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粉青瓷碗

2021-11-04乔贝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10期
关键词:碗口碗底瓷片

乔贝

中午时分,有人敲门。

开门看到是老先生,很意外。

很久没有和老先生联系。偶尔能在街上看到他,目光对上了,也就点个头而已。前些时日在大卖场面对面地碰上了,寒暄了几句,感觉他言谈举止迟钝了许多。毕竟,岁月不饶人。

开门请他进来。他扬了扬手里提着的一只黑色塑料袋,就是那种可降解的垃圾袋,说:“给你看一样东西。”我知道,一定是要给我看旧瓷器。老先生是搞考古的,一辈子东奔西跑,和出土文物打交道。前几年退下来之后,我约他跑过两天文物市场。我只是想请他去看看那些旧东西,听听他的鉴赏心得,也长长学问。不料,他倒迷上那个地方了,三天两头地去,淘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他坐下来,打开黑塑料袋,拿出用卫生纸裹着的两件东西,慢慢打开卫生纸,露出青色的釉光,是两只碗,两只残破了的碗。

“这是宋碗。”

他要我开灯。看见灯光不够亮,又站起来,将碗拿到窗前,让我在阳光下看。一只碗稍小,八角形,釉色稍深,青里透蓝,稍有不规则的开片。碗外粘着一块瓷片,大约是入窑的时候与另一只碗挨着了,粘过来的。因此,这只碗从出窑的那天就是一件废器,工人将它择出来,扔掉了。扔之前还特意打碎了它。老先生指給我看,碎碗的碴口很陈旧,是八百余年的旧痕迹。又让我看碗口和碗底。碗口紫色,碗底铁褐色,老先生告诉我说,这叫“紫口铁足”,是龙泉窑的特征。

他又颤巍巍地拿起了另一只碗。这只碗大一些,浅口,也可以说是深一点的碟子。初看时,觉得釉面黯淡无光,多看几眼,才发现真正的润泽感正是从这种黯淡无光中透出来的。正所谓温润如玉。羊脂玉,油酥光,光在似有若无之间,仿佛蜡质,带着朦胧的乳浊感。老先生提示我说:“你仔细看,像不像人的皮肤,好像有毛孔。”我依言细细地抚摸,果然像少女细嫩的肌肤,带着一点点粗糙的腻滑,似乎还有人的体温。而那种丰厚柔和的淡淡青色,更是自然天成,与天然美玉一般无二。

龙泉窑瓷器的釉色,一是梅子青,一是粉青。梅子青带玻璃光,偏亮;粉青含蓄蕴藉,清光内敛,质朴无华,偏暗。

这两只碗都是粉青。

可惜的是,大碗也破了,碴口是新的。从碴口上可以看到薄薄的胎和厚厚的釉。老先生说,这只粉青碗,一定是上了三道釉,才能形成这样凝脂样的青玉质。厚釉在碗口挂不住胎,碗口便露出胎骨而形成紫色,谓之紫口。碗底也一样露出胎骨,呈铁褐色,渐渐地由厚而薄,如刀的刃口一般。老先生摸着刃口赞叹说:“好工艺啊!”

如果不是碗破了,也就看不到里面的胎质与釉质。破与不破,不知哪是幸事哪是不幸。

老先生说,这只碗本来是只好碗。他这一次走了很多地方,从故宫,到省里,再市里,很多地方的博物馆他都看了,这么好的南宋粉青碗,他还没有看到过一只。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很开心,因为他的碗是独一无二的。及至回到家里,他急急打开柜子锁,取出碗来,想再仔细瞧瞧它,可没料到,好端端的一只碗,竟然破了。整个碗破去了三分之一,有三处碴口。碗碎了,三块残片应该还在,却不知去向。剩下大半只碗包在卫生纸里。

他欲哭无泪。

他说,据他估计,这只碗至少值十万美元。又说,真拿十万美元来他也不卖,这只碗并不属于他。对一只八百余年的碗来说,他几十年的生命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只是暂时保管了一下这只碗。这只碗是属于历史的,是属于人民的。他很自然地说出这些话,并没有丝毫的矫情。

然而碗却毁在他手里。这碗碎得蹊跷。他认定是他老伴把碗砸了。老伴不承认。老伴说:“碗是你锁的,钥匙在你手里,怎么赖我?”他无言以对。

他对我说,曾经请锁匠来为柜子锁配过钥匙,老伴一定多配了一把。

他说,他的老伴对他的收藏一直深恶痛绝。

我感到不可理解。

我反复地问老先生,有没有把这只碗的价值告诉老太太?老先生说告诉过,但她不相信。人就是这个样子的,一只旧碗,想砸就砸了。可如果是十万美元,或者换一个币种,是八十多万元人民币,堆在她的面前,她舍得塞到炉子里烧了吗?肯定舍不得。莫说烧那么多,恐怕一张都舍不得烧。钱是最直观的价值体现,碗则不是。

老先生是有很多的忧愤淤积于心的。他又仔细将碗用卫生纸包好,放入黑塑料袋。然后他才说,他来,就是为了发泄一下。他淤在心里的话没人可说,同事、同学、朋友、亲戚,包括自己的儿女,他都不能说。最后他想到了我,一个好几年没有联系,却有着共同爱好的局外人。毕竟,我们都喜欢这些旧东西。我们都会对着一块瓷片久久地凝视,感慨于它身上历史的折光,因而身心舒泰。

不过,看到老先生蹒跚离去的背影,我却想到两个相伴终生却相互不为理解的人。老先生不是遗憾碗破了,而是叹息没有人理解那些美丽的瓷片啊!

猜你喜欢

碗口碗底瓷片
亿年瓷片
悲悯
再来一碗
“站在舞台中央”的软木塞
赠别诗
学术价值高于收藏价值,稀缺古瓷片才有升值空间
小小团子,年味浓浓
埋在碗底的爱
冰点以下的缝合
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