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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2021-11-11聂茂

北极光 2021年7期
关键词:杨之华瞿秋白鲁迅

□聂茂

谨以此文献给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

——题记

【出场】凝于寒冬,傲然卓立

你是第一个把《国际歌》翻译成中文的人。

你本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翻译家。你第一篇翻译作品就是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闲谈》,并与人合译了《托尔斯泰短篇小说集》。经你翻译的还有果戈里的短剧《仆御室》和小说《妇女》,以及法国都德的小说《付过工钱之后》。你还翻译了高尔基的文选集和创作选集:《二十六个和一个》《马尔华》《市侩颂》《克里慕·萨莫京的生活》,卢那察尔斯基的《解放了的堂·吉诃德》,普希金的《茨冈》,等等。你的翻译被鲁迅先生誉为“信而且达,并世无两,”这是多么崇高的评价啊。

你也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早在1921年初,你就以特约记者的身份到莫斯科采访,取名“维克多尔·斯特拉霍夫”,汉语是“战胜恐惧、克服困难”。期间,你写下了《饿乡纪程》《赤都心史》等名作,还在北京《晨报》等刊物发表文章,热情歌颂十月革命,预示这样的“光明”将“照遍大千世界”。

你为开国领袖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写过序,声称“中国的革命者都应当读一读毛泽东这本书”。

你也给鲁迅先生的杂感集作序,鲁迅先生赠你条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你的出场自带光环,而你的落幕,却悲怆黯然。你随着枪声倒下,血溅长空,含笑而去。你忠于自己的选择,清晰而坚定,却将模糊而消瘦的背影留在历史的长廊和故国泥泞的风雨中。

1899年1月29日,你出生于江苏常州一个破落的书香之家。父亲为你取名“雄魄”,意在重振家业,光宗耀祖,你却改名“瞿爽”,后又改“瞿霜”,取“凝于寒冬,傲然卓立”之意。你仍感言之不逮,后经过一番斟酌,由“霜”引申为“秋白”,并以此名世。

你天分极高,聪敏好学,博闻强记,《十三经》《二十四史》,儒道佛释及诗词歌赋均有涉猎,且能书善画,尤擅篆刻。17岁考入外交部创办的俄文专修馆,主修俄语、法语、英语,兼修佛学、文学与哲学。其间你慕名前去北京大学,旁听了陈独秀的激情授课,境界大开。

五四运动爆发,你热血沸腾,当仁不让,登上自己的政治舞台。你担任北京学联评议部负责人,组织俄文专修馆的同学参加游行示威和火烧赵家楼行动,迅速成为暴风雨中高高飞翔的雄鹰。

1920年3月,你参加了由李大钊倡导成立的“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立即被社会主义思想所吸引。

你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你早早地进入到风暴的中心,也早早地被残酷的风暴所摧毁,你像一支蜡烛,迅速地燃尽自己的生命:

20岁,你参加五四运动;

23岁,你加入中国共产党;

24岁,你担任《新青年》主编;

26岁,你进入中国共产党领导集体的核心层;

28岁,你担任中共代理总书记,成为继陈独秀之后,中国共产党第二任最高领导人。

但是很快,你就被排挤出最高领导层,遭受王明、博古等人的打击、孤立和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迫害……直到生命的指针定格在36岁,那是你最后的时刻。

你经受住种种诱惑与残酷折磨,为了崇高的信仰,流尽最后一滴血。

你的血,擦亮旧中国的漫漫长夜。

你的英勇无畏与壮烈牺牲,本已树立了崇高的形象,可你就义前,以率真的方式,出人意料地写下《多余的话》。你卸下人世所有的伪装,用小小的手术刀,对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一刀,又一刀,解剖给世人看。你掏出了血淋淋的心,却把巨大的谜团留给后世,也将痛苦、灾难和厄运留给了亲人和他人。

你是瞿秋白。你的命运遭际令船工叹息,令叛徒忏悔,令狱卒难过,令军医痛心,令刽子手落泪。

【在场】船工:我为你叹息

瞿先生,我做梦都没想到,我的一生会与你这样的大人物牵上关系。

说真的,我曾经好恨你。因为你,我的家毁了。也因为你,我的老婆周月林被抓了,说是出卖你的叛徒,害得她冤里冤枉地关了20多年,好惨的。

后来,我不再恨你。因为周月林不恨你,还常常唠叨你的事儿,边说边流泪。我听了,不仅为你叹息,也为周月林叹息。

我没想到,周月林也是一个狠角色。她原是瑞金中央政府办事处主任兼中央政府司法部长梁柏台的妻子。1934年2月,选举产生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她和毛泽东、项英、张国焘、朱德、张闻天、周恩来、刘少奇、陈云、瞿秋白等17人被选为中央主席团成员,毛泽东为主席,周月林是主席团中唯一的女性。

1934年9月,红军长征,要留下一批人坚持斗争,你和周月林都留了下来。

1935年2月,中央分局决定,周月林跟你一起秘密转移,同行者有何叔衡、邓子恢,以及项英的爱人张亮。你们一行向福建长汀县四都山区进发。在汤屋,你见到了福建省委书记兼军区政委万永诚。

四面都是敌人。为了成功突围,万永诚想了一个办法,让你们装扮成被俘的红军,由他们的护卫队“押送”出封锁线。

2月23日傍晚,你们按照计划向永定进发,来到长汀县水口镇,唯一的木桥有敌人驻守。你不顾严重的肺病,带周月林等人从下游偷渡过江,抵达一个叫“小迳村”的地方,疲惫不堪地安顿下来。

2月24日黎明时分,村口突然传来了枪声。福建省保安第14团的军需处长林绩轩带着一百多条枪包围了村子。护卫队让你和周月林等人向村后的小山上撤退。谁知那是一条绝路:一座孤山,陡峭不已。经过激烈的战斗,护送队终因寡不敌众,无力护送。

为了不被俘虏,你大喊一声:“咱们滚下去。”你带头一滚,何叔衡也跟着滚了下去,周月林和张亮两个女人也抱着头,滚了下去。

周月林忍痛爬起来,瞅见邓子恢在前面,就快步赶了上去。

枪声远去。周月林回头一看,没有见到你和何叔衡,她毅然返回去寻找,结果发现你跌坐在乱草丛中,张亮躺在不远处。周月林赶紧将你和张亮扶起来。

你擦了擦脸上的血,问见到何叔衡和邓子恢没有?周月林说邓子恢突围成功,何叔衡没找着,可能也突围成功了。你喘了一口气,面色十分凝重。

周月林领着你和张亮艰难地走着,来到一片荒草丛中。东方露出鱼肚白。你肺病又犯,大口大口喘着气,实在走不动了。周月林和张亮也累得身子骨要散架了。你让大家歇一会儿,本以为可以隐藏,不料还是被敌人发现,最终被俘了。

起初,敌人并不知道你们的身份,你们偷偷商定了应对办法,你反复叮嘱:“人可死,秘不可泄。”然后,你伪称林祺祥,说有病来上杭疗养,刚被红军抓去不久;周月林则叫陈秀英,说是被红军抓去做护士的;张亮叫周莲玉,说是香菇商行的老板娘。

第二天,你们三人被押至上杭交给一个姓钟的团长。这个家伙很坏,无比凶残,他不仅指挥手下人折磨你们,他自己亲自用皮鞭狠狠地抽打你们。为了拷问出你们的真实身份,他还将你们分开,使用种种残暴手段和严刑逼供。但你们都很坚强,任凭怎么逼问和拷打,你们都坚持按商定好的说法去应对。

姓钟的没办法,只好将你们关押起来,严加看守,不再天天拷问,就这样,你们蒙混了一段时间。

但没过多久,你被人出卖了,转移去了别的监狱。

周月林和张亮也受牵连,受到新一轮的严刑拷打,并分别关进了黑牢。

后来,周月林在黑牢关押了三年时间,偶然得到一个机会,保释出了狱。

这个时候,周月林不知道你和张亮等人的状况,也联系不到组织,她在上海、福建和武汉等地晃荡了好久,饥寒交迫,无奈之下,隐瞒身份,嫁给了我。

我们平平淡淡地过着普通人的日子。我发现她是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我很佩服,家里的大小事由她做主。她教我识字,给我讲历史,讲国家的事情,希望我做一个“有点墨水”的人。老实说,跟她在一起,我的变化挺大,很知足。我现在能够讲这些事情,全靠她。

很长一段时间,周月林从没有跟我提起她的过往,我也不问。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周月林情绪发生了变化。有一天夜晚,她突然主动跟我说出了她的过往,出现名字最多的就是你。她说得泪流满面。我一听,都惊呆了。我真没想到,周月林是这么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她跟着我,算是委屈了她,但她摇摇头,说,她活下来,完全是因为你。你说的两句话,她一辈子不会忘记:一句话是“不怕死,不乱死”;另一句话是“活得有尊严,死得有价值”。

这些年,每逢走头无路的时候,她就想起你这两句话,就坚持要活下来。

我琢磨这两句话,鼻子发酸,问道:“这难道就是你下嫁给我的原因吗?”周月林摇摇头,说,她嫁给我,并不是“下嫁”,如果没有我将她从昏倒的码头边救起来,她不是“乱死”了吗?跟我生活在一起,虽然卑微,却很受尊重,更何况,活着,就有希望。

我不知道她讲的“希望”是什么。不久,她去了一趟北京、南京,但回来后,情绪很差,堵得慌,甚至产生幻觉。我问她发生什么事儿,她也不说,半夜里,她忽地推醒我,又说起你来,并没头没脑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她,没有出卖自己的良心。

1955年8月24日,周月林突然被逮捕。我很受打击,我猜测一定跟你有关。周月林不在家里,我的心都空了。我不知道她关在哪里,犯了啥子罪犯?我每天坚持看报,听收音机,四处打探她的下落,时刻关注你的消息。

直到1965年12月,报纸上一条新闻吓住了我: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判决,以“出卖党的领导人”的罪名,又判处周月林12年徒刑。

我相信周月林是无辜的,可我到哪里去诉说呢?

后来,我才知道,出卖你的叛徒的确不是周月林,而是万永诚的妻子徐氏和你的收发员——该死的郑大鹏。

【故事】无形的刀悬在头顶

瞿秋白压根儿不知道万永诚牺牲了,也不知道他的妻子会叛变。

人的一生可能面临许多岔道,你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路。一旦选择,就不能后悔,也无法后悔。凡人如此,瞿秋白亦如此。

1921年初,瞿秋白被派往莫斯科,出任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中国科书记,是中共派往共产国际的第一人。是年5月,经张太雷介绍,瞿秋白加入了布尔什维克,成为俄共中的一员。

一个月后,瞿秋白曾以记者身份参加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期间,瞿秋白曾到莫斯科东方大学中国班任教,这里有一批后来大名鼎鼎的中国学生,如刘少奇、任弼时、彭述之、罗亦农、萧劲光、柯庆施等人,都在这里学习。

1922年2月,经张太雷的介绍,瞿秋白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9个月后,作为陈独秀的翻译,瞿秋白出席了在彼得格勒举行的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

1923年7月31日,根据斯大林建议,共产国际任命鲍罗廷为孙中山的政治顾问。鲍罗廷来华,瞿秋白担任翻译兼助手,两人由此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友谊。

八七会议后,瞿秋白之所以成为中共中央主要领导人,出任代理总书记一职,与鲍罗廷的鼎力推荐不无关系。

1928年6月,中共“六大”后,瞿秋白被组织安排,留在莫斯科,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张国焘、邓中夏、余飞和王若飞为代表团成员。

此间,瞿秋白与莫斯科中山大学校长米夫结下“梁子”。1930年夏,党内出现李立三的“左”倾盲动错误,瞿秋白回国主持,予以纠正。

1931年1月7日,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在上海召开,共产国际代表米夫及其支持者王明等人批评瞿秋白采取“调和主义”,将他排挤出中央领导层。根据米夫授意,将所谓“最出色、最有才华”的王明,推至中共中央的最高领导。

从此,一把无形的刀悬在了瞿秋白的头顶。

对瞿秋白的清算和迫害有明有暗。明的是,米夫指责瞿秋白搞宗派主义,对共产国际不信任和不尊重,失去领导权的瞿秋白只能默默忍受,接受指责,违心承认自己犯了严重错误,陷入“派别斗争的泥坑”。

在《多余的话》中,瞿秋白痛苦地写道:“老实说,在四中全会后,我早已成为十足的市侩——对于政治问题我竭力避免发表意见,中央怎样说,我就依着怎样说,认为我说错了,我立刻承认错误,也没有什么心思去辩白,说我是机会主义就是机会主义好了;一切工作只要交代过去就算了。”他认为这样做,是“弱者的道德”,希望通过“忍耐、躲避、讲和气”,求得安宁。

然而,瞿秋白高估了米夫和王明等人的心胸。不久,瞿秋白到上海从事文艺工作,与鲁迅等人建立了深刻的友谊。

1933年,瞿秋白身体十分虚弱,本应该留在上海养病。但王明、博古等人,为了不让他安心养病,以组织需要名义,坚持让来到苏区,这是政敌们使出的一把暗刀。显然,苏区生活条件,很不利于瞿秋白的病情。不仅如此,他们还强令瞿秋白的爱人杨之华留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

就这样,1934年1月7日,雨雪交加之夜,天黑风高,瞿秋白告别杨之华,踏上了去苏区泥泞的路,那消瘦的背影令多年后的杨之华都心疼不已。然而,服从组织安排,这是共产党人的“天职”。无论前途多么崎岖,他必须前行。当时苏区遭到敌人封锁,吃了上顿没下顿,吃一两盐,都是特别的奢侈。

瞿秋白曾向张闻天请求,希望跟红军主力一同长征。张闻天向博古转达了瞿秋白的请求,遭到博古的反对。

后来有人描绘:此时的瞿秋白“手无缚鸡之力,眼有高度近视;肺疾重而血常咯,热不止则风难禁”。政敌们将他留下来,还美其名“从你的身体考虑”,留下来是“组织上关心你,照顾你”。

就这样,瞿秋白与年岁大的何叔衡等人留了下来,同时留下来的还有周月林和张亮等妇女同志。瞿秋白清楚,大敌压境,四面包围,要想活着逃出去,犹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本来,碰上万永诚,瞿秋白等人还感觉出现了一线生机,但幻想很快破灭。

瞿秋白被俘后,并不恐慌,他一面加紧与外界联系,希望得到营救;一面与俘获他的敌人斗智斗勇,努力隐蔽自己。他万万没有想到,收发员郑大鹏被捕后,不仅当面指认他,还拿出了“铁证”,瞿秋白如果再装,自己都会觉得不耻。

【在场】叛徒郑大鹏:为你忏悔

是的。瞿先生,船工老哥骂得对,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周月林、张亮等一批受牵连的人。我该死!

按理,我这样的小人有缘认识你,是天大的福份,我要好好珍惜。作为收发员,你每次将信交到我的手里,都是对我的信任。你总是那样微笑,那样温和。

有一次,你有一封寄给上海鲁迅先生的急信,当时外面下着大雨,天色也不早了。我本想第二天帮你送到小镇的,但你非常客气地说:“还能赶上今天最后一班邮差吗?”我立即点点头,冒雨帮你送了信。回来后,你专门让人送来一套雨具和一个“光明”牌烛灯,说我辛苦了,这两样东西在雨天和夜里用得上的。

不久,我的母亲突发急病,我束手无策,偷偷落泪。你知道后,让我回家探望,给了盘缠和医资,特地说:“共产党人要有孝道,人人要有孝心。”

我回来后,正值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蒋介石命令汤恩伯部负责全歼赣闽残留红军。当时,国民党第三十六师中将师长宋希望濂率部驻扎长汀。在一次战斗中,我被俘了。

没想到,你和周月林等人也被俘了。

敌人对你们进行了审讯。最初,你们三人按照商量好的应答,没有发现什么破绽,敌人就将你们押往上杭县保安团部关了起来。

1935年4月10日,福建省委书记万永诚在武平县被敌人包围,不幸牺牲。

4月下旬,宋希濂接南京密电,称“据可靠情报,共匪头目瞿秋白在你部的俘虏群中,务必严密清查”。宋希濂立即命人核查,对每个俘虏逐一辨认和盘问,没有发现线索。几天后,保安第十四团说俘虏中有叫林琪祥的人,很可疑。

结果,你被押往长汀师部审问。

军法处处长吴淞涛多次审问你,每次你都从容对答:“我叫林琪祥,36岁,上海人,是一名医生。”

最后一次,吴淞涛很狡猾,他故意不吱声,只紧紧地盯着你。一段时间过后,他突然一拍桌子,吼道:“别装了,瞿秋白!民国16年,你在武汉讲演,我就在台下恭听,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

这一吼,的确有些突然,但你定定地看了对方一眼,不紧不慢地答道:“你真会讲故事,瞿秋白是谁?长得像我吗?”

吴淞涛气得浑身发抖,他一个箭步上去,揪住你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拉,飞起一脚,将你坐的椅子踢开,只听到你“啊”地一声,倒在地上,一口血,从嘴里喷出。“你给老子装,看我不整死你!”说罢,又一把将你托起来,举过头顶,吼道:“快说,你是谁!”只听你喘着气,呻吟道:“我、我是、林琪祥……”话音未落,你已经被高高地摔了下来。

当时我就躲在暗处,看到这一幕,心里特别害怕。我以为你这一摔,会昏迷过去,至少你可以装得昏迷过去,没想到,你竟然一声不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望着吴淞涛嘿嘿一笑,吓得他恐惧地叫了一声:“真是活见鬼了!”

无奈之下,吴淞涛使出最后一招,叫我出来指认你。

你见我进来,照例装着不认识,我怯怯地说:“瞿先生,我是郑大鹏,你的收发员,你还认识我吗?”

你微微抬起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轻轻道:“我不姓瞿,也不认识你。”

吴淞涛一听,怒不可遏,把对你的不满发泄到我的头上。他恶狠狠地抓住我的头发,重重地扇了我一个巴掌,高举着拳头,歇嘶底里地吼道:“你这个狗娘养的,快说!他到底是不是瞿秋白?”

“我敢用脑袋担保,绝对是。”我顿时吓坏了。心想,如果指认不成,我肯定会受到严惩。我家有老母,且这么年轻,我可不想死。没办法,我只好将你寄信时给我留下的签名件拿了出来,递到你的面前,稍稍提高声音说:“瞿先生,这是你给我的签名件。你不会否认吧?”

你望着签名件,一怔,然后,你忽然一笑,说道:“既如此,你也用不着拿脑袋作担保,我也用不着再装了。对,我就是瞿秋白。这些日子,所谓‘林琪祥’、‘职业医生’之类,就算是一篇小说吧。”

“瞿秋白!哈哈哈!……”吴淞涛发出一阵狂笑,笑得浑身发抖,半晌,他才冷冷地道:“好,你总算是承认了。”

我不敢再看你一眼,悄声退出审讯室,全身汗透了。

后来,我不断地为自己辩护和开脱:瞿先生,你最先是被万永诚的太太徐氏出卖的,即便我不指认你,她也会出来指认。

就这样,我活了下来,但生不如死。我一辈子都活在痛苦的阴影里,活在对自己的谴责里,活在对你的忏悔里。

【故事】冤有头,债有主

其实,更应该谴责的是蒋介石。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下令国民革命军在上海捕杀共产党人,进行“清党”,这一天,成为中国共产党最黑暗的日子。

那么,将介石为什么要“清党”,为什么对瞿秋白恨之入骨?

都说,“冤有头,债有主”,蒋介石要把对共产党的仇恨都发泄到瞿秋白这个“冤大头”身上。

众所周知,蒋介石是在孙中山最危难的时候出现的,并迅速成为他最信任的人。1923年8月,孙中山派蒋介石和共产党人张太雷等4人赴苏联考察。张太雷是广州起义领导人、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人之一,他不仅是瞿秋白加入俄国布尔什维克的直接介绍人,也是瞿秋白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直接介绍人。孙中山逝世后,蒋介石精心策划了“中山舰事件”,抛出《整理党务案》,大力排挤中共党员。张太雷十分气愤,发表《到底要不要国民党》的檄文,击中了蒋介石的要害,气得蒋介石大骂张太雷。后来,张太雷再次发表文章,针锋相对又一针见血地批驳了蒋介石的谬论。张太雷是老资格的共产党人,1924年1月21日,列宁逝世时,他还前去莫斯科工会大厦瞻仰列宁遗容,参加了葬礼。孙中山生前对张太雷也很器重。蒋介石曾一度把张太雷视为眼中钉,但很快便将目光转移到瞿秋白身上。

蒋介石对瞿秋白本来就看不惯,但瞿秋白所行之事比张太雷更令他不爽,可以说,蒋介石对瞿秋白的恨由来已久,变本加厉。共产党开始在广东、湖南、湖北、江西等地发动农民暴动,各地纷纷成立农会,取代地主宗族把握乡村的权力。蒋介石非常恼火,觉得只有土匪、流民和强盗才干得出这种事情。陈独秀也认为这是“农民造反”,他持明确的批评态度。

但是,毛泽东是完全支持的,他不仅跟蒋介石等人唱反调,还公开提出:“有土必豪,无绅不劣。”毛泽东的这个惊人观点在党内引起巨大争议。

关键时候,瞿秋白毫无保留地支持毛泽东,他把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印成小册子,亲自作序,号召大家都来读读这本书,蒋介石恼羞成怒。

1927年4月17日,忍无可忍的蒋介石发布清党通电,通缉共产党的首要分子197人,瞿秋白位居鲍罗廷、陈独秀、林伯渠之后,列在毛泽东之前。

在蒋介石看来,瞿秋白罪大恶极。南昌暴动就与瞿秋白有很大关系。因为就在这次暴动前,瞿秋白成为中共实际上的最高领导者。南昌暴动就是他新官上任点起的第一把火。不仅如此,瞿秋白还策划指挥了一系列武装暴动,并积极准备“全国总暴动”。这期间,除了著名的湖南“秋收暴动”,各地武装暴动如星星之火,湖北、江西、广东、江苏、河南、河北等地纷纷响应。

1927年11月,瞿秋白密令张太雷在广州准备暴动。12月11日,广州暴动取得成功,成立了“广州苏维埃政府”。广州是蒋介石发家之地,是国民党老巢,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蒋介石气急败坏,迅速派兵镇压,虽然张太雷死于乱枪之中,但瞿秋白没有被抓住。

作为蒋介石心腹之患的瞿秋白仍然强调革命处于“高潮”,指示各地实行“三杀”:一是“杀尽改组委员会委员,工贼、侦探、以及反动的工头”;二是“杀尽土豪劣绅、大地主、烧地主的房子”;三是“杀政府官吏,杀一切反革命”。

瞿秋白被捕后,仍然被蒋介石视为“眼中钉”,原因是瞿秋白“不识抬举,极不配合”。

历史学家后来发现,在长征之前,瞿秋白已将张闻天、王稼祥(也属“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之列)争取到了自己一边。博古们从江西转移时不顾瞿秋白的再三请求,执意让他留下,本就有“借刀杀人”之意,客观上也达到了,而蒋介石居然还用手中的刀杀了他,真是愚蠢之极的行为。

实际上,早在1931年6月,瞿秋白之后的继任者向忠发被捕。虽然向忠发叛变了,把所知道的全部的机密悉数供出,蒋介石也下令“就地枪决”,但向忠发与瞿秋白岂可同日而语?

平心而论,对瞿秋白,蒋介石念他是个读书人,才华不凡,起初还试图劝降,只要瞿秋白公开声明脱离中共,对前期所做事情进行“忏悔”,即可免死,但瞿秋白偏偏软硬不吃,从宋希濂到“中统”、“军统”,所有劝降者绞尽脑汁,仍一无所获。

“娘希匹!”面对一拨又一拨劝降者的报告,蒋介石失去了耐心,他青筋暴露,眼里露出了阴冷的杀机。

有无数条路,可以让瞿秋白“体面”地活下来,但他心意已决,选择了唯一的一条不归路,那条路的终点是黑洞洞的枪口。

【在场】狱卒:为你难过

瞿先生,不瞒你说,刚见你的时候,还真以为你是一名医生呢,后来被告知,你是共党的要犯,可吓了我一跳。作为一名狱卒,我每次前去提审你和押送你回牢房时,你总是那么儒雅、坦然、和气,与我头脑里的“赤匪”形象大不相同。

我没想到在宋将军获悉你的真实身份后,特地宣布六条措施:一、专辟一房间,书桌一张,纸墨笔砚和书籍若干;二、为你新买布鞋一双、白裤褂两套;三、每日按师部“官长饭菜”标准供膳,烟酒另备;四、每天允许你在院内散步两次,由一名副官和军医负责,门口白天不用看守;五、除宋将军本人外,一律称“瞿先生”;六、禁用镣铐和刑罚。

我当时想,这哪里是坐牢,这分明是来休养的啊。

有一天,头儿让我多给了你半支蜡烛,没想到,你舍不得点亮它,而是将这半支蜡烛翻过来,用铁钉在蜡烛底部刻了一枚非常雅致的图章。头儿听说后,立刻跑到街上买了一把雕刻刀和一枚石章,让你帮他刻一枚私章。我们都以为你先描好字再刻,谁知你竟不用,操起刻刀,横一刀,竖一刀,不一会儿功夫,就完成了一枚图章,十分精美。头儿很开心,觉得你真有两下子。

你每天很有规律地生活,气势闲定。你写诗填词,雕刻图章,凡索要者,从不拒绝。有一回,你见我盯着你刻图章,便问我:“别人都向我要图章,唯有你不张口。你喜欢吗?”我点点头。你立即将图章送给了我,又问:“还想要点什么?”我麻着胆子道:“瞿先生能送我一幅字吗?”说真的,对于图章,我虽喜欢,但可有可无。若能送幅字,我更喜欢。

你微笑着,当即给我写下一幅字:“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见我一脸疑惑,你就轻轻打着拍子,哼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一边哼,一边脸上露出光芒,哼了一会儿,你指着自己写下的字,突然停下来,然后握着拳头唱道:“一定要实现!”唱罢,你告诉我,这是一首唱给劳苦大众的歌,全世界人民都在唱,你让我也跟着唱。我轻轻哼唱了一会儿,虽然不明白“英特纳雄耐尔”是什么意思,但这首歌好听,易学,唱了感觉有力量。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你翻译的《国际歌》。

半个月后,我接令押送你到设在长汀中学里的师长办公室。宋将军笑容满面,将你迎入房间,挥手将下属都赶了出去。我正要退出,你对宋将军说:“这位小兵哥就留下吧,万一我攻击你,至少有个帮手呀。”

我一听,愣了。宋将军也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对我说:“好,你留下吧,”转身对你拱拱手:“谢谢瞿先生替我的安全考虑。”

待坐下后,宋将军问:“瞿先生生活得还习惯吗?”

你喝了一口茶,点点头,道:“囹圄之人,受此优待,实不应该。”

我终于知道,宋将军优待你,实想软化你,引诱你。

“哪里,哪里。鄙人军务繁忙,应该早来看你。”我从宋将军眼神里可以感受到他的得意:“这儿条件还不好,如能到南京,就会大不一样,对了,你的肺病好转了吧?我们的陈军医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医术不错。这些天,他都用了些什么药?”

“宋将军想多了。”你不卑不亢,回答道:“作为囚犯,给我什么药,我就服什么药,自己的病自己清楚,用不着认真治疗。”

宋将军听后一怔,认真看了你一眼,道:“瞿先生何以如此悲观了?命运掌握在你手里,身体或精神上是否有病,病多重,如何治,你是最清楚的……”

“行了,不必往下说了。”你突然打断宋将军的话,提高声音道:“第一,我是否有病,我当然清楚;第二,我的命运由谁掌握我也清楚,至少不是由你宋将军主宰吧。”

我真没想到,看似文弱的书生,内心却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我不明白,是什么支撑了你,在生死关头,你竟如此坚定。

宋将军气得脸色发白。他走到窗户边,冷冷地对我说:“带下去。”

我心一凉。我知道,你不配合,凶多吉少。

出了办公室,见我垂着头,你竟笑着说:“你看,我没有攻击宋将军,宋将军也没有吃了我。咱们打个平手吧。”

我笑不出来,为你难过。当时我还私下想,可能宋将军对你太“客气”了,要是动刑,你可能就会变节。但我想错了。

有个副官,姓贾,想立功想疯了,他背着宋将军,审问你。贾副官牛高马大,脾气暴躁,见你不配合,挥拳一击,你满嘴流血,一声不哼。贾副官命我搬来老虎凳,将你的双腿放上凳子,双腿并拢伸直。我和两名同伴用绳子把你的大腿捆在凳上,又用绳子捆住你的双脚,然后往你的脚下垫上砖头,越垫越高,你痛得浑身发抖,很快昏迷过去。

贾副官担心你死掉,赶紧命令放下来,让人端来一盆冷水,往你头上一浇,停了一会儿,你才缓缓地喘出一口气,睁开肿胀的眼睛……

几天后,宋将军又来亲自提审你,见你嘴唇肿,双腿抬不起来,便问你怎么了?你笑笑说,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坏了嘴巴,不碍事。

一旁的贾副官长舒一口气。我真佩服你的气度。说真的,如果你照实报告,贾副官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就在这一次,你对宋将军提了一个特殊要求:“有些话我想写下来。”

我以为你要招供了呢。宋将军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吧,他立即命人送来纸墨,但你究竟要写什么,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后来才知道,你用六天时间写下了《多余的话》。据参谋长说,你写的东西,全是废话,对党国没什么用。

5月22日,将介石给驻闽绥靖公署发来一道密电:“派陈建中来闽与瞿匪秋白谈话。”三天后,追加一道密电:“加派王杰夫偕同陈建中与瞿谈话。”

陈建中原本就是中共的叛徒,王杰夫则是“中共自首人员招待所”负责人,两人都善于攻心,他们还根据你的政治地位、学识、性格、家庭状况等情况,专门研究了一套劝降办法,以为一定能够降服你。

然而,软的,硬的,都用了,在整整6天里,你先后接受了9次讯问,其中7次为劝,2次为审,皆无所获。

无奈之下,王杰夫把蒋介石秘密开出的优厚条件和盘托出:“委员长让我转告瞿先生,你可以不公开声明反共或写自首书,只是迁往南京养病,身体好了以后,你可以从事翻译工作或去大学任教都成。”

“你可以效法顾顺章,你的前任陈独秀此刻也在南京。”陈建中在一旁意味深长道:“委员长宽洪大量,希望瞿先生不要执迷不误,生命可贵啊。”

“哼,我既不是陈独秀,更不是顾顺章。”你扫了陈建中一眼,朗声道:“我是瞿秋白,你如果认为他俩的做法是识时务的话,那我宁愿做一个不识时务笨拙的人,也不愿做个出卖灵魂的识时务者!”

“你他妈算个屁!”王杰夫恼怒极了,恶狠狠地道:“你想当英雄,敬酒不吃不罚酒。那就走着瞧!”

你忽地笑了笑,抬头望着窗外,心平气和道:“我爱酒、吃酒,既非敬酒,亦非罚酒,而是良心酒,自斟自酌,别有风味。”停了一下,他像是对王、陈二人,又像是对自己,轻轻说道:“人爱自己的历史,比鸟爱自己的翅膀更厉害,勿要撕破我的历史。”

就这样,劝降者一无所获,悻悻而去。

因为军医陈先生很同情你,见我很敬佩你,所以偶尔跟我聊起你的事。老实讲,如果不是陈先生说的,我真不敢相信,发生在你身上的这些事儿,都是真的。

暴风雨来临前,总是闷热而平静的。

果然,1935年6月16日,我清楚地记得这一天。下午接班时,我被告知:务必对你严加看守,因为南京来了密电,对你“就地枪决,照相呈验”。

【故事】营救:心有余而力不足

杨之华没有想到,丈夫的壮烈牺牲来得如此之快。

瞿秋白是杨之华的老师,杨之华不仅认识他的妻子王剑虹,还与她同时参加妇女运动。可婚后不久,王剑虹就患上了肺病,瞿秋白四处求药,但始终没能奏效,王剑虹撒手而去。

杨之华的丈夫沈剑龙是个开明的人,婚后生下一个女儿,叫沈晓光,后改名为独伊。王剑虹病故后,瞿秋白渐渐地爱上了杨之华。杨之华察觉出后,有些手足无措,独自离开上海,回到老家萧山。瞿秋白随即赶到萧山,与沈剑龙和杨之华进行一番坦诚的交谈。

尴尬之余,沈剑龙展示了难能可贵的君子风度。

《民国日报》在1924年11月27至29日,连续三天刊登他们的佳话:一是杨沈离婚、瞿杨结婚的公告,还有一个是沈剑龙身披袈裟手捧鲜花的图片,意为“借花献佛”,祝福瞿杨二人。

瞿秋白和杨之华十分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缘份,他们婚后相敬如宾,红袖添香,过了一段甜蜜幸福的日子,但好景不长。瞿秋白从上海离开后,杨之华就陷入相思和担心的痛苦中。

一天夜里,大雪纷飞,听说鲁迅病了,杨之华跑去看他。见面后,鲁迅气色很不好,急问道:“听说秋白在苏区死了,这个消息确实否?”

杨之华如雷轰顶,半晌,讷讷道:“不会吧?”

鲁迅异常严肃,道:“尽快把消息打听清楚后告诉我。”同时叮嘱她:“你也要多加小心!”

从鲁迅住处出来,杨之华立即找到妹妹杨之英,急问邵老那边的消息怎么样了?邵老是指邵力子。一个多月前,当听到丈夫在福建长汀被捕的消息后,杨之华心急如焚,对妹妹说:“秋白可能会牺牲,咱们一定要想办法救他!”

杨之华当即写了三封信让妹妹送出去。一封是给蔡元培的,一封是给宋庆龄的,还有一封是给邵力子的。杨之华寄希望这三个德高望重的人出面营救瞿秋白。

杨之英不敢怠慢,立即去办。她把给蔡元培的信当面交给了他的大儿子蔡无忌。但在送宋庆龄的信时,因警卫阻拦,未能成功。给邵力子的信,因当时他在南京,只能拍电报告知。

值得一提的是,邵力子是杨之英的公公。

杨之英第一次婚姻,她的丈夫是邵公的次子邵志刚。作为国际共产党人,志刚不幸在瑞士遇难。邵公很悲痛,也很开明,他把杨之英当成女儿看待,几年后还亲自做媒,置办婚礼,充当证婚人,促成了她与吴元坎的结合。杨之英求助于邵公,除了这一层特殊关系外,更因为邵公的特殊地位和影响力。作为中共和国民党两党的元老,邵公曾与瞿秋白有过工作交织,很欣赏他的才华。瞿秋白被捕时,他虽在南京任要职,是蒋介石的幕僚,但在政治上主张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因此,如有机会,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邵公方面还没有消息吗?我听说秋白已经……”杨之华说到这里,哽咽起来,泪如雨下。

杨之英听了很吃惊,她只好扶住姐姐,语无伦次地安慰道:“邵公方面……唉,南京方面……还不至于吧……”

实际上,杨之英无时无刻不牵挂瞿秋白的事情,也无时无刻不去催问邵公。但每次邵公都没有正面回答,不是“再看看”,就是“再等等”,或者“各方还在争取中”。

应该说,南京国民党高层多次讨论瞿秋白一案,意见不一。蔡元培认为,瞿秋白虽然作过共产党最高领导人,但现在已经失势,而像他这样有才气的文学家和翻译家实在少有,应网开一面,为党国所用。

邵力子赶紧附合,指出“此人虽已失势,但影响巨大。若南京政府能容下此人,则天下共党莫不感佩之”。

但是,蔡、邵二人的一唱一合遭到戴季陶等人的严厉反对。作为蒋介石的资深谋士,戴季陶公然叫嚣:“瞿秋白赤化了千万青年,这样的人不杀,杀谁?这样的乱臣逆子不杀,党国的威严何在?”

戴季陶是典型的机会主义者,既无真正的信仰,更无高尚的节操,周恩来曾评价戴季陶的人格“连妓女都不如”。正因为此,早在中共中央的一次会议上,瞿秋白曾以极大的革命义愤,尖锐地批判戴季陶主义是“国民党新右派反共反工农的旗帜,必须最彻底地粉碎”。他还专门写了一本小册子,叫《中国国民革命与戴季陶主义》,令戴季陶胆颤心惊,无地自容。

蒋介石虽然知道戴季陶借刀杀人、以泄私愤,但内心高兴。因为有了戴季陶的坚决,其他人也知道蒋介石与戴季陶穿的是一条裤子,便不愿再说什么。蒋介石既装着心胸博大,可以给瞿秋白“一条生路”,又提出条件,让瞿秋白来南京养病,最终为其所用。可惜,瞿秋白对蒋介石的“好意”毫不领情。

蔡元培和邵力子有心无力。

就在杨之华诉说瞿秋白遭遇不测的第二天,杨之英再次找到邵公询问。

邵公无比气愤又无限惋惜地说道:“蒋一定要杀他,一定要杀,没办法啊!”

早在“军统”和“中统”审讯前,瞿秋白就知道自己的结局。虽然与狱卒们打成一片,但能够交心的还是没有。好在军医陈炎冰为人还不错,瞿秋白想把后事托付给他。

一天上午,瞿秋白将狱中写成的《卜算子》《浣溪沙》《梦回》三首诗词手稿,连同一张半身照郑重地交给陈炎冰保存。

陈炎冰发现照片背后还题有文字,抬头是“炎冰先生惠存”,内容是:“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个躯壳!但是,如果没有的话,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

文末还有一简短跋语:“这并不是格言,也不是哲理,而是另外有些意思的话。瞿秋白1935年5月摄于汀州狱中。”

陈炎冰对瞿秋白把这些诗文和照片交付他感到非常紧张,也非常珍惜。陈炎冰觉得放在身边不安全,得尽快转移出去。经过反复考虑,最后他通过层层关系,将这些东西转寄给在美国留学的柳亚子的女儿柳无垢。

不久,《卜算子》《浣溪沙》《梦回》三首诗,在上海《人间世》杂志上发表,再后来还在阿英主编的《文献》杂志上发表。

陈炎冰感觉有些欣慰,终算感觉没有辜负瞿秋白的信任。

【在场】军医陈炎冰:为你痛心

我叫陈炎冰,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过北伐。1927年毕业于广州中山医学院,大革命失败后,1928年留学日本,在庆应大学就读。回国后,经国民党三十六师军医处长邱炳邦引荐,到该处当军医。

瞿先生,你不认识我,可我早闻你的大名。没有遇到你之前,我头脑里虚构你种种形象。宋希濂将军跟我说过你的过往,说他在黄埔军校第一期学习时,还聆听过你的课,对你钦佩有加,所以他一见到你,遂尊称你为“瞿先生”。

最初,宋将军的确想通过一系列优待让你回心转意,而你,用有限的“自由”和窄小的空间,跟这里的人打成一片,你刻章,写字,读书,作文,让这里的官兵几乎都把你当成了朋友。这不是好事,我很焦急,特别是你叫官兵学唱《国际歌》,把监狱当成了学堂,弄得宋将军十分恼火。但我不敢跟你明说,只希望你见好就收。毕竟,你是“人在屋檐下”啊。

有一天下午,你拉着我的手,指着外面的天空,认真地说:“现阶段中国革命是土地革命,毛泽东同志以农村为革命根据地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进而解放全中国,这是正确的革命路线。”

你说这番话时,眼里流露出的目光是那么深邃而明亮,我仿佛看到了一只苍鹰被关在铁笼里,它是多么地渴望飞向蓝天啊。

几天后,听说郭沫若去了日本,我问道:“你认识郭沫若吗?”

你点点头,道:“当然认得!”

我便告诉你,他到日本去了,如果你想联系他,我可帮忙。

你一听,马上取笔铺纸,略一沉思,很快写了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话令我至今难忘:“历史上的功罪,日后自有定论,我不愿多说,不过我想自己既有自知之明,不如尽量披露出来,使得历史档案的书架上材料更丰富些,也可以免得许多猜测和推想的考证工夫。”

后来我知道,这些话其实是为你写《多余的话》作出说明或交待,基于当时情形,你只能以曲笔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看法。

蒋介石派“中统”和“军统”对你诱降不成后,你意识到自己余日不多,你微笑着对我说:“事实上,没有附加条件是不会允许我生存下去的……这条件就是要我丧失人性而生存。我相信凡是真正关心我,爱护我的亲属,特别是吾妻杨之华,也不会同意我这样毁灭的生存。这样的生存,只会给他们带来长期耻辱和痛苦。”

我无言以对。

你接着说:“到了这里,我已经是一个无用之人。他们榨不出什么宝贝,一定非常不开心。我会过好每一天,跟每一个接触的人交朋友,包括宋将军和前来劝降的人。可惜蒋先生未必有雅量容下我。”

不幸一语成谶。

翌日上午,南京方面来了急电,宋将军把参谋长向贤矩、军法处长和我等召到一起,传阅电报并下令:“消灭共党已到了关键时刻,委员长的指令,我们要无条件地执行。”

接着,宋将军作了如下安排:一是让参谋长去你房间传达最高命令,看有什么遗言、遗物需要转达;二是加强警戒,禁止放风、会客;三是由我陪同你度过最后时刻,密切注意你的情绪,发现情况,立即上报。

第二天中午,当参谋长带着我到你房间宣布处决令时,你还在聚精会神地给一名卫兵刻图章。你头都没抬,习惯性说了一句:“请坐,稍等片刻。”你把我们也当成向你索要字画和图章的人了。

参谋长很意外,只好静静地等你刻完图章。当你抬头见到我们时,略略有些吃惊,恰好勤务兵端来一大盘酒菜,你似乎意识到什么,拍拍手上的微尘,站起来说:“嗬,伙食不错啊,今天是什么风,把参谋长也吹来了?”

“瞿先生,请先吃饭,条件有限,随便吃点。”参谋长颇不自然地说。

你可能发现我的脸色不好,而且一直低着头,便接上参谋长的话,说了一句:“好,先吃饭。雷公老子不打吃饭人。”

参谋长提起酒壶,倒了两杯,率先喝了。你故意打趣道:“也不敬我一杯?”说着,仰头喝了下去,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吃了一口菜。

参谋长没话找话,说:“瞿先生,你来这儿多久啦?个把月了吧?”

“我从不记日子。”你自个儿喝了一杯,盯着参谋长,说:“怎么?要打发我上路了吧?”

“对的,瞿先生真有自知之明。”参谋长借着酒劲儿,严肃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宋将军和我多次苦口婆心,上回南京方面来人也真诚劝降,可你每每抗拒,每次都说‘既被俘,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这么说,南京的蒋先生不耐烦了?”你居然打了一个哈哈。

显然,参谋长感觉自己的威严受到了嘲弄,冷冷地说:“我宣布:师座遵照委员长电令,明天上午成全你,执行对你的死刑。”

你嘴角微微扬了一下,随即夹了一块肉,吃下,舒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地说:“这样做,才是蒋介石的风格!好,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说完,又特地给参谋长倒满一杯酒,递过去:“来,为这个消息,干杯!”

参谋长面无表情地接过酒杯,但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什么叫视死如归?是什么力量支撑你如此从容?我的心突然一阵绞痛。

这时,参谋长咳嗽了一下,示意我说点什么。我只好看着你,结结巴巴地说:“瞿……瞿先生,你还……还有什么需要,或有什么交待办的,请尽管说。”

你一脸镇定,说:“没什么,我准备好了,随时起身赴黄泉。”

参谋长脸色苍白,嘟哝一句:“瞿先生,不急,你好好想一下吧。”

“那好。这些日子,我写了一篇《多余的话》,还有一些遗墨。我死后,请陈军医帮我寄给一位武汉的朋友,一会儿我写下姓名、地址。”你望着窗外,说:“请参谋长报请宋将军照准。”

参谋长立即表态:“好,没问题,这些东西对我们没用,师座一定会照准的,请瞿先生放心。”

“谢谢你们。”你站起来,作了个送客的手势,微笑道:“对不起,刚才那个图章其实还没刻完,我还答应给一个小兵哥写一幅字。时间不多了,我赶紧做完这一切,然后可以长眠了。”

瞿先生,听了你这番话,我的心真像针刺一样,痛到骨髓里了啊。

当晚,你服了一点安眠药,睡得很沉,还打着轻轻的呼噜,而陪宿的我,却彻夜难眠,直到天亮。

我一直在想:我偷偷寄给你的爱妻杨之华的信,她收到了吗?

【故事】鲁迅:披肝沥胆为秋白

杨之华的确没有收到瞿秋白被捕后的信。但鲁迅弟弟周建人收到了一封来自监狱并经过检查的信,信封上盖有特殊的蓝色长方形印章。1935年5月,鲁迅也收到了同样的一封信,信件的署名都是“林祺祥”,信中用的是隐语。鲁迅立即明白这是瞿秋白被捕后写来的信:“林”字“双木”即“双目”,是“瞿”字的上半部。他立即通知杨之华过来,告诉她,虽然被捕,但身份还没暴露,需尽快保释。杨之华好不容易找到保人,连夜给做了两条裤子,鲁迅送来一些钱。她把裤子和钱给瞿秋白汇去,并在信中告诉他已找到铺保,请多保重。

被鲁迅视为“知音”的瞿秋白,为了他,鲁迅真是披肝沥胆,至死都在挂牵,这是瞿秋白不幸之中的万幸。

1930年5月,内山书店主人内山完造为好友鲁迅在拉摩斯公寓三楼找到一个住处。鲁迅带着许广平立即从景云里迁入公寓。这是租界的一幢国际化公寓,住户多为外籍人士。

很快,柔石、冯雪峰、郁达夫、史沫特莱等造成了鲁迅新家的常客。

1931年1月,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在上海召开,王明一伙上台,对瞿秋白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尽管瞿秋白违心地做了“自我批评”,并承担三中全会和政治局所犯的“错误”,但王明等人并不罢休,他们采取“去瞿留周”的阴招,对周恩来实行“打他的屁股,但也不要他滚蛋,而是在工作中纠正他”,但对瞿秋白则欲置死地而后快,不仅将他赶出政治局,强迫他写声明书,公开承认“莫须有”的罪名。

1931年4月24日,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被捕。25日凌晨一点,三封特急加密电报被送到了南京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特情科。因是周末,特情科的负责人徐恩曾去了上海,留在办公室值班的,是徐恩曾的机要秘书钱壮飞,他是潜伏的中共地下党员。

钱壮飞很快破译了加密电报,内容是:“共党头目顾顺章在汉口被捕并自首。明早将顾解送至南京。三日内,可将上海共党中央机关全部肃清。”

看罢电文,钱壮飞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家,叫醒了正在熟睡的女婿刘杞夫,让他赶赴上海,向李克农和党中央报告。

周恩来指示陈云,采取果断措施,及时转移了中共中央、江苏省委和共产国际远东局的全部机构,但唯独不见瞿秋白,周恩来又立即叫陈赓派人去找:“请务必找到并安全转移!”

原来,瞿秋白夫妇去了茅盾家,当晚正准备吃饭时,有人突然敲门,来人什么话也没说,径直交给瞿秋白一封信。瞿秋白展信一看:“你们的母亲病得很厉害,快回去看看。”

瞿秋白倒吸一口冷气,这封信暗示中央出大事了,让他们快快转移。他顾不上吃饭,跟茅盾耳语了几句,叫上杨之华,从后门悄悄走了出去,终于化险为夷。

1932年初夏的天,经冯雪峰牵线,瞿秋白见到了鲁迅,真是一见如故。此前,两人书信不断,惺惺相惜。瞿秋白称鲁迅为“亲密的人”,鲁迅称瞿秋白是“敬爱的同志”。

瞿秋白失势受打击后,王明把持中央每月的生活费只发给他16.7元,当时,这点钱比最底层的工人挣的还少,瞿秋白夫妻生活难以为继。鲁迅获悉后,立即请他翻译俄国文学作品,以贴补家用。作为国民党通缉的共产党要犯,瞿秋白翻译的文字不能见诸于书报刊,鲁迅冒着风险,帮他以笔名发表。

瞿秋白很感动,主动要求编选鲁迅的杂文选集,并洋洋洒洒写下1.7万字的序文,他毫不吝啬地赞美道:“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阶级的真正友人,以至于战士,他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世纪的战斗,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

1932年11月27日,中共“特科”联络员,以秘密方式,向瞿秋白发出“警报”:“危险逼近,请速转移!”

“眼下白色恐怖,到处有眼线,去哪里安全?”瞿秋白考虑再三,最终决定去鲁迅家避避。于是,瞿秋白与杨之华分头出走,约好在鲁迅家见面。

瞿秋白搭了一辆黄包车,兜了几个圈子,见无特务盯梢,便急速来到四川北路拉摩斯公寓。到三楼敲门,许广平开门,一见瞿秋白,二话没说,让他进来。瞿秋白道:“我最亲密的人呢?”

许广平告诉他:鲁迅到北平探望母病去了,几天后会回来。知道瞿秋白一定有紧急事情,便说:“放心,我会安排好的。”停了一下,问:“之华呢?”

瞿秋白答道:“有个叛徒认识杨之华,为防不测,我俩分头走的”。

许广平煮了点吃的,等待杨之华。一直过了好长时间,杨之华才悄然敲门进来。许广平道:“有人盯梢?”杨之华点点头,说:“转了好久,才甩掉尾巴。”

三天后,鲁迅从北京回到上海。一进门,见到瞿秋白,惊道:“啊,我的敬爱的同志,你们在这儿?”

“是啊。不好意思,打扰了。”瞿秋白道。

“哪里的话?请都请不来!”鲁迅很高兴,顾不上喝一口水,对瞿秋白夫妇嘘寒问暖。得知两人可能要住一段日子,他特意将自己的书房兼卧室腾出来,让瞿秋白夫妇居住,叮嘱道:“这就是你们的家,不用客气。”

这一次,瞿秋白夫妇在鲁迅家里住了十多天,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现实马克思主义论文集》一书的大部分就在此间完成的。

1932年12月11日,中央特科获悉,因为瞿秋白的原故,特务已经盯上鲁迅家。组织指派陈云执行这次转移任务,当时,陈云是全国总工会的党团书记。这是陈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鲁迅。

当天晚上,陈云坐着一辆黄包车,戴着铜盆帽,穿着旧西装大衣,悄然来到鲁迅家。陈云按照暗号,往门上轻轻叩了两下,门开了,许广平探出头。

陈云问:“周先生在家吗?我是史平。”

“史平”是陈云的化名。许广平立即请他进屋。当时,鲁迅穿着一件旧的灰布棉袍子,略带忧愁地说道:“秋白同志一切就绪,他的几篇稿子和几本书放在之华同志的包袱里,另外还有一个小包袱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

陈云很吃惊:“就这点东西吗?”

瞿秋白点点头,对陈云介绍道:“这是周先生,就是鲁迅先生。”回头指着陈云,向鲁迅介绍道:“这是史平同志。”

“真是久仰得很!”陈云由衷地说了一声。鲁迅握了一下陈云的手,关切地问:“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方便吗?”

“没事,我们把黄包车的篷子撑起,路上不妨事的。”陈云用安慰的口气回答道。这一次见面,成了陈云永久的回忆。

后来,1933年2月初、7月8日和8月底,瞿秋白夫妇三次避风鲁迅家。最后一次,已是深夜,急促的敲门声,不仅将鲁迅夫妇惊醒,还惊动了东邻日本人和西邻白俄巡捕。他们打开窗子张望,鲁迅连忙挥手致意,道:“对不起,外地的亲戚来了上海……”

瞿秋白离开上海去中央苏区的路上,不断给鲁迅写信。收到瞿秋白被捕后的来信,鲁迅急得夜不能寐,想了许多办法,托了许多人,但效果甚微。不久,报纸公开发布瞿秋白被捕的消息,鲁迅的心顿时凉了,他明白瞿秋白凶多吉少。

果真,瞿秋白的噩耗传来,鲁迅悲痛欲绝,难以自抑。他在友人的信中写道:“中国人是在自己把好人杀完,秋即其一……判杀人者为罪大恶极”。字里行间,跳动着仇恨与怒火。

此时,鲁迅已在病中,但他依然倾其全力,编辑整理其译作编成《海上述林》,他不仅亲自负责封面设计、编排校对,还安排插图,选择纸张和印刷。最后的时刻,他的肺病十分严重,经常吐血,仍操心不止。

在日本友人的帮助下,《海上述林》上卷终于装订出版了。

当冯雪峰送来样书,病床上的鲁迅抚着书页,一字一顿地说:“我把他的作品出版,是一个纪念,也是一个抗议,一个示威!……人给杀掉了,作品是不能给杀掉的,也是杀不掉的!”

瞿秋白一定没有想到,病痛中的鲁迅为他做了这么多,且做得那样无怨无悔,尽善尽美。

杀害瞿秋白的刽子手林绩轩也一定没有想到,十六年后,因为留着一支刻有“瞿秋白”名字的钢笔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最终被作为罪大恶极的“反革命”遭到处决。

【在场】刽子手林绩轩:为你落泪

不错,瞿先生,我叫林绩轩。记得临刑前,你突然回头,问我叫什么名字,当时真把我给吓住了。

1935年,我担任福建省保安第14团的军需处长,因抓到你,团长钟绍葵对我很赏识。5月22日,他向南京发报,要求“给赏,藉资鼓励”。后来,上峰说要处决你,他推荐我给你行刑,并说这是升官发财的好机会,我当然高兴。

瞿先生,我这一生,杀人无数,什么英雄好汉没见过?实话说,只有你,让我真正有些心软。

我对你心软,不是因为你是大人物,也不是因为你是读书人,教我们唱过外国歌,而是因为你,看似清瘦矮小,弱不禁风的样子,却真正做到了大丈夫“砍头只当风吹帽,黄泉路上从容行。”

因为佩服,所以心软,后来听了陈军医的讲述,我真为你落泪。

6月18日是个好天气。早餐后,你换上洗净的白裤黑褂,黑袜黑鞋。陈军医给你泡上一杯茶。你要了一支烟,点燃。时间还早,你就坐在窗前翻阅着《全唐诗》,问陈军医读过哪些。陈军医心情沉重,说看得不多。你笑了笑,自个儿翻阅,吟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过了一会儿,你走到桌前,铺开纸张,提笔书写:

夕阳明灭乱山中,

落叶寒泉听不穷。

已忍伶俜十年事,

心持半偈万缘空。

写完,你把陈军医叫到跟前,解释说:这是集句偶成一首小诗。第一句和第三句分别是韦应物和杜甫的,第二句和第四句是朗士元的。

陈军医虽然看不懂诗的全意,却知道这诗里一定寄托你深深的寓意。

恰在此时,军法处长传令该起程了。你犹疑了一下,说了一声“稍等”。你在小诗一旁奋笔草书:“方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半有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秋白绝笔”。

写罢,你将笔一掷,正正衣冠,昂首走出房门。

外面,士兵站成两排,枪上的刺刀明晃晃的,阳光洒在上面,被风一吹,一闪一闪的。你眯起眼睛,看了一下,忽然伸开双臂,像要拥抱风,拥抱阳光。

陈军医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来,有点哽咽,可我不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拥抱风、拥抱阳光的?

上午10点整,军法处长传令出发。你走出院门,挥着拳头,轮流用汉语和法语高唱:“英特耐雄纳尔一定要实现!”你高高地昂起头,脚步踏着节拍,后面跟着押送的士兵,你仿佛不是去赴刑场,而是带着众人去游行。

这一幕十分奇特。沿途老百姓驻足,目送,交头接耳。

阳光真好,风和日丽。悲壮的歌声在长汀的上空盘旋……

不久,我看见你走进戒备森严的中山公园,这里早已清场,没有游客。刚到八角亭旁,特务连长冲上前,喝道:“瞿先生,到了!”

我持枪一旁,屏住呼吸,颇为紧张地望着你。

遵照事先安排,你要在亭前拍照。你双手交背,挺直胸捕,两腿分叉,面带笑容,大声说:“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也!瞿某长逝前,尚有照片留之于世,何憾之有!哈哈哈……”

这时,一桌酒肴早已摆在八角亭里。你望望天空,又望望四周,然后一步一步走到酒肴前,坐定后,取过酒杯,倒满,对监刑的军法处长和特务连长道:“过来一起喝一杯吧?”两人又惊又怕,尴尬地摇摇头。

你又四处寻觅,然后问道:“陈军医呢?”

陈军医这才从后面小跑上来,带着哭腔道:“瞿先生,你独自享受吧。”说完,赶紧低头走开了。

“也罢。”你坐南朝北,自饮自斟,旁若无人,趁着酒兴,你又高唱《国际歌》和《红军歌》。

饮毕,歌毕,面对呆若木鸡的士兵和两排闪闪的刀枪,你走出中山公园,一步一步走向刑场。我跟在后面,保持二十米的距离。当走到罗汉岭下蛇王宫的草坪时,你回头对我们说:“此地甚好,我累了。”说完盘膝而坐,微笑道:“准备好了吗?”

那一刻,我的腿肚子突然一软,心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预备!”特务连长喝令。

作为行刑者,我赶紧端起枪,对准你的脑后门。

就在这时,你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回答,努力镇定自己。

你背过身去,振臂高呼:

“共产主义万岁!”

“中国革命胜利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一声令下,枪声响了,你触电一样,扑倒在地。我凑近看了看,你的头埋进草地里,周围流出一滩黑血。阳光比任何时候都刺眼。几个验尸官急忙上来,他们将你的身子翻了过来,我发现你的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十分精致,便将它摘下来,发现上面还刻有你的名字,觉得很特别,我偷偷地留了下来。

你受刑两年后,即1937年,我的上司钟绍葵向南京邀赏成功,得到蒋介石接见,被授予少将军衔和“中正剑”。因性格狂傲,仅仅过了一年,他就被内部人员处决于上杭监狱门口。

而我,拿着你的钢笔,苟且偷生了十六年,最终还是被抓,我毫无隐瞒,痛快地交待了这一切,很快就地伏法。

而你的那支钢笔至今保存在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里。

魂兮归来,你在天堂,我在地狱,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画外音】头上的月比以前更明了

你原本可以毫无争议地成为“革命先烈”,但《多余的话》成了你“叛党投敌”的罪证;

你原本可以被人“顶礼膜拜”,但《多余的话》留下你被人“掘墓鞭尸”的“把柄”;你流出的血原本浇灌着革命的鲜花,结出胜利的果实,但《多余的话》把这些鲜花变成了有毒的野草;你的家庭、特别是你的爱妻原杨之华原本可以分享荣光,但《多余的话》令她蒙受不白之冤,与爱女分离,被关进监狱达6年之久,直至1973年10月17日病危,她才被保释出狱,3天后含冤去世。

你是一只荆棘鸟,执着于自己的命运,勇敢地飞,毫不停息。暴风雨只能折断你的翅膀,摧毁你的肉体,却无法摧毁你的精神。

你写了,不后悔,那是真实的你。笼罩在你头上的乌云终于散去。正如你在《多余的话》中“告别”那样:“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

你的女儿瞿独伊说:“父亲的才思、父亲的理想,在错误路线的迫害下过早夭折,每回忆于此,总让人痛彻心肺。怀念父亲,也是真心希望我们的国家今后尽量没有这样的遗憾!”

是的,你不是不爱这个世界,恰恰相反,你以赤子之心,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因为爱,你头上的月比以前更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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