番,现在黏人得很。他拉着加菲做助攻,敲她的门,说它晚上没怎么吃东西,蔫蔫的样子。薛冬羚很紧张,赶忙接过来查看。猫咪一碰到她的手就亲昵地蹭过来,轻声叫着,尾巴撒娇地卷住她的小臂。

“挺有精神的啊。”她疑惑地抬头望向他,撞见他眼中的笑意,反应过来是被套路了,往后一退,当着他的面啪的一声关上门。

“哎、哎、哎,”男人吃了个闭门羹,不气馁地继续按铃,“你偷猫呢?”

隔了一会儿,门打开了,探出一张气鼓鼓的肖似河豚的圆脸。“谁稀罕!”话虽这么说,女孩抱着加菲的手却没松开。

因为加菲在她家里受过伤,她对它格外偏宠几分,惹得大金毛有了领地被侵犯的敌意。她似乎天然对小动物有一种亲近感,有时他来她家吃饭会带着加菲一起,她去他家里“加班”,栗子也尾随其后,生怕主人被邻居家的坏猫拐跑一样。

栗子对加菲很凶,经常吼它,但迫于主人的威压不敢再咬这团毛线球。偏偏栗子越凶,加菲越喜欢凑上去,网络上都说“舔狗”,方步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猫是真的在舔狗。

方步柏对待工作有着近乎强迫症的严谨态度,不管熬到多晚都一定要今日事今日毕,身为助理的她也只得陪着熬。有一晚他关了灯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客厅里撰写起诉书、答辩状等文书的女孩已经困得趴在桌上,加菲和栗子也互相依偎着蜷在沙发上睡觉,两个小家伙的皮毛都是橘黄色的,混在一起分不清,有种奇异的融洽氛围。

他将她抱回自家卧室,轻轻地放到床上,又替她盖好被子。为了不惊醒睡梦中的她,他的动作放得那样轻,但在掖被角时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女孩枕着枕头,不安分地扭了几下脖子,顺势倚向了他没来得及撤回的胳膊。他愣在当场,怕惊醒她,就这样半跪在床前充当人肉枕头。落地窗玻璃映着明亮如银的月光,雨夜的蜡梅笼在水汽中,馥郁而潮湿的香气像是从阳台漫进来,灌了满屋。

跪到小腿发麻,手臂也被压得没了知觉,他才极轻极轻地抽回手,黑暗中用目光抚过她的半边侧脸,回味这段时日温暖而琐碎的点点滴滴。他的爱像倒置的沙漏,慢慢积攒成堆,等到自我发觉,已沦陷得彻底。

二月到了立春,也还有一场雪。昨夜里就开始下了,一整天都没停,车窗上起初是水的痕迹,到后来结成冰花,似透明的枝枝蔓蔓在蜿蜒生长。方步柏携着薛冬羚驱车前往海滨温泉度假区,参加一场同门聚会。

薛冬羚觉得自己去不合适,但方步柏说是聚会组织者——小他两届的学妹叶白露点名了要捎上她的。叶白露当年毕业也进了东璟,做过方步柏的助理,后来被别的律所挖去,现在开了个人律师事务所,刚打赢一场知识产权案的硬仗,为庆祝旗开得胜举办了这次聚餐。

餐桌上的人彼此都熟识,全是老同学或律所同事。薛冬羚在里面是顶小的,席间除了方步柏外,一个人也不认识,毫无存在感地缩在角落。

吃到正酣,众人起哄,要叶白露说几句。她是恣意明艳、在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一类女人,举着杯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该敬方步柏一杯,如果没有他最开始的悉心栽培,也不会有她的今天。

大家不买账,一声高过一声地嘘她。薛冬羚小口喝着橙汁,在嘈杂笑声里推测出叶白露对方步柏曾有过追而不得的一段过去。八卦乃人之本性,趁着两个主人公都在场,有好事者推波助澜地问他俩还有没有可能。

红唇女子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看方律师身边已经有一个会替他选领带的人了。”

方步柏闻言,垂眼望了望自己的胸前,手指不自觉地摸上领带结将它扯开一点。叶白露补充道:“你以前可都是清一色的黑灰,说了好多次,也没见你戴过这种菱纹的领带。”这下焦点从女方移到男方身上,大家纷纷逼问起“领带佳人”是谁,怎么藏得这么深。

他们倚窗而坐,酒店的落地窗外是冬季的海滩,细细密密的雪在月色里飘落。众人口中替他选领带的“佳人”,在这黑夜、蓝海和白雪的背景前,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小鹌鹑。他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起身举杯,用新一轮的祝酒将话题盖过去。

叶白露出手很阔绰,邀请大家来度假酒店用餐、泡温泉。方步柏在温泉池里张望了半天,也没看见“小鹌鹑”,打她电话没人接,于是出水换掉浴衣,到处找人。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海边赤脚玩水。雪很大,她呢料的大衣上白茫茫一片,像沾满了棉絮。

他伸手去拉她:“疯啦,不冷吗?”

薛冬羚没有说话,只是傻站着看他,那双天生的笑眼此刻却显得忧郁而温柔。

方步柏把女孩从浅水里拖回沙滩,提过一旁的鞋袜想给她穿上,看到她的脚冻得通红。他略一思索,便拉着她一起坐下,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裹住了她冰块似的两只脚。

海水是很深的墨色,隐隐透出灰蓝,耳边浪涌声不绝,却让人觉得似乎身处过分静谧的海底,静到连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他的外套还留有身体的余温,在这落雪的天,细致又温暖地包裹住她。

她抱住自己的膝盖,脚心滚烫,内心却悲凉得无以复加。

立春过后是小年,小年过后是除夕,再之后就是春节。临近阖家团圆的年节,律所早早布置起喜庆的金红挂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但方步柏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夜之间,薛冬羚消失了。

他一开始以为她是回去南方老家过年,可哪有一声不吭就走的呢?敲她家的门无人应,物业说3201号租户二月初就退租了。她的电话和微信像无底洞一样,无论投放多少消息进去都石沉大海。他的邮箱里躺着一封二月初发来的辞呈,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他也去过她的学校,教务处给的回复是法学系唯一一个叫薛冬羚的学生,去年九月就已经办理休学。

到这个时候,方步柏才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对她知之甚少。

他不知道她家在何处、父母的姓名、朋友的联系方式,她留下的痕迹那么少,走得那么轻描淡写,如果不是衣柜间里各色各式的领带、瘦了一圈的加菲、同事们偶尔问起他助理的去向,他几乎要以为这几个月只是自己的一场长梦。

虽然还如往常一样上下班,但每次回到家,电梯“叮”一声打开,他都隐隐含着期盼,好像那个挎着帆布包、抱着撒娇的大狗的女孩还会出现在电梯的角落,朝他盈盈一笑。

三月十九号开庭审理禹顿和正沃的经济纠纷案,他准备得很充分也很轻松,想到是交给她从旁协助的第一场官司,因此出门前,特地找出了她最喜欢的一条宝石蓝格纹真丝领带。当初他嫌这颜色有点跳脱,是她巧舌如簧,说他三十岁就成天只穿黑白灰,提前迈进中老年行列,“白衬衫配上宝石蓝,哇,让你一下重返二十岁。”她学着导购小姐的口吻,调皮地比出大拇指。

可惜这条领带也同她的结局一样,在他的世界里不知所终——

走出法庭的时候,天阴沉着,是要下雨的前兆,他的脚步还是虚浮的,只管机械地往前走。就像不久前法官一锤定音,宣布被告胜诉,他也是这样茫茫然起身,连中途拽开的领带和脱下的西服外套都忘了拿,径直穿过多排座椅和旁听的人们如针刺、如密网的多重目光。

太荒谬了,他想,怎么会有这么不可理喻的事。应该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的,可被告方律师呈递的那些新证据,那些与禹顿相关的过往合同、霸王条款,连同2009年云昌区写字楼的事故报告以及和解书等凭空出现,打得他措手不及,是除了内部人员完全接触不到的秘密。

被告律师的背后,这一切究竟是谁的手笔。

他简直不敢想。

离了法院,方步柏开着车在城市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雨水蓄积在铅灰色的云层里迟迟不落。直到他站在自家客厅的玄关处,今晚第一道闪电恰好撕开苍穹,接着轰隆雷声炸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消失了半个月的薛冬羚正坐在沙发上等他,加菲无知无觉,依旧亲密地凑在女孩脚边。没开灯,阳台上透进来黯淡的月光,光照范围有限,她的眼睛在阴影里像晶亮的琥珀,曾经在他看来那么单纯而真挚的眼睛。

她率先开口:“对不起。”

这三个字落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也落在他空旷无比的内心,激起了千万层涟漪,他幻想过两个人再见面时的各种场景和话语,唯独没有一句是“对不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其实他心中已经有成形的预感。开车游荡许久,两个人之间那些过从甚密、值得推敲的细节,如同散乱在各处无序的拼图碎片,被他一点点捡回来拼好。

“从我拉了你家的电闸开始。

“在网上看到你被人挂出来的住址,从那个时候就动了念头。搬到你家隔壁是故意的,进东璟是故意的,栗子也是故意安排的,因为知道你家有一只猫,想着有宠物比较好搭讪。”

女孩说话声音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加菲感受到了周遭气氛不一般的凝滞,不安地叫起来。她俯下身摸了摸它圆圆的脑袋,继续说:“唯一不是故意的,是加菲受伤。”

推测是推测,真正听她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他脑袋里轰隆隆的挤满了嗡鸣,像是外面的暴雨和惊雷都打在了他的身体里。“你怎么敢?”男人握紧拳头,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薛冬羚,为了一个案子,你这么玩我?”

他们之间始终隔着冷清的客厅,外面是铺天盖地的雷暴雨,雨水如瀑,击打万物,唯独这里像一片死寂的沼泽,直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挺直的脊梁慢慢垮塌下去,再也承受不住似的:“是你教过我的,律师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维护委托人的利益。”说完这句,她果断起身想离开。

在玄关处擦肩而过的一瞬,他抓住她的手,四目相对,她漆黑的瞳仁中映出他的身影,他几乎能看见自己脸上那种全世界訇然倒塌的痛苦和绝望。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她背过脸去,没有回答。

“薛冬羚,”与他之前无数次唤她时的温柔小意不同,这次疲倦而钝重,是极力克制后无可奈何的叹息,“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还记得从前她抱着加菲坐在沙发上追剧,说电视剧里凡是说大话的都逃不过“真香定律”,但方步柏竟没有。在这座千万级人口的大城市里,想要偶遇一个人何其不容易,他真的,真的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小熊一样的女孩。

东璟里一拨拨新人换旧人,在他身边短暂待过几个月的律师助理,随着时光渐渐模糊容颜,再也没有人记得。倒是“东方不败”成了“东方一败”,不管过去多久,众人仍对那“一败”津津乐道,都说从未见过方律师那么溃不成军的模样,在法庭上像失了魂,简直是被对方律师按着打,“方大律师也有踢到铁板的一天”。

他每每听到也不辩驳,这是他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败绩,他想自己不是输给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输给自己对她的那颗心。

再后来律所主任退休,方步柏接班管理东璟。为了庆祝升任,大家为他举办了一场惊喜派对,在本地知名的海滨温泉度假区。他找借口走出宴客厅,冷风迎面一吹,顿时清醒了不少。他独自穿过无人的鹅卵石甬道,走上柔软银亮的沙滩,船只像星星点点的萤火,随着海浪载浮载沉。无端地,令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夜。

想起杯身绘有玫瑰的香薰蜡烛在暗中洒下一片金芒;想起电梯里抱着大金毛缩在角落的女孩,只露出一张洁白的小脸;想起她澄澈如雨后天空的眼睛和熟睡时轻细的呼吸;更想起在大雪无垠的冬季的海滩,在毛衣里为她罩住一方温暖。

对她的记忆,宛如草叶上的朝露,纵使太阳一出,夜里凝结的露水很快就蒸发殆尽。但夜夜皆如此,是根本就剥离不去的存在。

看着栗子会不自觉地想到加菲,想起猫咪绸缎一样油光水滑的皮毛。薛冬羚偶尔会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猫,不过不是娇生惯养的家猫,而是游走在屋脊和巷陌之间孱弱而警觉的野猫。

很小的时候父母因车祸离世,她在亲戚家饱受冷眼和怠慢,直到有一个寡居的远房堂婶愿意收养她。她是亲眼看着堂婶付出了多少汗水和泪水,才将正沃从一家阁楼工作室壮大到在建筑设计业占有一席之地,却又因一时不察掉入陷阱,要将半生打拼来的事业拱手让人。

为了陪伴忧思过度而病倒住院的亲人渡过难关,她向学校提请了休学一年,当看到自己视若生母的婶婶脸上日复一日地虚弱发白,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守住正沃。

她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原告律师的一切,步步筹谋,刻意接近,她清楚地感知到方步柏的心防在一点点对自己打开,有时在休息的间隙抬起头,会捕到男人迅疾地别开眼的小动作。他在职场上或许无坚不摧,但在感情方面确实不会掩饰,笨拙青涩得像个少年人。

她知道自己的卑鄙,也知道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和算计上的爱情,不可能会有好结局。但那些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离开他以后,频繁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她在梦里不断地回到那个下着雷暴雨的夜晚,听到方步柏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薛冬羚?”

雷声轰隆,雨声磅礴,下一刻惊醒,看见床头静卧的八音盒,盒盖玻璃反射着银白色的月光,像覆了一层细密皎洁的雪花。

她在心底无声地回答——不,我想要的,再也得不到了。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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