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伯格大法官的毕生奋斗

2021-11-09黄湘

第一财经 2021年11期

关键词：美国最高法院斯伯格莱德

黄湘

《公正，你要追求公正：为了更完美的联邦而奋斗的毕生工作》

作者：[美] 鲁思·巴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Ginsburg），阿曼达·泰勒（Amanda L. Tyler）

出版社：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出版时间：2021年3月

定价：26.95美元

本书展示了金斯伯格法律生涯中最重要的案件，概括了她的毕生奋斗。

鲁思·巴德·金斯伯格是美国最高法院前任大法官，阿曼达·泰勒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法学院教授

2020年9月18日，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金斯伯格因胰腺癌并发症去世，享年87岁。这一噩耗在美国引发了巨大震动。一方面，金斯伯格早已成为美国社会的超级文化偶像，她的肖像作为时尚符号，频繁出现在各种场合;另一方面，她的去世使特朗普得以在总统任期内第三次提名最高法院大法官，从而将美国最高法院的格局从其当选总统时的4名保守派、4名自由派和1名中间派转变为其离开白宫时的6名保守派和3名自由派，彻底打破了政治平衡。

金斯伯格1933年生于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犹太人家庭，父亲是来自沙俄的移民。1959年，她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哥伦比亚法学院，但这不足以使她免受1960年代美国妇女在工作场所面临的性别歧视，她经过一番周折才被一位地区法官雇用为书记员，两年后得到了一些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机会，但薪水总是远远低于男性同行。

1963年，金斯伯格获得了罗格斯大学法学院的教职，1972年转赴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任教，后来成为哥伦比亚大学第一位获得终身职位的女教授。在1970年代，金斯伯格参与了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的妇女权利项目，作为辩护律师成功地在美国最高法院赢得了多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反对性别歧视的案件。1980年，金斯伯格被卡特总统任命为美国哥伦比亚特区上诉法院的法官;1993年，由克林顿总统提名，并经参议院批准，她成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在这个重要的岗位上工作了27年，直至去世。

《公正，你要追求公正》是金斯伯格大法官在去世前一年与她的前法律助理，现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法学院教授的泰勒（Amanda L. Tyler）拟定出版的一部著作，编集了金斯伯格作为辩护律师时最出色的辩护词和口头辩论，以及她作为最高法院大法官时最重要的演讲和裁定案件时撰写的声明意见。“公正，你要追求公正”出自《旧约·申命记》，体现了早期希伯来人的正义观和法律观，这句话的全文是：“公正，你要追求公正，好使你存活，承受耶和华—你上帝所赐你的地。”

收入本书的七宗案件，是金斯伯格法律生涯中最重要的案件，概括了她的毕生奋斗。

1971年的“莫里茨诉国税专员案”是金斯伯格与同为律师的丈夫在一起辩护的第一场官司。莫里茨是一个照顾残疾母亲的未婚男子，他要求对其照顾母亲的费用进行减税，国税局拒绝了他的要求，因为法律规定这种减税只适用于女性和已婚男子。官司上诉至美国第十巡回法院，金斯伯格在辩护中指出，在本案中，男女之间的待遇差异没有合理依据，拒绝减税构成了基于性别的歧视，违反了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的平等保护条款。国税局则回应说，如果这项限制被取消，类似的几百条法律都会受到威胁。最终巡回法院不仅判决莫里茨胜诉，而且裁定类似的几百条法律中涉及性别歧视的条款都要修改或取消。国税局继续上诉至最高法院，最高法院支持巡回法院的裁定。圍绕这个案件发生的故事在2018年拍成了电影《性别为本》（On the Basis of Sex）。

1973年的“弗隆蒂罗诉理查德森案”对美国的军队制度产生了重大影响。案件的原委是，美国空军中尉弗隆蒂罗为她的丈夫约瑟夫申请住房和医疗福利，她声称他是自己的“受抚养人”。根据空军的规定，男军人的妻子可以自动以“受抚养人”的名义获得福利，但女军人必须证明丈夫依赖她们一半以上的经济支持。约瑟夫不符合这一规则，因此不能获得福利。弗隆蒂罗提起诉讼，此案上诉至最高法院。金斯伯格是弗隆蒂罗的辩护律师，在最高法院雄辩论证了空军的规定构成了对女军人的歧视。最高法院裁定弗隆蒂罗胜诉，宣布美国军队给予服役人员家属的福利不能因为性别而区别对待。

1975年的“温伯格诉维森菲尔德案”是关于美国的社会保障制度。温伯格的妻子死于分娩，他决定放弃工作，留在家里照顾儿子，但是1935年制定的《社会保障法》只允许寡妇而不是鳏夫在照顾未成年子女时领取特殊福利，温伯格为了获得福利而发起诉讼，上诉至最高法院。金斯伯格作为辩护律师指出，《社会保障法》的相关条款同时歧视了作为照顾家庭者的男性和作为就业养家者的女性，因为温伯格的亡妻生前作为就业者缴纳了社会保障费用，却没有得到与同等情况的男性就业者平等的待遇。最高法院的裁决一致认为，《社会保障法》违反了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的正当程序条款所保障的平等保护权。

1996年，美国最高法院对于“美国诉弗吉尼亚州案”（United S tates v.Virginia）的判决推翻了弗吉尼亚军事学院长期以来只招收男性的政策。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是美国最后一所全男性的公立大学，其拒绝女性入学的理由是女性不适合军事训练的严格要求。身为最高法院大法官的金斯伯格撰写了最高法院对案件的多数意见（相当于判决书），系统地拆穿了这套理由。她揭示了多年来各种职业—包括法律、医学、警察和武装部队—是如何提出女性不适合参与的论点，又如何在修改制度之后，发现女性与男性一样有能力，虽然军事学院的要求对大多数女性以及男性来说可能过于繁重，但总是有些女性有能力满足入学要求。这起案件现已成为美国大学法学院学生的必修课。

“莱德贝特诉固特异轮胎和橡胶公司案”（Ledbetter v. G oodyear Tire &Rubber Co.）是事关美国福利制度的重要案件。1998年，原告莱德贝特指控雇主固特异轮胎和橡胶公司存在薪酬歧视，由于她的工作受到了歧视性的评价，致使她在退休时的工资远低于同等工龄的男性同事。初审法院的陪审团裁定莱德贝特胜诉，判决资方补发工龄期间的工资和赔偿金。固特异公司提出上诉，理由是根据1964年制定的《民权法案》第七章，如果索赔是基于雇主在180天或更早之前的决定，就不能就种族、性别或薪酬歧视起诉雇主。上诉法院支持固特异公司，推翻了初审法院的判决，指出莱德贝特只能就她在1998年3月启动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的仲裁程序之前不到180天的薪酬歧视提出指控，等于她基本上无法弥补二十年工龄期间的工资。莱德贝特上诉至最高法院，立场保守的最高法院以5∶4驳回上诉。

金斯伯格大法官撰写了不同意最高法院判决的少数意见，并且不寻常地在法庭上宣读，她反对对薪酬歧视适用180天的限制，因为这种歧视往往是以小幅度递增的方式发生，同事的薪酬信息通常是保密的，无法用于比较，小的薪酬差异往往很难被发现，除非随着时间推移。金斯伯格认为，《民权法案》的救济目的与最高法院狭隘的司法解释不相容，合理的司法解释是，雇主在180天的指控期内一直在延续过去的薪酬歧视，因此过去的薪酬歧视也应当被追究责任。在结束陈词时，金斯伯格指出，需要国会采取行动，推翻最高法院对于此案的判决结果。

案件过去9年之后，2007年，几位民主党国会议员提出了《莱德贝特公平薪酬法案》，该法案修订了《民权法案》，规定对于薪酬歧视的案件，在180天时效之前的行为可以被追溯，并纳入到索赔中。2009年1月，民主党控制的国会通过这项法案，正式成为法律，从而推翻了最高法院对于“莱德贝特诉固特异轮胎和橡胶公司案”的判决，这是奥巴马当选总统后签署的第一个法案。莱德贝特本人虽然无法借助这项迟到的法案获得赔偿，但是在经历了案件的历练之后，原本普普通通的她转变成为一位全国知名的人权活动家。

“谢尔比县诉霍尔德案”（ShelbyCounty v. Holder）是美国政治的一件大事。由于美国南方各州具有长期的种族歧视史，一贯以能力测试或类似措施作为投票先决条件，导致黑人和其他少数族群的选民登记率和投票率都很低。

1965年，在民权运动的时代背景下，美国国会通过了《投票权法案》（VotingRights Act of 1965），旨在通过联邦政府的监管来确保黑人和其他少数族群的投票权不会受到各州立法机构和官员的阻碍。2008年奥巴马当选总统之后，南方各州借机宣称种族歧视已经成为历史，阿拉巴马州的谢尔比县在2011年起诉时任美国司法部长霍尔德，指控《投票权法案》中要求联邦政府监管各州投票规则的条款违宪。地方法院和联邦上诉法院均判决谢尔比县败诉，然而，2013年6月，最高法院以5∶4裁定谢尔比县胜诉，从而使得联邦政府再也不能有效地充当保护伞，阻止各州侵犯少数族群和弱势群体的选举权。自从这次判决以后，迄今已经有19个州实施了限制性的选民身份识别法，关闭了众多投票站，并缩短了提前投票时间。

金斯伯格撰写了不同意最高法院判决的少数意见，详尽地阐述了美国种族歧视的长期历史和各州寻求延续白人统治的各种方式。保守派法官作出裁定的理由是，美国已经不再存在对弱势族群投票权的系统性剥夺，《投票权法案》的有关条款已经完成历史使命，应当寿终正寝。金斯伯格大法官则指出，这种说法“就像在暴雨中扔掉你的雨伞，因为你没有被淋湿”。

2014年的“伯维尔诉好必来公司案”是美国保守派继“谢尔比县诉霍尔德案”之后的又一次胜利。这起案件与2009年美国国会通过的《患者保护与平价医疗法案》（Patient Protection andAffordable Care Act），亦即所谓的“奥巴马医保”有关。大多数美国人的医疗保险由其雇主承担，根据该法案，如果宗教组织基于信仰反对避孕，可以不用向雇员提供涵盖避孕药具的医疗保险。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根据该法案，要求营利性机构的雇主为其女性雇员购买的医疗保险包括某些避孕药具。

好必来是一家美国零售公司，拥有一家手工艺品连锁店，由基督教福音派的格林家族拥有，有2万多名员工。在2012年以前，它一直向员工提供涵盖避孕药的医疗保险。但是在2012年，该公司改变了政策，理由是生命始于受孕，这等于受精，而避孕药具会防止受精卵着床（即受精卵和子宫壁相结合），因此相当于扼杀生命，违背了公司拥有者格林家族的基督教信仰。这起案件的核心是，一个营利性组织能否以宗教信仰为理由，获得与宗教组织同样的待遇，而不用履行法律规定的雇主义务？

最高法院以5∶4支持了好必來公司的诉求，推翻了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的相关规定，认为雇主有权利基于宗教原因不支付对于避孕药具的医疗保险费用，政府应该为有需要的雇员提供相关保险。这个判决结果令很多美国保守派人士弹冠相庆，将其视为宗教信仰自由的胜利。

金斯伯格撰写了反对判决的少数意见，她指出，在这次诉讼之前，最高法院没有任何判决承认营利性公司有资格以宗教理由获得对于普遍适用的法律的豁免，行使宗教权利的主体是自然人，而不是人为的法律实体。宗教组织的存在是为了促进具有同一宗教信仰的人的利益，营利性公司则不然，维持这些公司运作的雇员通常不是来自同一个宗教团体。

总结这些案件可以发现，金斯伯格的法律生涯，在反对性别歧视的维度上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在其他维度上却时运不济，不敌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中的保守派多数。而在她去世之后，特朗普在2020年总统大选之前火速任命的大法官巴雷特（Amy Coney Barrett）是一个与金斯伯格相反的极端保守派。在很多议题上，美国最高法院未来的判决会在与金斯伯格相反的方向上走得更远。

然而，正如《莱德贝特公平薪酬法案》的出台所显示的，即使屈居少数意见，金斯伯格依然对美国的司法和社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纵然这种影响力不能即刻成为现实中的推动力，却为未来的社会发展蓄积了关键的势能。斯人虽逝，精神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