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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竹鱼竿

2021-11-14张家明

垂钓 2021年11期
关键词:竿子涵洞蚊帐

回老家收拾东西时,父亲把在我看来很多不必要的旧家具一件件都装上了车,尾厢里已经被他塞得满满当当,最后他拿出了那根斑竹竿子,好多年不见,粉尘又扑满了它的身体,但是它依然倔强而顽强地伸直身体,挺立向天。

我愣住了,心想这么长的竿子我的车怎么装得下?再说了,不就是一根竹竿,带去城里干吗?疑惑间,爸爸已经找来了一根绳子,开始往我车顶绑这根斑竹竿。我慌忙叫住了他,但是他没有吭声,继续在绑。我本来看到尾厢被塞满就有些不快,于是上前去拖了一把:“爸,超长了,再说一根竹竿,你带去干吗?”

爸爸转过头来,我又看到了小时候玩这根竹竿时爸爸的那个表情,他瞪大了眼睛对我厉声说道:“你懂啥,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东西!”

爷爷?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爸爸讲起这根斑竹竿的故事,也是第一次从爸爸嘴里听到我从未见过的爷爷。

我在四川大山里的农村长大,印象中小时候的生活极为清苦,难得吃上一次肉,遇到较长时间没有钱买肉时,爸爸就会去砍上一根斑竹,找一段奶奶缝衣服的棉线,再找一根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烧红,弯成鱼钩,翻山越岭去邻村的水库边上钓半天鱼。回来后,篾条编制的鱼篓里总会有几尾活蹦乱跳的鲫鱼,掺水熬成一锅白白的鱼汤,一家人呼呼呼地喝汤,那种回味无穷的香味和胃里的满足感至今难忘。

那时候,我家住的房子是土墙穿斗木梁的结构,四面透风,家里没有几套像样的家具。奶奶住在堂屋,她睡的床上常年挂着蚊帐,蚊帐很厚,由于长时间的烟熏,已经变成了灰黑色。蚊帐顶上放了一根长长的斑竹竿子,长约四五米,两头超出了床好长一段,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突兀。

从我记事起,这根斑竹竿子就没有人动过,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曾经有一次我趁家里大人不注意,偷偷将它从蚊帐上拿了下来,吹去上面的灰尘再看,斑竹上仍残留着厚厚的灰。

年少时总是有些好奇和倔强,我打来了一盆水,细细地将斑竹竿子洗了一遍,晒到阳光下。斑竹竿已经通体黄亮,似乎岁月的烟熏火烤已经浸入到竹子骨子里去,一看就历经了沧桑,但斑竹竿仍韧性十足。我举起斑竹尾部,笔直的斑竹竿伸长出去,摇上一摇,斑竹尖儿划过空气,顿时响起了呼呼的风声,美妙极了。

我在想,爸爸每次出去钓鱼都要重新砍上一根斑竹,这不是有现成的钓竿吗?顿时一种发现了新大陆和能帮助到爸爸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内心激动不已。

晚上爸爸回家,我拿出斑竹竿向爸爸邀功,谁知一向温和的爸爸看到后突然变脸,他噌地站了起来,厉声责问我:“谁叫你去拿的?”然后一把将斑竹竿夺了过去,细细地将竹竿从尾部到尖儿看了一遍,又转过头来凶狠狠地对我说:“谁叫你用水洗的?以后不许再玩它了,懂了吗?”

我被吓坏了,一瞬间原本内心渴望得到表扬的激动转化为难以言表的委屈,无尽的酸涩涌上了鼻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转过头去看奶奶,渴望得到些许安慰。奶奶正在灶膛前烧火,跳跃的火苗映在她的脸上。她面无表情,我终究没有哭出来。

本文作者张家明今年国庆节假期携家人同钓,这是他为家人准备的钓鱼装备

我本来还想问爸爸,为什么家附近就有一个小水库,他每次都要舍近求远翻山越岭去邻村钓鱼,但由于这晚的不愉快经历,也没敢问出来。

我渐渐长大了,这根神秘的斑竹竿子也被我淡忘。后来家里翻修了楼房,这根斑竹竿子又被爸爸从奶奶的蚊帐顶部移到了新楼房的堂屋里,它就静静地立在堂屋的角落,没有发挥任何作用,却好像是家里安静而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员,它平时不言不语,但天生带着你无法忽视的威仪,傲视每一个成员,俯瞰你的忙忙碌碌。

后来,奶奶已经作古,我在成都定居,父母年纪也越来越大,我和父母商量,来我身边居住,也是对老人有个照料,父母同意了。回老家收拾东西时,父亲把在我看来很多不必要的旧家具一件件都装上了车,尾厢里已经被他塞得满满当当,最后他拿出了那根斑竹竿子,好多年不见,粉尘又扑满了它的身体,但是它依然倔强而顽强地伸直身体,挺立向天。

我愣住了,心想这么长的竿子我的车怎么装得下?再说了,不就是一根竹竿,带去城里干吗?疑惑间,爸爸已经找来了一根绳子,开始往我车顶绑这根斑竹竿。我慌忙叫住了他,但是他没有吭声,继續在绑。我本来看到尾厢被塞满就有些不快,于是上前去拖了一把:“爸,超长了,再说一根竹竿,你带去干吗?”

爸爸转过头来,我又看到了小时候玩这根竹竿时爸爸的那个表情,他瞪大了眼睛对我厉声说道:“你懂啥,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东西!”

爷爷?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爸爸讲起这根斑竹竿的故事,也是第一次从爸爸嘴里听到我从未见过的爷爷。

爷爷出生在上世纪初,解放前结婚早,他在十多岁就娶了我的奶奶,旧社会要求裹脚,奶奶的脚也被裹成了一个小小的尖脚。从我记事起,奶奶的尖脚就行走不便,以至于她手边常年都会杵上一根棍子。

爸爸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后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家里四个孩子张口吃饭,老家土地稀少,土质更是贫瘠,奶奶干不了重活,做农活的压力都在爷爷身上,一年下来常常青黄不接。爸爸说小时候睡觉经常从饥饿中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常年吃不到油水让少年时的他痛苦难耐,于是口里经常含着棉被的边缘嚼上几口,吞几口嚼出来的味道,又翻身强迫自己继续睡下去。

奶奶没有文化,还好她会纺线。土地要匀一块出来种棉花,收割后请弹棉花匠弹出棉条,再将棉条纺成棉线。一捆捆的棉线放进筐子里码好,奶奶在筐子里再放上几块烙的干馍,爷爷挑起筐子连夜朝成都出发,去售卖自己家纺的棉线。我家距离成都五百余里,解放前不通汽车,翻山越岭全靠徒步前行,单边行走五天,夜晚天黑人乏了,就在路边睡上一觉,天亮了继续赶路,一趟往返就是十天时间。

很多人吃不了这个苦,但爷爷可以,由于他经常半夜都在赶路,当地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夜猫子”。

“夜猫子”爷爷和尖脚奶奶,就这样拉扯着爸爸和他们的其他三个孩子努力地活着。

棉线卖完时,爷爷就卖一种叫火麻(荨麻)的麻线。火麻是我们当地的一种野生植物,长大成熟后,就可以剥下一张张麻皮,放到大锅的清水里煮熟,再放入木柴炭灰水中浸泡搓洗,搓洗后放到纺车架上,搓捻纺成一根根均匀细长的麻线,再把麻线挽成一个个线团,凑成一筐子,出发售卖,周而复始。

有一年干旱,树林里连火麻都找不到了,孩子们饿得直哭。家附近正好有个水库,有人正在钓鱼,爷爷灵光一闪,急匆匆回家砍了根斑竹,从地里刨出几根蚯蚓,学着别人的样子拴好了鱼线,当天收获了几尾瘦弱的鲫鱼,四个孩子饱饱地喝上了一顿鱼汤。

也是在这一年,村子里谣言四起,有人说国民党在打仗,到处在“抓兵”,被抓到的人都被送到了前方战场,隔壁村某某某就被抓到了战场,炸断了双腿被送回来了……以至于村里的青壮年们一见到陌生人到来或者穿军服的人就疯狂往山上逃跑躲避。

爷爷不信,“家里还有几个孩子,抓兵的总要考虑一下,要不然谁来养嘛,是吧?”

当爷爷的钓鱼技术越来越娴熟,鱼获经常可以让孩子们喝上鱼汤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降临了。

有一天爷爷正在家附近的水库边钓鱼,家里突然来了几个穿军服的士兵,上前拦住了奶奶,问爷爷的下落。一瞬间奶奶终于明白了“抓兵”不是谣言,巨大的恐惧下,奶奶惊慌失措,她怕不远处钓鱼的爷爷被发现后会被强行抓走,尖脚的她突然拉住了其中一个士兵,扯开了嗓子想喊,可脱口而出的居然是爷爷的绰号——“夜猫子,快跑啊!快跑!”

爷爷猛然回头,但其他士兵已经飞奔而来。他瞬间反应过来,扔下手里的竹竿撒腿就跑。小脚的奶奶已经被掀翻在地,几个小孩子哭成一团。奶奶顾不得孩子们,从地上爬起来,跛着脚也追了出去。村子里家家闭户,只看到几个士兵追赶着爷爷,跑过树林,跑出村子,跑过村子旁长长的河谷,跑向对面山林,然后,爷爷消失了。

半晌,士兵折返回来,很显然,他们丢失了一个原本可以充军的壮丁。好消息是他们没有抓到爷爷,坏消息是爷爷当晚也没有回家。奶奶抱着几个受惊的孩子吹灭了灯盏,静静地守在门后,直到天明。

第二天,爷爷依旧没有回家。当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雷鸣伴随着闪电让人心惊胆战,洪水在房屋后轰鸣着崩腾,似乎要掀翻这土墙的房子。奶奶抱着最小的孩子,幼小的爸爸抱着他的弟弟,他们依旧守在门后,期盼着下一秒就会有敲门声。

但是没有!

第三天放晴了,又过了两天,依旧没有爷爷的下落。

奶奶带着哭腔到爷爷最后消失的地方一遍遍地呼唤,山谷寂静,没有回声。当地的农民投来同情的目光,谁也无能为力。

第七天,奶奶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当大家都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当地一个农民在对面山林干活,坐下来休息时,旁边的涵洞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叫唤!农民一惊,以为是错觉,试探性地朝涵洞喊话,里面传来了爷爷气若游丝的叫声!

本文作者张家明今年“十一”期间垂钓留影

当地人七手八脚地帮忙,把涵洞面上的土挖开,再把石头条子撬开才发现,由于过度惊慌,爷爷钻进涵洞太深,被牢牢地卡在石缝中间,只能进,不能退。

最后,爷爷被救出时已经肿得不成人形,身上多处化脓,散发着恶臭,被抬回了家。可以想象,在洪水来临的那晚,涵洞里洪水汹涌而过,他是如何艰难地撑起双手,努力抬起头来寻找水与洞的缝隙,呼吸着仅存的空气;同时,忧心着他的四个孩子和小脚夫人没有了他,如何才能存活下去;他也一定在漆黑的涵洞缝隙里艰难地一次次进退,甚至可能听到他深爱的女人在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却退不出,他微弱的声音外面的人也听不到,这该是如何的绝望…….

爷爷终究没有被救回来,他肺部呛进了太多的水,感染加上多日未进食,在他回家后的第四天,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年幼的孩子们和小脚的夫人。

爸爸从水库边将爷爷的斑竹鱼竿捡了回来,那一年,他年仅七岁。

后来爸爸和他们的兄弟姐妹们如何长大,我不得而知,也从来没有听爸爸讲过。爸爸长大后,娶了我妈妈,在我小时候觉得再困难的日子里,都没有听爸爸讲起过他的童年经历。

我也不愿去问,这是那个时代给予他们特殊的印记,一个时代人有一个时代人的使命,一个时代人有一个时代人的烙印,那段经历是他们心灵深处最大的疮疤,强行揭开只会让人血肉模糊,疼痛不已。

奶奶没有再婚,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一个老妇人的模样。她经常一个人搭个凳子坐在屋檐下,也不说话,那根斑竹的鱼竿就一直放在她的蚊帐顶上。

后来,爸爸的兄弟姐妹们陆续成家,生活越来越好,他们分散在了祖国各方。2019年,爸爸最小的妹妹——我的姑姑从北京回来,見到已经老去的爸爸,她刚开口叫了一声哥,就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

最后,那根斑竹竿,被我托了个货车带到成都,放进了新家。

在我新房客厅的吊顶下,它像一个图腾,静静地挂在沙发背后的墙上,不言不语,傲视每一个家庭成员,俯瞰着我们忙忙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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