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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一匹灰驹去丛林

2021-11-04方淳

青春 2021年11期
关键词:琳达丛林

等我背着旅行袋从一辆轻轨列车上下来,天已经快要黑了。琳达开着车,到火车站接我。我跟琳达是在网络上认识的。我在一家网站偶然发现她商店货物的介绍以及联系邮箱。我有一个爱好,翻阅《环球地理》,了解各地的人文风情。琳达生活在大西洋边一个叫康纽曼儿的陌生城市,令我深感兴趣的是,她还是一个原始部落首领的女儿。我希望借助琳达,了解另一个世界。

终于,我有大把时间空闲下来,可以去世界各地看看。

我想到原始丛林里待一段时间,我跟琳达说。我在一本漂亮的小手册上看到关于非洲森林的故事。一个小女孩,由于父母都从事森林研究工作,她从小就在非洲森林长大。她与野鹿赛跑,与狮子共舞,骑在大象背上唱歌。她与广袤的植物、奔腾的动物在一起,她的童年与众不同。这是奇异的人生。我以为每年都有一些人来到这里。琳达将车子开进一个小院,就停了下来。这是一幢两层楼的别墅,带地中海式的拱形走廊,廊前三棵高大的椰枣树,一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鸟停在阳台上啾啾叫唤。天边绵延着一抹蓝黑色的光。

这是大西洋沿岸的丛林地区。这个西部靠近海湾向中部延伸的地区,据说蔓延着广袤无边的丛林。琳达在丛林附近建造了一幢度假别墅,每年都有不少游客来到这里。琳达以此为业,看上去生活得不错。

一个黑人小伙走过来帮我提起箱子,我跟着他上楼。琳达说,过二十分钟可以下来吃晚饭。好。我应承了一声。

小伙子帮我打开门,这是一个清爽宜人的套间,土黄色的方格地砖砌成菱形,玫瑰红的床架,雪白整洁的床单,暖黄色的立式地灯。房间与阳台之间,是移动玻璃门,悬挂着色彩艳丽的条纹帘幕。小伙子将行李箱搁到行李架上,就走了。

荒野静寂,自由与虚妄就像大西洋的海水一样缓缓漫溢。

洗完澡,我在身上抹了一层润肤露,穿上睡裙,靠在床上打开电视,除了歌舞和连续剧,看不懂什么。一个黑人男人抱住了一个黑人女人,看上去像是她的丈夫,他一脸诚恳地向她道歉,从表情来看,似乎是道歉,说了什么,什么也听不懂。

天黑漆漆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玻璃移门没有合上,风吹动帘幕,夏夜的气氛令人愉快。我走向阳台,掀开幕帘,打算将门合上,一阵风卷涌了进来。

突然听到楼下琳达的声音,我居然忘了晚餐。披了薄衫,我很快走下楼去。

琳达已经在厨房餐桌上摆好了碗碟。晚饭很简单,餐桌中央的盛器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大缸黑不溜秋不知道什么的东西,一小钵蔬菜沙拉,外加一瓶黑色蓝莓酒。

厨房温暖。暖黄色树枝与兽角形状的吊灯,造型别致。餐厅四壁挂着一些野兽的头颅标本,动物木乃伊一般,但毛色鲜亮润泽。眼睛经过药水处理,依然能看到从中喷射而出的光芒,就像活物。

琳达在餐桌边坐定。她穿着橙色绸裙,丰乳肥臀,皮肤黑中带红,健康饱满有弹性。脖子里挂一串项链,由一颗颗哑光白齿贝串成,应该是动物牙齿磨制而成。

她将餐桌主位留给了我,一张带着金属铜锔连接装饰的粗大木椅,阔气端庄地摆放在一侧的中央。琳达示意我坐下。我取下金属碗碟下的餐巾,摊好在胸前。

琳达朝我礼貌地笑笑,站起来,操起巨大的匙子和叉子,从器皿里挑了一大块不知什么东西的黑乎乎的食物放到我盘子里,告诉我这是她家乡最富特色的食物,最珍贵的见面礼,她庄重而自豪地说。

我盯着这团黑乎乎的东西看,神秘而紧张。对于不能判断材质和作料的食物,我带着天生的谨慎和怀疑。毕竟,我从亚洲来,而琳达一直生活在大西洋边,虽然我们在网上聊了很久,她拍摄过许多丛林部落的照片给我,引发了我的探访之心。

我想,有生之年总要去原始丛林看一看,那些红硕而张扬的花朵,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些有着蓝色羽毛的莺雀,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些挂满藤萝的参天大树,是我从未见过的。部落首领的女儿,仅仅她的这个身份,就足够引起我的兴趣。

可是,你为什么不生活在丛林部落里呢?我在网上问她。

厌倦。她说,不喜欢一代又一代没有变化的生活。

于是,她只身闯荡来到城市,在一个叫康纽曼儿的海滨城市开了一家店铺,出售部落特产,这种带着哑光白的齿贝项链,以及一种风干的腌制肉品,还有动物皮毛。兽齿、兽肉和兽毛,她在网上微笑地对我说。

如果有兴趣,我想自己可以在亚洲开一个分店,或者在网上帮她销售这些产品,给她一半提成。我生活的地域正在倡导跨境电商,一想到在大西洋岸边,既能看到原始部落,欣赏到原始丛林的自然风光,又能开拓崭新的生意,无论如何,我都该前去走一趟。于是,我订下了机票,转火车去一个叫康纽曼儿的小城。琳达说,将开车送我去丛林。

康纽曼儿是什么意思?我问琳达。

说不清楚,她笑了一下,又说,大概是永远没有变化的意思吧。琳達一边开车,一边转向副驾驶座上的我,神秘一笑。

永远没有变化?

是的。从小到大,这座城市没有什么改变。我母亲从出生到现在,这座城市没有什么改变。我的曾祖母从出生到去世,这座城市没有什么改变。我的重祖母从出生到去世,这座城市也没有什么改变。

这是一座不会变化的城市。

不会变化?

是的,永不变化。

这不可能,譬如,你小时候生活在原始丛林,长大了去亚历山大开一家原始丛林特产店。你的一生都在变化,城市就更不用说了。整个地球都在变化,现在地球已经变成村庄了。我们用网络联系,我在网上遇到你,而以前,这是不可能的。

你说的只是现象,是可见之象。琳达飞快地朝我瞥了一眼,露出一个微笑。就像植物,从种子,到发芽,开枝散叶,长出果实,凋落而衰萎,这只是物象,是可见之象。你不能说植物没有变化。但从古至今,我们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象。植物在每年发芽,开枝散叶,长出果实,凋落而衰萎。每年都一样,并没有变化。

康纽曼儿是一座永不变化的城市,这是这座城市的特色。其他城市或者有生长,像一株大树,从嫩叶到硕枝到衰萎,经历生命的四季。而康纽曼儿以不变为特色,人们说,康纽曼儿这座城市的地下插着一根神针,正是这根神针的定力使这座城市停止了生长。当然,你能够看到城市的面貌日新月异,看到城市的外围不断扩大,看到土地像息壤一样,不断生长出房子,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建筑,看到河流从澄清到浑浊又逐渐澄清,看到人们穿着丛林织出的土布,到现代机械生产的各种尼龙麻棉弹力面料,看到城市的人口由少变多,看到汽车停满了街面,人们密密麻麻穿梭如织……

可这些只是物象。

琳达看着我,朝我定神看了一眼。

对于琳达的话,我并不怎么理解。我想,自己和她应该是有代沟的。国籍不同,地理区域不同,生活方式、谋生手段不同。

一座城市停止生长,在我看来,不可思议。在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大地完全改变了面貌,土地就像息壤,不断在生长扩大,又从土地上生长出不可计量的财富,这些财富,以空中楼阁的每平米计算。我们的城市富得流油。我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

是啊,你只消往一块地皮上一站,想象今后的一年或者半年,很快就将在这里竖起一座高楼,高楼里每个平方的产出以时间为单位,像江流汇聚。人们发明了一个形象的词汇,就叫“现金流”。一听到这个词汇,生活在金钱堆积的热土上的我马上能产生一种幸福感。

难道琳达不觉得幸福吗?对了,这里是原始丛林边相对落后的地方。

你幸福吗?我问琳达。

不知道。琳达回眸一瞥,她浓黑的睫毛闪着生动逼人的气息。我想,她应该是幸福的。

琳达说,她离开原始丛林奔向康纽曼儿,几乎耗尽了前半生的时光。如果不从原始丛林逃离,她怕双脚都被丛林草莽所阻拦。然而,来到康纽曼儿,她的双脚又像是被那颗威力无比的神针给定住了。她分不清楚,在原始丛林中像她的祖母和母亲一样的生活,与在康纽曼儿的生活,到底哪种生命状态更像她自己。

其实,我觉得你祖母和母亲的生活也一定不错。我说,朝她微笑。我想象她善良温柔的祖母和母亲,早晨起来,去清泉边汲水,去山林里采集野果,点起篝火,煮上饭食。而琳达却完全抛弃了这种生活。在原始部落里,应该不需要钱币,而琳达却是一个标准的生意人了。

这正是我们抵达康纽曼儿的第一夜。

琳达的别墅位于城市向丛林蔓延的小镇上,在山林深处,四周不见一个人影。琳达说,这地方对于她来说恰到好处。她就像这块地域,位于丛林与城市之间,是一个过渡的人。自丛林而来,向城市过渡。

我不断点头。听起来是这么回事。

你可以尝一尝。她抬起下巴对着我盘子里的那块黑乎乎的东西努努嘴。

我看了一眼,用勺子蘸取周围的一点酱汁,放进嘴里试试。

我的嘴,顿时充满一种咸涩的滋味。我不得不馬上挑一点蔬菜沙拉放进嘴里。不过,我还是充满了好奇,用勺子将东西上面的酱汁扒干净,原来是一块肉。哦,兽肉。原始丛林里野兽的肉。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

是风干的肉。酱肉。

我点了点头。

我真幸福,我跟琳达说,谢谢你。

琳达微笑了一下。

能吃到原始丛林里的肉,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神奇的经验。我忍不住将嘴凑到肉上,试着咬了咬,呀,如此坚硬,根本咬不动。

真抱歉。我有些尴尬,对着琳达不好意思地笑。

琳达带着有所保留的笑容,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只见她熟练地操起一块肉,一口咬下去。那动作是那样娴熟麻利,就在她张开嘴的当口,我看到她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尤其是两颗虎牙,完全像一只牲口。

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那么,她的身上尚保留着原始丛林的野性?

我定定地朝她看。

这时候的琳达和网上聊天的琳达,以及来康纽曼儿接我的琳达有所不同。我的内心泛起一种奇特的探险感。我想,琳达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把自己在丛林的生活交给这样一个人,是否安全可靠?

汽车向森林深处行进,就像植物的藤蔓以神奇的速度生长。四周一片苍翠,偶尔有一只野兽从身边穿过,琳达也不以为意。

城市扩张,森林面积正日益缩小,野兽数量也逐渐少去。

我们在汽车里很安全。她说。

大约在森林里穿行了三个多小时,路越来越颠簸,越来越狭小,除了石块,就是植物凸起的根茎,很难想象,这样狭小的道路能容下一辆汽车。

果然,我们到达一个驿站一样的地方,路边搭着简易的木棚,棚中有两匹类似马一样的动物,或者是牛。琳达叫它灰驹。一个看守的妇人从丛林里割草喂养它们。妇人对琳达很尊敬,一见到她就牵出灰驹,并交给她一皮囊茶水。一种原始丛林里的植物茎叶泡的水,就像我们的茶叶一样。

琳达让我骑上灰驹。

哦,我可不会骑。我尴尬地哇哇叫。

琳达笑了。她扶着我,先托着我爬上灰驹的背,然后再骑上来,坐在我身前。她让我抱紧她的腰。一拉缰绳,灰驹就向前跑了起来。

坐在琳达身后,我分外快活。丛林里空气清新,不时有鸟语从耳边擦过。骑着兽类在丛林里穿梭,这样的体验对我来说,绝无仅有。一切是那样令人新奇和振奋。

灰驹载着我们飞奔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远远望见一小块丛林里搭建着一间间木头房子,有的房子坐落在地面上,有的凌空在树上,有的挂在山石边的悬崖上,有的躲藏在洞窟里。琳达一路向前走,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

那些人,倒也并不像我想象中的原始人,用树叶和树皮蔽体,而是穿用植物藤茎纤维编织的粗糙衣物。大概快要接近热带地区,他们穿得少,一年四季,已经习惯于动物般的简单生活。

琳达带我去见她的父亲,这个叫安绥尼的部落首领。

琳达的家在地面上,是一间大木屋,有三个房间,并不很宽敞。琳达父母住中间,而两边住着她的三个兄弟。木屋结构简单,四边是半高的木台,围成一圈。中间置放着石臼似的火盆。屋里很温暖。

琳达的父亲安绥尼躺在一张垫有兽皮的宽敞木椅上打盹。她的母亲,在屋外水塘边清洗菜菽。我以为她的家人会像琳达迎接宾客一样迎接我。可是,只有琳达将一张木椅扔到我面前,她的父亲只是睁开眼朝我瞥了一眼,又闭上了。

一个内心高慢的人。难道每年到部落旅游的人很多?对他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我在火盆边坐下烤火。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无边广袤的森林,层层叠叠的绿海,也许树林过于茂密,遮蔽了阳光,空中光线晦暗,万物在晦暗中沉默,什么人都不想说话,只有丛林中的虫子发出肆无忌惮的呢喃。

琳达帮母亲洗菜去了。一个矮壮粗大的男人走了进来,放下一只野兽的腿,就走出去了。琳达的父亲安绥尼只是睁开眼皮看了一眼,他们之间甚至没有对视。由于密林遮蔽,屋内异常阴暗,我坐在安绥尼对面,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这位部落首领像是对身边的一切无感,家里来了陌生人,对他像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他继续打着他的盹。但是,他那静穆的存在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威严,你远距离坐在屋子的角落,都能感觉到这种无形的力量。

一个青涩的孩子提着一块肉踏进了家门。孩子赤裸着上身,卷曲而浓密的发梢稍有些尘土,紧紧粘在头皮上。他看到我,朝我羞涩地笑了一下,垂下眼皮,望着脚趾,悄悄走进挂着肉串的板壁,将那块肉放在板壁下。

安绥尼睁开了眼睛,前倾着身子,坐了起来。他招呼孩子走到他面前,问他一些事,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土语。孩子很柔顺,轻声细语做了回答。安绥尼摸摸他的头,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孩子掉头跑了。安绥尼顺着孩子跑出去的方向,似乎才发现我坐在门口似的,朝我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部落首领,难道部落里的子民打了猎物,都有孝敬他老人家的义务?我朝他回望了一眼,默默地想。

琳达母亲洗完了菜,提着一个藤编的筐子就进了一处土坡。我跟过去看。几个女人都在土坡下面,坡上有石块垒起的灶头,原来,这是他们的露天厨房。灶头上有铁制的锅子,铝做的锅子,琳达母亲指指琳达,我知道是琳达从外面买来的。没有锅子的人家在石头上架一个烤肉架,直接用火烤挂在横梁上的肉。琳达拿了一串烤熟的肉,撕下一小片,用一根细木棍挑给我。

在翠林深处,听着啾啾鸟叫,看树林缝隙中透进来的斜阳,吃着喷香的味道完全不一样的烤肉。这一刻,我深感幸福。

土坡旁有一间间的小木屋,原来是他们的厨房。厨房与居室是分开的。每户人家在土坡上做饭,用陶制的器皿盛起来,除了琳达家有从城市买来的碗,其他人家用的都是土陶,很粗劣,但一点也不妨碍他们享用美食。

屋子中间敞开着窗户,风透进来,虫鸣隐隐。餐桌就在中间,用简单的粗木制做而成,桌面依然能看出刀斧的痕迹。一个盘子里放着几片炒鸟蛋,是将石块烧烫了,将蛋壳敲开,蛋汁流到石块上,烤熟而成的。一个盘子里盛着嫩枝条炒成的野菜。一个盘子里装着一大团黑乎乎的我在琳达别墅里看到的东西。我明白了,這是他们盛情款待我的招牌菜。

我们在餐桌边坐定,琳达的三个弟弟陆续进来了,一家六口人,加上我。弟弟们都穿得不错,是琳达从城市买来的衣服,单是皮肤黑黄了些,看上去就像树林里游走的小兽,带着生猛野性的气息。气质和琳达完全不同。琳达的母亲慈爱而忙碌,是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父亲安绥尼最后到来,他像是穿不惯琳达买的衣服似的,敞开了披在身上,又在腰间扎一根植物纤维编织而成的腰带,挂一块骨饰,像一个小兽的头骨,脸上的皮肤像坚硬的郁褐色,发出暗淡的亮光。他神态威武地坐定,朝我们看了一眼,像是在说,可以开饭了。

年纪最小的弟弟斜地里坐在我对面,他先瞥了我一眼,一边吃一边不安分地嘀嘀咕咕,跟身边的哥哥说话。一边说,一边又看我一眼。那个哥哥也抬头看我。他看我的眼神很不同,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呢,像是在研究什么。

他们在说什么?我看一眼他们,问琳达。

他们说你的皮肤好。琳达朝我微笑,我友好地朝他们笑笑。这话引起了安绥尼的注意,他抬起头认真看我,从脸上看到赤裸的手臂,那种同样是研究者的目光让人心悸。

为什么他不是看着我的眼睛朝我微笑,或者点点头?我在一阵狐疑中低头吃饭。琳达母亲转过头来,朝我抱歉地笑了笑。那神态仿佛是说,家里的男人没见过世面,就是这么不懂礼貌。

但很快他们就吵起来了,为了争夺那盘看上去黑乎乎的肉。大弟弟抢先就捞取了一块,老二接着就捞取一块,小弟弟也捞取一块。不一会儿,一盘肉只剩下两块了。父亲安绥尼毫不犹豫地夹取了一块。只剩下一块了。大弟弟嘴里还嚼着,就想下手将这块肉抢到盘里,不料二弟弟“刷”地站了起来,用一把叉子狠命地插住。于是大弟弟毫不客气地用肘子朝二弟弟攘了一把。

对于这些,安绥尼、母亲和琳达都很平静,就像没看到一样。

接着,小弟弟拉住了二弟弟的胳膊,这样,二弟弟插着肉的叉子就丢到了桌面上,大弟弟飞快地将肉捡到了自己碗里,狠狠咬了一口,将剩下的一小块交给小弟弟。

这很好吃吗?我记得昨晚品尝的时候,咬不动,我狐疑地想。这样的场面,我都不好意思问琳达。一家人吃饭就这样抢来抢去吗?当着客人的面,毫无忌讳地动粗,可以想见,为什么琳达要不远千里离开这里去外地谋生。

大概因为我沉着脸,琳达停下手中的叉子,将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臂上。

哦,不必感到抱歉。这里是原始部落,我还是能够理解。真的不必抱歉。我朝琳达眨眨眼。

琳达的手在我手臂上抚摸起来。他们一家人都用一种陌生而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清楚这种眼神的内容。小弟弟朝我张开了一嘴的牙齿,咧了咧嘴唇,那动作,怎么看,都像一只野兽。

看来,原始丛林究竟是不同的,部落里的人不但不知文明是何物,甚至还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野性。

已经是傍晚了,我突然想离开这里。很难想象,明天还依然在这张餐桌上,面对这些奇怪的眼神吃第二顿饭。

琳达收起了抚摸我的手,朝小弟眨眨眼睛,笑了笑。小弟也笑了。这又让我稍稍感到了亲切。我想,也许是自己还没适应环境吧,其实,这家人还是很友好的。

饭后,我坐在水塘边和琳达聊天。

我略微感觉到,身处城市的琳达和身处部落的琳达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同的环境自带不同的气场,这种气场能够改变一个人。我们已经从城市回到丛林,琳达也从一个文明都市的摩登女性回归到她曾经的生命本真,潜藏于冰山之下,从骨子里带来的原始生猛,狩猎为生,鲜血淋漓的人生之初的生命底色,逐渐浮出水面。

虽然我们在网上简单地聊过一些,但我从未进入琳达的心灵世界。琳达对于我,就像一个传奇。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从原始森林闯荡而出,来到康纽曼儿海滨,靠贩卖野兽牙齿和骨头做成的首饰、野兽皮毛为生。

这就是我了解的琳达的全部。

现在,我已经来到原始丛林,我想起了此趟丛林之旅的目的。我想看看首饰加工厂,在这里购买,说不定价格打对折,或者只消三分之一。往后,我只需在这里物色一个部落成员,从这里进货。

加工厂在森林外的小镇上,我一般回部落取原材料,一些牙齿、头骨,还有皮毛。琳达告诉我这些。

哦,在小镇上。我盘算着,还得跟琳达到小镇转转,先看看琳达是怎么从这里拿到牙齿、头骨等原材料的吧!

月色皎洁,从林中缝隙倾洒下来。水塘里几只类似野鸭的鸟蹒跚上岸。不知道是什么虫子的声音,在四面响起。琳达随手折取一柄叶子交给我,用来拍打驱逐蚊蝇。

我可以预支你一笔钱,帮我订一批齿类戒指、项链,部落里原始风格的首饰在城市很受欢迎。我们可以做长期生意。我跟她说,畅想我们合作的未来。生意壮大,甚至可以让琳达跨境开一家实体分店,把我们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可是,琳达只在我向她提预支一笔钱的时候,流露出一点兴奋。我谈到未来的生意,她像是无动于衷。一个女孩独自从原始森林闯荡到海滨城市,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从未离开过大西洋边,彼岸的国度对于她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

我突然想起,琳达也许没有上过学,不知道她在原始森林度过了怎样的童年与少年。从人生发展规律来说,这段时光将奠定她的人格基础。假如她没有受过教育,那么,我们以后的合作可能会存在麻烦,我必须要让她见识到实际的好处,譬如,在与我的合作中能够很快直接获得利益,将钱真金白银地交到她手里。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生意人,看重的是当下眼前的利益。你很难画一个圆饼,跟她聊未来长远的计划。

琳达又将手搁到了我的手臂上。我温柔地朝她看看。原始部落的成长经历使她习惯于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友好。身在异乡,朋友之间的身体抚摸让我感到身心安慰。

然而她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夜晚,我和她睡在一间木屋里。我的床边就是敞开的窗户,这里没有玻璃,窗户是木头制作而成的,当窗户合上,就遮挡住了任何光线。这是一张高低铺的大床,我睡上铺,琳达睡下铺。盖在身上的被子应该是琳达从外面买来的吧,然而褥子却是丛林里的特产,一种由絮类植物经过纤维编织而包装成褥子似的东西,就厚厚地铺在床板上。往上一躺,就像睡在落叶之中,充满植物干燥的馨香。

我关了一页窗户,留开一道缝隙。清爽的林风从外面吹进来。被子温暖而厚实。我想,自己大概会在这里待上三天,是的,最多三天,我就该回去了。原始丛林景色宜人,但和这里的人无法作言语的沟通,包括琳达,原来我们之间有着如此巨大的距离。我希望生意之间的往来是建立在朋友关系的基础上,然而,琳达不知为什么,话如此稀少,如此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醒来已是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吵醒了。那哭泣声是那样的悲伤,又是那样的憋屈,仿佛哭出来是一种罪孽似的。声音从部落的某个角落传来,让我觉得,原始部落也许并不如我所想象的纯朴干净。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像是并不快乐。

早上,琳达的父亲安绥尼和三兄弟都出门去了,父亲安绥尼走在前面,三兄弟跟在后面,他们朝森林里的一条小路走去,像是去参加一个集会。琳达的母亲仍然在池塘边洗菜,準备一天的伙食。

你要去吗?琳达问我。我正整理完被子,从床上溜下来,在包里寻找洗漱的牙膏牙刷。

到哪里去?虽然并没睡好,心情也并不开心,我还是给了琳达一个微笑。

琳达的眼角稍稍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她这是怎么了。

我去水塘边刷牙洗脸,和琳达母亲打招呼,告诉她不必辛苦准备很多菜,我什么都能吃。我只管自己说,用手比画,也不知她能否听懂。琳达母亲朝我定神看了一会儿,这眼神令我有些尴尬,我想起,从我昨天来到这里,就从未看到她笑过。难道笑容不是人天生就有的自然反应吗?

尚未吃早饭,琳达就拉着我朝她父亲和兄弟走的那条小路而去。小路两边林荫遮蔽,犹如阴森的洞穴。我们朝小径一路走,穿出十余米,是一块空阔的平地,豁然开朗,平地后面敞开着一个山洞,部落里许多人都聚集在这里。我们也随人钻进山洞,洞穴并不很大,中间支起一个石板台面,一具人体躺在台面上,安绥尼站在中间,指挥身边两个手抄锐器的人,正在分解这具尸体。

原来有人死了。我想起昨晚听到的悲凉而压抑的哭泣声。刚才走进山洞时,看到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浑身无力地倚靠在山脚的洞壁上。昨晚的哭声,莫非是她的声音?那个死去的人是她的丈夫吗?她的哭声为何这般压抑,忍受着万般的无奈和憋屈似的?她是要来阻止这一场血腥的解剖吗?但,既然几乎全部落的人都来到了这里,不约而同,那么,解剖一具尸体,就像是约定俗成的习俗,而一个身为弱者的女人是无法阻止这场仪式的。

这场面令我震惊不已,我从未见识过如此血腥的原始生活的场面。我将背紧紧贴在洞壁上,怕自己瞬间就要倒下去。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一眼琳达,她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无动于衷。我接着一阵呕吐,逃出了山洞。

山洞外,阳光柔和而明媚,翠鸟声声叫唤,我尚活在人世,还好,我不属于其中的一员,我生活在现代文明的国度。天啊,我想即刻就离开这里,马上。

我沿着来时的小路狂奔,一直跑到水塘边,琳达的母亲已经洗完菜,在洗衣服。她朝我看了一眼,表情木然。我知道她为什么从来不笑的原因了。无论怎么样,此刻我就想离开这里。我回木屋取出包裹。

灰驹,灰驹在哪儿?

马,马在哪儿?

我问琳达母亲。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摇了摇头。不管是听不懂还是不知道,我知道,我都在问一个无用的人。我得等琳达回来。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耐心在水塘边坐下,平息一下起伏的情绪。

一会儿,琳达的弟弟回来了,他们凑在一起,端着一盆东西。天啊,他端着这盆东西朝水塘走过来了。我知道他端的是什么。天啊!他朝母亲走过去,将这盆东西交给她。她接过这盆血肉模糊的东西,放到清水中去洗涤。

……

我的马,给我马!我朝小路狂奔过去,不管怎样,我得把琳达拖出来,得让她给我准备马,马上离开这里!

琳达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她正在和那个女人谈天,讨价还价。什么?她想向那个可怜的女人要求什么?这就是她在原始丛林里做的生意,收集齿类原材料?

我大声和她说话,向她要马。可是,她像是耳朵聋了,没有言语。

在这关键的时候,她却没有言语。这是什么态度,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这时,我才意识到,没有马,没有琳达,我根本就不奢望从这里走出去!

天啊!

琳达将一只手搁在了我的手臂上。她总是这样的动作。此刻,这个动作又给了我惊魂之下莫名的安慰。它似乎在说,不要害怕,不要着急,过两三天,我会带着你离开这里。

是的,现在琳达就是我的生命向导了。我不能把她激怒。我得低声下气求她,一直到离开这里。

中饭很快上桌了。我想赖在木屋里,可是,肚子饿了,不知道还要在这里滞留几天,我得填饱肚子。我跟随他们一起进了餐厅,再一次围着大餐桌吃饭。我知道餐桌上会放上什么。我不敢想象。我想,自己可以盛一碗饭蹲到大门外的什么地方去,眼不见为净。也就是说,整个部落今天中午的餐桌上,都盛着那一盘东西。这样一想,我怎么都不能再吃下去了。甚至,我觉得手上托着的碗都充满了血腥。我不想再和这些人说话。他们的嘴,是一些不干净的嘴,我不能再和不干净的嘴交谈了,哪怕琳达也不成。

放下碗,我决定自己去寻找马,寻找灰驹。

马匹在哪里?马厩在哪里?

我一边沿着部落里的道路走,一边询问身边路过的人。这时,我遇到了那个两眼绝望的带着孩子的女人。她的眼泪已经风干。看着我,两眼失神,留给我一个苦笑。现在,她的丈夫就在家家户户的餐桌上。

他是怎么死的?我用眼睛询问她。

她朝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一阵恐惧感紧紧攫取了我,顿时汗毛林立。她又做了一连串动作,看得不甚清楚,大意是在丛林里,死个人算不得什么新闻,每年都有人被杀死,在猎物不充足的季节。她拿出一个布袋,里面盛放着牙齿,她丈夫的牙齿。她用手比画,这些牙齿将卖给琳达,经过打磨,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

这就是齿类项链!

馬匹在哪里?马厩在哪里?

我焦急地问她。

她用手指着一个方向。我呼出一口气,迅速朝那里飞奔。

一个破败的木棚底下,堆砌着一圈不整齐的围墙。不错,是昨天我和琳达下马的地方。可是,马厩里空空荡荡。

不知道什么时候,灰驹才能回来。

我沿着来时的路,重新跑回去,询问那个女人。此时,她已经从琳达那里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块肉。丛林生活不需要钱,需要的是肉。

不知道。她摇摇头。

那么,也就是说,我要一直等待在马厩边了?我手指马厩,做出等待的动作。

她又摇摇头。安绥尼。她用手指了指琳达家的方向。

安绥尼?

她点点头。

乘马外出要经过安绥尼的同意?

她点点头。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陷入一阵沉思。

沿着来时的路,我一路踱回去,步履蹒跚。

回到琳达家,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想起第一次吃饭时,三兄弟看我的眼神,那是一种研究的眼神。我现在明白了这种眼神的内容。我在山洞解剖现场看到过这种眼神,人人都是这样的眼神。我想起了琳达一言不语对我身体的抚摸,那只是在探究皮肤的细腻程度与口感的关系。还有,我的一口贝类般的好牙,不知道可以做成怎样的项链。

这时,我隐约听到一匹灰驹,马蹄嘚嘚,在心中,从遥远的城市呼啸而来。

作者简介

方淳,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教育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长篇小说《病人》,短篇小说集《月是故乡明》《拍卖师》,乡村散文集《麦墅纪》。另在《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作家》《青年作家》《文学界》《西湖》《福建文学》《野草》《雨花》《当代小说》《浙江作家》《三角洲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

责任编辑 青 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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