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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调元与木偶、皮影戏

2021-11-23江玉祥

文史杂志 2021年5期
关键词:影戏傀儡木偶

李调元著作涉及木偶戏和皮影戏的诗文共有八处,分别见于《弄谱》《弄谱百咏》《雨村诗话》《童山诗集》。这些诗文有的是摘编前人论述而成,有的是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反映了李调元对木偶戏和皮影戏这两种传统民间小戏的认识和观点,是很重要的史料。笔者站在今天科学的高度来诠释这批史料,无意苛责古人,而是通过古今对话,阐发新义,古为今用。

李调元编辑的《函海》丛书,初刻于清乾隆壬寅年(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再刻于清乾隆甲辰年(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刊刻的地点都在京畿的通州。这两个版本皆出于李调元手定,均收录了李调元撰的《弄谱》二卷,为以后在川中刊行的《函海》嘉庆本、道光本、光绪本所无。乾隆壬寅版《弄谱》今已难得一见,仅存乾隆甲辰版《弄谱》二卷。

《弄谱》卷上“魁礧”条曰:

《通典》:窟礧子,亦曰魁礧,作偶人以戏。本丧乐也,汉末始用之于嘉礼。北齐后主高纬尤所好,今闾中盛行。《颜氏家训》:俗名傀儡为郭秃。《风俗通》谓诸郭皆讳秃。当是前代有姓郭而病秃者,滑稽调戏,故后人为其象耳。按:《武林旧事》有“悬丝傀儡”“杖头傀儡”“药发傀儡”“水傀儡”“肉傀儡”诸别。《西河词话》云:“宫戏本水傀儡,其制用偶人立板上,浮大池,面用屏障其下,而以机运之。杖头傀儡,以人持其脚,俗谓之捏脚抠。悬丝傀儡,俗谓之提线抠。”

“魁礧”即“傀儡”。美国著名东方学家劳弗尔博士(Dr·Berthold Laufer)说:“傀儡”为土耳其语“kukla”的译音。然而,这个词并不起源于土耳其,究其语源可追溯到中世纪的希腊语。由于拜占庭帝国横跨欧亚,它亦从希腊传播到斯拉夫民族,又从斯拉夫民族传到土耳其部落,沿着西北丝绸之路,在汉代传到中国,遂出现“傀儡”这个词。“kukla”这个词,在所有斯拉夫语、土耳其语和吉普赛语中,它都是意指“木偶”的普通词汇。在古希腊,“傀儡”一名的意思是“悬吊在线上的木偶”,即“悬丝木偶”。因为“傀儡”是个外来词,所以在汉语典籍中便有“魁櫑”“窟磊子”“窟礧子”“魁礧子”等多种写法。

李调元《弄谱》“魁礧”条是摘录五种古籍编写而成:

1.(唐)杜佑撰《通典》卷一百四十六《乐六·散乐》:“散乐非部伍之声,俳优歌舞杂奏。……大抵散乐杂戏多幻术,皆出西域,始于善幻人。至中国汉安帝时,天竺献伎,能自断手足,刳剔肠胃,自是历代有之。……歌舞戏有大面、拨头、踏摇娘、窟礧子等戏,元宗以其非正声,置教坊于禁中以处之。婆罗门乐用筚篥二、齐鼓一;散乐用横笛一,拍板一,腰鼓三;其余杂戏,变态多端,皆不足称也。窟礧子,亦曰魁礧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本丧家乐也。汉末始用之于嘉会。北齐后主高纬尤所好。高丽之国亦有之。今闾市盛行焉。”

2.《旧唐书》卷二十九《音乐志二·散乐》:“歌舞戏,有大面、拨头、踏摇娘、窟礧子等戏,玄宗以其非正声,置教坊于禁中以处之。”“窟礧子,亦云魁礧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本丧家乐也。汉末始用之于嘉会。(北)齐后主高纬尤所好。高丽国亦有之。”

江按:散乐,隋以前谓之百戏。傀儡在隋以前為百戏之一种,隋以后叫散乐,其源“皆出西域”。唐代傀儡属于歌舞戏之一种。傀儡的特征不是真人表演,而是“作偶人以戏”,偶人是木头作的就叫“木偶”,纸作的叫“纸偶”,如是兽皮雕刻的平面皮影人叫“影偶”。广义的傀儡应包括木偶和皮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下面的木偶联会就是各国木偶戏、皮影戏表演团体和木偶皮影戏研究者的联合组织机构。中国传统的傀儡戏一般专指木偶戏,与用纸或兽皮雕镂成人物的平面偶像,借灯取影,表演故事的戏(叫影戏)截然有别。傀儡“善歌舞”,其乐调“本丧家乐也”,即傀儡表演本用之于凶礼。据前辈学者孙楷第先生在《傀儡戏考原》一书中考证,汉代丧家所用的傀儡即“方相”,又叫“魌头”,就是一种体长、头大且丑的偶人,用于触圹、惊疫、驱鬼。1978年12月,在山东莱西县院里公社岱墅大队发掘的两座汉墓中,有10余件木俑与一般木俑相类似;但其中有一具非常奇特的木俑人,身高193厘米,与真人等高,头颅用整段木块雕成,有眼、耳、口、鼻等。躯干、四肢,根据骨骼长短、粗细、关节式样,分别雕制。整体用了13段木条组成。全身机动灵活,可坐、可立、可跪。这具木偶的腹腿和其他部位钻有许多小孔,旁边还有一根可能用来调度木偶手脚牵线的银条。学术界普遍认为这具木偶大体可以证明,在汉代已存在可以操纵、活动的提线木偶了。然而,读者纳闷近两米高的木偶,怎样操纵表演呢?其实这就是孙楷第先生所谓的“方相”,明代以后叫“开路鬼”“险道神”。

“汉末始用之于嘉礼”。嘉礼,为古代五礼(吉、凶、军、宾、嘉)之一,指饮食、婚冠、宾射、飨燕、脤膰、嘉庆等礼。《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嘉礼亲万民。”后世专指婚礼。《通典》卷一百四十六“魁儡”条本为“汉末始用之于嘉会”,嘉会,为宾主宴集;李调元改用《旧唐书》卷二十九《音乐志二·散乐》条文字,是根据清代的民间傀儡戏的功能扩展,而选用了“嘉礼”这个内涵和外延都较大的词。(北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十七《邯郸郭公歌》解题引《乐府广题》曰:“北齐后主高纬,雅好傀儡,谓之郭公。时人戏为《郭公歌》。及将败,果营邯郸。高郭声相近。九十九,末数也。滕口,邓林也。大儿,谓周帝,太祖子也。高冈,后主姓也。雉鸡类,武成小字也。后败于邓林,尽如歌言,盖语妖也。”(《邯郸郭公歌》:“邯郸郭公九十九,技两渐尽入滕口。大儿缘高冈,雉子东南走。不信吾言时,当看岁在酉。”)(唐)段安节著《乐府杂录·傀儡子》:“其引歌舞有郭郎者,发正秃,善优笑,闾里呼为‘郭郎,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也。”(唐)段成式撰《酉阳杂俎》前集卷八:“又高陵县捉得镂身者宋元素,刺七十一处,……右臂上刺葫芦,上出人首,如傀儡戏郭公者。县吏不解,问之,言葫芦精也。”唐人眼中的傀儡戏中的郭公形象“葫芦精”,其状为葫芦上安人头。

3.(北齐)颜之推撰《颜氏家训·书证》:“或问:‘俗名傀儡子为郭秃,有故实乎?答曰:‘《风俗通》云:“诸郭皆讳秃。”当是前代人有姓郭而病秃者,滑稽戏调,故后人为其象,呼为郭秃,犹《文康》象庾亮耳。”

江按:李调元摘引《颜氏家训·书证》“俗名傀儡子为郭秃”的故实,文字显然有脱漏。孙楷第《傀儡戏考原》二:“以诸书所记考之,则北齐郭公戏之为滑稽舞戏甚明。”余补充孙氏说,唐以前的傀儡擅长表演滑稽舞戏,滑稽舞戏中常有一个头秃状似葫芦精、惹人发笑的角色叫郭公,因而俗称傀儡为郭秃、傀儡戏为郭公戏,犹如魏晋以迄初唐《文康乐》歌舞戏演庾亮故事一样。

4.李调元按语称“《武林旧事》有‘悬丝傀儡‘杖头傀儡‘药发傀儡‘水傀儡‘肉傀儡诸别。”

江按:此语见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条:“傀儡(悬丝、杖头、药发、肉傀儡、水傀儡)”。

5.(清)翟灏《通俗编》卷三十一《俳优·傀儡》引《西河词话》:“宫戏本水傀儡,其制用偶人立板上,浮大池面,用屏障其下而以机运之。杖头傀儡,以人持其足,俗谓之‘捏脚抠。悬丝傀儡,俗谓之‘提线抠。”

江按:翟灏(?—1788),清代藏书家、学者,与李调元同时。唐圭璋辑《词话丛编》第一册所收《西河词话》无翟灏《通俗编》卷三十一《俳优·傀儡》引的文字,可能为《西河词话》佚文。清人梁章钜(1775—1849)撰《称谓录》卷三十“捏脚抠提线抠”条亦引《西河词话》曰:“宫戏本水傀儡,其制用偶人立板上,浮大池面,用屏障其下而以机运之。杖头傀儡,以人持其足,俗谓之捏脚抠。悬丝傀儡,俗谓之提线抠。”清人崇彝著《道咸以来朝野杂记》称杖头傀儡为“大台宫戏”,因清初杖头傀儡戏班常到王公府第应承堂会戏而得名。西河,系指明季诸生毛奇龄(1623—1716),明亡,窜身城南山,读书土室中,康熙时授翰林院检讨,充《明史》纂修官,素晓音律,博览群书,著述甚多,学者称为“西河”先生。因此,他把水傀儡称为“宫戏”,当是明代的情况。明代皇宫崇尚水傀儡戏,特别是从万历到崇祯的晚明几个皇帝乐此不疲,明、清文献多有记载。万历年间太监、天启废宦刘若愚著《酌中志》卷十六“内府职掌·钟鼓司”条记明宫中水傀儡戏形制尤详。笔者另有《水傀儡戏重考》(《民间文学论坛》1998年第2期)一文,对水傀儡考证颇翔实,读者可参考,此处不赘述。《西河词话》“宫戏本水傀儡”,我们应作“水傀儡本明宫戏”理解。

乾隆甲辰本《弄谱》是一部尚未完成的著述,李调元遂打算重新撰写《弄谱》,于是在清嘉庆四年(1799年),即在他逝世前四年,又撰写了《弄谱百咏》。《弄谱百咏》将《弄谱》六十七题扩充为一百题,每个题目下配一首竹枝词。以竹枝词的形式歌咏百戏,清代很流行,例如,康熙年间李声振的《百戏竹枝词》、乾嘉时代前因居士著《日下新讴》。李调元《弄谱百咏》与之不同的是,无题解文字,显然尚未完成。如果我们把《弄谱》的简短文字当作《弄谱百咏》的题解,“题”同“解”又不完全吻合;则只能理解为《弄谱百咏》是李调元打算撰写新《弄谱》的一个目录、大纲。李调元未来得及完成新《弄谱》的写作,四年后就与世长辞了。《弄谱百咏》将《弄谱》卷上“魁礧”条分成《傀儡戏》《提戏》《被单戏》三题,兹据《童山诗集》卷三十八所载的《弄谱百咏》这三题竹枝词分析如下:

傀儡戏

公然摇摆著衫巾,今日登场色色新。

泥塑木雕嗤尔辈,一生全靠捉刀人。

傀儡戏即木偶戏,四川民间亦称“木脑壳戏”“木肘肘”“棒棒戏”。李调元这首竹枝词,抓住木偶泥塑木雕的特征,讽刺衣冠色新、登场摆谱的官场人物,不过是一个被别人终生操纵命运的傀儡而已。李调元托物言志,既针砭官场众生相,也在哀叹自己出入官场的遭遇。

提戏

立板浮纱布障悬,提人全在一线牵。

如何走肉行尸者,总有人提不肯前。

提戏即提线木偶戏,又曰悬丝木偶戏,为傀儡戏的一种。就世界范围而言,悬丝木偶的历史比较悠久,英语木偶(marionette)这个单词,本义即为“活动木偶”“提线木偶”。提线木偶在中国的历史源远流长。从汉代至唐代,主要流行提线傀儡。例如,唐明皇《傀儡吟》(一作梁锽《咏木老人》诗。《文苑英华》二百一十二题作《窟磊子人》):“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刻木牵丝”的傀儡,即悬丝傀儡。甚至唐林滋《木人赋》描写周穆王看见的木偶“动必从绳”,“既手舞而足蹈,必左旋而右抽”,也是悬丝木偶。敦煌写本伯希和编号三八三三王梵志诗曰:“造化成为我,如人弄郭秃。魂魄似绳子,形骸若柳木。掣取细腰支,□□□□。□□□底月,似提树响风。揽之不可见,抽牵动眉目。绳子若断去,即是干柳朴。”王梵志,隋唐间人。郭秃,古代傀儡戏中的故事人物,民間把郭秃作为傀儡的代称,“弄郭秃”即弄傀儡之意。“魂魄似绳子,形骸若柳木”,“绳子若断去,即是干柳朴”。这种傀儡,显然是“悬丝傀儡”。敦煌写本《维摩诘经变文》:“也似机关傀儡,皆因绳索抽牵,或舞或歌,或行或走,曲罢事毕,抛向一边。”“绳索抽牵”的傀儡,不言自明是悬丝傀儡。

北宋傀儡戏尤为繁盛,悬丝傀儡、杖头傀儡、药发傀儡、水傀儡、肉傀儡五类傀儡戏都在勾栏瓦市演出,争奇斗艳,涌现出许多名师巧匠。(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曰:“悬丝傀儡,张金线”;(南宋)吴自牧《梦粱录》曰:“如悬丝傀儡者,起于陈平六奇解围故事也。今有金线卢大夫、陈中喜等,弄得如真无二,兼之走线者尤佳”

提线木偶的特征就是木偶的动作表演掌握在牵线艺人手中。《景德传灯录》记载创立临济宗的义玄禅师咏悬丝傀儡诗曰:“看取棚头弄傀儡,抽牵全藉里头人。”因此“提线人”“命悬一线”这些习用语,至今还在大众口中流传。

(宋)庞元英《谈薮》记载了一个借悬丝傀儡警告南宋权臣韩侂胄命在旦夕的故事:“韩侂胄暮年以冬月携家游西湖,画船花舆,遍览南北二山之胜,末乃置宴于南园。族子判院与焉。席间有献牵丝傀儡为土偶负小儿者,名为迎春黄胖。韩顾族子:‘汝名能诗,可咏此。即承命一绝云:‘脚踏虚空手弄春,一人头上要安身。忽然线断儿童手,骨肉都为陌上尘。韩大不乐,不终宴而归。未几祸作。”

元代有提线傀儡。元杂剧《西游记》第二本第六出村姑演说社火:“(姑唱)[川拨棹]更好笑哩,好着我笑微微。一个汉木雕成两个腿,见几个回回,舞着面旌旗,阿剌剌口里不知道甚的妆着鬼,人多我看不仔细。[七兄弟]我钻在这壁,那壁,没安我这死身已,滚将一个碌碡在根底,脚踏着才得见真实,百般打扮千般戏。爷爷好笑哩,一个人儿将几扇门儿,做一个小小的人儿,一片帛儿,妆着一个人。线儿提着木头雕的小人儿。[梅花酒]那的他唤做甚傀儡,黑墨线儿提着红白粉儿,妆着人样的东西,飕飕胡哨起,冬冬地鼓声催。一个摩着大旗,他坐着吃堂食,我立着看筵席,两只腿板僵直,肚皮里似春雷。”

明代提线木偶戏也很普遍。明朝万历年间出现的兰陵笑笑生著《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九回“西门庆摔死雪狮子,李瓶儿痛哭官哥儿”:“打发僧人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儿灵前祭毕,然后西门庆在大厅上放桌席管待众人。”即西门庆叫了一个弄提线木偶戏的班子在死去的儿子灵前表演祭祀。明代嘉靖年间的戏曲作家李开先写过一首《傀儡》诗:“仕途终日忙,傀儡竞登场。刻木形相似,牵丝态转狂。郭生能诨谑,鲍老舞郎当。戏罢浑如梦,追思已杳茫。”他不仅描写了悬丝木偶实态,也抒发他忙于仕途、身不由己的牢骚。

清代提线木偶普遍用于岁时节俗演出。例如:清乾隆十二年(1747年)刻本《曲周县志》载正月十五日上元节“张幕结山棚,演剧、提傀儡。”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刻本《顺德府志》:正月“‘元宵,祀天地、祖先。城市街巷及村落,结山棚,张灯,放花爆,提傀儡,会食。”

今日,全国不少地方都有提线木偶戏演出,其中陕西合阳、福建泉州的提线木偶戏最为有名。

被单戏

击鼓其镗曲未终,街头人去忽匆匆。

世间多少无穷史,尽在肩头一担中。

四川被单戏,又叫“背担戏”“背篼戏”“桶桶戏”“独角黄”,它与北京等地的“耍苟利子”和闽南的“布袋戏”同属“手掌木偶”类型,其特点是一人表演兼唱兼打锣鼓。四川的“背单戏”,因舞台用长方形的布帏制成而得名。清末傅崇榘编撰《成都通览·成都之游玩杂技》曰:“被单戏:小儿多乐观之,一人演唱,并能动锣鼓。所演戏必有一段打老虎。”

被单戏(肩担戏),北京人叫“耍傀儡子”或叫“耍苟利子”“耍果立子”。光绪年间闲园鞠农编、张次溪订《燕市货声·腊月》:“耍傀儡子:一人挑担鸣锣,前囊后笼。耍时,以扁杖支起前囊,上有木雕小台阁,下垂其蓝布围,人笼皆在其中。笼内取偶人,鸣锣含哨,连耍带唱。有八大出之名:《香山还愿》《铡美案》《高老庄》《五鬼捉刘氏》《武大郎诈尸》《卖豆腐》《王小二打老虎》《李翠莲》。”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耍苟利子》:“苟利子即傀儡子,乃一人在布帏之中,头顶小台,演唱打虎跑马诸杂剧。……凡诸杂技皆京南人为之,正月最多。至农忙时则舍艺而归耕矣。”

京南人,即北京以南的人。清李斗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虹桥录下》载:“凤阳人蓄猴令其自为冠带演戏,谓之猴戏。又围布作房,支以一木,以五指运三寸傀儡,金鼓喧阗,词白则用叫颡子,均一人为之,谓之肩担戏。二者正月城内极多,皆预于腊月抵郡城,寓文峰塔壶芦门客舍。至元旦进城,上元后城中已遍,出郭求鬻于堤上。二者至此,湖山春色阑矣。”安徽凤阳人耍猴戏和肩担戏,名声在外。

近代日本学者青木正儿编图、内田道夫解说的《北京风俗图谱》六“傀儡戏”條,比较详细介绍了旧北京街上“耍苟利子”的情景:

傀儡戏是“耍苟利子”或“耍果立子”(果立子是傀儡子的俗音)操纵的木偶戏。平衡棒的一头装有圆笼子,另一头装有小小的戏台,因为是担着走,所以也叫“扁担戏”。把平衡棒变成戏台的支柱,在街道的一角马上就搭起简易小屋,操纵傀儡的人钻进幕后,从下面操纵傀儡,一个人操纵四五个傀儡,并且还要自己敲锣。……

在北京走街串巷的傀儡戏艺人非常灵巧,宽二尺、长一尺五寸左右的小舞台瞬间就能搭起来。非常逼真的舞台上有帷幕,有登场、退场的出入口,有柱子等,上面涂着漂亮颜色的油漆,屋顶和顶棚也都齐全。平衡棒支撑的舞台下面,用青布四周围着,中间藏着艺人。敲响铜锣,含在嘴里的哨子像二胡一样吹起来,招揽客人。登场人物多为一个或两个,只是简单的表演。其中也有八个人或十个人的。偶人是彩色的,或是刺绣的,穿着宽松的衣裳,脸上也和真人一样涂着脸谱,许多偶人还有骨碌碌转的小眼珠,表情活灵活现。

艺人牵动连接着偶人的棍子,用各种声音说旁白,男人的声音低而粗,女人的声音细而高。大小两个铜锣和模仿胡琴的口笛做伴奏,可以发出长短八种声调。在《王小二打老虎》这出戏剧里,卖豆腐的王小二有一天卖得不错,所以在回家途中,多喝了一两杯酒,正是高兴的时候被老虎吃掉了。见此,附近的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告诉了他的媳妇和儿子。他们在去救的路上看到老虎正在路边(舞台的栏杆处)打呼噜,于是他们就把老虎打死了,并且成功地把王小二从虎口里救了出来。到这里,戏剧就结束了。

《王小二打老虎》从清末至当代一直是被单戏保留的传统剧目,前几年成都老沈(沈慕垠)表演的被单戏还有《哥哥打老虎》一出。

《弄谱》卷上《影戏》:

《东京梦华录》:有董十五、赵七、曹保义、朱婆儿,善弄影戏。《都城纪胜》:凡影戏,京师人初以素纸雕镞,后用彩色装皮为之。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雕以丑貌。其话本与讲史书者正同。《夷坚志》载僧惠明咏影戏诗。《武林旧事》载:百戏社名,影戏曰绘革社。《青藤山人路史》:“影戏始汉武帝李夫人事。宋仁宗时,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采其事,加缘饰作人影,始为魏蜀吴战争之象。”

李调元《弄谱》“影戏”条是摘录五种古籍编写而成:

1.(宋)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董十五、赵七、曹保义、朱婆儿、没困驼、风僧哥、俎六姐,影戏。丁仪、瘦吉等,弄乔影戏。……其余不可胜数。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

2.(南宋)灌圃耐得翁著《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杂手艺皆有巧名:踢瓶、弄碗、……手影戏、……影戏,凡影戏乃京师人初以素纸雕镞,后用彩色装皮为之,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与之丑貌,盖亦寓褒贬于市俗之眼戏也。”

3.(南宋)洪迈撰《夷坚志·夷坚三志》辛卷第三《普照明颠》:“华亭县普照寺僧惠明者,常若失志恍惚,语言无绪,而信口谈人灾福,一切多验,因目曰明颠。未尝睡眠,通夕立于廊庑间,倚柱嗫嚅,审听之,多诵经文,虽祁寒暑雨不变。每入市,唯曳裙跣足,行步张皇,或诣店铺兀坐,则其肆是日交易必获利倍常,故皆喜其至。若赴斋供得衬施,尽散诸小儿,非其意所欲往,虽加苛挠,亦不肯小驻。或遭值戏侮,报以瓦石,飞投略无少伤。好作偈颂,间有达理处,其末辄颠错不可晓。尝遇手影戏者,人请之占颂,即把笔书云:‘三尺生绡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有时明月灯窗下,一笑还从掌握来。此篇盖最佳者。

江按:偈颂,梵语“偈佗”的又称,即佛经中的唱颂词。每句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以至多字不等,通常以四句为一偈。僧人常用这种四句的韵文来阐发佛理。手影戏者请惠明和尚占颂,就是请惠明猜一猜他的身份,于是惠明写了四句偈颂,指出他是表演手影戏的艺人。影戏是影子戏的简称,它包括手影戏、纸影戏和皮影戏三类。李调元将“手影戏”作为影戏的一类,说明他对影戏的概念还是清楚的。常见今人文章引惠明和尚这四句偈颂来说明皮影戏,就不对了,至少是读书不求甚解。我在《中国影戏》与《中国影戏与民俗》两书中有论述,此处不再赘述。

4.(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社会》:“二月八日为桐川张王生辰,震山行宫朝拜极盛,百戏竞集,如绯绿社(杂戏)、齐云社(蹴球)、遏云社(唱赚)、同文社(耍词)、角抵社(相扑)、清音社(清乐)、锦标社(射弩)、锦体社(花绣)、英略社(使棒)、雄辩社(小说)、翠锦社(行院)、绘革社(影戏)、净发社(梳剃)、律华社(吟叫)、云机社(撮弄)。……若三月三日殿司真武会,三月二十八日东岳生辰社会之盛,大率类此,不暇赘陈。”

江按:绘革社,是南宋时影戏艺人的行会组织。因为南宋临安(即今杭州)的影戏的影偶是“彩色装皮为之”,将影戏的行会组织命为“绘革社”。有学者据此便说中国影戏的影偶,最初有一个绘革的阶段,后来才是雕刻。试问,南宋灌圃耐得翁著《都城纪胜·瓦舍众伎》那句“公忠者雕以正貌,奸邪者与之丑貌”该作何理解呢?笔者赞成孙楷第先生的说法:“绘革社必以影人彩饰雕镂之工自炫”[1]而得名。

5.(明)徐渭《青藤山人路史》卷下:“影戏始汉武帝李夫人事。宋仁宗朝,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采其说,加缘饰作人影,始为魏蜀吴战争之象。”

江按:《青藤山人路史》这一段关于影戏起源的文字,出自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九。笔者《中国影戏探源》(《民间文学论坛》1988年第2期)一文中首先提出汉武帝李夫人事乃方士贯用的“弄影还魂术”,还不能称影戏,正如人类起源于类人猿,但猿人还不是人一样。非如此认识,不能解释从汉武帝至宋仁宗长达1163年的时间未见影戏的原因。这里要特别声明:“弄影还魂术”这个名词,在历史书和《道藏》中是找不到的,是我考证了汉武帝李夫人故事从汉至宋的流变而概括拟定的新名词,正确与否可以商榷,发明权归于江玉祥是毫无疑问的。这一点,中国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先生在为拙著《中国影戏》写的序言中就指出:“中国影戏的起源,确可以上推到汉代初年,因为此事并为《史记》《汉书》所载,非纯出虚构。而本书作者为了學术上的审慎,还不肯贸然将它与之直接衔接,而给此种假巫术以致幻的现象拟名为‘弄影还魂术,说它只有‘弄影,还构不上戏剧的成分。”[2]自1992年以来,不少谈皮影戏的文章和书籍毫无顾忌地抄袭本人著作,反复使用 “弄影还魂术”这个名词和本人的观点 ,根本未想过要遵守学术规范而注明出处,俨然一副是他发明创造的样子。对于这种抄袭行为,本人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弄谱百咏》四《影灯戏》:

翻覆全凭两手分,无端钲息又钲闻。

分明夺地争城战,大胜连年坐食军。

这首竹枝词,我在《中国影戏》和《中国影戏与民俗》两书的《四川皮影戏》一章中都引用它来说明清乾隆晚期四川已有皮影戏的证据。补充一点,“大胜连年坐食军”亦反映出作者李调元踌躇满志的好心情,推测这首竹枝词写于他官运亨通时期。

李调元《雨村诗话》(十六卷本)卷十有一首他咏影戏的诗:

绘革全凭两手能,一人高唱众人应。

人生总是风中烛,何必争光一盏灯。

“绘革全凭两手能”,意思是彩绘的皮影全凭艺人两手巧妙操纵,把它演得活灵活现;“一人高唱众人应”,看来那时绵州灯影班唱的是“一唱众和”的高腔戏;“人生总是风中烛”,这是作者感叹他的命运如风中的蜡烛,朝暮难保,随时可能熄灭;“何必争光一盏灯”,何必孜孜追求一盏灯的光亮。这两句诗是李调元托物言志,借观皮影戏之事抒发他宦海浮沉的感慨,已无“大胜连年坐食军”那种志得意满状态,显然这是乾隆五十年(1785年)李调元削职回乡后,看四川民间演出皮影戏后写的诗。

清嘉庆三年(戊午,1798年)李调元在台山(紧邻今绵阳市安州区花荄镇)[3]他寡居的大女何氏家中写下四首诗,其中第三首曰:

闻道山村革社开,民因祈雨搭高台。

漫言影戏非真戏,金鼓声喧雨已来。

“山村革社”即山村的皮影戏班。“民因祈雨搭高台”,演影戏的目的是“祈雨”。“漫言影戏非真戏”,莫说皮影戏不是真人表演的大戏,照样可以用于求雨仪式。“金鼓声喧雨已来”,正当锣鼓声喧,皮影戏演得热闹时,老天便下起雨来,还真灵验。由此我们知道清乾嘉时代,四川绵州山乡有演影戏祈雨的习俗。清同治十二年刻本《直隶绵州志》载绵州风俗:“春夏之交,旱则祈雨,禁屠沽,设坛于龙神祠,集僧道绕坛诵经,印捕各官,朝夕步祷拈香,诣坛行礼。祈晴亦然。雨水足,禾苗畅茂,则各村演戏酬神,以祈谷。”绵州志详载了州官祈雨仪式,未说各村演影戏祈雨情况。李调元诗可补绵州志之不足!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四川省民俗学会名誉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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