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辈子为灯笼活着。

1937年元宵节，在挂满灯笼的夜晚，父亲降临这个世界。父亲呱呱坠地的时候，爷爷正在堂屋里头扎灯笼。奶奶说，你给娃取个名儿吧。爷爷脱口而出，就叫“灯笼”。从此，街坊邻居都管父亲叫灯笼，这个小名儿挺响亮。

父亲七八岁的时候，爷爷手把手教他扎灯笼。爷爷说，扎好一个灯笼大致有6道工序：选材备料，扎骨架，糊纸，纸张处理，配色，搭配装饰。

父亲聪明伶俐，很快就熟记了选材备料的五件事儿。一要选好扎骨架用的竹黄、竹皮、竹竿。其中竹黄、竹皮要竹节少，无虫蛀，薄厚一致;竹竿要亮洁，无霉变;要将粗竹黄、竹皮、竹竿用尖刀拉划成细竹篾。二要选好麻纸，韧性好，拉力强;要将麻纸裁成5厘米宽、15到20厘米长的窄条，用于连接骨架的各个接头。三要选好白纸，最好选择35克普通白纸。四要选好油光纸、皱纹纸和普通纸。五要选好油漆，大多用红、黄、绿三种颜色。

转眼，父亲长成小伙子。子承父业，父亲手艺精湛，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灯笼匠。他起早贪黑，灯笼装满几间屋子。他的得意之作，是一盏大红大紫的石榴灯：两个石榴连体开着，灯嘴有8个瓣，12片叶子。乡里人讲究，过年过节，娘家人给新婚女儿送石榴灯，希望女儿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父亲成了家，有了母亲，有了我。母亲说，你给娃取个名儿吧。父亲脱口而出，就叫“大灯笼”。

父亲没日没夜地扎灯笼，想让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年，父亲上山砍竹子，被一条毒蛇咬伤，险些丢了性命。他的腿肿得如同象腿，在竹椅上一躺就是两个月，他斜躺着吃力地扎灯笼，他不能也不敢停下来，一家人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呢。

父亲的腿伤留下后遗症，走路左瘸右拐。

父亲的小名儿叫灯笼，我叫大灯笼，灯笼便教大灯笼扎灯笼。

父亲说，扎灯笼最费精力的就是扎骨架、糊纸和纸张处理。扎骨架，要根据扎制的对象构思、下料，大的花灯分两次完成，先扎出大概轮廓的骨架，再小心扎填细微部分;小的花灯一次就可以完成。糊紙，要在两个骨架的竹篾子之间，裁出大小相当的纸，用毛笔刷上糨糊，粘牢，裱糊。还要用毛笔涂湿整个灯面，晾晒，整个灯体方显丰满。

我一边念书，一边学扎灯笼。十几岁时，我扎的灯笼几乎可以和父亲媲美。父亲满意地笑了。

1977年恢复高考，我坐在考场内答题。父亲挑着一担灯笼，左瘸右拐，在县城的考场附近叫卖。祖坟冒青烟，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比我更高兴。1978年春天，父亲挑着一担灯笼，左瘸右拐，送我到车站。

父亲没日没夜地扎灯笼，卖灯笼，一门心思供我上大学。大一那年秋天，父亲在砍竹子时滚落悬崖，捡回了一条命，却瘫痪了，从此只能坐轮椅。

轮椅上的父亲，依然倔强地扎灯笼。

大学毕业，我申请回乡中学教书，好照顾轮椅上的父亲。我成了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老婆说，你给娃取个名儿吧。我脱口而出，就叫“小灯笼”。

小灯笼长得快，天天推着父亲的轮椅转圈。

轮椅上的父亲，手把手教小灯笼扎灯笼。父亲对小灯笼说，扎灯笼最出彩的工序就是上色和搭配装饰。上色分单色和复色两种，民间流行的石榴灯、莲花灯一般为单色，写实的灯一般为复色，有颜色过渡。不折不扣地完成6道工序，一只完美的灯笼终于诞生。从此，灯笼就有了生命，它会挂在人间，飘向天堂。

小灯笼在父亲扎的灯笼中长大。小灯笼大学毕业以后，把各式各样的灯笼拍成照片，挂在网上，订单如雪花般飘来，轮椅上的父亲忙得不亦乐乎。

2021年的春天，84岁的父亲一病不起，十几天没进米水，居然也没咽下最后一口气。街坊邻居很诧异，家里人也很诧异。

小灯笼钻进后院的杂屋，找到了那盏大红大紫的石榴灯。石榴灯挂在父亲的床头，点燃蜡烛，光亮照映得父亲红光满面。

父亲含着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唐波清：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雾朦胧》、长篇小说《十年一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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