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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沧寻茶记

2021-11-16楼耀福

翠苑 2021年5期
关键词:天安小华冰岛

相约冰岛

柔柔的清香和甘甜在我口腔喉间润动,三月三,我从舌尖上感受了云南冰岛头春大树茶的美妙滋味。那是勐海的制茶师兑兑寄来的。后来又得知冰岛老寨茶树王采摘的鲜叶从2019年的88万元、2020年的99万元,到今年被竞拍者以166万元成交的消息。因此,当兑兑向我发出五月去冰岛看茶的邀约时,我未加思索便一口答應。

与我相约冰岛的还有一位王自荣。我在《寻茶记》《梦中临沧》一文中写过他的多次真诚邀约。王自荣是临沧税务部门的公务员,爱好摄影。在我启程之前,对我的寻茶日程就作了周密的安排,第一站5月19日去冰岛老寨。

冰岛老寨属双江县勐库镇管辖。双江因澜沧江和小黑江交汇于县境东南而得名。在勐库镇境内与耿马县交界处,有一南北走向的横断山系支脉:邦马山。主峰勐库大雪山,海拔3200多米,在海拔2200至2750米处有著名的勐库野生古茶树群。双江县的城市雕塑是一芽二叶的茶。茶已成了这里的符号、标志和主要产业。

十多年前,当冰岛茶还没那么走红的时候,我曾在上海茶城买过冰岛茶饼,饮之甜润生津,包装纸上“勐库冰岛正山老树”和位于云南双江的茶厂让我有点费解。如今到了实地,我才明白云南、临沧、双江、勐库、冰岛正山之间的地理关系。所谓“冰岛正山”应该就是冰岛老寨的那片茶区。

我的朋友兑兑原本要从勐海过来陪我去冰岛老寨,但我还是婉拒了。从勐海到临沧虽然只有三四百公里路程,却全是盘山路,开车要六七个小时。我说:“我的税务局朋友有办法,你就别来回折腾了。”

王自荣先带我们去了神农祠、冰岛湖,让初来双江的我对这里的人文历史、地理环境先有个大致的了解。周边就是大概念的冰岛茶区。在冰岛湖的观景台上,我俯瞰碧湖,远眺群山。我看到临湖的山体岩壁上镌刻着“相约冰岛,绿色之恋”八个大字,就拉着王自荣合影。相约冰岛,约了多少回,今天终于如愿。

冰岛湖观景台门口竖有两根立柱,底座刻有“拉祜族、佤族、傣族、布朗族”的字样,柱身各种符号也许是这些民族的图腾语言。双江,是个多民族的地区。这冰岛湖正是在许多方面给了这里各民族的百姓温情的滋润。

冰岛湖也滋润了这里的好茶。冰岛茶区的茶普遍好喝,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双江境内有冰岛湖、南勐河等丰富的水系。在某种意义上说,冰岛湖其实为截断南勐河而建造的南等水库。南勐河东为东半山,河西为西半山,东半山的茶香气高,但茶气相对弱,西半山正相反,香气弱但茶气十足。冰岛村恰恰位于冰岛湖畔,茶兼具东半山和西半山的特色,集勐库茶的优点于一身。冰岛村由冰岛、坝歪、糯伍、南迫、地界五个自然村寨组成,冰岛老寨的茶自然最为金贵。

冰岛老寨曾名“扁岛”“丙岛”,以前是个傣族寨子,现在也有少数拉祜族人居住,既不下雪,也不结冰,真不知“冰岛”这个寨名如何而来,如今却让爱茶者人人皆知,如同名胜。据临沧市茶办统计,冰岛老寨“有茶园1425亩,其中可采摘782亩,百年以上古树茶4954株”。“有记载:在明代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双江的勐勐土司派人引种200余粒,在冰岛培育成功了150余株,现今尚有二十余棵存世……”

也许为了让冰岛老寨的古茶园有更好的生长环境,还房于茶,还地于茶,当地政府不久前决定将冰岛老寨的原住户整体搬迁。半山腰果然在大兴土木,那正是在建的“冰岛茶小镇”。冰岛老寨的居民将来就迁居至此,目前74户人家中大多已搬至临时安置房,还有16户人家没搬。王自荣事先联系的茶农小王现在就住在临时安置房里。

小王1989年出生,毕业于某财经大学,曾经是学霸,大学毕业后先是在金融机构工作,后来他父母要他报考公务员,报名那天,他一看现场有三百多人排队,立马放弃报考,用那笔报名费找朋友喝酒去了。后来父母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了个谎:没考上。再后来,他辞职下海。现在除了在冰岛老寨承包了茶园外,还在永德经营蔬果种植、畜牧业等。每个摊子都有人负责,茶园这一摊就交给他弟弟夏杰。此刻他正带着几位浙江客人看茶去了,接待我们的是他弟弟夏杰。

夏杰穿一身迷彩军服,像个年轻士兵。在临时安置房坐下后,夏杰在小竹匾上抓了一簇今年的冰岛春茶放在白色盖碗里,用开水冲泡,肥厚的墨绿色的叶片慢慢柔软,随之带点清冽的茶香缓缓飘来。茶汤呈蜜黄色,我品味着,又一次在口腔喉间享受这茶的甘甜。

茶桌上还有几块“冰岛黄金砖”,250克包装。因为冰岛老寨茶贵,原来拣茶时剔除的黄片,茶农现在也舍不得扔,用来压茶砖卖钱,还取了“黄金砖”这个似乎很富贵的好听的名词。喝着茶,夏杰告诉我,老寨那棵拍了166万元的茶树王今春采了鲜叶30.6公斤,做成干茶7.4公斤,平均1公斤干茶价值22.4万元。水涨船高,冰岛老寨今年的古树单株鲜叶每公斤也升到1-2万元,4公斤鲜叶做1公斤干茶,干茶每公斤能卖4-8万元。茶家疯狂追逐竞购,也许有一定程度上的操作成分,但冰岛老寨的古树茶被视作是茶中珍品,却是不争的事实。

是什么造就了它的特异品质?除了冰岛湖、南勐河等水系的滋润之外,还有地理位置、气候环境、土壤特质等诸多因素。我读到过一篇文章,说这里的土壤深厚,营养充足,不仅仅是适合茶树生长的酸性土,而且因为是土夹石土,土壤中含有大量石块风化后所产生的矿物质,其元素被茶树根系吸入后,形成了茶叶特别的品质。同行的王自荣夫人张运河告诉我,冰岛老寨的海拔比周围一下子要高许多,因此,云雾缭绕,阳光更早地照到那里,夜里气温低,昼夜温差大,也是造就冰岛老寨的古树茶好喝的重要原因。我走出临时安置房,向冰岛老寨眺望,山上还有屋子没被拆除,地势比我们所在的半山腰确实高了许多。

小王带着浙江客人从山上老寨下来了。让我诧异的是他也穿了一身迷彩军服,我心中暗笑:这两兄弟莫非把茶园当战场了?小王把白色越野车的钥匙和进冰岛老寨的通行证交给弟弟,对我打了个招呼:“楼老师,我很想陪你们去看看,但客户来了,我只能陪他们。我弟弟夏杰对这里熟,让他做你们的带路党。”

冰岛老寨门口果然有人设卡,见我们有通行证,守卡的很爽快地放行了。

沿路有个现象让我印象很深,那就是已拆除和尚未拆除的农户建筑。一片又一片的废墟,尽管有绿色塑料布覆盖被拆的碎瓦残砖,面积却并不小,已废的炒茶杀青用的大铁锅时有所见,那些未拆的住宅不少是豪华大屋。

让我更开眼界的是古茶树群,绿郁郁的一片,此起彼伏,樹龄长的在五六百年,取名也花样百出,除了首屈一指的冰岛茶树王外,还有冰岛太后、冰岛状元、冰岛茶尊、冰岛大将军、冰岛祖母树、拉祜王、拉祜夫人、公主树、兄弟树、姐妹树等等。一棵棵古茶树被拟人化,就像一本武侠小说中人物,各领风骚。

在树丛中,每见一棵我会向他打招呼:“你好,三公主”“你好,大将军”。在大将军古茶树前,我把穿迷彩服的夏杰拉来合影;在兄弟树下,我和王自荣合影;看到了姐妹树,我又嚷嚷着要为殷慧芬与张运河拍照。我和殷慧芬的一张合影,像是重回到青葱岁月在谈恋爱……在这泱泱一片几百年树龄的古茶树面前,年逾七旬的老人重又焕发了一颗少年心,因为我们在它们面前确实还年轻。

在树丛中艰难穿行,有时不得不拨开树枝,方能看清高高低低的泥泞山路。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茶树王了,我和它彼此似乎等待了很久,我站在树下细细打量,其神态无异于面对一位心仪已久的佳人,或者说是面对一位仰慕已久的长者。茶树王上挂着块标牌,写着:编号0001,高度7.2米,基部围1.4米,树幅5.5X5.2,树龄600年以上,海拔1680米……所有的数据显示着它的江湖地位。

有围栏护卫茶树王,我在四周徘徊,看它的树冠、根茎,看它向天空舒展的枝丫。发现围栏后侧有一个开口,我不由一阵窃喜,一个转身投入它绿色怀抱中。我握着它的枝干,像拉着他的手臂,我摸着它的叶片,像轻抚他的眉目唇鼻。我凑近了细细嗅闻绽放的嫩芽,那神情像在亲吻一个情人。我喁喁低语,像在倾吐着说不尽的情话。

彼此依恋之间,我听见夏杰的喊声:“前面还有太后树,也很大。”是的,太后树,那是另一棵五六百年树龄的古茶树,对我也充满诱惑。然而就在我想离开茶树王的刹那,一阵大雨骤然而降,雨点越来越急,越来越猛,我只能在它的枝叶庇护下躲雨。殷慧芬说:“茶树王舍不得让你离开。”

没错,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于茶又何尝不是如此?茶树王认为我懂它,希望彼此有更多对话,互抒情愫。茶树王成了留客树。

我也不想离开。趁着雨势,我想在树下停留更久一些。我情不自禁地摘下一片叶芽,含在唇间,那甜甜的柔柔的滋味沁入心肺,柔美而生甘,那么悠长。流通在市场上的冰岛茶假的太多,而我口中含的叶芽来自茶树王,那种生津的带果香的冰糖般的甘甜,真实无疑地告诉我这是最真最好的冰岛茶。

这一刻我方明白,与我真正相约冰岛的不仅是兑兑、王自荣他们,更是这里苍苍莽莽的一片古茶树,尤其是这棵茶树王。

昔归初识

去昔归的前一夜,王自荣对我说,他联系了一个叫小华的茶人,在昔归有茶园和初制厂,第二天要搭我们的车去那里。我说有熟人带路就太好了。那一夜,我做了点关于昔归的功课,在互联网上看到一条2019年的旧消息:“大手笔,玉龙祥500万现金认购100棵昔归古树单株!”其中手写的合同,甲乙双方代表都按了手印,真是昔归茶贵。昔归茶让很多人喜欢,我也喜欢,因此初行昔归充满期待。

第二天一早王自荣来接我,车上没有别人,我问:“小华呢?”他说:“小华一个人先去了,在昔归等我们。不要紧,他给了我位置,有导航。”

导航也有没方向的时候。下了高速,走了一段山路,到了澜沧江边的一个地方,导航总是叫车调头,然后说:“目的地就在附近,本次导航结束。”王自荣一下子找不到北,只能打电话联系。小华说:“不要急,我来接你们。”

等待的时候,我观赏澜沧江两岸风景,很美,像一幅山水画。江对岸是普洱市的三座山,分别是景东、镇沅、景迈的。不远处有澜沧江大桥飞渡横跨,颇为壮观。

小华来了,骑着一辆像毛驴一样的电动车,从一条更窄更陡的山路颠簸而来。我打量一下,貌不惊人,长相有点像蒙古族人,一件白色无领汗衫,微胖。所有的细节都告诉我,小华或许只是一个普通茶农。

他的初制所在山上,我们的车跟着他的电动车沿岔路盘旋而上。到了目的地我才发觉规模不小。小华已摆了茶席,身边有三个汉子陪着,分别是昔归自然村村长刀发林,忙费自然村村长俸先贵,忙亢自然村村长吴永成。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却很壮实。小华介绍时说了两句顺口溜:“他们都是原生态,漂白粉都漂不白。”

在茶桌前坐下后,他为大家泡茶。我问是什么茶?他说:“到了昔归当然喝昔归茶。”我问:“这茶你卖多少钱一公斤?”他说:“一万二。”我说:“不比老班章便宜啊。”他说:“是的。你喝了就知道为什么不比老班章便宜。”

那茶酣畅淋漓,从霸气上说,确实可与老班章媲美,三杯下肚,背心就沁出微汗。我说:“今天喝的茶男人喜欢,昨天在冰岛喝茶女人喜欢。难怪有人形容昔归茶像刚烈的小伙子,而冰岛茶像柔雅的少女。”

小华哈哈笑起来:“我还有男人女人都喜欢的茶。我把它称作昔归茶中的‘劳斯莱斯,想不想尝尝?”我说好啊。他一边取茶,一边来了四句顺口溜:“上海来的楼老师,寻茶身穿土布衫,走了一山又一山,昔归好茶让他馋。”

这款被称为“劳斯莱斯”的茶与第一款明显不一样,口感类似冰岛茶,不但饱满细腻,丝滑甜润,而且茶气足,确实让男人女人都喜欢。茶烟袅袅飘拂,小华又来顺口溜了:“澜沧江边一席茶,世间美好像树花,有滋有味有回甘,舌尖犹如发春芽。”

小华的母亲是邦东乡人。母亲有七姐妹,他父亲是招女婿。我问:“你跟爸姓还是跟妈姓?”他说:“跟爸姓。我妈姓刘。跟妈姓倒好了,钱都‘刘(留)住了,现在跟爸姓,钱都‘华(花)完了。”我说:“你妈招你爸入门当女婿,那叫刘德(得)华,姓刘的得到了姓华的。”众人大笑。昔归村旧邦东乡管辖,殷慧芬看着他身边三位自然村村长,说:“原来你是在妈妈的怀抱里。难怪在这里如鱼得水。”小华笑道:“妈妈的吻,我长大了也忘记不了。”小华说话风趣,他称自己:“毕生都在寻一路,每天想法总无数,可怜此身驻山中,做梦却在繁华处。”顺口溜、打油诗他脱口而出,挺有才的。

茶过数盅,我站起身提议去茶山,我要去看昔归好茶长在怎样的一块神奇土地上?小华不想走,“我这茶,如果不泡上二十多泡,你会说我的古树茶是假的。”说着他又来四句:“初心沏好茶,头春如旭日,质高名声扬,不喝负年华。”我只能坐下再喝茶,当然那两泡茶,茶气仍很充沛,若不喝,真有点辜负它。

小华14岁开始学做茶,当过兵,从事过木材买卖、汽车销售,最终又回到茶叶行业。他说他爱茶。现在他在昔归有200多亩茶园,分布在昔归山、忙麓山等地,此外在勐库大雪山、白莺山、老班章、冰岛乃至缅甸,他都有茶园,有十几个初制所和四个省二十多个销售点。十来年没见小华,王自荣有点吃惊:“想不到你现在做得那么大。”

小华嘿嘿一笑,又来顺口溜了:“理想就是离乡,平民就是拼命,世上本无救主,全靠自己打拼。”

我问:“那你一年收入多少?”

“摊子大开销也大,养家糊口,有这么多员工要养,有时还亏啊!”他嘿嘿一笑,又念了四句顺口溜:“做茶有苦也有甜,有时还有烦和累,不怨天来不怨地,人生百味要笑对。”然后站起身,挥挥手:“不说了,下山看茶去。”

昔归山的茶园从初制所往下朝澜沧江方向走,上山容易下山难,小华一路细心搀扶着殷慧芬。到了一片茶树前,他向我讲昔归茶的特点:“梗难瞧,背无毫,柳叶条,黑紧绕。”他说的十二个字的特点,也是顺口溜,形象具体。

在三棵丰满雍容的古茶树前,小华特别介绍:“紫芽茶树,就是我说的‘劳斯莱斯。”我上下左右打量,真有点贵夫人的风范。我问:“为什么同一块土地上的茶,滋味会如此大相径庭呢?”小华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一个家庭里的兄弟姐妹也不一样啊,比如你是大作家,你的弟妹呢?”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又说:“太专业的我也说不清,比如有人讲海拔高的茶好,昔归山海拔才700米左右,不高啊。又有人说,昔归茶好喝是因为靠澜沧江近,那对面的镇沅、景东也靠江边啊。所以说不清。楼老师,你就写茶文化、茶故事,写寻茶途中的所见所闻,写你自己对茶的感受,把好茶推荐给大家。什么茶多酚、氨基酸、茶儿素之类的就让科技人员去研究。”

他说的没错。稍后,我们又随他去忙麓山。忙麓山的茶园大多分布在海拔740米至1043.4米之间,莽莽苍苍的茶树连成一片,如波涛起伏的绿色海洋,颇具气势。临翔区人民政府在醒目处竖着宣传牌,介绍古茶园概况:分布面积2600亩,其中核心区600亩,树龄百年以上的约8262棵,年产茶约28吨,产值约7800万元。

忙麓山无疑是昔归古茶园中的核心区。我走近了看,一棵棵茶树枝粗叶茂,盘曲高大,千姿百态,蔚为奇观,有几棵古树前有标牌注明树龄在千年以上。一棵古茶树旁有梯子,想来是茶农爬着这梯子攀到树上去采摘鲜叶所用。我拿着梯子比较,古茶树的高大和我的矮小立即显现出来。

清末民初,《缅宁县志》记述:“邦东乡则蛮鹿、锡规尤特著,蛮鹿茶色味之佳,超过其他产茶区。”忙麓当时称“蛮鹿”,“锡规”则为今日之昔归。可见昔归和忙麓所产茶的优质,历史已很悠久。

忙麓的茶园向东绵延至澜沧江边,史料记载江边有个嘎里渡口,是邦东昔归茶马古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门。看罢茶山我们到渡口。

小华说:“我们去镇沅吃饭。”

我有点好奇:“吃个饭还要过江?”

小华说:“昔归人采茶做茶忙,没心思好好做饭。”

小华说的也许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想让我更近距离地感受一下澜沧江和传说中的渡口。他又来顺口溜了:“为了迎接尊贵客,坐船渡过澜沧江,江上鱼鲜红赤贝,镇沅煮来满屋香。”

渡船泊在江对岸,江这边渡口墙上写了一个醒目的手机号,那是渡船主人的。昔归的船客要过江,只需拨个号,船主立即会从镇沅渡口驶船过来。

过了江,我们在镇沅澜沧江食府用餐,客人还不少,多数是冲着澜沧江的江鲜来,价格不菲的红赤贝鱼是这里的一道名菜。煮鱼要花一定时间,在等待美味的时候,我和小华互加微信。小华的微信名叫华三元。

“华三元是你真名?”我问。

“不,我叫华玉忠。”他说。

華玉忠?这名字有点熟悉啊,我在记忆里搜索,想起来了,就是昨晚在网络上看到的,玉龙祥2019年花500万现金认购100棵昔归古树单株,华玉忠就是甲方代表啊!我在手机里搜到了那纸合同:“华玉忠就是你啊?还按了手印。”小华不动声色地回答:“对啊,是我。甲方另一个代表、昔归自然村的刀村长也坐在你旁边啊!”我看了看皮肤黑黑的村长刀发林,责怪小华:“这些故事你怎么不给我说呢?”

小华依然淡定:“你不是说做人要低调吗?2020年玉龙祥也与我们签了合同。”他打开手机给我看合同书,金额600万,甲乙双方还是按了三个人的手印,稍有进步的是这份合同部分内容是打印的。“无钱只能委屈身,无爱更是伤灵魂,人生无非物与灵,好好做人是本分。”他又来顺口溜了,接着瞅着我:“楼老师,我这人性格很内向的。”

我也瞅着他。我无法想象,这个幽默风趣会编顺口溜的昔归茶人,如果性格再外向些、奔放些,将会怎么样?

白莺山一夜

计划总是跟不上变化,王自荣原先计划:5月21日,去凤庆锦秀茶尊,住漫湾;5月22日去云县白莺山。后来在上海茶城经营一家普洱茶庄的小向在微信中看到我行踪,说他这几天正在云县做茶,邀请我去他那里看看。他所在的茶房乡离云县城里有几十里地,时间实在排不过来,于是建议王自荣夜宿云县,让小向从乡里赶来在县城见面。王自荣说:“可以的。”

不料5月20日在昔归看茶,华玉忠知道我们有去白莺山的计划,热情相邀:“我在白莺山有初制所,那里有客房,你们可以住山里。客房跟星级宾馆一样,什么都有。”我征询王自荣意见。王自荣说:“可以的,白莺山是云南古树茶的自然博物园,在那里过一夜,多待些时间,你看到的东西会更多一些。”

我只能对小向说一声抱歉,相约上海茶城再见。

一边是蜿蜒的澜沧江,一边是巉岩峭壁,上面是变幻无穷的白云,下面是曲曲弯弯的山路。王自荣擅长摄影,有镜头感,在风景迷人处,他会停车,让我们拍照,当然他自己也不忘捕捉美景。

过了一条岔口,导航开始要车调头。前面的路较宽较平坦,导航为什么叫他调头?王自荣不信,问路边走过的妇女,妇女说:“往前。”开了百来米,导航继续鼓噪要他调头,他有点拿不准了,又问路边小屋旁的山民:“上白莺山怎么走?”又多问一句:“去二嘎子茶王树那里?”山民说:“往前开。”

王自荣这下算是吃了定心丸,分析说:“这条路也许新筑不久,导航没更新。”后来我们才知道通往白莺山的路有三条,我们走的那条最远。绕过一山又一山,当看到路上高高竖着的“二嘎子茶王”的标牌时,王自荣才彻底放心了。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傍晚。牌楼上有陈宗懋题字:“白莺山茶树演化自然博物馆”,门口挂的招牌是“白莺山誉安茶文化公司”,院子里还有茶叶初制厂。看来是一个集多种功能于一体的机构。

华玉忠和合作伙伴沈天安、刘斌、刘小东等已在那里守候。“云县漫湾白莺山,云南古茶博物园,本山茶、二嘎子,品种多得数不来。”一见面华玉忠就来顺口溜,指着不同方位的几个房间,问我想住哪里?我稍一打量,往主楼旁靠山边地指了指:“外面就是古茶树,就这间。”那屋子一半靠着山坡,另一半是悬空的,靠两根水泥柱支撑着。

房间面积果然比宾馆标准房还大,设施一应俱全。放下行李后,略做洗漱,我们就去饭堂。饭菜挺丰盛,手撕鸡、烤鸭等是从山下带上来的。大家喝着酒,说笑不断,气氛挺热烈。刘小东说他会跳街舞,众人起哄要他表演,他当仁不让来了一段,身材虽然有点胖,跳起舞来腰肢却很柔软,节奏感挺强,一招一式很有喜感。与我同桌的布朗族汉子刘斌则与我说徐霞客:“徐霞客来云南,走到白莺山,他就折返往回走了。”

我知道徐霞客在云南有一年零九个月的游历,其中在临沧12天。《徐霞客游记》有记,明崇祯十二年(1639年)八月初九日,徐霞客行至云州(今云县)观音阁,“……小憩阁中,日色正午,凉风悠悠,僧煮茗以供……”至于徐霞客到了白莺山不再往南,我是初次听说。刘斌的描述有鼻子有眼的,像是他当年为徐霞客带过路似的。

酒醉饭饱,华玉忠又来顺口溜:“当年徐霞客,今日楼作家,来了白莺山,都要喝碗茶。”招呼众人去茶室喝茶。

茶室墙上有“莺山茶语”字匾,看不清是谁写的,字还算端正。沈天安为大家沏了一壶本山茶。

沈天安,1975年出生,16岁高中毕业,华玉忠是他远房表弟。沈天安在云县大寨镇有个规模更大的茶叶精制厂。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到白莺山来发展?”他说来白莺山是想做些特色茶。白莺山的古茶树品种多,除了本山茶外,还有二嘎子茶、黑条子茶、白芽口芽、藤子茶、柳叶茶、贺庆茶、勐库茶等十几种,千姿百态,共生共存,形成了白莺山古茶树园的独特风景。白莺山数以万计的古茶树为制作特色茶提供了丰富资源。

沈天安父母过去做小生意,他对我说的往事中最有趣的是他父母赶着猪从云县大寨镇步行到临沧城里去卖。山路,总共多少公里?他没计算过。人和猪走两天两夜,夜里借农民房子铺草就地住宿,给人和猪补充一些食物。第二夜住宿的农屋要求离临沧城稍近些,以方便第三天一早赶上城里集市把猪卖掉。我听了惊讶:“全程步行,人受得了,猪也受不了啊?”

沈天安笑说:“那时的猪没现在的娇贵,散养的,能走。”我问:“你也这样走过吗?”他说:“念初中以后,我也走。”

“你为什么也走?”我又问。他说:“农村的孩子想进城见见世面啊,再说卖了猪,爸妈会在城里买肉包子给我吃。”

听到这里,我忽然有点辛酸,少年时我也挨过饿,我也有过对肉包子的渴望。

高中毕业后的沈天安没能继续升学,他开始做小买卖,后来也办过厂,最后还是选择做茶卖茶。十多年前,他白手起家办了茶叶初制厂,结识了几位浙江茶界,浙江茶商起初拉着他做的毛茶到保山精制滇红,后来觉得这样做成本高,质量也不一定能得到保证,就鼓励沈天安自己做精制茶。他们向沈天安提供全套设备,沈天安请来技术人员,一年又一年,他用精心制作的滇红茶抵扣那些设备的费用。直至现在,他和那几个浙江茶商仍是很好的朋友,保持着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现在,沈天安的茶企在大寨镇乃至白云县都算得上有相当的规模和知名度。

和沈天安在“莺山茶语”的字匾下相聊甚欢,我忽然觉得有点冷落华玉忠。华玉忠走过的路又何尝不坎坷?为了找好的茶源,无数次地翻山越岭探寻勘查,为此他开坏了三辆越野吉普车,报废过两辆摩托车,出过车祸受过伤,脸部下巴在医院被缝过多针,与死亡擦肩而过。

我忽然想到521是国际茶日,拉着他到阳台上合影,然后发微信:“521,茶人的节日。70后的写茶人与80后的做茶人在白莺山,背后有2800年树龄的二嘎子茶王树。70后和80后在这些古茶树面前太年轻了。”华玉忠的80后货真价实,而年已75岁的我说自己是“70后”,无非是调侃和装嫩罢了。

2021年的5月21日,于我注定是个难忘的日子。回到宿地房间不久,我得到了来自上海的喜讯,拙著《寻茶续记》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首印一万册,《寻茶记》也已第4次加印。正当我沉浸在喜悦和激动的时刻,21点58分,房屋突然晃动,窗外像有十多辆重型卡车同时驶过,有地动山摇之感。

怎么回事?一开始我有点懵然,但很快意识到是地震。果然,有信息在手机上出现:云南大理州漾濞县发生地震,最大震级为6.4级。我们出奇的淡定。现在回想,也许这一天我们虔诚地朝拜过3200年树龄的锦秀茶尊。世界上最古老的茶王树在护佑我们。我甚至还傻傻地想,在《寻茶记》和《寻茶续记》中我写过寻茶途中摔跤、迷路,遇到风雨、寒暑,这一回写《寻茶三记》遇到地震了。

我向华玉忠了解了情况,华玉忠回答我,他们的房子能抗九级地震。于是我们非常安心地入睡,睡得很香很宁静。

第二天,我们依然在大山深处行走。二嘎子茶树王、斗茶谷、古茶碑和标志着不同品种的古茶树前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生态真好,当我走过白莺山百年水车房时,有蛰伏的大青蛇爬出来。有小鸟停到了殷慧芬手里……人和自然,一切都相处得那么和谐。看着殷慧芬手中的小鸟,我想这白莺山名字的来历莫非与这山林里的众多飞鸟有关。

因为晚上与临沧市政府的一位秘书长有约,也因为第二天我将赴勐海,我不得不向白莺山说再见。太多的意犹未尽,当我在一棵棵不同品种的古茶树前走过的片刻,我都没能细细分辨它们各自的特点和互相间的差异,我甚至没时间细品这些茶的不同滋味。至于徐霞客当年是否在此折返往回走,我更是无法查考。

我和白莺山诸位朋友合影留念,我在心中说:白莺山,我下次再来。

快下白莺山的时候,华玉忠像是知道我流连的心思,指挥三辆越野车在山路边停车,让我在半山再看白莺山一眼,四周群山綿亘,沈天安告诉我,他大寨镇的精制茶厂在哪个方位?刘斌和刘小东告诉我,对面海拔1900米的山里有他们数以千亩的茶园。他们相邀:“楼老师下次来,一定请到我们那里去看看。”

我频频点头,连声说好。云县,徐霞客曾经喝过茶的观音阁还在不在?还有这次来不及去的在上海开茶铺的小向的家乡茶房乡我也想去看看,据说“茶房乡”这个地方与徐霞客也有关系。

作者简介:

楼耀福,1973年11月开始发表作品,早年著有长篇小说《落叶潇潇》(与殷慧芬合作)、中短篇小说《拉幕的人》《彼岸》《夜的罪恶》等百余万字,小说曾被《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向世界各国推介。近几年出版《上海闲人》《海上寻珍》《月河淘旧》等散文集、人物传记、文化专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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