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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黑塞、摩托车: 现代生活的形而上学和乌托邦(随笔)

2021-11-17杨无锐

作品 2021年11期

杨无锐

这篇札记打算聊五本书:罗伯特·M·波西格的《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Zen and the Art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张国辰译,重庆出版社2011年)、马修·克劳福德的《摩托车修理店的未来工作哲学》(Shop class as soulcraft:an inquiry into the value of work,粟之敦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和《工匠哲学》(The World Beyond Your Head,王文嘉译,湛卢文化2020年)、黑塞的《玻璃球游戏》(张佩芬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歌德的《威廉·迈斯特》(学习时代、漫游时代。董问樵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前面三本,在书店和电商的归类里,属于心理自助的畅销书。后面两本,早已是文学经典。一个偶然机缘,我发现它们之间有些共通之处。或许算不上什么发现,但我很想谈谈这件事。

歌德和黑塞读过很多遍。《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只是在最近的一次旅行中偶然翻开。之所以要出门旅行,无非因为生活陷入了一点小小的忧郁。说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猜,很多以打字、造句为生的人,都会偶尔体会到类似的忧郁:你正在键盘上造句,你的房子和家具忽然罢工;洗衣机、下水道、天窗接连出事;你猛然发现对身边的生活懵懂无知束手无策;你继而怀疑自己在键盘上敲打的句子有何意义;接下去,就是整个生活的无力感、无意义感……生活就在此类神经质的胡思乱想中搁浅了。每次遇到搁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丢开一切,跑出去旅行。就是在旅途中,我翻开《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接着又想起了歌德和黑塞。我觉得,他们的写作都跟在忧郁中搁浅的生活有关。

《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讲了两场旅行。

一场旅行,“我”带着八岁的儿子,随同一对音乐家情侣,骑行在美国西部的高速公路上。另一场旅行,是一个名叫“斐德洛”的男子的精神历险。“我”在旅途中,渐次把“斐德洛”介绍给儿子和朋友。“我”和“斐德洛”都有苦闷的心灵。“我”的苦闷,来自旅途中的具体遭际。“斐德洛”的苦闷来自精神上的求索、困惑。一个在运动中走向远处,一个在内省中走向深处。看起来,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生命,过着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读到最后,读者才知道,“斐德洛”就是曾经的“我”,“我”就是现在的“斐德洛”。一个灵魂,分裂成两个面相,这是现代文学的常见手法。或许,分裂本身,就是现代文学的主要课题。《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是一本讲述旅行的书,也是一本讲述分裂的书。作者的意思,或许是想通过旅行呈现分裂,呈现分裂,才有可能治愈分裂。

“我”和“斐德洛”是同一个灵魂的分裂,他们又在各自的旅途中发现不同样式的精神分裂。

旅途开始不久,“我”就在摩托车圈子里发现了某种精神分裂。他和他的音乐家朋友都是骑行爱好者。但他们与摩托车的关系完全不同。“我”不只愿意使用摩托车,还愿意摆弄它,动手照料它。“我”的朋友只想骑车,骑到一个又一个远离都市的地方。但热衷于骑车的朋友,却几乎不愿意触碰自己的车。每当摩托发生故障,朋友都烦躁不安。朋友的习惯做法是,对故障视而不见。似乎只要逃避得足够决绝,故障就会自动消失。“我”发现,朋友喜欢的不是摩托车,而是借助摩托车逃离充满工业和科技宰制的都市。而每次故障,哪怕只是小小的故障,都会逼迫朋友面对摩托车的内部结构。那些零件、线路、结构,正是一个具体而微的现代都市。想要逃离工业和科技宰制的朋友终于发现,自己正被逃离的工具宰制着。这就是他愤怒的原因。“我”把朋友定义为“浪漫主义”的摩托车爱好者。“浪漫主义者”喜欢的是摩托车上的风驰电掣,但他们发自内心地厌烦摩托车。他们享受的是摩托车上的精彩瞬间,但他们不愿意给摩托车一点时间。

“我”还遇见过另外一种“人车关系”。他曾因为某个小故障,把车子送到维修店。维修工人熟悉摩托车的每一个细节。他们像专家那样检视车体,排查问题,做出诊断,收取佣金。问题是,他们的诊断每每似是而非。他们聲称解决了问题,可问题总是很快重新冒出来。他们比所有骑行者都了解摩托车的零件、构造,但他们从来也不关心骑行者,更不享受摩托车。他们不是骗子,但他们解决不了问题。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他们从来不愿意发现真正的问题。他们擅长的,就是把所有活生生的问题塞进他们早已熟知的几种套路当中。对他们而言,所谓摩托车,仅仅是机械图纸、操作手册里面规定好的东西。图纸、手册之外的,活生生的道路、驰骋、颠簸,他们从不关心。“我”把这种“人车关系”定义为“古典主义”。这个标签,或许会引起某些读者的不适。其实,“我”所谓的“古典主义”,只是强调对秩序、结构、数学关系的热衷。他口中的“古典主义者”,习惯于把世界理解成秩序、结构、数学关系。不仅如此,他们还热衷于用秩序、结构、数学关系塑造世界。这种“古典主义”精神膨胀到病态而偏狭之时,它便断言:世界是且仅是秩序、结构、数学关系。

“我”用了两个标签来表达他所观察到的精神分裂:“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词语不重要,词语所表达的精神对立,特别重要。“古典主义者”把世界理解为秩序、结构、数学关系,甚至断言这就是世界的本质。“浪漫主义者”厌恶结构、数字,他们钟情于那些只在瞬间呈现的美。现代世界,尤其是现代都市,差不多是在“古典主义”精神的统领之下建造的。所以,“浪漫主义者”厌恶都市,想要逃离都市。可笑又可怜的是,他们赖以逃离的工具,偏偏是摩托车这种精密的“古典主义”机器。他们把他们一心逃离的东西带在身边。离开他们讨厌的东西,他们就无法逃离讨厌的东西。这是“浪漫主义者”的悖论。“古典主义者”的处境并不更好。他们依照图纸、手册建造世界。他们中的一些人,认为世界只不过是图纸、手册的投影。他们依据图纸、手册建造世界、维系世界、统治世界,但他们不爱世界。他们自以为冷静,其实只是麻木。“浪漫主义者”不断逃离“古典主义者”宰制的世界。“古典主义者”不会逃离世界,但他们同样不在世界之中,因为除了数字和结构,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知道。

这就是“我”在摩托车圈子里发现的精神分裂。他所处的现代社会,正被这种精神分裂困扰着。摩托车修理工,很像韦伯意义上的无灵魂的专家。骑车逃离都市的音乐家,则是嬉皮精神的化身。现代生活也分裂成两极,一种生活,除宰制、服从无其他,另一种生活,除反抗、逃避无其他。

“我”既不像音乐家朋友那样讨厌机械,也不像摩托车修理工那样麻木不仁。他不认为两种“主义”是不可调和的。可是,他不知道调和之道在哪里。他不可能劝音乐家对机械多些耐心,更不可能教育修理工对人多些共情。“古典主义者”“浪漫主义者”活在各自的惯性里。包裹着惯性的,则是对异己世界的敌意和麻木。真正的问题,或许不是调和。真正的问题是:让两种偏狭的精神走出各自的偏狭;走出偏狭的前提是,人们想要治愈自己的偏狭。人们总得先意识到自己的病,才会渴望治愈自己的病。为此,人们得经历一段漫长而痛苦的精神历险。音乐家和修理工当然不愿踏上这样的旅程。但的确有人已经上路。那个人就是“斐德洛”。于是,“我”开始为朋友和儿子讲述“斐德洛”的故事。

稍有古典常识的读者都能想到:“斐德洛”是那个智者学派的学徒。柏拉图的《斐德洛篇》里,年轻的斐德洛被辩证法大师苏格拉底教训了一顿。《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里的“斐德洛”,当然跟《斐德洛篇》里的智者学徒有关。

“我”口中的“斐德洛”曾经是一位学者,在大学里研究文学和修辞。依照“斐德洛”的理解,文学和修辞学,首先应该回答的问题是:什么是“好”的文学?什么是“好”的演说?可是,“斐德洛”发现,大学里的专家们,对何为“好”(原文为Quality,中译本译为“良质”。本文竟直写作“好”)不感兴趣,或者刻意回避。文学和修辞专家的学问,就是分析,只是分析。他们把文体分析成若干类,他们把命题分析成若干式。他们可以细致入微地分析每一首诗、每一篇演说,但他们从来不愿告诉学生和读者,什么是“好”诗,什么是“好”演说。他们似乎不屑于谈论“好”,或许害怕谈论“好”。哪怕只是凭借那点近乎本能的热情,“斐德洛”也知道,这样谈论文学是不对的,甚至是荒诞的。但他没办法跟大学的教授们谈论那种荒诞感。他觉得荒诞的事情,正是教授们的荣耀所在。

“斐德洛”告诉教授:在所有的文体分析、修辞分析之前之上,一定有一个真实不欺的“好”。如果没有这个“好”,一切分析都将丧失意义。原因很简单:如果不知何者为“好”,擅长分析的专家们根本无法选定任何值得分析的文本。教授的回答是这样的:如果你这么在意“好”,那么请你回答,你所在意的那个“好”究竟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如果是客观的,你就该用一个公式、一道命题概括它,或者用仪器检测到它;如果是主观的,你就该承认,它只不过是你的感觉而已。

“斐德洛”发现,自己被教授带进了一个死胡同。教授的逻辑:凡是不可测量的,都是且只是私人感觉。教授的底层逻辑:私人感觉不值得谈论;不能被量化、公式化、命题化的东西,不值得谈论。教授的逻辑结论是:“斐德洛”关心的“好”,根本不值得谈论。

“斐德洛”继而发现,文学教授的逻辑,几乎是大学知识精英的通用逻辑。文学系的教授不愿谈论什么是“好”,伦理学教授同样不愿谈论什么是“好”。不关心什么是“好”文章的文学教授,似乎还无伤大雅。不关心什么是“好”行为的伦理学教授,可就大雅有亏了。事实是:大学里的伦理学教授们,真的对“好”没兴趣;尤其是对不能量化、公式化、命题化的“好”没兴趣;他们只对量值、公式、命题感兴趣。

“斐德洛”继而发现,现代大学的文学教授、伦理学教授,其实不过是现代科学精神的追随者。然而,现代科学精神追求的是什么呢?一名理想的科学家会说:科学追求“真”。一名活在实际科研生态里的科学家会说:能给我带来利益的只有两样东西,“创新”或“有用”,因为,“创新”和“有用”可以量化,“真”不可以量化。

“斐德洛”的这些发现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曾经承诺为“美”服务的学问,如今不再关心“美”,只因“美”不可量化,比如文学。曾经承诺为“善”服务的学问,如今不再关心“善”,只因“善”不可量化,比如伦理学。曾经承诺为“真”服务的学问,如今不再关心“真”,只因“真”不可量化,比如科学。“真”“善”“美”,本该有个共同的说法:“好”。说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每种学问都背离了自己的初衷。所有追求“好”的学问,都因为“好”的不可量化而贬黜自己,把自己贬黜为与“好”无关的事情。

“斐德洛”终于發现,为了捍卫他仅靠本能就知道的“好”,他得跟整个现代学术体系为敌。比跟现代学术体系为敌更可怕的是,他得跟现代心灵的基本假设为敌。现代心灵的基本假设是什么呢?那就是:凡不可以客观测量的,皆属主观虚妄。

非客观真实即主观虚妄,这是现代心灵的基本假设。现代心灵未必把它当成“假设”。更多的现代心灵,早在经验到世界之前,就把主客观二元对立视为真理。这种在经验之前就被预设了的真理,通常被称为“形而上学”。

“斐德洛”最后发现,文学教授对“好”的逃避,其实不是逃避。文学教授们只是被他们无条件接受的形而上学洗脑了。“斐德洛”意识到,要想摆脱形而上学洗脑,就必须从旧式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中挣脱出来。

于是,在“我”的讲述里,“斐德洛”踏上了一条形而上学的探险之路。他的探险成果是这样的:笼络着现代人头脑的那种“主体”“客体”二分法,是根本错误的。在主体、客体之前,先有“好”。“好”,既不是现代心灵执意寻找的客观存在,也不是现代心灵又爱又恨的主观感受。人与他人相遇,与世界相遇,与神相遇。每场相遇,都是活生生的遇见。每一次活生生的遇见,人都遇见、领会某种活生生的“好”。正因是活生生的,所以那“好”不可言说。不可言说的“好”太重要了。正是因为它,人才渴望世界,相信世界。所以,人总有冲动,要去把握那不可言说的首要之事。为了把不可言说的事情说出来,人的精神便朝两个方向发起努力。一个方向,人们试图把“好”转译成某种确定不移的知识,甚至试图把“好”规定为一个公式、一件物体。另一个方向,人们试图把“好”理解成转瞬即逝的心理瞬间。于是,世界被划分成“客体”“主体”。于是,人的心灵也出现了偏好“客观”与偏好“主观”的对立。不知不觉中,偏好成了偏狭。人们不再关心当初那活生生的“好”,转而崇拜自己的知识。偏狭的客观爱好者,只相信测量、数据、结构、物体、公式。偏狭的主观爱好者,只热爱那些转瞬即逝的心理瞬间。如果不能体验那样的瞬间,他们就活在对瞬间的回味和期盼里。两种偏狭的精神都是如此地崇拜自己,都是如此地敌视对方。客观爱好者听到别人谈论心理感受,便会报以冷笑。主观爱好者则拼命逃避测量、数据、结构、物体、公式对美妙瞬间的亵渎。

先有“好”,人在世界里活生生遇见的“好”。为了把握和领会“好”,人们才不得不对世界做出“主体”“客体”的划分。这就是“斐德洛”在孤独的沉思中得出的属于他私人的形而上学。

紧接着,“斐德洛”拿自己的形而上学重估哲学史。他发现,人类的精神求索是由活生生的“好”激发,但越到晚近,人类越是忘记“好”,甚至仇视“好”,因为对世界的主、客二分法是如此偏狭、贫瘠,以至于容不下真正重要的“好”。“好”,发生于人与人、与世界、与神的活生生的遇见。偏狭的客观爱好者,眼睛紧盯着世界。但他们把世界理解成一堆死物,只配研究,不配遇见。偏狭的主观爱好者满怀激情地等着遇见某个神秘瞬间。但为了遇见,他们首先要从世界逃离出来,因为他们觉得那个早已被数据、公式托管的世界,会玷污他们的遇见。

这就是“斐德洛”的私人形而上学的惊人之处。他那些看似枯燥的概念辨析,最后指向了现代生活的荒诞:在这个知识爆炸的时代里,人们自以为可以解释一切,却唯独忘了活生生的“好”。用公式、数据统治世界的人,不关心也不相信“好”。渴望在内心体验“好”的人,一心只想逃离世界,以为“好”在世界之外的某个别处。没人愿意走进活生生的世界,活生生地与“好”相遇,因为现代心灵早就在主、客二分的洗脑中排除了这个可能。

“斐德洛”想要告诉世人:一种未经省思的形而上学,不只是书斋里的错误,更可能导致生活的灾难。这个灾难就是:把活生生的遇见从生活里彻底铲除。剩下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就是赫胥黎笔下的《美丽新世界》,加上几个想要逃离却怎么也逃不出去的嬉皮士。

“我”口中的摩托修理工和音乐家朋友,就是那个世界的缩影。一个垄断着摩托车知识,却对车和骑车的人全无同情。另一个想靠摩托车逃离世界,却不愿朝车子多看一眼。“我”曾经用“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区分两个人。其实,他们都是未经省思的形而上学的囚徒。修理工和音乐家当然对形而上学不感兴趣。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是最可怜的囚徒。

“斐德洛”的私人形而上学,是捍卫活生生的遇见。为此,他从文学研究转向哲学研究。他跑到最有可能理解他的研究所去听课,却发现,根本没人理解他。他从哲学教授一直追溯到哲学史的源头。在他看来,整部西方哲学史恰恰就是对“活生生的遇见”的绞杀。在《斐德洛篇》里,苏格拉底用高妙的辩证法把那个名叫斐德洛的青年教训得哑口无言。“斐德洛”说,苏格拉底无非是想把活生生的“好”转译成某种确定的知识。这种冲动,正是所有西方哲学、科学的源头。可是,整部哲学史都忽略了一件事:任何转译都意味着对“好”的扭曲。当哲学家们欣赏、崇拜自己的精妙转译时,很可能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和苏格拉底相反,那个名叫斐德洛的青年倒是更关心活生生的“好”,而不是确定的知识。可惜,他的关心在苏格拉底的雄辩面前,哑然无声。

在现代大学里,“斐德洛”对“好”的关心,同样哑然无声。没人理解他,甚至没人愿意听听他的苦闷和忧伤。走到哪里,他都是异类、怪物。孤独之中,他感到世界的冷和敌意。终于有一天,他倒在街上。

“斐德洛”想要通过形而上学的反思捍卫活生生的遇见、活生生的“好”。他却因为这场精神探险而精神崩溃。他很像为了疗救世人遍尝草药的医者,为了对病更加了解,自己病得比谁都深。一心想着活生生的遇见的“斐德洛”把自己封闭起来。他不再愿意遇见任何人,包括妻子、儿子。连他自己都明白:“我是如此热爱这个世界,怎么会疯呢?”

“斐德洛”的精神之旅的主要情节,是为了治愈而患病,而病得更深。接下来,是“我”的摩托车之旅。“我”就是“斐德洛”。“我”是“斐德洛”的病的继承人,也是“斐德洛”的药方的继承人。但“我”知道,必须更换一种生活,才能实践那个药方。“我”离开了大学,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钻“形而上学”的牛角尖。趁着情绪稳定,他骑上摩托带着儿子出发。

“斐德洛”要捍卫活生生的遇见,但一种捍卫活生生的遇见的哲学,未必能让人遇见。相反,过分孤独的哲学挣扎会把人同世界隔断开来。真正的活生生的遇见,唯有走进世界才会发生。“我”骑着摩托走进世界。他一边给朋友们讲述“斐德洛”的故事,一边给朋友们讲述摩托车修理之道。他不像那个修理店的修理工,也不像音乐家朋友。他说,修理摩托车,就是与摩托车遇见。即使象征着现代世界机械图景的摩托车,也不只是一堆物质、线路、结构、数据。当一个修理工真正面对摩托车时,他还能从物质、线路、结构、数据中看见别的什么。正是那个“别的什么”,让他更了解摩托车,从而也更了解自己。修理摩托车,不再只是控制摩托车,还是遇见车。每次活生生的遇见,都是活生生的自我教育,因为这样的遇见让人领会活生生的“好”。

《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没有写到旅途的终点。结尾的地方,“我”终于发现,不仅要在修理摩托车的过程中遇见摩托车,比这更重要的是:遇见近在身边的儿子。“近在身边”和“活生生的遇见”,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就意味着,他不可以沉溺于“斐德洛”的历险,也不可以满足于摩托车修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遇見。这个发现,或许才是真正的治愈之旅的开端。

我在《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上面花了太多笔墨,不是因为它提供了颠扑不破的真理,而是因为它展示了一种反省生活的框架:要想治愈现代生活的忧郁,人竟需要亲自做一番形而上学探险,还需要建构自己的生活乌托邦。“斐德洛”的故事,把形而上学的探险演绎得惊心动魄。“斐德洛”离开大学,成为“我”,踏上骑行之旅,那是他的生活乌托邦。一边是形而上学,一边是乌托邦。这两件事,恰恰是忧郁的现代人不愿为之、不能为之、不敢为之的。正因如此,这本书不同于市面上流行的心理自助书。它根本不打算安慰现代人:只要悦纳自己,就会一切都好。相反,它想让现代人知道,要想治愈生活,得走多远的路。

生活、形而上学、乌托邦,这是我从《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里读出的精神结构。治愈生活是目的,形而上学探索、乌托邦建构是两条路。我从很多古老的书中,以及少数较新的书中,都读到过相似的结构。

《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的作者罗伯特·M·波西格,生于1928年,卒于2017年。他的生平,我不了解。能够肯定的只是,他该是个有很深的哲学教养、很强的生活渴欲的人。没有哲学教养,他不会意识到病态的生活竟然要追溯到病态的词语、病态的心智结构。没有生活渴欲,他不会意识到:哲学可以彰显生活之病、探究生活之病,但哲学不能治愈生活之病;能够治愈生活之病的,唯有走进活生生的生活。

偶然间发现另外两本跟摩托车有关的书,题目是《摩托车修理店的未来工作哲学》,作者是马修·克劳福德。书出版于2010年,作者比波西格年轻许多。两位作者有点儿像:都受过良好的哲学教育,都在最好的年纪放弃学院生活,都酷爱摩托车,都把摩托车维修当成具有治愈功能的现代生活乌托邦。虽然引用过波西格,但克劳福德的书不是对前辈的模仿和重述。他有他要面对的现代忧郁,有些地方,他走得比前辈更远。马修·克劳福德的第二本书叫《The World Beyond Your Head :On Becoming an Individual in an Age of Distraction》,不知怎么,中文本翻译成有些烂俗的《工匠哲学》。两本书放到一起读,才能看清他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摩托车修理店的未来工作哲学》要处理的现代忧郁,是让几乎所有现代人窒息的工作伦理。这种工作伦理的核心是:严格区分脑力劳动、体力劳动。依照流俗的意见,这种工作伦理的弊端,只是贬抑体力劳动。克劳福德说,这没有切中要害。事实是,严格区分脑力劳动、体力劳动的现代工作伦理,让所有的现代工作变得压抑,甚至文不对题。

现代的体力劳动,真的意味着使用身体吗?不。现代的体力劳动恰恰意味着不允许人充分运用自己的身体感知世界、改造世界、修缮世界。福特建造第一条生产流水线的时候,最需要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工匠,而是半生不熟的学徒。这样的学徒,从未体会过手艺的乐趣,对他们来说,工作仅仅意味着收入,与成就、喜乐无关。流水线用高薪吸引没有手艺的生瓜蛋子,把为手艺而自豪的匠人逐出现代工业游戏。结果是,那些生瓜蛋子被制造成《摩登世界》里的螺丝工。他们不仅丧失了手艺,也会随时丧失他们的高薪。他们的身体被简化成某块肌肉,他们的肌肉被简化成某个动作。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像前辈工匠那样,靠双手、身体学习、成长。他们唯一的价值就在于不学习、不成长。他们只是效率低下的机器,随时会被更高效的机器取代。

现代的脑力劳动,真的意味着使用头脑吗?不。现代的脑力劳动恰恰意味着不允许人充分运用自己的头脑理解世界、认识生活、生成爱欲。现代的脑力工作者,跟体力工作面临同样的境遇:他们都要被制造成某道流水线上的熟练工。这意味着,脑力工作者的头脑,跟螺丝工的手腕肌肉没有太大区别。头脑和手腕肌肉的工业价值大体相近:在适当的时候产生条件反射。一个公司白领的头脑,主要用于对各类表格产生条件反射。一个大学教授的头脑,主要用于对学术八股和专业话术产生条件反射。无论公司白领还是大学教授,他们的工作也跟螺丝工一样,只能盯住生产线上的某个环节,他们的头脑和肌肉,只是为了这个环节才有存在的价值。只被允许盯住一点的头脑,没办法理解这一点的来龙去脉,没能力生成方向感、意义感。可是,这样的头脑还是头脑吗?它同样只是效率低下的机器,随时会被更高效的机器取代。

现代工作伦理的荒诞,根本不在贬抑体力劳动、抬高脑力劳动,而在于同时羞辱了人的身体和头脑。本来,身体和头脑既是人的工具,也是人的老师。人就是在用双手触摸世界的过程中变得更成熟、更睿智;人就是在用大脑感知世界、辨认方向、发现价值的过程中变得更强壮、更灵巧。现在,头脑和身体都被卷进流水线,它们既不是人的老师,也不是人的工具,它们是资本和流水线的工具。

只要工作伦理不改变,现代人就不可能免除工作带来的压抑,以及压抑引发的忧郁。那么,现代工作伦理的根源在哪里呢?克劳福德说,恐怕要追溯到“自我”“自由”“个性”这些根本观念。现代人对这些大词有一套自信而未经省思的看法。这些看法,可能是现代忧郁的来源。

《摩托车修理店的未来工作哲学》和《工匠哲学》就从人所共见人所共感的现代忧郁出发,开始形而上学探索。第二本书要比第一本书走得更远。《工匠哲学》里有一段很重要的“插话”,题为“自由简史”。克劳福德提醒读者,现代人的“自我”“自由”“个性”观念,源自启蒙时代。启蒙时代留给后人的两项重要观念遗产是:摆脱权威、心物对立。摆脱权威的意思是说,成熟的人有责任依凭自己的心智对世界做出判断;如康德所说,依靠权威的人,把自己置身于咎由自取的蒙昧状态。心物对立的意思是说,外在的物质世界,只是等待心灵认识、剖析、取舍、改造的材料;人的心智要超然于物质世界之上,对物质世界做出判断。

摆脱权威、心物对立共同导致了一种怪诞的现代“自我”观念:理想的现代“自我”,必须超越权威也超越物质;这样的自我,是从一切生活情境里提纯出来的绝对自我;而一切生活里的具体情境,都是对绝对自我的妨害。为了获得这样的自我,人們在尚未学习之前就警惕老师权威的误导,在尚未劳作之前就鄙视用身体触摸世界的肮脏。人们不再相信权威和物质世界能教会自己什么,权威是用来推翻的,物质是用来使用的,仅此而已。人们相信,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就可以在一片真空里找到那个最真实的自我。这种世俗念头的哲学表述,就是笛卡尔那句“我思故我在”。

什么是现代人惦记的“自由”呢?就是那个真空中的“自我”行使独立判断的权利。什么是现代人惦记的“个性”呢?就是那个“真空自我”行使独立判断获得的效果。事实上,凡是渴望获得“真空自我”的人,很快就会相信自己已经获得,因为,没有任何权威、标准告诉他“你错了”。“我思故我在”的流俗版本,变成“我觉得我是故我是”。人一旦相信已经获得了“自我”,他就时时感到“自由”。因为那个“真空自我”十分勇敢,不屑于屈从权威,那个“真空自我”十分纯真,甚至都不知道还有权威。他以为他所做的一切判断都取决于他自己。这样的判断,不仅是“自由”的,而且肯定特别“个性”。

直到这里,从启蒙时代而来的“自我”“自由”“个性”似乎帮助现代人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乐观、自信。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克劳福德说,事实上,那种“真空自我”成了现代人的不可承受之轻。

“真空自我”不喜欢权威。这就是说,它的一切信念都该由它自己形成。这当然不可能。这不是超出了某些人的能力范围,这是超出了人的能力范围。“真空自我”如若真的只相信自我,它就不得不面对大面积的信念真空。而信念真空是难以承受的。于是,警惕权威的“自我”,把信任交给“公众”。它把公众的流行意见当成自己的信念。可怜的是,它还以为自己是在思考。除了警惕权威,“真空自我”还讨厌直面物质世界。于是,现代世界越来越虚拟化。人们用程序、影像、数据、符号、人造材料把自己同世界隔绝开来。人们相信自己凭借电脑、手机、生产线宰制世界,人们又千方百计避免触摸世界,与世界相遇。这样的“自我”真的“自由”吗?克劳福德说,它在追求“自由”过程中使自己陷入奴役。它警惕一切权威,却成了公众意见的奴隶。它躲避世界,却成了技术和虚拟世界的奴隶。它一心想着通过自由选择展现“个性”。而它的个性到头来不过是从两种公众意见里选择一种,从三款手机里选择一种,从五部游戏里选择一种。

克劳福德的意思是:启蒙以来深入人心的那些形而上学观念,让现代人空前自信。可是,当现代人沿着启蒙时代确立的方向去寻找理想“自我”时,却走到了始料未及的反面。想要“自我”,却让“自我”陷入真空。想要“自由”,却不知不觉习惯奴役。想要炫耀“个性”,却只不过抖搂出二选一、五选一的平庸。

克劳福德从启蒙观念推演到现代生活,这是一场类似于“斐德洛”的形而上学探险。这场探险跟他要谈的现代工作伦理有什么关系呢?

现代人看不起体力劳动,原因是觉得肮脏体力劳动里找不到自我。现代人对脑力劳动高看一眼,是因为他们以为寻找“自我”就只是发生在头脑里的事情。可是,我们刚刚看到:现代世界的脑力劳动、体力劳动,都已被贬损成生产流水线上的熟练工种。现代人发现,在哪种工作里都找不到他们特别崇拜的那种“自我”。既然在工作中找不到“自我”,工作就使人忧郁。既然工作使人忧郁,现代人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工作之外的休闲。现代人的休闲生活是什么样呢?手机、电视、政治八卦、娱乐新闻……所有这些方便的娱乐,都已经过包装、设计、操纵,留给休闲者的,只是在几个按钮之间做出选择的“自由”和“个性”。这与其叫作“自由”,不如叫作“舒适的奴役”。越是敏于寻求“自我”的人,越会从这“舒适的奴役”中感到压抑。所以,即使休闲生活,也是忧郁的。可是,还能怎样呢?

《摩托车修理店的未来工作哲学》的出发点,是现代工作、休闲中无处不在的压抑、忧郁。《工匠哲学》的出发点,则是现代人无处不在的注意力涣散。克劳福德同样把注意力涣散追溯到未经省思的现代“自我”。

现代人像崇拜“真空自我”一样崇拜“注意力”。在工作中,现代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工具属性,他们把“注意力”当成提升自己工具價值的装备。工作之外,现代人仍然想要追寻那个“真空自我”,他们同样把注意力当成找到“自我”的装备。可是,注意力之为物,并不会仅仅因为“我需要”而出现。因为,注意力不是装备,不是工具,它不会产生于真空之中,也不会产生于奴役之中。没有哪个奴隶,专注于接受奴役,没有哪个人,专注于扮演工具。同样,一个真空里的“自我”也不需要专注。真空里没什么值得专注的。崇拜“自我”却在哪里都找不到“自我”的现代人,同样崇拜“注意力”,同样在哪里都找不到“注意力”。

谈论注意力时,克劳福德反复提到西蒙娜·薇依。在薇依看来,专注,相当于灵性修行:

如果人们真正全神贯注地去解决一个几何习题,如果经过一小时的努力并没有取得比刚开始时更多的进展,然而,在这一小时中的每一分钟里,在另一个更神秘的领域中还是取得了进展。这种努力,人们感觉不到,也无人知晓,从表面上看来并无结果,但它却给灵魂带来了更多光辉。它的成果有一天会出现在祈祷中(《在期待之中》)。

在薇依那里,灵性修行,就是对神的期待,甚至与神相遇。专注,恰恰是那种相遇中才会产生的心灵状态。而在日常教育、生活中发生的专注,则是为那神圣的遇见所做的准备和操练。

克劳福德不打算在神学层面阐释薇依的话。他关注的,是世俗生活的现代忧郁。即便针对世俗生活,薇依的话仍然有意义。她启示读者,专注只能发生在某种相遇里。人与神相遇,或与某件美好而可欲之事相遇,于是他走出偏狭的自我,全神贯注于那件可欲之事,这就是专注的奥秘。为了形容这个奥秘,克劳福德用了一个有趣的词:“注意力情欲”。注意力,是一件跟爱欲相似的事情。它不会产生于“我需要”,只能涌现于“我遇见”的那个时刻。

正是在这里,马修·克劳福德和罗伯特·M·波西格会合了。《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里,“斐德洛”同整部哲学史抗争,一直抗争到苏格拉底,就是为了捍卫活生生的遇见。唯有在活生生的遇见里,人才能领会什么是活生生的“好”。克劳福德的两本书,同样是要捍卫活生生的遇见。他从现代工作伦理追溯到启蒙哲学,目的是告诉读者:那种源自启蒙哲学的对“真空自我”的崇拜,使现代心灵日益傲慢、偏狭;傲慢和偏狭,让他们忘了到底什么是活生生的遇见。丧失了活生生的遇见,生活就只剩下压抑的工作、忧郁的休闲、涣散的精神。

还是那句话:哲学只能诊断病症,不能医治病症。真正的疗救,只能在生活之中。马修·克劳福德和罗伯特·M·波西格都放弃了学院生活,玩儿起了摩托车。波西格是摩托车骑手兼业余修理工。克劳福德则开起了摩托车修理店。对他们而言,摩托车既是真实的生活,又是对真实生活的象喻。

摩托车修理,是他们选择的真实生活。通过修理摩托车,他们遇见朋友,遇见顾客,遇见车,遇见匪夷所思的故障,遇见好手艺、坏手艺,遇见好心情、坏心情。所有这些遇见,都不以“真空自我”的好恶为转移。相反,为了理解这些遇见,他们必须走出那个“真空自我”。走出“真空自我”的意思是,向那些不以自我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和事情学习,在理解和共处当中寻求解决之道。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品尝到了专注之乐。而专注,可以帮他们走出忧郁。他们发现,走出“自我”的结果,是让原先的真空里生长出真实的东西。耶稣说:“失丧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克劳福德和波西格说:忘掉“真空自我”的,才能得着真正丰盈的自己。

摩托车修理,也是两位作者选择的对真实生活的象喻。《工匠哲学》里,克劳福德除了继续讲述摩托车修理的乐趣,还花了大量篇幅描述管风琴修理工的匠人生活。他给读者的实际建议是:为了摆脱“真空自我”的纠缠,为了活生生的遇见,现代人最好选择一种土壤深厚的技艺,作为对自己的自我教育。

所谓土壤深厚的技艺是说:这项技艺最好有较为长久的传承,有相当的难度,有稳定的标准,有丰富的品味,有公认的大师,有竞争且互助的兄弟团契。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件事:技艺,不是为所欲为;学习技艺的首要之事,是走出“真空自我”。

所谓自我教育是说:学习一门技艺,不仅意味着选择一项谋生手段。除了有助生存,技艺还是人能对自己施行的最好的教育,这种教育可以帮人们清洗学校教育制造的心灵毒素。正是学校教育,把大量未经省思的意识形态陈词滥调灌注到人们的头脑,比如主体、客体二分,比如对“真空自我”的崇拜。也正是这些陈词滥调,让人们几乎无法理解那些真正重要的问题,比如“斐德洛”心心念念的那个“好”,比如克劳福德常常提起的权威与自由、传统与创新。

当一个人真正进入一门手艺,他就会丢掉那些陈词滥调,因为他立刻发现,还有那么多真正值得学习的事情。如果他是真诚的学习者,就得首先抛弃自以为是。他得先学会敬畏、顺服,敬畏大师,顺服标准。他不会再幼稚地相信真空中的自我、自由、个性、创新。他的目光日渐敏锐,肌肉日渐结实,关节日渐灵巧,见闻日渐广博。到那时他会发现,所谓创新,不过是跟活生生的传统、活生生的团契进行对话。只有在对话中,他才领会什么是“好”。他在技艺里领会的“好”,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既不是随意的,也不是僵化的,而是活生生的。当他领会了“好”,渴欲“好”,被“好”激励着去工作,他就会明白体力劳动、脑力劳动的区分是何等荒谬。因为他不再只是用头脑思考“自我”,他是用双手遇见活生生的世界,因此遇见自己的义务、局限、使命。明了义务、局限、使命的自我,是一个活生生的自我。

摩托车修理象征着现代机械丛林里的工匠生活。对两位作者而言,工匠生活能把人引向更真实的生活。可是,他们当然知道:对大多数现代读者而言,更真实的生活反而意味着更不可能的生活。因为他们早已习惯压抑、忧郁的现代工作伦理,不愿相信别的可能。辞职,开一间摩托车修理店,几乎是一个现代生活的乌托邦。

这就是两位作者的相似之处。为了治疗现代生活的忧郁,他们发展出一套与现代意见抗争的形而上学,继而描述出一种挑衅着现代工作伦理的生活乌托邦。他们的形而上学,大概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他们的生活乌托邦,大概不会有多少人模仿。他们本来也不打算让人相信、模仿。但他们这种写作至少有足够的冲击力,敦促饱受忧郁之苦的现代人认真想想忧郁的来龙去脉。

这篇札记的题目是《歌德、黑塞、摩托车》,我花了太多笔墨讲述三本关于摩托车的书,留给歌德和黑塞的篇幅实在不多了。尽管如此,我也不打算承认这个标题是故弄玄虚,因为我并非蓄意利用歌德、黑塞的名号吸引读者,我只是想借助他俩,向刚刚提到的两位作者致敬。

我从两位作者的书里读到了相似的精神框架:为了治愈生活,一方面进行形而上学探险,另一方面进行乌托邦建构。正是这个框架,让我想起了歌德和黑塞。在他们最伟大的著作里,我也发现了同样的精神框架。

黑塞是王国维的同龄人。他的写作,或许可以以50岁的《荒原狼》为界。《荒原狼》之前,黑塞的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一个人如何獲得个性。为了获得个性,人会遭受苦难,会自我放逐,会忍受无穷无尽扑朔迷离的亢奋、忧郁、悔恨、顿悟。50岁之前,黑塞的魅力,就在于描写姿态万千的亢奋、忧郁、悔恨、顿悟。即便是外表肃穆的《悉达多》,写的依然是一个人苦心孤诣寻求个性的故事。《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是个过渡。它既像《悉达多》的续写,又像其后两本小说的先声。到了《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黑塞的主题彻底翻转。他的兴趣,从获得个性转向弃绝个性。“弃绝个性”,这样的表述会让很多现代读者反感,但这的确是黑塞留给现代世界的最重要建议。

无论寻求个性还是弃绝个性,黑塞都是在为现代生活寻求救济之道。《荒原狼》里,黑塞把人和现代生活的冲突讲述得声色俱厉。现代生活的典型象喻,便是市民社会。市民社会的生活,看起来秩序井然,体面优雅。可是秩序、体面之下,潜藏着麻木、阴郁、疯狂。阴郁的个人想要逃离这样的生活,疯狂的群体想要砸烂这样的生活。可是想要逃离的人终将发现,无处可逃,因为他讨厌的生活,就是他唯一习惯的生活。想要砸烂的人终将发现,砸烂之后只能用废墟重建一座更加不堪忍受的牢笼。越是敏感的人越忧郁,因为他们既不能专心过他们不满意的生活,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于是,忧郁变成绝望。《荒原狼》里的哈勒,就是这种敏感而又绝望之人的典型,或者也是50岁的黑塞的化身。在《荒原狼》之前,黑塞的每部小说里都有一个忧郁程度不同的哈勒。他想借助哈勒们的痛苦解释生活之痛,也想借助哈勒们的探索寻求救济之道。

《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黑塞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哈勒式的人物身上,或者说,他不再把孤独的个性探险视为生活的出路。他转而反思:现代世界对“个性”的狂热执念究竟意味着什么。

《玻璃球游戏》动笔于1931年,出版于1943年。那正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时代。黑塞把故事设定在20世纪之后的若干世纪。在那时,人们已经从苦难的废墟中建立起新的文明,但也因为习惯了新的文明而对曾经的苦难丧失理解,觉得陈年旧事与当下无关。《玻璃球游戏》的主体是两条线。一是对造成20世纪人类灾难的旧文化的反省;二是对未来时代那个新文明的描写和忧心。

《玻璃球游戏》所谓的制造灾难的旧文化,在20世纪人们的笔下,恰恰被称为“新文化”。这种文化。黑塞给了一个奇特的称呼:“副刊文化”。黑塞所谓的“副刊文化”是这样的:在19世纪、20世纪,人们把经济斗争、阶级仇恨、政治倾轧、毁灭性的战争当成首要大事,精神生活只能用来填充报纸的副刊版面,这是现代世界对精神生活的贬抑。紧接着而来的,是精神生活的自我贬抑——那些占据副刊版面的知识分子,把精神生活贬低成市井八卦。他们没完没了地研究巴赫的私生子、肖邦的性取向、康德的食谱、尼采的药方。他们把这种玩意儿当成学问,当成创新,当成获取大学教席、成为学术明星的资本。这样的知识分子控制了大学、中学、小学,甚至政府机构。他们是精神生活的代言人,但他们没有任何精神生活。相反,他们把整个文明的精神生活糟蹋得一片狼藉。黑塞说,一旦精神生活成了副刊上的小丑文字,人们就再也没有力量抵挡暴政的压迫。首先是知识分子,多半自愿成为暴政的奴仆。其次,原先秩序井然、体面优雅的市民生活无法维系本来的形状。所有人都被卷进国家机器之中。比没有人反抗更恐怖的,是没有人意识到应该反抗。因此,在《玻璃球游戏》里,副刊文化时代是腐败时代、暴政时代、屠杀时代的同义词。副刊文字呈现给人的,是精神麻木和无关痛痒。可正是精神麻木和无关痛痒,引发了亘古未有的血腥疯狂。那么,这种既滑稽又凶险的副刊文化的是从何处而来的呢?黑塞说,正是源于启蒙时期人们为了获得“自由”而发起的种种斗争。问题不在于争取“自由”,问题在于从启蒙时期起,人们就对“自由”充满误解。人们以为“自由”就是一个聪明的“自我”无所依傍的独立判断。这种“自由”崇拜,最终导致的不是精神独立,而是精神空虚。紧接着精神空虚而来的,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奴役。

对副刊文化的批判,主要出现在《玻璃球游戏》的开头和结尾。中间的部分,黑塞努力描写一种新生活的可能。他构想出一种新的精神生活组织,名曰卡斯塔里。这个机构的运作方式,是对基督教会的模仿。它的运转,依靠严密的官僚体系。它的精神传承和更新,则依靠工匠作坊式的师徒传授。它的使命,是从副刊文化的废墟中重建精神生活。重建精神生活的方式,不是鼓吹创新,而是提倡理解、复活。卡斯塔里人从来不被鼓励成为创新者。经历过副刊时代的人都知道,所谓“创新”代表着何等虚妄、阴森的野心。他们更多的以服务者自居。他们努力理解每一种曾经鲜活的古代文化,试图用自己的技艺重现往昔的鲜活。每个卡斯塔里的成员,从接受教育的那一刻起,也不被鼓励追求个性。从初级学生到最高领导,卡斯塔里人的生活原则,是服从和服务,在服從中获得技艺,在服务中砥砺精神。

说实话,《玻璃球游戏》不好读,主要原因不是它的晦涩,而是它在趣味上的反现代。黑塞是要刻意写一个反现代趣味的故事。现代人心心念念的是自由、个性、创新。黑塞却一边推演虚妄的自由崇拜、个性崇拜、创新崇拜暗藏的危机,一边想象一种治疗此种虚妄崇拜的新生活。在黑塞看来,治不好此种虚妄崇拜,人类就永远逃脱不了副刊文化的魔影。

《玻璃球游戏》的主角克乃西特大师,是卡斯塔里的精英。他的生活故事,主要是服从和服务。他跟黑塞的旧式人物完全不同。他从不把寻求个性当成人生大事。他是对启示和感召特别敏感的人。他向很多前辈大师学习,从前辈大师那里听到呼召,也在呼召中领悟使命。故事的最后,克乃西特终于领悟到自己的使命:不仅要服务卡斯塔里,还要服务更大的世界。要想服务世界,须先走进世界。于是,他离开精神母体,勇敢走入俗世。他的离开,在卡斯塔里人看来实属离经叛道。从不追求个性的克乃西特大师,似乎成了卡斯塔里最有个性的人。克乃西特的故事,可能是黑塞讲过的所有传奇里最索然无味的一个,却也可能是所有传奇里最伟大的一个:一个人,因服务而领悟生活使命,因弃绝个性而获得个性。

《玻璃球游戏》太复杂,我只想指出那个似曾相识的精神框架:为了治愈生活,必须同时进行形而上学探险,以及乌托邦建构。对副刊文化的批判,是黑塞的形而上学探险。对卡斯塔里生活的描写,是黑塞的乌托邦建构。比起《玻璃球游戏》,那几本关于摩托车的书要简单得多,但我觉得它们属于同一个伟大传统。

黑塞是歌德的精神苗裔,也曾是激烈的歌德批评者。《荒原狼》里,黑塞专门写了一场梦,就为向歌德发泄不满。《荒原狼》时期的黑塞,最不满意歌德的地方,就是他的乐观、平和,甚至近乎肤浅的励志。当时的黑塞,正处于个性与世俗对抗的亢奋阶段。他不明白,歌德明明早已看见市民社会的底层阴郁,却仍然用光明、昂扬、快乐包装自己,应付世人。他似乎是希望歌德这样的天才替自己宣泄苦闷。而在《玻璃球游戏》里,黑塞一下子变得静穆、克己。他的注意力不再是宣泄苦闷,因为救治苦闷的办法,绝对不是宣泄苦闷。苦闷的人,不可能顺着苦闷的自我获得救治。要想医治苦闷,他必须得首先承认,自己需要更好的教育。《荒原狼》里的哈勒,是个有教养的学者。但在理解生活这件事上,他毫无教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教养。《玻璃球游戏》恰恰是写给哈勒这样的现代社会的忧郁心灵。这样的心灵,饱受生活之苦,却不知这苦的源头在哪里,出路何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玻璃球游戏》是一部伟大的教育小说。他虚构了一个未来的乌托邦世界,其实只是要告诉现代心灵一点古老的道理:克己、敬畏、服务,以及最重要的,走出自我中心。而为了帮助现代心灵理解这点儿老道理,他必须得跟整个未经省思的现代形而上学对抗。

写《玻璃球游戏》的黑塞,成了歌德的真正继承人。他编织的枯燥故事里,也流露着歌德的那种乐观、平和,甚至近乎肤浅的励志。他跟歌德一样,都意识到现实生活的阴郁。对歌德而言,这种阴郁潜藏着疯狂。对黑塞而言,这种市民阴郁已经实实在在爆发为物种疯狂。可是,他们竟然都想要守住那一点乐观、平和,甚至近乎肤浅的励志。这不是他们的肤浅,而是他们的英雄气概。

黑塞的《玻璃球游戏》极其乏味,歌德的《迈斯特》(《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极其有趣。但它们几乎可以当作一部书去读。黑塞的卡斯塔里显然来自歌德的“教育省”。黑塞的克乃西特身上,也有浓厚的迈斯特的影子。这些姑且不谈。我要说的是,歌德的《迈斯特》也呈现出从形而上学探险到乌托邦建构的双重治愈框架。

《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里,迈斯特是个渴望寻求个性的人。为了获得个性,他求助于爱情、戏剧,但直至最后,他发现自己收获甚微。小说的结尾,迈斯特发现,自己一直被一个神秘的团契关注着,也被这个团契引导着、教育着。《漫游时代》里的迈斯特,才真正开始自己的受教育时代。他带着儿子到处漫游。为了教育孩子,他重新认识何为教育。在旅途上,不断有人向他解释敬畏、信仰、服从,不断有人向他解释技艺的教育意义,不断有人告诉他未经教化的“个性”“自由”何等虚妄。这场教育何时才能告一段落呢?那就是迈斯特经由服从、服务获知自己使命的时候。第一部《迈斯特》的关键词是个性,第二部《迈斯特》的关键词是使命。迈斯特终于领会:作为使命副产品的个性,才是真正的个性。

教育省、兄弟会,是歌德构想的教育乌托邦。这个乌托邦的使命,是对自以为懂得生活的人重新施以生活教育。而为了让这种教育得以实施,歌德不得不花费大量笔墨,让迈斯特重新思考何为信仰、何为敬畏、何为基督、何为自由、何为个性。为了教育迈斯特,歌德早就想到,必须迫使迈斯特做一番形而上学探险。

在一篇札记里同时谈论歌德和黑塞,这几乎不可能,更何况,还是把他们当成另外几本书的背景,但我还是决定冒险试一下。

促使我冒险的不是某一本书,而是几本书共属的那个伟大传统。这个伟大传统,属于那些严肃地生活、严肃地受苦的人。为了理解生活的苦和忧郁,他们不得不启程前往远离生活的地方。形而上学和乌托邦,这些远离生活的地方,可能有关于生活的重要消息。

关于生活与形而上学,我想把波西格的一段话抄在这里:“我认为如果能够改善人们的日常生活,那么形而上学就是好的,否则就忘掉它吧。”这样的形而上学,跟大学课堂里的形而上学,完全不同。

关于生活与乌托邦,我想把歌德的一段话抄在这里:“一个少年在海边散步,发现一个桨桩,他对此发生了兴趣,非要弄到一个桨不可,因为没有桨,桨桩还有什么用呢。但有了桨,还是没有什么用;他一心想得到一条小船,小船他也弄到了。但是并不能从小船、船桨和桨桩得到什么好处。于是,他就去做船桅和船帆,一点一点地去制作快速平稳航行所需要的一切。由于目标明确,勤苦努力,他学到了一身技能和熟巧,这一成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好处,他终于被视为一条较大的航船的主人和船长。”(《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歌德笔下的少年,像极了波西格、克劳福德笔下的摩托车修理师。他们的旅行,跟我的旅行,完全不同。

我就是在一次为了逃避修不好的洗衣机的旅行中读到了《禅与摩托车维修技术》,继而想起了歌德和黑塞。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