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范锡林

图 七酒米

阿林小时候，住在莲蓉老街上。

这条老街，傍着绿柳拂波的梁溪河，对着宝塔高耸的惠泉山，三四里长的老街上，有石亭，有石桥，有石坊，有石塔，有石井，住着许许多多的人家，开着各种各样的店铺，熙熙攘攘，就像一幅鲜活的清明上河图。

在这条街上，一抬头就能看到一个故事，一低头就能踩到一个故事，一转身就能撞到一个故事。

阿林就是在这些故事里慢慢长大的。

那时候，每当阿林手心里有了一分两分的零用钱，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阿佩的小人书铺。

小人书也就是连环画，小小的约莫巴掌那么大，一个故事按情节分成连贯的很多幅画，画的下面配有文字，在阿林那个年代，小人书就是孩子们最重要、最宠爱的读物。

阿佩的小人书铺，在老街那座苔痕斑驳的六角石亭旁边，那书铺其实也就是阿佩的家。

走到那书铺的门口，就可以看到门口摆着一排仅有一尺来高的矮矮长凳，那是供看小人书的孩子们坐的，凳面早已被不知多少个小屁股磨蹭得像涂了油一样，黝黑而且光亮亮的了。

走进这一间屋门面的小人书铺，靠着里面三面墙，摆放着一人多高同样是十分陈旧的木书架子，书架从上到下有许多框，每一框里则站立着一排一排的小人书，因此，一眼看上去，满墙满屋，满天地间都是小人书。这里对于阿林来说，就像阿里巴巴念了“芝麻开门”就能进去的那个堆满了珍宝的洞窟，充满了无穷的诱惑。

书铺的铺主阿佩其实也不过二十岁上下，因为很少到外面去走动，瘦长的脸显得格外苍白，薄薄的嘴唇皮上也没有多少血色，一个很尖的鼻子，头发像用久了的刷子一样乱糟糟地竖着，所以，阿佩看上去要比他实际年龄大多了。

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阿佩的右腿派不上一点儿用场，那条右腿除了骨头及包着的一层皮，肌肉完全萎缩掉了，所以，阿佩任何时候都穿着盖到脚踝的长裤，风一吹，这条右腿的裤管就会空若无物地飘起来。

阿佩有一张特制的小凳，凳脚很高，这小凳四条凳脚张得很开，这样稳定性极好，而凳面很小，仅够半个屁股坐的。每走一步，阿佩要先将那小凳往前挪一下，那条好腿再跨一步，而那条没用的腿，则像拖一根木桩一样使劲地往前拖一步，然后再挪一下小凳，这样走路当然很累，所以，走上几步，阿佩就得将半个屁股凑在小凳上坐一会儿，歇歇劲。

正因为如此，阿佩一天也没有上过学，就连这条老街，他都很少能走出去。

但阿佩能识很多字，懂得很多东西，他那文质彬彬的气质和满肚子的墨水，大多来源于他自己的小人书铺里这么多的小人书。这里每一本小人书，他都读过不止一遍，不仅那些故事，包括这些故事的来龙去脉，他都了如指掌，所以，这小人书铺不仅是他的饭碗，不仅是他的家产，也是他的学校。

每天一大早，阿佩的小人书铺就开门了，他一手抓着小凳，一步一步地挪动着，一手拿笤帚扫地，拿掸子掸灰，拿抹布抹书架。然后，将半个屁股坐在小凳上，坐定之后，再用两只手整理书架上的小人书，让它们一本本都像受检阅的士兵一样，封面朝外，排列得整齐划一。发现有脱页、有破损的，他还要挑出来放一边，然后一一修补。

阿佩是小人书修补的高手，他用一种很薄的透明丝棉纸，细细地裁剪成恰到好处的大小，再用他自己调制的浆糊，粘贴在破损处，用细细的墨笔，在丝棉纸上描出破损处原先的图画的线条，或者用同样的字体补写出破损处原来的那几个字。经他修补后的小人书，再翻开看时，几乎都看不出有什么破损了。

看一本小人书是一分钱，别人家小人书铺里，稍微厚一些的小人书就要两分钱看一本了，而阿佩这里不管多厚，都是一分钱一本，如果是很薄的呢，你也可以用一分钱看两本。

阿林用一分钱，租了一本小人书，坐在那矮长凳上，脑袋几乎挨到膝盖，捧着那小人书，津津有味地一页一页翻着，很快就看完了，但意犹未尽，便悄悄扯了一下坐在旁边同样也租了一本小人书、眯着眼看得忘乎所以的阿灯，轻声道：“交换，交换……”

阿灯会意，过会儿便将他租的那一本小人书从胳膊下面塞了过来，而阿林则将自己的这一本塞了过去，这样租一本就可以看两本，甚至更多，跟阿灯交换的这一本看完了，还可以跟坐在另一边的阿竹交换，再看一本。

但有时候，阿林租的这一本看完了，想跟坐在旁边的阿竹交换，可是阿竹却瞥了一眼阿林租的这一本，说道：“不换，你这一本，我看过了。”

没办法，阿林只好歪过头去，从阿竹的肩膀上去看阿竹手里的小人书，就像“蹭饭”一样去蹭看别人手中的小人书，这当然很累，但更糟的还不是累，而是往往歪着头“蹭看”的阿林还没看完那一页，作为“正宗主儿”的阿竹却已经看完了，要掀到下一页了，阿林忙说：“等一等，我还没看完呢！”

如果“正宗主儿”心情好时，也肯等一等再掀的，碰到这个“主儿”跟阿林并不很熟，或者本来就很烦这种“蹭看”的，那就会扭过头来，一瞪眼，说：“是你给的钱，还是我给的钱，偏不依你！”“唰、唰”就掀过去了。

如果是在别的小人书铺，铺主看到这种私下交换，这种歪着头“蹭看”，马上就会跳起身来，像暴怒的风一样跑了过来，一把把你手中交换的书夺了过去，然后吼道：“出去，出去，以后再也不准到我这里来了！都像你这样，我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你让我去吃西北风啊！”

可是，在阿佩这里呢，一般情况，他只会敲敲自己的小板凳，然后温温暾暾地说：“注意了，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

隔了一会儿，他会再念一遍，这回夹带了一些无奈：“注意了，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

等他第三遍再念“适可而止”时，似乎是在央求了，阿林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停止了交换，停止了“蹭看”，去将自己花了一分钱的那本小人书归还到阿佩手里，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小人书铺。这时候 ，总能听到阿佩带着歉意的那一句话：“下回再来吧！”

正因为阿佩是如此的宽容和温良，他的小人书铺自然人气最旺，里里外外坐满了人，许多个小脑袋黑乎乎地挤在一起，看上去生意真好！

其实却不然，正因为阿佩的宽容和温良，所以，他的小人书铺虽然挤了很多人，可是这许多人里面，有的只花了一分钱，却左一交换，右一交换，看了三四本书，“蹭看”了这边，再“蹭看”了那边，占着那小凳上的位置，迟迟不肯离去。

有些不是老街上的孩子，也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为的是可以享受这家小人书铺的宽松的“交换”和“蹭看”，而不必担心遭到凶狠的呵斥和驱赶。

所以这么一来，阿佩实际上赚得的钱并不多，小人书铺是必须不时要添置些新的小人书的，就好像池塘里的水必须时时要有新鲜的水源灌进来，要不然，就是一池的臭水了。

而前来看小人书的基本上就是同一伙孩子，天天来看，或者三天两头来看，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将这些小人书都看了个遍了。

再说，也不是所有的小人书都合所有的孩子的胃口，譬如阿林，他就只喜欢看武侠的、探险的、破案的、打仗的，其他的并不能入他的眼，所以，如果小人书铺的小人书长时期没添置新的，一直就是那么些老面孔，孩子们走进来一看，说：“还是那些老书，都看过了，没劲！”就走了。

“为啥一直没添新书呀？”阿林手心里捏着两分钱，在书架上上上下下地寻来寻去，寻了半天，也没寻到有什么新的小人书，不由失望地问道。

“不好意思，最近一直没买……”阿佩深怀歉意地解释道，“这个月赚到的钱，都被我买药用掉了，这段日子梅雨季节，阴雨连天，我的这条腿疼得厉害，吃的药要比往常多很多，所以……”

听阿佩这么一说，阿林默然了，是啊，阿林早就知道阿佩的这条伤残的腿，非但派不上一点儿用场，而且每到阴雨天，那骨头缝里都会痛得要命，不吃药肯定是受不了的。

可是这小人书铺里如果一直没有新的书进来，来租看小人书的人就会越来越少，哪怕你阿佩再宽容，再温良，也是不中用的，而看书的人越来越少，阿佩赚的钱也越来越少，也就更加买不起新的小人书了。

这个小人书铺对阿佩来说，固然意义非凡，是他的饭碗，是他的家产，但对阿林及老街上的许多孩子来说，意义同样不一般，阿林早就把这个小人书铺看作是自己的乐园，是自己的另一个教室，是自己的伙伴，所以，他真心不希望这小人书铺就这样渐渐冷落下去，最终关门大吉，他，要想个办法帮帮阿佩才好。

终于。阿林想到了一个办法。

阿林去找与他一样经常到阿佩这里来看书的阿竹、阿灯，还有也住在老街上的阿豆、阿毛等小伙伴，说：“阿佩最近为了买药，没钱买新书，他的小人书铺越来越没生意了，咱们可得帮帮他。”

“怎么帮他呢，我们又没有钱去帮他买新的小人书呀？”

“我想，将咱们各人家里自己的小人书都拿出来，放到阿佩的书架上去，这样不也就可以算是帮他增添了一批新书了吗？等他赚了钱买了新书，咱们还可以把咱们的这些书再拿回来，怎么样？”

小伙伴们一听，这个主意不错，便各自回家，翻箱倒柜，把自己家里的小人书都找了出来，少则三四本，多则十几本。这些小人书有的是逢年过节长辈作为礼物送给他们的，有的是他们自己早就在书店相中了，用攒下的零花钱买来的。

阿林拿出来的那几本小人书，则是从距他家不远的废品收购站的旧书报堆里发现的，然后用家里同样分量的旧书报，去跟收购站的老会计换来的。

反正这些小人书自己早已看过不知多少遍了，反正这些小人书只是借给阿佩，以后还可以还给自己的，所以，小伙伴们还是挺乐意把自己的小人书拿出来的。

七八个小伙伴拼拼凑凑，竟然也有一百来本各种各样的小人书呢！

当阿佩拿到这一大堆小人书时，鼻子酸酸的，眼泪也快流出来了。

虽然这些小人书有一小半是阿佩书架上已经有了的，虽然这些小人书中有一大半都很破很旧，有的甚至连封面封底也没有了，里面也缺好几张画页，但毕竟是老街上的孩子们的一片心意呀！

接下来，阿佩用了几天的工夫，将这些小人书一本一本都重新作了修补，他将每一本小人书外面都包了一层牛皮纸，在封面上写上这本小人书的书名：《窦尔敦》《血字的秘密》《海底两万里》《铡美案》……在封底上写上“阿林（001）”表示这本书是属于阿林的，“阿灯（001）”那本书是属于阿灯的。

那些缺封面缺画页的，他更是用白纸另外描画出一个封面和里面的画页来，小心地粘贴在里面，画是画，字是字，一本本都弄得妥妥贴贴的，完美无缺。

至于阿林他们拿出来的这些小人书到底给阿佩帮了多大的忙，这，不得而知，估计很有限吧。

就在一天下午，突然间天变得乌黑昏暗，随着几声闷雷响过，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了暴雨，老街两边屋檐如挂起了无数条瀑布，老街上顿时积水横流，原先在阿佩的小人书铺看书的几个孩子看到变天，早已溜回家去了，老街上也已空无一人。

这时候，有一个中年人，满头湿漉漉地跑进了阿佩的小人书铺，嘴里念道：“好大雨，好大雨，躲一躲，躲一躲！”

阿佩忙说：“没事，你躲一躲好了！”说着，还挪动着他的小凳，去拿出一块旧毛巾，给那中年人揩一揩头上的水。

“谢谢，谢谢！”中年人边揩着头上的雨水，边打量着这满屋子的小人书架子，最后目光停留在那几格全部用牛皮纸包起来的，显然与别的不同的小人书上面。他饶有兴趣地拿起一本，翻着看，又拿起一本翻着看，问道：“这些小人书是怎么回事？”

阿佩便将这些包着牛皮纸的小人书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并满怀感激地说道：“这些都是老街上的孩子们为了帮我，将自己家的小人书拿出来，放到这里来的。”

那中年人点点头说：“看得出，你这人心眼不错，你平时对这些孩子肯定也是挺好的，这里面补上去的画和字是谁的手笔？”

“是我，画得不好，写得不好，让你见笑了。”阿佩有些不好意思。

中年人此刻又将目光投向阿佩的小凳，和他那条残疾的腿：“你的腿……”

“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就成这模样了。”阿佩苦笑着说。

“能将裤管拉开来给我看看吗？”

阿佩平时是从来不肯将自己的那条丑陋而瘦细的腿显露出来的，可这一回，却是福至心灵，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将裤管拉了上去。

中年人细细端详了一番他的腿，甚至还用手指上下叩了几下，然后说：“我身边有一根针，送给你，你每天在腿上的这个穴位上戳下去，然后，慢慢捻动这根针，早晚各一次，每次捻一百零八下，估计半个月就可见效，让你这条腿有所改变。”说着这话，他从腰间摸出一个像是牛角雕的细筒，从里面取出一根约莫一指长的细针来，只见那针通体金黄色，像是用金子做的，闪着耀眼的光。

阿佩一见连忙摇手：“不，不，这金针很值钱的，我不能要，不能要！”

那中年人笑着说：“这针看上去金黄色，其实不是金子做的，只是一般的钢针，那外面的金黄色是因为它在我们家祖传的药水里浸泡过。”

听了这话，阿佩这才双手接过了那根针，说：“那就谢谢，谢谢您了。”

“记住，这针能治你的腿，靠的是那上面浸泡的药水，这药水每用一次，就会减少一次，我估计等到这针上的药水全部用完，针上的金黄色全部褪掉，你的腿也就差不多会好了。”

此刻，外面的雨也渐渐地停了，那中年人说完了这几句话，匆匆地走了。

于是，在以后的那些天里，阿林去阿佩的小人书铺看小人书时，就看到阿佩坐在那里，在他的那条残腿上捻动那根金针，当然也就知道了这根金针的来龙去脉。

“这针真的有用吗？”阿林不禁问道。

“起先我也不大相信，但再一想，反正死马当活马医，试试也无妨，就依着他说的，在这个穴位上慢慢扎下去，嘿，这一扎下去，就感到那针上似乎带着一股温热，直往肉里钻，再一捻动，那股温热就像往平静的水中投入一块石头，一波一波地扩散开去，扩散到我整个腿上都是热乎乎的了，我这才知道，这根针确实是有效的，而且是有神奇的功效的！”

半个月之后，果然，就看到了阿佩已经可以奇迹般离开那小凳，完全依靠自己的两条腿站在那里了，也就是说，他的那条原先残废的腿，现在已经可以起到一定的支撑作用了，但是那条腿还不能迈开走路，看来还得再扎一段时间。

不用说，阿佩的这根金针的神奇功效很快就在老街上传开了，这一下可好了，老街上一些腿脚有毛病的人就都来到阿佩的小人书铺，他们可不是来看小人书的，而是来央求阿佩用那根针也帮他们扎一扎。

尽管阿佩看到手中的那根针上的金黄色正在以更快的速度一天天淡下去，但阿佩还是来者不拒地给那些上门来求助的人扎针、捻针，弄得本来的小人书铺一时间变成针灸诊所了。

“那个人可是对你说过，这针上的药用一次，就会少一次，你现在自己的腿还没有完全治好，这样帮人家扎，你自己的腿怎么办？”阿林好心提醒着阿佩道。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都是这条街上的老邻居，于心不忍，于心不忍啊！”阿佩饱含无奈地说道。

当然，没多久，阿佩的那根针上的金黄色就完全消退了，成了一根普通的钢针了，那些腿脚不好的人也就不再去上阿佩的门了。而阿佩呢，他的那条腿，最终也没有能够完全治得好。

多年后，阿林回到老街上，看到原先的小人书铺已经改成裱画店了，这不奇怪，随着岁月的变迁，像小人书、小人书铺这些旧的东西早已被许多势头茁壮的新的东西代替了，阿林走到门口，一眼瞥见头发已经花白的阿佩正在忙着装裱一幅书法作品，阿佩也一下就认出了阿林。

阿林发现，阿佩原先的那条残废的腿现在竟然可以迈步了，但迈步时，他还得用一只手使劲地撑着那仍有些僵硬的腿，一步一撑，走起来还是很费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