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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散文

2021-11-11吴梦婷

边疆文学 2021年3期

吴梦婷

昨日过蓝田,行经千亩杏林的几处山村。过去王维曾置宅院在附近,《辋川集》自序中他说:“余别业在辋川山谷……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杏农扔弃些花枝,捡来浸了水,隔夜也就开了。掉落许多花蕾,必然是绽放时不堪全力,震动中反倒损伤自己。

你瞧。

可还记得在书店拿起他的画册向你提过一句的美国画家爱德华·霍珀?我确实不大喜爱多数西方绘画的题材,却喜欢这位霍柏先生沉静的画面与写实风格。

为什么向来钟意写实,与你谈论过几次。见到霍柏在1953年为某期刊撰写的一篇文字,解释自己作品中始终如一的写实。摘录与你。

“真正伟大的艺术是对艺术家本人内在生命的一次外在流露,这种内在生命将反映出艺术家对现实世界的个人视角。在我看来,技法上的创新永远无法取代那些真正的想象力。如今,我们能看到很多抽象画,但抽象有一个弱点:它们总是试图将人类才情所表现出的创造力用某种个人的、想象的抽象观念来替代。”

“生活这一元素在艺术创造中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它时刻会提醒我们:艺术中的一切存在都是对生活的一种反映,而不是回避。所以,如今的绘画应该更完整和充分地表现生活和自然,让艺术重现出它的伟大。”

有时静坐着,无端想到某个普通字词,于是起身去查阅它的意思。常与自己这样戏耍取乐。

昨夜忽然想到的两个字是清澈。清净而明澈,清灵脱俗。是这个词语的两个解释。前一个释义的例句,写道:泉水清澈。后者的例句,则是描写一个小童的诗句:颜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

此生第一次触见经文,是在何时何地,昨夜忽然我想起来。十五年前在一处网站写文,虚拟的笔记本封面,不知自己从哪处得来一个句子,彼时并不知晓它来自佛教经典,只深深记取愿文中明亮剔透,每读即是片刻卸脱。那一句是,“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今夜睡前,书中读到有人为拍摄昙花而彻夜守候。想看看这种寂静孤绝的花。于是找来照片,长久入神凝望。

故 人

冬春里,常有近窗的花瓣随风卷入室内,落在床侧,也落在静置的菜蔬和衣衫上。

黄昏时烈风,地上又见落红。索性端了饭碗去顶楼观景台。吃过半碗米饭和炒笋,倚在残阳里看四季苍翠的青山。这是住在山顶的一点便利。那日竟在松涛中睡着。短暂小睡却连连入梦。

起先梦见他。

买得许多蔬果,正一同回至娘家。他走远到了山坡,回头招手唤我。面上欢欣笑意清晰可辨。我站定看他,心想,这人竟不知道此生缘尽,我们早已分别多时么。忽然醒来仍有恹恹的泪意。

相识的十几年间,从未如这一两年频繁梦见。知道自己心有挂碍。独自背负的余情有时是来自对那样一个家庭的歉疚,难免陷入罪恶惶恐之中。

及至知道他结得良缘,得偿所愿,才逐渐明白人对自身缘分境遇的理解,常处于单一的视角,更像一面之词。他是意愿建设天伦之乐的人,一生自然该有志同道合的人做伴。辞别萍聚之缘后,他终至心安之所。令人欢喜。

这样温厚和善的人,若是相守到临命终时匆促告别,想来不容易放下,必然牵扯尘心,耽溺痛苦。即此别过也不是全然的消极,彼此尚有余裕时间梳理和淡看这一段业海中的善缘。

他是平和稳重的人,性情朴实,并没有无谓的才情和审美,既不能书画,也不会吟咏。甚至讷于言语。多年中我常想,若是自己人生这一会换作另一个能言善辩、才思敏捷之人来相对,或许我能养成的只是终身的刻薄与一点世智辩聪。他的淳朴与善待,为我积淀的,是宽厚朴素的志愿。

他完成对我无言化育的责任,尽职离开。余生只有诚挚感激。

朦胧中却又梦见置身人群,对答如流,如在光环中央,心底虚荣漫过。母亲在身后轻声发问,我嫌啰唆,竟回身呵斥。未及梦醒,已经意识到这样的骄纵伪善。

人情世事,乃至学问上的谦逊与诚敬,有时自心也难辨真假。唯有面对骨血至亲时的态度,常常轻易检验出自己的心,是端是曲。

与他人的高谈阔论和风雅趣致,常在此中现形,因为那样的细微之处让我清楚自己的质地与走向。

从梦境中醒透之后,起身拾碗筷回去。路上想起被邀约做网络在线讲学这件事。思忖再三,应承下来。讨论之后预备做的,是复讲一部重要典籍,学期漫长。

预先想到种种难处。包括自己不擅于讲谈,也包括这样的课题和时长,或许不是碎片时代能够接受。又想到对于所讲内容,自己尚不具备“先行其言”这样基本的德行条件,如何能够令听者生发一些信心,燃点一丝微光。不免心生退缩。

心中却明白,如此长期深刻的分享讲授,首先提点扶正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并无施予,只有受者的成全。唯一被检验的学生,也只有自己一个。

忽然理解周身世界,是这样一个巨大的隐喻和象征,为成就一人而来。于自己而言,自始至终没有他人别物。其间所历种种,终为补全自心圆满。所付诸的善意与伤害,尽分与虚浮,毕竟归落自己,无可替受。因此只当尽力。

方不负万象拔地而起的戏台。

过 隙

他在空无一人的列车上问我去往哪里。未及回答,他已经再次热烈开口,家世过往一时倾怀无余。自带演绎气息的京城方音,以及始终冰冷优越的礼节性敬语。言谈竭力摆陈鲜衣怒马与权贵交际圈。

忽而径自讲起电影。说向来性急,难忍受纪录片。关于电影中的真实,他仰在椅背上虚目讲述顾长卫《孔雀》中杀死一只白鹅的长镜。

更喜欢轻松活跃的话剧,他说。常去国家大剧院,喜爱冬季不结冰的湖面倒影,以及剧院水下走廊中透射的波纹,是法国人的浪漫设计。

也喜爱广播,摸出一只电台随身听递与我看。

如此种种。物欲的急切流露中也点缀些情怀,倒也是惯见的社交面貌。一种且浊且清的膨胀与真诚。

并无排斥,却也无心搭话,只侧耳漫听。局促摁住书角。是图书馆里一本黄薄老旧的刊物。

想来费解,其中一则文字,连日里翻来覆去阅读数遍……

对面的人忽然问,这是您正在读的书么。

他拿起我面前小桌上的《奥岱翁街》。一间书店沙龙,店主与知名访客们的相互记录。

书是重要的人所赠阅,带在身上做伴。听我答话,他翻开书页。

您读书也忒细,还做笔记。他手指之处,划了短线和几个小字,是序篇里一段对书店女主人写作的评论。

“她那么自然地写作,仿佛活在几个世纪前的法国——我们语言的传统里,人文的熏陶向来重于教学的影响。思维之敏锐,表达之确切,力量和简约一样不缺。”

如果对文字形式有所倾向,这两句中所指向的也就是了。道统,骨力,仅此而已。

奥岱翁街区倒有不少咖啡馆,过去旅行中到过那里。他说。

想起临别一日他问,欧洲可有向往之地。随口说起曾在纪录片中见到意大利阿玛尔菲海岸,一座临海的山城。

江岸上的蓖麻或者结满白色细小花球的八角金盘,以及公路转角处刀削的山壁。是三四岁时唯独到过一次的,父亲的故乡。江边小镇叫作落雁,方言中听他念作落岸。

人所慕风物,终其一生不过是来时路。

火车穿越幽暗,乍出隧道,迎面遇见绝壁上层云一样的杉松,崖下江流滚滚。

尝试记取深冬至初春的几次山行。

爬到半山处取水。园池中喂食金线鱼,硕大鱼身莹蓝金缃。见一株横贯幽潭,绿苔覆身的古柏。行至后山歇坐在木质大殿外。林场高处三台错落深潭边静对空山。亭中小睡,面对一株蜡梅。松林中久坐空亭,看望半日山谷。

恍惚数算,竟都不似与人世相干。日夜悬于尘网之上,几乎成心头执念。

广播突然报告站名。他似乎正对我讲述一桩市井营生,戛然止住。起身取过行李,简短说,我到站了,再见。我也轻轻点头致意。见他从玻璃窗下的站台匆疾走过,眼中已无交谈余色,呈现人群街面上同出一辙的机警世故。

再次启程时我想到那话中的飞逝。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无以言说的发生

他们聚在山坡上一片灰色外墙的住宅区。小区院墙外,是日夜川流不息的西二环快速立交桥。有一年大雪,从拥堵的桥上经过,看见落雪覆在墙内竹林和半坡上,厚厚一层。

这一处是旧时法场,昆明人传说风水诡异。

融雪后一两个月,到他们的住处做客,春樱与海棠层层叠叠盛开在公路两旁,热烈繁盛。

一些年轻艺术家和他们的工作起居室,安隐于此。到达时在二楼阳台喝茶闲聊,一人说隔壁住了一个苗族画家,院子里养一只捡回来的流浪孔雀,说着便向旁边一楼的院子里喊,隔壁应了声。一群人下楼进了敞着木栅的小院。

他们彼此熟络,略饮过热茶之后开始就着茶碗喝家乡的自烤白酒。我起身到院子里看那只孔雀。像是折断过的翎羽有几分颓,神态却娴雅自矜。喂养的人说,起初或许不能适应,它不时碰撞扑飞,损伤自己。后来逐渐安静下来,习惯在门边的镜子前久久自顾。

不是寻常的家宠,到底还是怯于它的仪态,我并没有靠近。只在角落里远看它啄食泥地上的一盘玉米粒,听屋子里絮语和碰杯。

它在树荫下肃立,骤然伸展羽翼,腾起枝叶上一股清冷气。莹蓝色尾翎承住树丛间点点光斑,如同风过处忽然跃动流淌的水面,波纹绮幻。

矮树上,桃花瓣簌簌掉落。

那天晚饭依然在饮茶的二楼阳台上。饭局主人在画室尽头的狭小厨房里慢慢炒出一桌菜,陆续来的都是相识的青年画家。

画板临时搭起一张饭桌,亦饮亦谈就入了夜。

那个在画室里做饭的人,是后来逐渐相熟的画家C。多数时候的碰面,是一起看他的新画,谈论画的时候却极少。固定聚会的熟人里,有更年轻些的T,过去曾一同共事,他与C 是大学同学。是看上去沉敛智性的年轻人,作为同事时,较少工作之外的来往,并不知道他也作画。偶然看到他就一则社会新闻所制作的图文专题,《被侮辱与损害的人》,话题触及人性及绘画,尝试省思与观照。对这个谦和的青年自此有一些留意。

最初由T 引见去看C 的画。客厅与工作间堆叠铺陈的数百幅,大小不一。色彩多半轻盈明快。湖面,草木,淡蓝,薄绿。沉静如梦。

对于生活表面的种种快感,我并不热衷。人际关系,食物,阅读,以及视觉,甚少关注漂亮和通畅。生性中的延宕与克制,少年时转化为冷静颓唐的审美,难以喜爱精致热烈。

因此初次阅画,对稍显“漂亮”的视觉观感并没有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整晚的心思多付与了阳台上探进来大半的玉兰和樱桃树。

直到此后一张画。画了野地里的草和石块。草叶阔大,高耸,仿佛站在树下抬头仰望。是梦境式的空间关系。

为什么这样画。

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他略略思考之后回答我。

我忽然想起入学之前,外祖母在城郊尚有田地。我常常被带到地里,在做活的大人身边游耍。有时午睡醒来,见到自己躺或者伏在蚕豆田间。几乎高耸入云的草叶和硕大昆虫,迎面而过的流云,确是属于卧身于地的孩子的特殊视角。

但谁人始终记住与世界的初次照面,谁人终其一生携带初生的眼目。如果没有与记忆发生过深切的联结和相守,这些已经是被遗忘殆尽的微末。

立于画布前,我不确定是不是瞥见了他的笔触根植何处。隐约窥见画者心中幽微,也重见自心细软所在。

而一些画面上同时有日月,有阴晴,这样的超现实表达是因为什么。我又问。

一群人仍在阳台上喝茶,西勐深山里的一种绿茶。C 用一把小铁锤在桌角敲核桃,剥开的果仁分发到大家的茶碗边。

譬如我们在核桃的正面,很难看到它投下的阴影,但阴影是它的一部分,它们是一体。我知道一定有很多事物和现象存在于同一时空,而我们受自身局限,无法看到和听到未知的存在。我只是假设一种更广大的视角。不,这其中不存在假设,我们周遭的一切本身就是这样,不因为我们目力不及而不存在。他指着桌上的核桃说。

当年在看到T 的专题之后一段时间,也看到一些他的画。其中一张写在一片纸头上,一个正在渡河的人。一笔河面,一笔细弱身形,线条寥寥。唯一的细节是腿边一道涟漪的形状。简单细腻地传达深陷,迟缓,孤立,艰难。

人的肉身和欲望总是割裂,这或许是苦恼的来源。他指着远处一幢楼,说,譬如心中向往飞跃,可我无法一步到达对面的楼顶,无法享受风和速度。要么我从来没有想象过飞,要么我能够飞。我不能,却徒劳向往,其间挣扎便是痛苦。

绘画于我便是一种假设,一种补偿。

但我们为何需要这种假设和补偿,为何顺从这种表达欲。人沉溺于太多脆弱而不实用的逃避式消遣,迟迟无法警惕直面更为严肃和残酷的人生命题,更愿意相信命途无有限期。

面对事物境遇,心为何无法不落印象,不渗漏不胶着,境过即休。为何一定试图挽留,记录,甚至期望回应与酬报地去表达。

与他陷入激烈的追问。

——所有的艺术表达形式不过是一些徒然的妄念和挣扎,无法以此载道。文章是小技,画亦然。文艺和器识,前者显然太轻浅。

——但我所画下的,是我的心。

——人以自己的认知为参照,你的心相对于你的认知是真,相对于一种广大的秩序则未必。所写所画,所思所行,终是痴心与造作。

——人生很短。在茫茫宇宙中,我仍然期待发出一种声音并获得一些回应。我不违背和看轻这种期待。

我停下来,放弃这种看似对人,实则对自己的追打拷问。欲念无有高下。各自所沉浸其中的,所执持到达的,不过是形式各异的幻念。

一只麻雀落到樱桃树上,窸窸窣窣。傍晚C 把几颗荔枝放在树丫中间,他说有鸟会来吃。果然如同应约而来。植物垒起来的阳台,几乎蔓延成丛林。

他很少参与T和我这样文气而无用的闲谈,有时离席去做别的事,或者为人添茶、切些水果,默然关注需要。

那样的沉默有时令我见绌,亦觉得并无必要再谈论太多关于个人的作品与心迹。不必基于职业背景去分析人。除去力所能及的温暖平和,人能相互给予的真实太有限。脸谱似的职业特征和卓越的言谈思想,究竟不可亲。为人削好一只水果,斟过一碗热茶,算是足够。

他又给我看一些近期的正方形小画。花苞绽裂的状态,气流从手边经过的样子,菌子破土的刹那。大部分就着涌动的感受快速画成,鲜少构思。有的图像不太明白画了什么,但他说并非玩弄视觉概念。那些若有似无、稍纵即逝的存在,它们与自己发生过真实的关联。试图留下的,便是那些无以言说的发生。

“雨打在墙上的斑很好看。”他在电话里说。

我想我明白这种徒然的欣赏,和无以言说的发生。

用 心

腊月里的江南地区,严寒浸骨。跟随一个电影剧组工作十来日。那天清晨在室外的一场戏里,有两个饰演报童的五六岁孩子。父母守在现场,负责根据指令调整两个小演员,关切目光寸步不离,镜头结束立刻为孩子裹紧外套。毕竟憨顽,拍摄间隙两个小儿满场追逐打闹。场地上是冷雨之后的积水,湿透孩子脚上的单薄戏装,一双蓝色布鞋。趁工作人员调度的时间,年轻的父亲捉住其中一个飞奔的男童,迅速为他换上自带的干燥鞋袜,拿了那双小布鞋四处找取暖器烤干。找到我的身后,我指给他旁边一盏高温的探照灯,示意他可以试试。他感激一笑,蹲在地上凑近灯盏,将一只小鞋子握在手中,望向灯光中渐渐蒸腾起来的水汽。

我看着他,悄悄拍下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光线之外是大片暗角,剩了视线中央举起鞋子的手。竟是一副拳拳苦心。

今日再见这张照片,仍然慨叹,世上有许多爱,苦切辛酸却是痴的。父母对子女的众多牺牲算来即是。因为期待成名而早早送去浸泡和展示,认定值得为此忍耐吃苦,靠着许多自励自勉的人生观。总觉着,这样的情深冤枉错用了心。用心越深切,越往徒劳中去。

旁边的几张照片,是读陈子庄一册画集时拍下来的留念。喜爱他的画。关于书画,他倒说过几句能够听懂的话。譬如,“书、画都是自己道德的体现。一个画家在艺术上成就的大小,就看其人修养之高低”。

厌恶谈论“道德”的时下,若不能支持和赞颂个体的随心所欲,便被斥责为道德绑架,群起而攻之。言论中发展出公德与私德的概念,普遍认为私德是个人的自由,无关群体。于是,为人是为人,为艺是为艺,两不相干。于是认为失德的艺术家或学者,仍“不妨碍其作品之宏伟深刻”。

始终难解,一个失心的人,怎样写心。

如果能够从本质上去理解“道德”两个字,道,自然规律,徳,顺应自然规律去思想言行——如果具备这样的理解,它便不再关乎谴责。有时我更害怕的,是动辄谈论“道法自然”的艺术家。那些对事的浪荡与放纵,对人的冷漠与伤害,并不是自然。不过是自我与私欲的极端。倒不如一个平实粗笨、不染才艺的人,咬紧牙关担起本分之事,这样来得真挚。

道德只是顺应真正的自然规律去待人接物,克己与关爱是这自然规律之一,并非凡事只见自我,书画因此是道德的体现。更认同的,是这样实在的观点。

“生活道路上所走的歪路,并没有让我在艺术道路上走得更远。”这是西人王尔德的许多偏执言谈中,一句诚恳的话。

陈子庄的简淡写意,如今遍地是类似的形式。不知道为什么,太多书画将轻浮当作稚拙。对大行其道的丑书、写意小品,逐渐审美疲劳。“有人光讲意境,无学问来培养,则是句空话。……治学当治本,不应治末。”诚然如是。

形式的拙朴,想来还须从工整厚实的积累中来。这个工整厚实,是反复的习艺,也是不断修正的人格。

他讲书法。“好的书法,应若佛祖,见之使人生恭敬之心而不觉可畏。只是气势大,则若睹大官,只见其容仪威严,尚看不出他的德。以其乃真大,而人遂不觉其大也。于德于艺均如此,使人不觉其大者乃真大。”于平淡中不见单薄狭隘,更多是见天真广大,这样的艺术家,即使无有作品,其人本身已是艺术。

只是,将人生的通达开阔托付凝结于艺术,到底也只中等用心。

后来看到弘一法师的一幅篆刻小轴,五枚印章。介绍说,这是法师送与好友夏丏尊先生的纪念。印章底下书写一小段短跋。

“十数年来,久疏雕技,今老矣,离俗披剃,勤修梵行,宁复多暇。耽玩于斯。顷以幻缘,假立私名,及以别字,手制数印,为志庆憙。后之学者览兹残砾,将毋笑其结习未忘耶?于时岁阳玄黓吠舍佉月白分八日。予与丏尊相交,久未尝示其雕技,今赍以供山房清赏。弘裔沙门僧胤并记。”

留意了跋文中两个词。雕技,结习。是自谦,却也不是自谦。

世间艺术家格外珍重作品,也将文艺一事看得实,许多场合里自称“雕技”难免是句客套。对于深知妄念于心是干扰妨害的他,文学艺术确已是细枝末节的雕技,执持愈深,去根本愈远。如果说艺术当真能够治愈市心,到底也只是零金碎玉,并不足以挽回急速下坠的人心。人在片刻的温情与感动之后,毕竟是兵戎相见,物欲缠斗。

至于结习。《维摩经》中讲天女散花。天女在讲经处现身散花,花瓣落到菩萨身上便自动落下,落在弟子的身上则粘滞不堕。智者于是对听经者解释:“已离畏者,一切五欲无能为也;结习未尽,华著身耳!结习尽者,华不著也。”这结习,是烦恼是欲望,是无法自控的起心动念。唯有结习空时,方不点衣。

书画阅读,金石章句,种种积久难除的爱好与表达欲,也是这样的结习。它们对人的障碍,在于时时处处不离“自我”。

他清楚知道文艺决不能够彻底拔济他人与自己,所以早早远离。

这是尘世间用心的究竟之处。

一枚印章

看到一些茶叶包装。木质盒子简洁古雅,文案里多见“明月,松风,石泉,清凉”的字样,笔画稚拙。模样是好看的。过去也着实喜欢集合了这些元素的日常物品,偶尔花费贵价买下心心念念之物,为一个样貌幽美的盛器或铭文字句。现在却审美疲劳,有时深深腻味。

一直记着弘一法师刻过的一枚印章。

当年与他同住寺院的另一位了智法师知其善画,于是来请画。这样的请托,数十年间有过太多人,他多是婉拒。尤其在出家之后,几近谢绝。难以回绝的这一次请求,他答应下来,在一九三二年的腊月,刻赠了那枚印章。他回答,余自出家未曾事画,已近廿载。屡请画未应,不得已刻此印以为纪念,此印亦云稀有。

这枚不得已刻作留念的闲章上,他篆书唐人温庭筠的一句诗:看松月到衣。

关于放下世间才学艺技这件事,从他辑录的《晚晴集》中知道他必定领受过诸多祖师的训诲,譬如明代高僧莲池大师的《七笔勾》。

“学海长流,文阵光茫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嗏!锦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跟前,半字难相救。因此把盖世文章一笔勾。”

“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嗏!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懡㑩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生死跟前,半字难相救。他因此弃绝文艺,潜心般若。

在越来越多的附庸之中,空灵自在的经教文字、公案故典被借来作壳,用在诸多消遣的场合。许多茶堂会所、衣物杯盏印了他的书法,常见那句“无上清凉”。想来使用的人们也不屑于深究,于此世间,什么堪为无上的清凉。是一盏昂贵噱头的茶汤么。出自《华严经》的这一法句,他是明白的。究竟上乘的清凉,不是世味,而是法味。法味,是真心的滋味。不是所谓“随心所欲、性情中人”那一种虚浮变幻的真心,是熄灭烦恼的真常之心。

对那枚印章既喜也愧的原因是,落刀之人的天然质朴与松风明月无二无别,而松风明月于我,却是刻意贪求的玩物,有时为这玩物付出失心的代价。是寒舍广厦,丰美粗陋,是粥是饭,于他是无有分别的,他不必作出松风明月的样子。这是来自源头的清凉。淡与淡,实在悬隔天渊。

照竹灯和雪,看松月到衣。是他所处的真实境界,这样的境界痛历国破家亡,归于众生可悯,示现成一个平实自律、淡眉淡眼的人。

所以,对营造氛围或鼓吹物欲而造作的那种朴素,早已失了兴趣。

空自知

上山去探望人,留在寺院吃晚饭。随两个年迈居士往后院帮厨。山下来人多,她们要准备两桌饭菜。帮忙剥几盘玉米粒,清洗一些野生折耳根叶。拣菜的老人兀自说起腿疾,说山中湿冷,寒天时总要烧一桶滚水,浸透筋骨方能入睡。老人有些失聪,我再问话时她便不作声,眼睛里只是含些笑。渐渐也都不再说话,各自理菜,听见池中泉水汩汩。

天色黑尽,吃饭的人尚未到齐。村子里六七个女居士已经陆续到来上晚课。耳背的老人也穿好海青,驼身站在队列末尾。各处燃了香灯烛火。一位领众人端持引磬,殿内忽地起了严整佛号。从未在夜晚灯火通明的大殿停留过,座上一尊佛像庄严慈净。越过经行的念佛人,我的视线痴痴落在如来低垂的眼目里。就这样在院心站一阵,衣服染了风露潮气。

到饭堂里坐定,大雨泼洒下来。殿外有人擂鼓,不知是报时还是宵禁。鼓声持续许久,山雨中格外激越。

匆匆吃过几口夜饭。雨恰好停歇,出门查看道路和天气,看能否尽快折返。夜空完全放晴,星宿清亮。趁便与几个同伴打着手电赶路下山去。

还是走在最后,抬头陡见当空一轮满月,出奇地大,冷。前面的人在谈笑,便没有叫住一起看。不知道他们最终是不是也见到。

深巷中辟出一道更深的入口,掩在浓荫下的路通往一所学校。早年印象中,人群从来是在这入口处凭空隐没。

是日傍晚路过,乍然遇见锈红铁门,有大树从旁侧垂下黄色枝条,沉累累地压向地面。以为是某种果子,近前细认才发现是一株银桦,缀满针形的黄花。

校园颓芜彻底。操场及校舍缠覆大片藤蔓,已然是废弃数年的样子。有人来砍过树,破开的粗壮松柏在衰草上晾晒。循从这静寂的诱引,一路向荒深处走去。直走至空洞门窗无路之处,见院墙隔壁腾起炊烟的人家。

淡弱微光在那几户的灰瓦上移动。从绝路中才略现些生气。

置身之处则仿若一台布景,朽木沙石搭建在时空之外,默讲成住与坏空。蓬勃之时人不愿思及衰败,愿意大力在其上粉饰、附加,抱定一种必然“永远”的盛气。而无常则要求人站在无限长远的时间轴上方能洞见全貌。人因为失去这样的能力与意愿,显得被动,自说自话。所认定是创造并为之营务的种种,一开端便落空。

忽然风起,荒地里草木哗然,我束紧衣服转身离开,退出一幕静默虚妄的展演。

梦见另一个自己,是个嬉闹的小儿,透明身躯,与我相互追逐。起初是戏耍,后来我便着力追赶她,伸手去够。她逐渐化成壁上的光,像年幼时用镜子将太阳反射在墙面,光斑闪烁不定。我终于双手捉住她,小心翼翼张开来看,她在手心融为最后一粒光亮。

“从佛般泥洹。到永兴七年二月十一日。凡已八百八十七年余。七月十有一日。至今丙戌岁。合为九百一十五年。是比丘康日所记也。又至庆历六年丙戌岁。共计一千九百九十四年。”

一块木刻经版上,几代刻录人的记述。其间数百年须臾瞬刹。而我独自见到它,距离最后一次记录,又去九百余年。

忽然而已。

读到这个句子。“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

所有这样被触击过的时刻,都很难与人言说。归于言语即归于无味,去分辨是物是我,与当时忘情承当相去甚远。勉强记录也是惘然。觉知和领受的同时,它们即已完全地结束,消融。

相 逢

这一年端午,恰逢此身客居于世三十载。也是这一日,父亲住进医院,等待一个手术。

母亲在电话里交代我务必要在腕上缠缚百索。五色丝线绕过三圈,在筋脉处打成死结。

这便是一道续命缕。

他要做的是一个常见于婴幼儿的小手术。腹内绽开一处空洞,要将一片网塞置于其中作填补。

近些年他脆弱任性,饭食由人打理,难记住走过的街巷。曾在居住的小区门前走失,天桥上徘徊到天黑。他不要我去迎,强作颜面不承认迷路,电话里只说就快到。

他来我这里,没有别的聊赖,日日早起抄书。从客厅书架上搬出成摞资料,抄录中药验方,滇南本草,古建筑记述。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从不习惯在书桌上写字,总是将笔记本摁在膝头,瑟缩着腰背,维持卑微的身形。

我试着说,以后恐怕不能这样坐,你身体里将会携带一块硬物。

他兀自说,门前的葡萄和香椿,只怕早都死了。

种有葡萄和香椿树的地方,是我幼时生活过五六年的院子,距离此地二百余公里。之间经过一座污染严重的小城,三十公里盘山路。他坚持住进小城里的一所军区医院,期待出院后能够再返故地。

当年的院里仅三四户人家,只我家有两个同龄的孩子,我和相差三岁的小妹。起居室与厨房隔了一条水泥路,路边耷拉一圈粗重的黑色橡胶水管,胶皮年久开裂,自来水常年流淌。水管旁的无花果树下支放我阅读写字的简易桌椅。一张褐色靠背椅和一个朱漆方凳。厚实的木块简单拼接,是附近监狱的劳教犯人做工时余下的边角料。风起,树上便掉落正在溢出乳白色浆液的青果,腥气粘黏。

厨房背后长满经年的荒草,尽头的围墙边悬挂“重地”标志。对于幼小孩童的活动范围而,此处是禁地。夏夜里百无聊赖,便时时没入野草深处,痴痴凝望围墙上向着探照灯前赴后继的蛾群。并不理解什么样的诱惑足够牵引赴死,但如果有撞晕或枉死的蛾子落入怀里,便生起懊丧的心。恼那灯盏坚硬无情,不知体恤回应。探照灯的耀光几乎致盲,回身时常常跌落更深的草丛里。索性闭眼伏在草上,等视力慢慢回复。大概是在这些时候,逐渐听得见草根底下的幽微声响。

有一年夏秋,隔壁家里来了小男孩,卷发厚唇,讲并不流利的汉话。他说他是纳西族,从海边来,家乡常吃新鲜鱼虾,海上的游船去向未知远方。后来知道,那是一片叫作洱海的宽广内陆湖。相熟后终日厮混。一日他说“禁地”也有海,我将信将疑跟了去。

是围墙背后的一个蓄水池。无人照管,池中早成死水,漂浮深绿色藻类,萦绕蚊虫。海边长大的孩子并不顾及禁忌与警告,拖我的手臂顺着黏腻青苔一同滑入水池。缓缓沉入池底,漾开的水草围过来缠绕身体。清凉,恐惧。感觉到他用手指轻轻戳我一下,我试着睁开眼。水底竟意外地洁净透亮。正午太阳透过层层水波。我扭头从缭乱的藻草中间看他,他正扬起笑望向我,眼睛里折射细碎光芒。

我也笑,笑未展开却忽然负气,发狠地游至水池壁上的铁梯,独自上岸回家。

厌极生来被缚住手脚、瑟瑟缩缩的自己,因此无端妒忌这个孩子海面一样的阔朗。年幼的小人心思沉郁,说不出天性与命运是如何一回事却又时刻自尊要强。

住在这里的五六年间,父母是健壮躁闷的青年人。情感的困惑与变故,显然是那时的他们承担不了的部分。日夜歇斯底里打闹揪扯。试图通过尖锐对抗,扭转气数将近的关系实质。这局面中的两个孩子动荡惊惧,偶尔捡获的微小快乐无法纯粹持久。日子多半是这样苦握。

因此毫不怀念院中的时光。

成年之后它却时常出现在梦里。

有一年梦中的自己,相距当年生活在其间的七八岁女童,已经年长二十来岁。

褐色靠背椅,朱漆方凳,荒草地,探照灯,漏水的黑色橡胶管,梦中一切各安其位。我们在等待母亲从远处回来后的晚饭。

小妹在无花果树下沉睡。父亲站在厨房门前捧住一串葡萄,久久张望。神情如同二十年前海边来的纳西男孩,坦然无忧。我站在水泥路的这边,安心等待。

“那里还有一串熟透的。”他忽然惊叫起来。

天太晚,他手指的方向一团晦暗。逐亮红砖墙上的几盏白炽灯,灯光照出去,我终于看见。黑压压、熟透了的葡萄,堆积在雨蚀的旧竹藤架上,一摞紧挨一摞。转身进屋找来竹筐,他已经敏捷爬上藤架开始采摘,衣襟兜住硕大果实。我在夜色里向他举着竹筐,他始终不曾理会,兀自将摘下来的葡萄用衣服包裹起来,笑意里自顾无人。我久久举着空筐,心中淡淡。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沉默的采摘没有停歇。

到这里醒来。回了回神,起身去洗脸。望见远处浅红的天空,路灯在窗户上投下摇晃树影。

极少梦见他,因此记得住时间,是冬夜的凌晨四点二十,黎明正从夜中走来。

我在手术前一日赶到病房。雾化器的面罩扣在瘦得凸出的颧骨上,他正仰面熟睡。不自觉张嘴吃力呼吸,样子骇人而无辜。我走近看,手背上突起的静脉正在往输入药液的塑料管子里回血。唯有鲜浓血色为他那句话佐证。

他说肉身的衰老不作数,他如同青年时不知疲累,年岁奈他几何。

他的主诊医生与我年纪相仿,脱下军装与医师制服后活泼多言。他因此不能信服她。在她告知他已经染患多种慢性病症时,他拍案起身,扔下那句话。医患之间因此僵持着不肯沟通。为翌日的手术签署完繁杂的家属清单,医生说,你父亲实在太固执。

二十几年前,家中最早的居所是山上一处石头窑洞,罕见艰苦的单位房。家里次女出生前,整片山林是独耍的乐土。粗壮番石榴树在秋冬落下厚密枯叶,残缺日月于深林中扑朔明灭。成人后因此对层叠山岭亲切异常,并不惧怕山道上独行游赏,反倒身心舒展。

窑洞维持初凿的样貌,里外白石垂挂,清寒幽深。一日晚饭后,母亲收开最后一碟剩菜,饭桌上便重重砸落一条花纹蟒蛇。它飞快沿桌脚滑至土地,转眼已从门缝中游走。父母惊叫连连,我已记事却尚不知事,踉跄追出门外,一路呼喊要它回来做伴。茫茫山林,它自然早已隐没无踪。

小妹出生的清晨,我坐在洞口认字。听见母亲躺在床上焦急哭叫,催促父亲找人来帮忙送去医院。

他并不理睬,只是蹲在地上用肥皂仔细擦洗双手,然后翻找抽屉里的剪刀和酒精。他要独自完成这场新生。

母亲的紧促哀号吓坏我,他嘱我站在床边和她说话。呆立良久,直到听见母亲大喊孩子快要落地了,父亲才起身走过去,用身体挡住我。

母亲产后虚弱,偶尔从昏睡中清醒,只是望住身边婴孩,说,他太固执了,幸亏你命大。再闭眼睡去时,眼角渗出泪。

她此生想必尝尽他固执的苦楚。

傍晚替他擦洗身体,一时无从下手。是从胎里带来的生分,也是对这具枯老身躯的全然陌生。

我扶住他的肩膀,将温热毛巾摊开在背上,屏息移动。手指落入深陷的颈窝,细弱肩颈微微晃动,是完全听任摆弄的孩童。

我说,我们去散散步。

他不作声,手臂紧绷。搭在病床上的一只手握成拳头。

在他,赤身于人是羞耻。

医院矗立山脚,院落里是一座名为西龙的古旧禅寺。他在地藏殿门前停留。门框里的灯烛映照整面墙壁上的往生牌位。每一帖净白铭牌上,烙印一朵莲花。

人以后去哪里,他问我。

无从回答他,因为知道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纵使不明来路与去路,但依据彼此从未相互承继和交会的心性,他或许比我更加明了,这终是无人替代承担的孤旅一趟。

寺院中的木芙蓉被午后暴雨打落地,有人拖曳一柄竹笤帚来清扫。竹条划过苔痕,三两下便将落花搅碎,形容不堪。

他又站立一刻,转身迈出寺门。我伸手虚搀着他,他抽开胳膊。

出门时他没有回头,说,人到头,不自由。

这一句,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说。

手术车来接之前,他已经清洗完毕,褪下义齿安静躺在床上等待。想起还要褪下手表,于是摁铃叫来护士。我走进病房时,年轻气躁的护士正大声呵斥他,一边拔下瓶塞上的针头,粗暴取下他的手表。

他依旧沉默躺着,失去义齿支撑的脸颊凹陷变形。身体在临时换上的宽大病号服里空荡无着。眼前的人,干瘪成一束柴薪。

他去十二楼,我等在八楼。想到他在寺院里问我的话。无论到哪里去,相逢总是时日无多。

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水少鱼,斯有何乐。

控制疼痛的麻醉药剂尚未失效,他意识模糊。

时而醒来问我,还没有到寝室么。他以为仍在手术台上,病房则是他短居的寝室。

夜里他再次醒来,要我看看窗外的一片是不是无花果树。

我转头看去,朗月之下山林如洗。

桔园十三幢

桔园十三幢,是幼年第三个住处。

因为父亲的特殊处境,最初住在山崖,胞妹也在那里出生。后来迁至平处,院落齐整,栽种各式蔬果,在那里度过父母亲的青年与我们的童年。少年时落定桔园,没有再接到变动通知,而一家人的流离四散自此才开端。

各自因为学业工作而频繁变迁居所。每年有少数时间,跨越不同城市,短暂聚在一处。与不能屈指计数的搬家相比,这样的舟车往返算不得劳顿。

在每一个拐点上,以为那些别离和变迁是自主的抉择。回望中将过往串联,才隐约看见一种力的推动。

“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是祖母辈常有的告诫。我却不解,人何以能够体会微小物命。在无数次聚散之后,见路上奔走的虫蛾蝼蚁,方知它必定也聚少离多,家况岌岌。

父亲退休匆促离开驻地,我们在一个夏日赶赴桔园十三幢,彻底处理尘封数年的家什。

推开锈蚀院门,霉湿之下是完整的一副家当。红漆圆桌上盖了针织方巾的茶具,厨房里敞在电炉上的锅,像是有人刚吃完茶洗净杯子,有人刚熬好蔗糖撤去炉火。

从哪里收拣整理,每个人四顾茫然。各自勉力走向记忆中的角落。

她自然是顾着两个红木衣柜。我在中学之前,市面上主动买回的成品衣物很少,多是母亲与外婆针剪缝裁的各样绣鞋,毛衣,裙裤,风雪衫。从沙发罩细至饭票夹,清一色也是她手作的白色钩针织物,洗净叠在半边。柜子里是这些东西,她要逐件看过。

他守着一只半米多高的竹篓,上了铜锁的。除去些虫蠧的中草药古书,余下便是他的历史,不曾示人的种种,将要付之一炬的种种。在他离去之后,不会有人能够准确了解时代加诸于他的印记。每一次他独自面对这些故纸,在原地站成磐石,由朝至暮方寸不移。是怎样的记忆洪流。最好他忘却,又守此凭证作甚。

妹妹挑拣我们的旧玩物。篾提篮,橡皮人,小木凳。她说可以带去给女儿。这个小姑娘的玩具和用品,其实多到令她自己厌腻,一切得来都轻而易举。兴之所至就可以随意到手,再糟蹋丢弃。大概目下的孩子皆如此,两三岁便开始的作践和轻慢,不等长大已成惯习。陪同来的一位表兄坐在沙发里,不时从渐渐堆积成山的包袱里拈起一两件玩意儿摆弄,再木然扔回去。

我打开红木书柜的所有抽屉和门,知道里头多数也是要遗弃的。父母前几年来整理过,我的旧书和日记已经打包。我拿过纸箱,逐摞叠放进去。留下几封十几年前与父母的通信,几册母亲从家乡带来的连环画,是她出嫁之前的消遣,以及一只狭长的薄铁皮文具盒。想到这些可能是将来与他们之间极少的念想,方才捡拾几样,若不如此连这些也多余。

各自拣几样贴身留念,剩下的整个家便是要散弃的。

差人去喊了附近邻居来瓜分。故人去尽,来的多眼生。起初害羞推让,见我们是真正为难,妇人们才开始自取所需。到末后,来的人愈发多,在房间之间穿梭进出,许多东西被玩笑着争夺起来,场面变得滑稽难堪。

母亲扯过我,悄声说当初家当都是为我姊妹二人精心添置,怎么好这样。

没有精力和地点在另一个城市安放它们,勉力护了去,终是闲置负累,不如物尽其用。我还是背过她将器物逐一派尽。心中怅然,全不为散尽家私,是为眼前一副“食尽鸟投林”的情形。

散尽,反倒干净。

剩一只雕花碗柜,一柜陶盘瓷盏,母亲坚持留给一位昔日相好的伯母。几次去叩门都没有人应,幸而电话还能接通。那头顿住,良久听见电话里说,这几年我在外地,儿子们送我来老人院养病,等死。这个声音平静如水。

母亲站在屋檐底下淌泪。堆积的情绪至此触发。“我真的想,到高高山头上哭一场。”她对我说。我自三四岁,便陪伴年轻气郁、百般不称意的她,坐在“高高山头”上,望向故乡彻夜饮泣。我怎么会不知,高高山头是她悲至谷底的去处。

家计营生,恩怨牵缠,万缘当真能够放下,对于这花甲之人倒是好的。伯母是念佛人,终生所愿也只独伴青灯古佛,在哪里是一样的,横竖一句名号,一汪清心。我对她说。

这样的话,并非只为安慰她,彼时也是自心淡淡。我不确定每个人都曾命途多舛,而自己从来多见死别与生离,对于危如累卵之世味,早早尝够。

到公家处办妥手续,日色沉尽,各人心中都已恹恹,决定连夜逃离。离开这一小片家属区,莽莽群山围裹之中便是工作区域,厂矿,部队和监舍的高墙电网,间杂寥落灯火。幼年时这里曾摆设热闹集市,我们在周末跟随母亲流连采买。整体搬迁多年,数十公里内已然不见人烟。树木和藤蔓蜿蜒攀裹于巨型管道、屋顶、水池。多数建筑跟随地基沉降,歪斜耸立在杂木丛中。没有一样被拆卸或搬除,全部留在原地,保持原貌。像什么动物褪下躯壳悄然离开。从未见到这样完整荒废的生存图景。

“人生短长,并无别事。”我不知道世界原来诚如斯言,并不需要累劫验证,生住异灭在刹那刹那。

荒 原

“火车里望出去,一路的景致永远是那一个样子——一坟堆,水车;停棺材的黑瓦小白房子,低低地伏在田垄里,像狗屋。不尽的青黄的田畴,上面是淡蓝的天幕。那一种窒息的空旷——如果这时候突然下了火车,简直要觉得走投无路。”

大概是第六七次乘火车越过深冬的渭河平原,才想起曾在一部记述于四十年代的寻访手记中,所读到的相同窗景和茫然。

这一次在秋末,原野上还剩暖色。灿如灯盏的柿子,密结于褐色树枝上。没有霜雪或霾,水尚活动。清晰层次中偶尔逢见几条浅涧,堆积远近而来的阔叶。列车由新疆始发,车上没有七十年前与彼同行的焦躁士兵和逃难人。稀疏邻座中,只是几个商贩和短途旅者,分食各自特产,谈论已经落雪的家乡。我倚着暖气片阅读,对车厢内外的温暖体面略为不适应。对于印象中长久处于严酷的西北荒原,以及拥塞窒闷的人群,这几乎是假象。

起初一年见到渭水,是覆在莽莽雪原之下的一束冰河,绵延静穆。两岸冻至坚实的荒地里,时常于田心立起一座孤坟,斜插白的花圈彩的纸幡,黄钱经风四散。习惯于高原的山岭重丘所带来的障蔽和抒情,对于死之冷淡轻微,少有这样直接的观看。途经数百里,始终框在萧索天地之中。待到下车时,人情食色的热念早已远淡。

单是荒冷,并不足以让我在忆及西北时沉涩不忍。

临走前夜,终究失了温情假象。阴沉至挨晚,洒落一场冻雨。农户燃炕的烟尘混合雨雾,洇透整个村庄。远处广播里隐约的秦腔倍加冷寂。

祖母从北屋里过来话别,我勉力睁开因为连续高热而肿胀的眼睛,让出炕沿。坐了许久没有说话。

即将昏睡过去,听见她说,见一面少一面。

不会,奶奶,日子还长。话接得并无底气,想握一握她的手作弥补,却一时情怯,只顺势抚在穿着单衣的手臂上。带去的衣物和补品,是城市的款式与做派,想必年年只收在箱子里。他们所能消耗的,至此已经十分有限,生命所需亦不在衣食。这种无关痛痒的给予,深知无用。

我们这样年纪,知道自己的日子,她说。

于是便都不再说话,倒像是一同在听祖父的电视。他佩戴新的助听器,电视照旧保持极限音量。声色或许是个掩饰,身体早已无力支撑他寻求这种娱乐。心亦不再需要刺激和填塞。要借声色掩饰,他与照顾的人方能彼此相安。算作一个“汝心且安”的交代。

身边老人又坐一阵,起身离去。

从村庄到县城,十分钟车程。在前一日,载了祖父母去探望一位卧病的亲戚。车子启动后,她紧紧捉住我的胳膊,急切呼吸里掩藏不安。及至看见宽阔街道,她小心扶住座位,叫了正在开车的巩生。

她一字一句说,今天是我头一次进城,以后或许不会再来。你应我一件事。老人的语气郑重至极,我们屏息听着。

午饭去吃面,今日不许你们付钱,这是我的心愿。你听我的,应我这一件,我就高兴。巩生的背影微微晃动,良久方才点头。我斜睨去,见老人手里紧攥的张绿色纸币,露出破损一角。

纸币一直捏到面馆,巩生代她要了四碗简单汤面。每一碗面端过来,她都对堂信急急递出手中的钱,尽管并不被理会。

用很长时间细致吃完碗中的面,动身去往亲戚处。

到达时才知晓,那是数十日水米未进的垂危老人。不过推些分秒。儿孙态度寻常,拿来招待的果品,热情添茶,围住久未谋面的祖父叙话。独留被探望但又毫不相干的病人在人群之外。

祖母独自走过去,与薄毯里的老人并身坐下。老人早无力发声,只与少时姐妹长久相对。祖母俯下身,握住她的手,平静望住,亦未发一言。如此维持近一个钟点。

彼此心知是诀别。

结束探望,她出门便呕,几欲倒地。我搀住她,老人此时终于瑟瑟发抖,如同裸出血肉的婴孩。望着泥地上的秽物,知她已是忍来又恐。仿佛先前吃喝的天真与喜兴,都是为安慰儿孙亲友所作的表演。

我们因迁就而对彼此作出表演。勉强示现因得到爱顾而了无遗憾的一生,竭力藏住无有替受的难处。这难处却并非各人所能消解和自赎——情执中的慈悲。于是成为削足适履,忍痛付出。

怕这表演,它提醒我,对另一些身心,我们无能为力。

日出之后,霜花渐渐融尽,带上工具跟随去菜地。取一些成熟的白萝卜、菠菜和葱。菠菜用铲子齐根平铲,留少许须茎,来年能够生长得更好。我学习一点拔菜的方法,两个人在菜地里的花椒树下寻出满满一筐。

田埂上迎着太阳短暂休歇。对过来了人,是有腿疾的一个老人,跛足行至一爿地,艰难坐下。手里盛了食物的碗,也放在田埂上。像是一碗煮花生。他捡几粒在手心,吃得缓慢。

他怎么坐在这风地里,我问。也许是来看坟。看了,心就定了。

我才想起火车上看见的座座孤坟。是这样由活着的人为自己拣择。

又一人从远处过来,与地上的老者约莫同龄。他也一并坐下,二人却无一句交谈,兀自平闲远眺。坐了一些时候,他站起身,径直又向远处走去。

去探望过的老人,未久之间便离世。耗到油尽灯枯,全无人之精气。

返程的火车在小站短暂停留,看到原野上罕有的人烟。三四个手持细长竹竿的男女,围住一棵苍茂大树。不知在找什么,轮番在枝叶间敲打。有人间或停下来移动几步,有人讪笑解围,再继续仰起面庞,除去一地落叶,树上没有什么掉落。

那样的画面看来难过。求无可求,仍固执渴求。遑论志得意满,谁肯于方刚血气之时,思及后来,体念空无。

“此人昔日。曾经婴儿。童子少年。迁谢不住。遂至根熟。形变色衰。饮食不消。气力虚微。坐起苦极。余命无几。日月流迈。时变岁移。老至如电。身安足恃。”

巩 生

巩生满三十二周岁。对于生活清淡节制的他与我,这不是需要庆祝的日子,不会有象征性的仪式或食物。各种大设筵席的诞辰与纪念日,曾在参与和发起这些场面时茫然,人以何等德能来承当这些铺排和受用,若不知敛重、平常,终究是自损。

照例在五点起床,结束清晨的事务之后,是七点二十分。听见他起来整理床铺,洗漱后烧一壶热水喝下,穿鞋出门散步或慢跑。没有彼此搅扰的对话。

在窗外的石栏上投下一些米,日出之后许多麻雀和水鸟会来。夏季需要投放更多的吃食,冬天里它们则由于潜居而食量减少,但从不间断,总会将米粒吃净。浇花或者洒扫,之后准备早点。多是隔夜汤饭加一小碟咸菜,腌制的板蓝根和豆豆。滇中普遍的早饭习惯,是一份荤素丰足的米线,连烫带辣热乎下胃算是意足。

此地旅居十余年,他身上却少有地域特征,也极少对饭食提出要求。两个人的餐食常是一到两样素菜,他不挑拣口味,果腹即住筷。生活因此很轻便。

吃饭时他提议步行去更远的菜市场,来回大约十公里,沿途晒一晒太阳。很快便到达,花市往里一段是鱼市。部分鱼从水里被捞出来,摊在路面上贩售。试图以首尾挺立起身的鲜鱼,竭力张口呼吸,另一些濒死的,则不再挣扎,僵卧在地。蹲下来捡一些活的,请店家快些过秤,添水。既然彼此相见,应该把它们带回江河。巩生点头应答。

所慰藉的是,在这件事情上,两个人的愿心始终保持一致。这愿心,并不是对某种教条或禁令的盲从。我不相信同样的肉身对苦痛的感知有轻重殊异,不能信服人在凌虐之上建立起来的关于关系、和平、文明的学说。

“朗月光华,照临万物,山川草木,清凉纯洁。蠕动飞沉,团圆和悦。”我所信愿,唯有生灵相守共存,无有骄慢剥夺。对此,能够思量到许多劫后,但毕竟都无足轻重。不应在任何交往中强为人师,服和分辩。世间并无真正对立的知见,对于周身,人只有看见与看不见,各人在当下的进程中,对立只是表象。有人或已汇入大海,有人仍旧奔流起伏,却没有人脱离宏观的方向和秩序。

他看见别人别物之急痛,向它们伸出手。我珍视的是这样的同心同愿,远甚于珍视他的陪伴。

爱或不爱是微小且迷乱的事——我曾对此不屑。去看一部电影,三小时长片,叙述一位与时代逆行的女性,最终带伤赴死。另一个时代将她总结为传奇。于她兵荒马乱的一生,算是个概念化的结论。人们倾向于将一个人舞台化,疏忽“情节”对其结实的摧毁。

那是全凭蛮力知觉活着的人,刀尖尝蜜,要为人生爱或死。巨大而炫目的精神张力,令人付出种种代价,由皮肉伤及灵魂,直至寂然倒地,喑哑无声。那样的性情,我如同观看自己。

以为家庭生活是庸常的选择,甘于囹圄的人们不过是因为无从体味爱之精微,绮美,危险,甚至罪恶。不知道在什么时间忽然觉察到这是饿,不是爱。

自心圆满具足,供给他人所需,这样稳定智性的给予方是获得。与远近好恶、情绪滋生皆不相干。这些看似虚无的认知无法从劝说中得到。负重行走时也不知晓,伤害终成明灯。与生命底线真实交涉过,它才长成意志的一部分。

常常感念他的父母所给予他的平和敦厚。我是这样凌厉刻薄的人,对于人生曾执持那些自伤的、动荡的,他讷于体会,八年中因而一度走散。重逢后我一再庆幸,他如他所是。不具备任何徒劳的才情,生活简省实用,做事尽力而不是尽兴,有温和实心的待人方式。我从未对真这一字如此珍重。

在他身上缺陷的部分,全然是我心之投射,两个人具备共同的属性。这并非意气的承担和揽责。有人将伴侣划分等级,相信问题的来源是遇见错的人或错过对的人,但行至深处却只见自己,没有别人。如果不能成为镜子,彼此映照,无论与谁同行,一世饮食男女,到底空过。

沿江边回家,没有将这些话对他说。当处心安已是好,不再多生矫饰。走一阵,停一阵,倒是他说,花开得这么好,你就站在那里,我照一张相吧。我就站在那里。江水湛澈,冬日晴明,天地辰光竟还是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