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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中“鹿裘”隐逸意义溯源

2021-11-20李佳

参花(上) 2021年11期
关键词:隐士服饰

摘要:在上古时代,鹿裘是先民主要的蔽体之服,也是部落巫师和首领狩猎祭祀的专用服饰。但在周朝,随着礼制的完善,鹿裘成为低等级贵族的吉礼服装;而在丧礼中,无论贵贱,统一穿服鹿裘。春秋时期,鹿裘成为贫寒士子之服;并因遁隐之风渐起,成为隐士的服饰。历代身穿鹿裘者的故事里,总蕴含着对完美道德的赞许。所以在唐诗中,鹿裘也随之成为隐士固穷守志、知足自得的象征。

关键詞:鹿裘 周朝礼制 隐士 服饰

在唐诗中,描写隐士的诗句常出现“鹿裘”一词。如“日暮餐龟壳,开寒御鹿裘。……多谢青溪客,去去赤松游。”(卢照邻《过东山谷口》)“空山三十年,鹿裘挂窗睡。”(杜牧《送沈处士赴苏州李中丞招以诗赠行》)“鹿裘藜杖且归去,富贵荣华春梦中。”(李群玉《请告出春明门》)“鹿裘长酒气,茅屋有茶烟。亦拟辞人世,何溪有瀑泉”(于鹄《送李明府归别业》)等等。本文尝试通过古代文献、考古研究等资料探究唐诗中“鹿裘”一词衍生隐逸意义的渊源。

上古先民,衣皮蒙毛,鹿裘是其主要的蔽体之服。《盐铁论》云:“古者,鹿裘皮冒,蹄足不去。”鹿裘作为原始人类最早的服装,除避寒之外,主要是为了伪装狩猎,故而直接披服,甚至连蹄足都不除。由于狩猎巫术的盛行,上古先民的常见野服,逐渐成为大巫和部落首领的专用祭服。比如公元前13世纪至前7世纪,有一种广泛分布于亚欧草原的重要文化遗迹——蒙古鹿石,即因其碑体上多雕刻图案化的鹿纹而得名。而据考证,鹿石所刻画的形象或许就是身披鹿裘的“战士、首领的雕像”。[1]而在中国,相传冬日披鹿裘的尧帝,或亦是上古狩猎祭祀仪式的一种延续。

但在周朝,随着礼制的完善,服饰也视地位之高低而选取不同皮料及配饰。据《礼记·玉藻》载,国君穿狐白裘;国君右边卫士穿虎裘,左边卫士穿狼裘;卿大夫和士一级,可穿狐青裘、羔裘以及麛裘等。①这里的狐青裘和麛裘,属于周代五种皮裘之一,因较良裘、大裘等做工较粗,故而称之为“功裘”。②麛裘为小鹿皮衣,虽比良裘等做工差,但较之大鹿皮制作的鹿裘尚且精细些。《仪礼·丧服》贾疏云:“但吉时麛裘,即凶时鹿裘”。《礼记·檀弓上》孔疏云:“吉时,则贵贱有异;丧时,则同用大鹿皮为之。鹿色近白,与丧相宜也。”则在周代吉礼中,低等级的贵族会穿麛裘之类的服装;而在丧礼中,无论贵贱,统一穿服鹿裘。鹿裘被当作丧服,最初应与鹿类太阳崇拜的观念有关。[2]但在周朝,本义已失。作为丧服,鹿裘较之麛裘,地位尤低。

春秋时期,鹿裘除充当丧服之外,也逐渐演变成为贫寒士子之服。《晏子春秋·外篇第七》记载,晏子穿布衣、鹿裘上朝,齐景公见而怜之,云:“夫子之家,若此其贫也,是奚衣之恶也!寡人不知,是寡人之罪也。”这番话语,带有颇多震惊和感叹的意味。从齐景公对晏子之家“若此其贫也”的判断,和对鹿裘“是奚衣之恶也”的极低评价,以及“寡人之罪”的自责来看,鹿裘这种服饰与晏子齐国之相的这一身份地位之间,实在是相差极大。《孔丛子》中则记载,孔子在鲁国为相事,起初得不到民众的信任,时谚有云:“麛裘而鞞,投之无戾。鞞之麛裘,投之无邮。”麛裘自西周时期,基本是卿大夫、士阶层穿服,这里是借此讥讽孔子充其量就是一普通士人,地位低下,才能有限,难以担当鲁相一职。之后三年,鲁国得惠于孔子,国治民安,风气淳厚,百姓又诵之:“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此谚则以“衮衣章甫”这种尊贵的朝服,来称赞孔子名实相符,堪当重任。这里“麛裘”与“衮衣”相对,成为粗陋之服与尊崇之服的两个代名词。而这种象征含义,或许是由于鹿皮服饰这种做工粗糙、地位象征低下的原因,“鹿”字也在这种含义的衍生中,产生了“粗疏”之意。《吕氏春秋·贵生》记鲁君问颜阖事。在描写颜阖生活窘境时,说其穿“鹿布之衣,而自饭牛”。《列子集释》卷一注引沈涛语:“吕氏春秋贵生篇,颜阖鹿布之衣,犹言粗布之衣也。”

春秋以降,遁隐之风渐起。所谓隐逸,并非仅仅是一种身处荒野、与世隔绝的行为方式,更关键的因素在于:这种行为取决于人在主观上进行的一种自由的道德选择,而非迫于环境的压力。在心理上,真正的隐士往往偏离、忽视大多数人所设定的人生目标,诸如财富、权力、名望等;转而寻求那些在道德意义或哲学层面上被认为是更高尚的目标,例如,“个人对于正义的彻底坚定的献身,或者戒绝欲望以便使自己与宇宙秩序原理完全同一”。[3]因此,隐士较一般人更具道德的纯粹性。另外,许多隐士或雅好经史,或专意玄门,并常具有政治敏锐性或洞察世事的预见性,能够在事态恶化之前,抽身而去。隐士行为的要素以及隐士所表现的这些特征,均说明其隶属于知识阶层,而非普通的贩夫走卒。不过,隐士抛弃功名勋位,居于山林岩穴,其地位与生活水平应该是文化精英中的最下层:其既无权首戴冠冕,也无钱身穿狐裘。也正因此,自西周春秋以来,贫寒之士多穿服鹿裘与鹿弁,因此,鹿皮衣冠也成为隐士的服饰。

鹿裘作为隐士之服,最早记载来自荣启期的故事。《列子·天瑞》中写孔子游于泰山,见荣启期于郊野之外,“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其乐融融。问其何乐,荣启期提出著名的“三乐”观:为人、为男子、行年九十。从此,“荣期三乐”成为知足常乐之典,后世多有歌颂。如“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陶渊明《咏贫士》其三)“唯有丘明耻,无复荣期乐”(庾信《和张侍中述怀》)等。与荣启期故事类似,《列子·天瑞》尚记有林类“年且百岁,底春被裘,拾遗穗于故畦,并歌并进。”此处虽未具体言明所披何裘,但是,从春秋皮裘使用范围来看,鹿裘的可能性最大。

魏晋以后,隐士着鹿裘,遁于岩穴的事迹渐多。《晋书·隐逸传》记载,郭文、瞿硎均披鹿裘,居于山林。南北朝时期,庾信在《奉和赵王隐士诗》中云:“鹿裘披稍裂,藜床坐欲穿。”可见,鹿裘已经逐渐成为隐士服饰的标配。此风至唐代,仍兴盛不衰。《新唐书·隐逸列传》记武攸绪,《资治通鉴·唐纪六十一》记郑注,《唐才子传》卷五记朱放,均涉及鹿裘。

鹿裘因其粗鄙,往往与贫穷的生活相连。不过,在这些身穿鹿裘者的故事里,总是蕴含着对完美道德的赞许。譬如前举尧披鹿裘即是一例。《史记·太史公自序》曰:“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又据《淮南子·精神训》云:“文绣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尧布衣揜形,鹿裘御寒。养性之具不加厚,而增之以任重之忧,故举天下而传之于舜,若解重负然。非直辞让,诚无以为也。此轻天下之具也。”这两段来自后世的记载,对于尧披鹿裘一事,其曾经具备的原始宗教的神秘色彩已经消失,重点已转变为强调尧帝崇尚节俭、严于律己的品德。

西汉刘向《晏子叙录》也记有晏子穿鹿裘一事,指出晏子虽受万钟之禄,但是却将之全部接济亲戚朋友,而自己穿着“麋鹿之裘”与“苴布之衣”这样的麻布野服,乘驾“敝车疲马”这样的鄙陋之车。不过,生活的困顿,反而衬托出晏子人品之高尚,故而“齐人重之”。《战国策·楚策一》“威王问于莫敖子华”一文中,莫敖子华非常推重令尹子文。认为子文缁帛以听朝,鹿裘以独处,家无余蓄;同时又勤于朝事,鞠躬尽瘁,是“廉其爵,贫其身,以忧社稷”的典型代表。

这种赞美,对于身披鹿裘的隐士亦如此。前举荣启期、林类即是二例。晋人郭文相关事迹更多。如与人交易,有人出低价买其物,郭文即与之;但有余粮,辄救济穷苦;猎人宿其山中茅舍,郭文夜为之担水不倦;麋鹿为猛兽所杀,死于其屋侧,郭文告知邻人卖之,不取所得钱财,等等。其仁义之所波及,连猛兽亦求其拔去喉中之骨(《晋书·隐逸传》)。此外,瞿硎先生波澜不惊的表现(《晋书·隐逸传》),武攸绪等闲富贵的行为(《新唐书·隐逸列传》)等,亦属此类。正因穿服鹿裘的故事常伴随着对个人高风亮节的宣扬与称许,所以在中国古代诗文中,鹿裘也随之成为隐士固穷守志、知足自得的象征。

注释:

①《礼记·玉藻》:“君衣狐白裘,锦衣以裼之。君之右虎裘,厥左狼裘。士不衣狐白。君子狐青裘,豹褎,玄绡衣以裼之;麛裘,青豻褎,绞衣以裼之;羔裘,豹饰,缁衣以裼之;狐裘,黄衣以袭之。锦衣狐裘,诸侯之服也。犬、羊之裘不裼。”

②《周礼·天官·司裘》郑玄注:“功裘,人工微粗,为狐青麛裘之属。郑司农云:‘功裘,卿大夫所服。”唐贾公彦疏:“言‘功裘,人工微粗者,此对良裘与大裘人工微密。此裘人工粗,故名‘功裘。”

参考文献:

[1][俄]B.B.沃尔科夫.蒙古鹿石[M].王博,吴妍春,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166.

[2]李佳.生殖之祝禱,婚聘之信物——《诗经》中鹿意象的象征性解疑[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2(3):73.

[3][澳]文青云.岩穴之士:中国早期隐逸传统[M].徐克谦,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3.

(作者简介:李佳,女,博士研究生,中共湖南省委党校,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辑 张云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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