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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心火烛照万方
——谈锡剧《东渡纪》

2021-11-14韩露

剧影月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鉴真东渡弟子

■韩露

公元753 年,扬州著名戒师鉴真和尚带领弟子乘船来到苏州黄泗浦(今张家港市塘桥镇鹿苑东渡苑内),随后转乘日本遣唐使大船,扬帆出海抵达日本。这是鉴真的第六次东渡之行,距离他第一次的东渡尝试已经过去了11年。66岁才到达日本的鉴真,双眼已经看不见光明了,然而东渡传法、普济众生的信念火炬始终在燃烧。鉴真六次东渡的壮举,成就了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篇章,其矢志不渝、不折不挠的精神意志,更是感动千百年后的人。

张家港市锡剧艺术中心关注黄泗浦旧迹与“鉴真东渡”的渊源,以史实为基础创作新编锡剧《东渡纪》,通过锡剧艺术表现出1200 多年前悲壮而震撼人心的东渡故事。全剧以佛教中的“行禅”为主题,融禅意于戏曲程式,在人性与佛性的交相映照中,展现了人类精神图景的高贵和勇毅。具体到舞台呈现,《东渡纪》以鉴真弟子思托和尚书写六次东渡事迹为“引子”与“尾声”,借思托的视角回望这段故事,通过六折戏表现出鉴真及诸弟子东渡途中的命运抉择。

第一折《愿海》,在叙明东渡志愿的缘起之前,首先让人看到的是少年思托初入佛法门径、等待受戒的场景:简洁的舞台上参差分布着蒲团案几,多位僧侣列坐,气氛庄严;上首中心位置空出,旁坐的师兄们纷纷向思托发问,问他受戒是奉命而为还是发于本心。思托两次被问,两次作答都被师兄否定,一时间陷入迷障。思托的迷障也引出日本僧人荣睿、普照的困惑,而这迷障和困惑又被鉴真的登场化解了。在一个讲述佛教题材故事的作品中,角色气质、表演手法是趋向于内敛、内收的,如果直接照搬传统戏主角上场亮相来处理,很可能显得突兀、不自然。而《东渡纪》用极具禅意的问答铺垫出主角鉴真的出场,睿智、通达的高僧形象从这里就树立起来了。鉴真告诉众人,戒律并不等同选筛,以佛法度尽天下才是值得追求的大愿。这一番引导点拨,既是对思托、荣睿等人的回应,更是对东渡传法之志的注脚。鉴真接受日本僧人东渡传法的请求,不为传戒、建功、树德,明知前路艰险——“此去东瀛,那颠簸海浪、不尽迂回,接踵困顿、无边蹉跌,桩桩件件,不卜可知”,也要弘扬大愿。戏中的鉴真在东渡之前发出喟叹,“鉴真此去,成败未知、对错难判,单凭一点心火,寄望迢迢彼岸”,这种对信念的执着追寻令人动容。

立下东渡之愿后,便是乘风破浪的出海之行了。我们知道戏中人要面对五次出海的失败,但《东渡纪》却并非简单遵照时间顺序铺排,而是在时序发展中用戏剧化场景表现出鉴真一行面临的多种阻碍,既有自然风浪险阻,更有人事羁绊牵念,还有东渡信念的分歧,最终还要面对生死诀别。可以说,一条东渡之路,既是实在的行船之路,也是心灵的涅槃之路,在戏中则用《诀行》《劫波》《分袂》《涅槃》四折戏表现出来。

《诀行》表现的是出发之前的阻碍,鉴真和尚的东渡信念感召着诸多弟子,弟子们追随师父是天然的选择。然而《诀行》却用来自世俗生活的情感联系来映照僧人们的选择,由此看到鉴真及弟子们心志的坚定。这一折戏的行当色彩丰富起来了,有老旦应工的祥彦母亲,有花旦应工的画师张嘉,两位女性找到寺里,用人间最普遍真实的母子之情和男女之思,呼唤着祥彦和灵佑做出选择。舞台的演绎中用戏曲程式表现出了一道虚拟的门,或许就是“佛门”吧,门内有师父鉴真和佛法理念,门外是生身之母与深情红颜。灵佑主张关门挡住张嘉的一腔深情,祥彦犹豫开门直面生母。天伦人情都是善的流露,拒绝变得困难。在他们徘徊两难间,师父鉴真并不把自己的坚持强加于弟子身上,而只是给予点拨,“休因人情逆佛性,不以佛性悖人情。取舍之间扪心问,何去何从凝神听。”是要倾听,也是要感受,在这里,对宏大信仰的追求不等同于摒弃生而为人的真实情感,选择是困难的,却也只有直面困难做出选择,才能明了信仰的力量。祥彦开门了,也真正做出东渡选择了。

第三折《劫波》是行船中途遭遇自然风浪险阻,众人被困荒滩,水粮将尽也没能见到其他船只,似乎难有生路。这一折有非常生动的群场表演,风浪很难用实体表现出来,却可以通过戏中人身躯的摇摆而被感知。道具只有船桨,武生的身段程式结合划桨的动作,台上就有了同风浪搏击的氛围。而在这前途晦暗、生路不明的时刻,鉴真需要面对的还有人心里的后悔和害怕,东渡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日本僧人荣睿问鉴真顶风搏浪不改初衷的原因,鉴真答“此为佛法,何惜性命?”弟子灵佑追问,如果东渡是佛祖意旨,那为什么诸人还会陷入这样的绝境,“佛祖可会杀其弟子?”鉴真自己有着坚定的信念,但面对弟子仍同此前一样,不把自己的选择强加于人,尊重他人心底的畏与悔,以佛法引领着“悟”。于是可以看到,风浪大作中鉴真带弟子诵经,以戏曲的念白艺术诵读出佛经,也是对无情风浪的有力回应,声音中仿佛传达出信念的力量。看众多僧人时而列队,时而挽手,自然险阻前并没有让人们丧失斗志,这一次东渡失败了,但追求信念的心并没有失败。

灵佑在困境中的追问没有得到直接答案,他的疑虑和不解便在《分袂》中继续深化,进而展现出东渡之行需要面对的理念分歧。第四折《分袂》是鉴真与灵佑师徒的真正诀别,前番东渡失败后,在又一次重整旗鼓准备出发之前,灵佑向官府举报,借官方力量留下了师父。这是灵佑为师父鉴真安危考虑的结果,也是弟子背离师父信念的一种选择,师徒二人都有可归于善念的笃定心意,却也都为对方的善而感到真实痛苦。这是极静的一折戏,先有师徒二人隔窗静默,再是相对剖白,这里非常大胆却也非常自然地舍弃了更多身段动作的安排,理智与情感的跌宕碰撞都通过唱腔表达出来。灵佑等在窗外六十个夜晚,鉴真在窗内同样等待了六十个夜晚,开窗的时刻便是道别的时刻。鉴真终究开窗了,他同灵佑的对话,并不执着于告发这一个具体行为,而是就东渡选择来辨明属于各自的道。鉴真有百折不回的传道信仰,灵佑则更珍视个体内在修行,纵然是师徒,他们的理念方向出现真正分歧。而这分歧不意味着出现了对和错,在这里可以一窥佛法源流、律宗禅宗之分别,更可以感受到多元价值的魅力。

窗棂静寂六十晚,

于无声处纵清谈。

我是解惑不避扶桑远,

你是求道何须挂征帆?

我是海涛为朋风作伴,

你是遨游苦乐踏青山。

三十年师徒共患难,

一朝诀去各东南。

从今后你休随鉴真船放缆,处处花月可参禅。

——《东渡纪·分袂》

弟子敬重师父,师父尊重弟子,不一样的道路选择可以抵达同样的精神高度,这样的和而不同令人感佩,也让鉴真的执着选择在不同审美旨趣的映照下愈发鲜明,更令这个戏有了更深沉博大的思想承托。

历经理念坚持上的剖白、辨析和告别之后,再一次启程,第五折《涅槃》中鉴真面临再一次的告别。当初请托鉴真东渡日本传法的荣睿和尚已经圆寂,一直坚定追随鉴真的祥彦病重,未来到底如何众人心中都有了疑惑。便是鉴真自己,也因此而感到了一点彷徨——“若无东渡,荣睿未必夭亡、灵佑未必远走、你亦未必憔悴至此!一众五渡未遂、遍体鳞伤,重提出海,我心何忍、我心何安?”能够看到,鉴真的煎熬、忧虑是真诚的,这一切并不是对信念的动摇,而是对信念之沉重的深切体察。如果作为主角的鉴真从头至尾都是斗志昂扬,整个作品始终只是渲染着信仰之宏大与崇高,那么东渡传法这一壮举便会显得失重,很难同今人建立起生命情感上的联系。这一折戏融入了极具张家港文化特色的河阳山歌,撒网捕鱼的劳作日常映照着鉴真等人在黄泗浦的停留,鉴真在煎熬中仍然感叹船家追赶潮汐的“不舍昼夜”,祥彦由此得知师父心意不改。只是懂得鉴真的祥彦没有办法同他继续东渡了,他的生命到了尽头,信念无法消弭生死的界限。祥彦与鉴真告别,师父让他头颅朝向佛祖所在的西方坐化,他却选择向东,“弟子径去东瀛海岸,等候师父。”“日后师父登岸,足下来迎的第一朵浪花,便是弟子。”生命走向消亡,信念仍被期待和呼唤,这份注入生命情感的期待,被一个空灵澄澈的舞台表现出来。台上众僧推出灯箱,照亮生命逝去的一刻,也好似照耀光明彼岸的到来,鉴真感受着人生的大悲伤,也感悟着生死的大智慧,在光明至极的时刻双目失明。这一切,都有一种荡涤心灵的审美力量,极庄严,极浪漫。

一群和尚向着一个方向出发,愿海广大,劫波重重,鉴真同弟子们,从精神到躯壳不停地在分别,又不断地接近一种圆满。这圆满是在对人生哀乐酸辛的感悟中逐渐出现的,是在对未知前方的勇毅探索、对信念追求的无悔承担中实现的。功成圆满的时刻,是在从众生走向众生的时刻,一点心火历经风浪而不灭,烛照万方,便是《众生》。

《东渡纪》整部作品充满禅意和诗意,用锡剧艺术的细腻真挚实现了一种饱满而纯粹的心灵表达。舞台呈现匠心独运,在“行禅”意韵之外,舞美与音乐融入海浪、和风等元素,共同成就一个庄严而光明的审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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