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银芳

一

午后，我从食堂返回办公室，经过古籍善本阅览室门口。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国家图书馆里的人明显见少，长长的走廊显得有些沉寂。视线中，有一位老人坐在長凳上小憩。

“郑先生，您好！”

“啊，您是？”老人匆忙站了起来。

“我是这里的员工，读书时拜读过您的《文献家通考》，记得您还去我们办公室借过书呢！前两年经常在园区看到您，您好像很久没来了？”

“是呀，前段时间我的腿摔伤了，走路困难，来得少了，好在家离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北海分馆近，一般的资料都可以在那边查到。”

“您老贵庚？这几年手里还有查资料的任务呀？”

“有呀，多！一个是毛晋、毛扆父子的年谱，已经完工了；一个是《文献家通考》的清代部分，1999年不是出版了吗？在社会上产生了一些影响，近年来我又修订了一下，已经交给中华书局，要出版了；另外一个是《文献家通考》的元、明部分，我正在做。这两个朝代的文献家不亚于清代以来的，出版社帮忙申请了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

“不行了，越来越吃力，体力和脑力都消耗殆尽了，今年79岁喽！”

他举起套在脖子上的眼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我写书不图名、不图利，甚至出版社不给稿费都没关系，只图做一点儿实事！”老人想多说，但又有点儿着急，“来一次不容易，提出来好几种书，我还没看完呢！”我赶紧扶他起来，目送他蹒跚着走向阅览室。

他叫郑伟章，是“国图”的老读者了，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后来担任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办公厅秘书，退休后一直致力于文献学的研究，是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

二

“珠还合浦，历劫重光—《永乐大典》的回归和再造”展览展出时，年轻人看展，都是边看边用手机拍照，只有一位老人，捧着本子，对着展板拼命抄写。讲解员体恤长者，将值班时坐的椅子让了出来。出于保护展品的目的，展厅的光线被调得很暗，冷气也开得足，老人戴着帽子，穿着厚厚的毛衣，伸长了脖子，即使坐着，写得也很吃力。因为包裹得严实，我误以为是位大爷，走近一看，原来是位阿姨。

“阿姨，抄下来是要回去细细看吗？”我小声问。“是呀，我觉得展览特别好，长知识！”她回答道。

“我可以看看您的笔记吗？”我很好奇。

阿姨羞赧地将本子递给我。我发现，近期我们举办的每个展览几乎都在她的本子里，甚至连走廊上的“国图历史年表”也被抄了下来。一股暖流漾满我全身，作为策展人员，最大的慰藉莫过于举办的展览有益于观众。

老人将我拉到一册供观众随意翻阅的《永乐大典》高清复制件前，啧啧称赞起来：“闺女，这书好呀！你看这几页，好多豆瓣酱的做法，这都是祖宗们传下来的秘方，你们应该多宣传，现在正是做豆瓣酱的好时节！”我顺着她的手望去，可不，“咸豆豉”“肉豆豉”“外国豉”，应有尽有。烟火气在我脑海间升腾，幼时看母亲做豆瓣酱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永乐大典》是国宝级典籍，亦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经典，然而距今毕竟已有600年历史，现代人接受起来颇多隔阂。这位老人能从里面找到自己喜欢的内容，说明她在某种程度上读懂了它，这正是我们展示典籍的目的：让各行各业、不同年龄段的人都能从典籍中找到和自己的关联点，产生兴趣，从而亲近它们，充分利用它们。

“阿姨，您以前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嘿，我就是普通工人，一个爱逛图书馆的退休工人！”

我离开时，她还在展厅抄写，她说她已70多岁了。

三

一天，我路过单位讲座场所文会堂楼上的配音间，里面传出北京大学邓小南老师的声音，原来她被“国图”邀请来讲宋朝历史。

配音间虽然很小，五六平方米，是个暗间，但从这里可以俯瞰现场，并在电脑上同步收看讲座直播。我留意到，里面除了工作人员，还有一位60来岁的老者和一位小伙子。老者坐在一把靠椅上，衣着朴素，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边听边记笔记。看到邓老师展示辽国故地地形图时，他还扭头跟我们说那里曾是他工作的地方。小伙子坐在一把高脚凳上，也听得津津有味。

中途，趁出来接水的机会，我问小伙子：“您是读者吧，怎么也到配音间里来听讲座了，是不是楼下没座位了？”

“是呀，楼下太拥挤。这里清静，出入也方便，我们老头儿喜欢来这儿听！”

“您家老人退休了吧？”“对，老人家退休后闲下来了，特喜欢来“国图”听讲座，我也跟着学了不少东西。”那次举办的是系列讲座，此后将近一个月时间，每到周五下午，我都会在逼仄的配音间看到他们。

四

一个书法展要撤展，有一对老年夫妇相互搀扶着，非要闯进展厅。男的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女的眯着眼睛，视力不太好的样子。原来他们是书法爱好者，听说“国图”有书法展，大冬天的，坐了很久的公交车赶来，却忽略了展期，正赶上闭展，特别失落。

“老人家，书法作品已经被撤下墙了。但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展览‘旷世宏编文献大成—国家图书馆藏《永乐大典》文献展，正在展出，那里的书法作品也不错呢！”我说。

“是吗？那太好了！《永乐大典》我听说过，但从没见过，这下可以一饱眼福了！”两人孩子般手舞足蹈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扶他们过去。老大爷告诉我，他以前是中学化学老师，夫妻俩如今都80多岁了。把他们安置妥当，我临走时回望了一眼，他俩穿着棉衣圆鼓鼓的身影立在《永乐大典》亮亮的液晶屏前，像一幅光影交织的画，定格成展厅里最美的风景。

“他们大概是这个展览上年纪最大的观众了。”我自言自语道。

这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老人，“国图”里还有很多。如果留意，就会发现，早上还未开门，他们就倚在阅览室门口，迫不及待想取书来读。听讲座时，前排总坐满银发老者，边听边相互小声叮嘱着下次讲座的时间。许多老人常年“驻守”在“国图”，在这里度过他们的夕阳时光。

对于庞大的老年群体，作为重要公共文化服务场所和国民终身教育殿堂的国家图书馆，其海量的藏书、恬静幽雅的环境、周到细致的服务以及丰富多彩的活动，莫不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日益成为银发读者的精神家园，帮助他们重新点燃生命热情，迸发晚霞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