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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组诗)

2021-11-11张敏华

扬子江诗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监护室殡仪馆姑妈

张敏华

6月9日

晚上十时,躺在120急救车担架上

心力衰竭的父亲,被推进

嘈杂的急诊室,护士抱着

氧气袋用力挤压。

戴着氧气面罩失去知觉的父亲

仿佛没有了难忍的胸痛。

四肢被绷带绑住。氧饱和度70。

麻醉。插管。核酸检测。

胸部CT平扫──

父亲像躺在流水线上的一件物具,

在经历了一道道工序之后,

被推进重症监护室。

监护室的移门

刹那间关上。闷热的,空荡荡的

走廊里

只剩下我一个人。

一个人的世界,被玻璃窗上

不安的气息包围着,

我,无法翻越夜晚的栅栏。

在人间,有时我活得过于真实,

真实得让我难以接受──

生而为人,我困囿于苦痛之中,

短短三个小时,已有

足够的回忆,成为我余生里

最难忘的记忆。

叮咛

年初父亲叫我到他床边──

“总有一天我会走的,你要自己

照顾好自己。”

父亲说话的眼神,让我

更操心他的病情。

六月父亲真的走了,

但他的话,一直让我从睡梦中

惊醒。

现在我不再想父亲去了哪里,

他留给我的,仿佛就剩下

这句临终前的

叮咛。

记忆

1985年,我给做小学教师的

姑妈写信,说我和父亲

到她那儿过年。

我住在单位宿舍,父亲提前过来,

我用煤油炉给他煮面条。

出发前一天,我收到寄给姑妈的

退信:“地址不详。”

“去姑妈家,要坐两小时的火车。”

父亲瞅着退信说:

“这个新年,就在这儿过吧。”

整幢大楼就住着我和父亲,

我们挤在一张1.2米宽的

单人床上。

那是三十五年前,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

而今的宿舍楼已夷为临河公园──

父亲今年离开我,我已

满头白发。

长夜将白

父亲卧室的灯还亮着,这是我

第三次去看父亲。

他睡着了,花白的头发,

仿佛长夜将白。

陪父亲下象棋,常常是晚饭后,

他摆好棋子喊我,第一局

我谦让他,第二三局我没谦让,

第四局我再次谦让──

二比二,这是最好的

结局。

人,像一枚棋子,无法顾及

自己的生死。

──生死,就是和父亲

在同一张棋谱上

相依为命。

庚子年,重阳节,

我想叫醒沉睡中的父亲,和他

一起登高望远──

在山顶兰亭的石桌上

再次对弈。

不需要

父亲火化前,他在殡仪馆的冷棺里

躺了三天。

说是三天,其实只有

三十三个小时,就随烟囱里的

白烟,脱离了自己。

从殡仪馆到墓地,中巴车走走

停停,一路颠簸。

我怀里抱着越来越沉的

还带有父亲体温的

骨灰盒,不再想所谓的

人生。

回家的路上,我两手空空──

“不需要任何的意义。”

五十二天

父亲离开我,已经很多天了,

很多天,是多少天?

五十二天──

五十二天,父亲卧室里的床

被拆了。

吃饭的碗筷不见了。

穿的布鞋,在“五七”的那一天

也被烧了。

哦,父亲,原谅那些

处理你遗物的人,原谅死亡带来的

这些结果。

父亲的卧室,现在已堆满了

外孙女的

玩具,成了她的儿童

乐园。

那年代

十一月。露水沾湿晚稻田里的

稻穗和打稻机。

我穿着雨鞋,但寒气

仍然从我的脚底袭来,冷得

哆嗦,我搓手取暖。

父亲在前边用绳索拉着打稻机,

我在后面用力推,

稻田里留下我们深深

浅浅的脚印。

父亲和我用力脚踩打稻机踏板,

踏板上上下下──

父亲在滚动的

带刺圆桶上翻转手里的稻把,

麻雀在我们周围

叽叽喳喳。

那是四十五年前,父亲三十九岁,

我十二岁,

脱粒的谷子和稻叶飞溅到

我和父亲的脸上,

又痒又痛。

那年代,我和父亲穿着

破旧的衣衫,餐风

露宿,过着稻草人一样的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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