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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王自在

2021-11-02伍维平

草地 2021年5期
关键词:陈龙二妹队长

伍维平

雨水淋湿了整个春天,也让王自在的心头发了霉,但真正让王自在的自在梦破碎的,是他老婆杨二妹那石破天惊的一跤。

那天早上,春雨还是不急不慢下着,杨二妹出门去商场上班时,王自在还在睡梦中。开公交车的王自在,每逢轮休日,他都要睡到自然醒,杨二妹突如其来的电话骚扰了他的自在梦。王自在心里窝火,脑子迷糊,口气也就有点粗,但杨二妹的求救声像一瓢冰水浇醒了他。杨二妹说,老公,我跌倒了,起不来了。

王自在赶到杨二妹跌倒的地方,看到杨二妹还瘫坐在雨地里,赶紧脱下自己的外套把杨二妹包裹起来,抱到电动车后座上,叫杨二妹搂着自己,电动车直接开进了市人民医院。杨二妹有些挣扎,说小毛病,休息休息就好,用不着到这来花钱。王自在不和杨二妹费口舌,挂了门诊号,坐诊的医生听到杨二妹的症状自述,在病历本上龙飞凤舞地写上诸如头晕乏力、容易疲劳、反复感冒、牙龈出血等一系列症状后,立即开了一张单子,夹在病历本里,只说了“检查”二字,接着就是“下一个”,前后不过三五分钟。两人站在门诊部门前,杨二妹扯着王自在的袖子说,老公,我成了你的累赘了,我不敢乱花钱了,女儿千语读大学还等着用钱呢。王自在掰开杨二妹的手,又有些不耐烦,说女人就是麻烦,矫情得很,做个检查花不了多少钱,有病治病,没病图个安心。

王自在说得轻松,但接下来的检查成了噩梦的开始。脑电图、心电图、CT、血检、骨髓穿刺、核磁共振等等没完没了的检查,完全超出了他们贫乏的想象力,也不由他们说了算,这既是钱的问题又不仅仅是钱的问题,钱花了,结果很糟榚,杨二妹被确诊为白血病。这真是晴空一个炸雷,两人都吓傻了。白血病,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他们再蠢,也不会不知道这个病的后果。夫妻俩胸无大志,没有想过要拯救人类于水火之中,只希望作为普通人混迹于市井民间,苟且着将就着活下去就好,但命运喜欢开人类的玩笑,现在这个玩笑形似击鼓传花,正好传到了他俩手中,正所谓历史的一粒土,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不过,主治医生带些温度的话,给了绝望中的他们一线光明。主治医生看了看诊断报告,又看了看惶惶不可终日的这对中年夫妇,笑道,千万不要还没治病就被病吓死,白血病听起来凶险,但并不是无药可治。这种病医学名叫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确实是一种恶性肿瘤,但相对其他癌症,这种病发展速度较慢,你妻子正处于病的前期,也就是慢性期,坚持吃药,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乐观的说存活十年二十年都是可能的,这方面的病例很多。王自在十分同意医生的说法,这让杨二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也让王自在有了让杨二妹活下去的勇气。吃药吧,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医生又笑道,这年头,有药治的病不算病,有钱无药治的才叫病。当然,进口药疗效好,但死贵医保不能报销,国产药便宜点疗效稍差但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听了医生的话,夫妻俩自个掂量掂量,知道自己的命有几斤几两,老实选择了国产药。

就此开始吃药,开始治疗,数着日子省着花,即使这样,不到一年工夫,千辛万苦攒下的那些钱都交了药费。但这才刚刚开始,王自在还听医生说过,世上的大多数疾病都是难以用药物完全治好的,所谓的治疗,一是维持病情,二是心理安慰,但断药是万万不可的,有些病需要终生服药,需要花钱买命,比如高血压,比如糖尿病,比如杨二妹的病。所以呢,后来王自在屈尊开灵车,也是船头上跑马,走投无路了。

公交车司机开灵车,对王自在既是意外,也是必然。

那天上午,他去公交车公司辞职,秃头经理开始有些惊讶,劝他慎重考虑,最好收回这种愚蠢冲动的想法,后来听了他的解释,拍他的肩膀说,哥们,佩服你是条汉子,随时欢迎你回来。

出了公司大门,王自在站在街道边一根路灯杆下打电话,托熟人找个累点苦点但来钱快的活干。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打通一个电话是希望,挂断这个电话是失望,一次又一次把希望变成失望,如同无数条失望的小溪流汇聚成绝望的长河大江。

上午的大街朝气蓬勃,无数的人来来往往,都有自己既定的去处,只有王自在走投无路。春天的阳光同样朝气蓬勃,带着隐约能闻到远方清纯气息的风像婴儿娇嫩的手掌抚摸王自在,但王自在没有一点感觉,如同朋友们那些充满情感的慰藉却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废话。手机电池在报警提示电量低,王自在突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到旁边的一只垃圾桶上。

阳光已经有些燥热,风也躲到清凉的地方去了,路人对王自在坐垃圾桶的反人类行为的蔑视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王自在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起身走开了,他想现在就疯掉不是办法,他是杨二妹的全部希望。他突然想起在喝酒时听来的一句话,大意是说,只要不是死亡,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小事。死亡是大事,那么死亡到底是什么?王自在不喜欢想这些复杂又没有答案的破事,一想起就头疼,一头疼就不想了,但现在他突然灵光乍现,想起了一句很饶舌的话:死亡,就是你,加上你的世界,再减去你。这话如同给王自在打了一针鸡血,行尸走肉一般走在人行道上的王自在又站住了,他掏出手機,一咬牙,用最后一点电量拨通了电话。

他打给陈龙。他说,我老婆病了,治病要花钱,想找个来快钱的活干。陈龙是明白人,没有半点犹豫就说,这忙我帮定了,我这就去跟队长说,如果没空位,我把我的位子让给你,你马上赶过来。

事情超顺,用工合同当场就在队长办公室敲定。队长也是个痛快人,虽然王自在是个新手,也给了同等薪水,业务提成另计,超额有奖。队长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敬老婆,我敬你。队长说,其他规矩,陈龙给你交代下。

出了车场,两个汉子三杯小酒下肚,王自在脸转红转白再转青,酒不醉人人自醉,酒是催泪弹,醉意爬上头来,鼻子发酸,有点想哭一场的意思,只好顺势打了几个喷嚏掩盖涌出的眼泪。陈龙看在眼里,却不往心里去,嘴里吞下了第四杯酒才说,兄弟,快活难受,反正横竖都是一天,天塌不下来,天真要塌下来,由高个顶着,高个顶不住,我们矮个也得上。你入了我们这一行,生死见多了,就什么都看明白了。

王自在是明白了,陈龙说这么些废话,无非是想安慰他,其实陈龙自己更需要安慰。陈龙的经历,主要由当兵退伍、入职退职、结婚离婚、打架斗殴、伤人受伤等这几个关键词组成,如今光杆一条,两个肩膀扛把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上天入地,还是想逍遥快活,他自己掂量着办,纯粹的自由身。所以,不甘寂寞的陈龙兜着每月一万多块血汗钱,引朋呼友,吃酒喝茶,吃光用光,身体健康。王自在从陈龙的豪爽里,看到了更多的孤独和心酸。五十步笑百步,想到自己的现状,王自在没有什么资本自豪,只有舍命陪君子,放翻自己了事。

酒尽人散,回家倒头便睡,但不久醒了过来,满脑子里全是陈龙那中气十足的鸭公声。陈龙说,各施各法,各马各扎,各庙有各庙的菩萨,做我们这一行的,横直不受人待见,所以有些忌讳,比如不跟人握手,更不可拥抱,不说再见,不可询问别人身体状况,不可触碰逝者家里的物品,不可搭乘其他人上灵车,不可把灵车停在别人家门口和公共场所,说来说去都是个“不”字,把“不”字进行到底就可以少惹麻烦顺风顺水。陈龙又说,这样吧,你先跟着我干几天,熟悉工作流程后再单干。两人喝完各自散了,王自在回到家,头痛得要裂成八瓣,躲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不停拳击脑壳,要是这时候谁递给他一把枪,他肯定会毫不犹豫朝自己脑袋开上一枪。

杨二妹满面泪水靠在门边,又想起了春天早上的那场雨,想起了她坐在雨水里的情形。那天早上真是冷啊,冷到她的灵魂里去了。她穿着一件桔黄色的羽绒服,撑着一把紫色碎花伞去商场上班,夹绒胶鞋踩在碎石子的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在这条碎石子路上,没有任何预兆,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再也起不来。这时候的杨二妹,除了极度的寒冷,王自在是她唯一能想起的人,她用仅剩的一点点力气掏出了手机。王自在赶来了,一番检查后,病也就坐实了。

第三天下午,王自在还在百般纠结中,就来了活。王自在赶到殡葬公司时,陈龙已经坐在驾驶室里,两个工人坐在后面,车的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就等他了。很明显他迟到了。王自在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打开车门,坐到助手位上,车便像一条泥鳅无声无息溜出了车队大门。

虽然还不是道路交通高峰时段,路上仍然是人来车往,你争我抢,拥挤不堪。如今道路越建越宽,交通状况却未见明显改善,有时甚至越发难走,谁手里握着一个方向盘,谁就是大爷,大爷就有大爷的样子,满街的大爷跑在路上,当然得争先恐后,所以开车是个体力活,需要勇气,也需要技巧,如鱼得水在规则边缘游走。不过,就是再牛的大爷,遇到这辆全黑车身上扎着黄绸彩花和黑纱的殡仪车也得乖乖让路,这是真大爷。

车不久在解西大街转医学院路附近停下,一群人围在现场。陈龙说,小青年开个电动车去送结婚喜帖,一个酒鬼开的车要了他的命,可怜的准新郎,喜事变丧事,天不长眼呐。王自在跟着下了车,陈龙和两个工人把用白布遮盖着的准新郎装进运尸袋,抬进车里,王自在张着个蛤蟆嘴作壁上观,直到陈龙在车上叫他走才如梦初醒,坐上车直奔火葬场。没有谁说再见,只有准新郎家人朋友惊天动地的哭声在轻微的马达声中渐次消失。王自在特意看了下反光镜,只有一排排的路灯和桂花树快速向后倒去,有些晃眼,他忽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碗饭也没那么难吃。心情一好王自在就想说话,于是问陈龙,你天天开车,还敢喝酒,不怕惹上麻烦吗?陈龙摇头说,你见过我喝醉过吗?没有。你见过有警察去查灵车吗?没有,别说警察查,这之前我连灵车都没见过几次。那你还担心个鬼,陈龙嘿嘿一笑了之。后来王自在才知道,陈龙和队长私下有约定,喝了酒可以不出车。

王自在这人,脑子透明,想法简单,一码归一码,最烦把工作生活搅成一团理不清。当第二天下午六点多钟,王自在刚回到家,正要吃晚饭,报丧的铃声来了,要不是杨二妹拉住,王自在差点把手机砸了。杨二妹拍着他的肩头说,嫌烦就别去了。王自在如梦初醒,急忙换上工作服,飞奔下楼。他是个男人,没脸第二次迟到。

殡仪车在逼仄昏暗的老旧小区悄悄停下,陈龙一边领着两个工人往前走,一边咬着王自在的耳朵说,这次是七楼,没电梯,抬人下来时要一口气到底层,中途别停下,不吉利。

刚进死者房间,一股恶臭袭来,王自在立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赶紧掏出口罩戴上,可臭味仍然十分浓烈,几乎要把人熏晕。已经在现场勘查完毕的中年胖法医冷冷地说,小伙子才二十八岁,夫妻俩长期不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老婆嫌他窝囊,他也觉得自己窝囊,干什么都没劲,情绪低落,精神压抑,久而久之,承受不了压力,几次自杀都没有死成,最近听说老婆劈了腿跟了别人,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从现场情况看,小伙子很可能喝了整整一大瓶农药,看来是抱了必死的心,而且死了两三天才有邻居闻到臭味后报警。胖法医嘿嘿一笑,事情就是这样,剩下的事情归你们了。话音刚落,胖法医往门外一闪,没了人影,好像此人根本没有来过,只有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死者照例被装进运尸袋,放上担架,四人各抬一个角,步调一致从七楼往下走。王自在是第一次抬尸,全身颤抖,手脚僵硬,脑子也不太听使唤,只记着陈龙说过抬尸中途不能停,要一口气抬上车,心里更加紧张,与三人步伐节奏老是踩不到一个点上。走到三楼转角处,前面的王自在一个趔趄滑倒,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另外三人猝不及防,也差点滑倒,运尸袋里竟伸出一颗脑袋,并顺势依偎到王自在身上,王自在回头一看,惨叫一声,就差昏过去了。他看到的死者,绝非电影电视剧里那样美丽优雅平静安详的死状,在这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头颅上,王自在麻木不仁的灵魂终于被触动了震惊了,他迷糊中看到一对眼睛只剩下两只黑森森的窟窿,鼻子没有了,嘴巴烂成一团糨糊,牙齒紧咬泛出惨白的微光,黑乎乎干巴巴的长发贴在额头上,稀稀拉拉掩盖着深陷下去并正在迅速溃烂的面颊。但这幅恐怖的画面只持续几秒钟,就被陈龙果断地妥善处理了。别慌啊别慌,陈龙的鼓励给了王自在最后一点力气,总算把遗体抬上了车。

完工转回公司歇了车,陈龙要请王自在吃烧烤喝夜酒,王自在摇头说吃不下,陈龙便开自己的车送王自在回家。车到王自在小区门口,陈龙说,兄弟,实在吃不消,明天别去上班了,我托人介绍你去驾校做教练,只是工资要比这里低得多。王自在迷糊着点点头摇摇头,不出一声下车走了,留给陈龙一个背影,那背影在远处路灯的斜光下,忽长忽短,忽而就消失在转角。

第二天早上,王自在仍然出现在公司,与几个司机坐在休息间等活干。王自在头发蓬松,倦意满面,看样子一夜间老了两岁,但一潭静水的眼里却闪动着顽强的微光。陳龙走过去,拍了拍王自在的肩头,算是打了招呼。王自在过了这一关,如同夏蝉蜕皮,从土里爬上大树,脱掉那层束缚自己身体的枷锁,用灵魂放声歌唱。陈龙知道,王自在可以单独出车了。但陈龙不知道,王自在经历了怎样一个艰难的蜕变过程。

那晚王自在下车后,没有直接回家,只是傻坐在一棵歪脖子桂花树下的石凳上。这时候,死者那张无比悲惨的脸是他脑海里唯一的形象,那张瘆人的脸就像一个泄了气破了相满身窟窿的皮球,不断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时而左时而右,时而上时而下,不管怎么转,面部一直朝着他,黑森森见不到底的眼里不停爬出无数的小虫子,流着污血的嘴说着最恶毒的语言,他无论逃到哪个方向,那张脸都会如影随形,拦住他的去路。他点燃一支烟,烟雾如焚香,祭奠了鬼神,送他们回转了来时的路,那张脸也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深处,而下雨那个春天早上发生的事,再次牢牢地抓住了他,正是那天杨二妹的来电,让他们的家庭生活转了一个急弯,缓缓流淌的小溪倏忽间跌入悬崖下的深潭,他和杨二妹在深不见底的水中挣扎。

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碗饭是如此难吃,难以下咽。这时候,王自在看着远远近近温暖的灯光,突然强烈地想回家,想与杨二妹待在一起。

走到门口,王自在刚要掏出钥匙开门,杨二妹已然站在门口。王自在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钟已过凌晨一点。在他的记忆里,这么晚回家,几乎还没有发生过。他喜欢把夜晚交给睡眠,把黑暗交给美梦。夫妻俩都喜欢早睡早起,晚上超过十一点睡觉都算例外。这么晚没睡,当然是破天荒。屋内,夫妻俩相对无言,只有电视里的喧嚣声才打破了屋里的寂静。回了?杨二妹淡淡地说,她的眼里装着复杂的心思,但她只会淡淡地说,饭菜在桌上,给你留着,冷了,刚热过。

这么晚回家史无前例,这么晚还留着饭也绝无仅有,还把饭菜留在桌上,冷了再热,碗上面还倒扣着一只碗保温。王自在坐到餐桌边,眼里边冷冷地漠视着,心里却突然热腾起来,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多年前母亲去世,他都哭不出来。这一刻,他的目光突然穿过岁月的尘埃,像个小屁孩般哭了。看到桌上倒扣着的碗,想起以前母亲在的时候,他回家再晚,母亲都会等着他一起吃饭。他记得,昏黄的白炽灯下,母亲坐在饭桌旁,手上忙着针线活,桌上的菜碗上倒扣着另一只碗,碗里的菜永远是温热的,如今这种母亲才有的温暖也在杨二妹这里见到了。

迷乱中他看到了母亲慈眉善目弥勒佛般的脸。他是母亲一人辛苦拉扯大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十分模糊的背影。母亲的胆小和勤劳在全村同样出名,一只死老鼠或者一只蟑螂都能把母亲吓得半死,但母亲尤其害怕黑暗,茅厕在外面,每次起夜都要叫上王自在,走夜路更是紧紧拽住王自在的小手,生怕他挣脱跑掉,留下她独自面对黑暗。在家里,小男孩王自在反而成了母亲的保护神。就在他刚上班挣钱的第二年,母亲就去世了,他不知道害怕黑暗的母亲在死亡无尽的黑暗中怎样辨认去天堂的路,他真想陪着母亲一起走,他要拽住母亲的手走到地老天荒。是母亲生前的一句话留住了他。母亲说,人一出生,额头上就写着“离去”两个字,只是人自己看不到罢了。他知道母亲希望他活着,就像母亲不希望他看到“离去”两个字一样。

老话讲,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每次出车,只要杨二妹在家,都会叮嘱王自在小心点再小心点,王自在嘴上淡然应付着,心里却是认可的,他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做司机的安全观警惕性必不可少,即使车里装的是死人也不例外,出了事,死人不会再死一次,他还是有可能死一次的。不过人算不如天算,那个晚上出车的历险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把他彻底整懵了。

那天傍晚,王自在和杨二妹吃过晚饭,正要像往常一样外出散步,给杨二妹适度运动,调养身体,这时候队长的电话来了。死人是不会选时间的,做死人生意也不能选时间。王自在立即赶往公司,与两个工人一起出车。行至环湖路转弯处,车抛锚了,好在这地方还算车少人稀不碍事,王自在一边自叹倒霉,一边下车检查,很快发现马达皮带断了,掏出电话找修理工。搞修理的小伙子是以前他开公交车时的熟人,听到王哥求助,二话不说赶来了,可看到王自在开的车,二话不说一溜烟开着车跑了。再打电话,来了个中年汉子,看了看车,又看了看人,抱着胳膊说,换马达皮带人工费三百,交通费一百,红包四百,皮带原价,换不换你看着办吧。王自在一声干笑,只能自认倒霉,打掉门牙往肚里吞。修理费是可以报销的,但四百块钱的红包只能自掏腰包了。送走了修车工,开车前王自在用微信语音对陈龙说,这趟车出得,真活见鬼了!还附送了一个鬼脸表情。不等陈龙回复,赶紧开车去事主家,本来已经晚了,再不抓紧,公司和事主双方都有意见,受夹板气不说,还有可能扣工钱。

但他们不仅没能按时赶到,甚至一直都没有赶到。在一个偏僻的十字路口,一辆面包车横切过来,顶在前面,拦住去路,另一辆面包车也堵住退路,两辆车把王自在夹在中间,动弹不得。王自在知道事大,拧开把手刚下车,一块砖头把车窗砸了个稀巴烂,眨眼间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冲过来给了王自在面门一拳,王自在眼前一片金星灿烂,鼻梁响起了断裂的脆响,接着又被一个劈腿直接踢进路边的水洼里。王自在忍痛掏出手机,可不等他拨出报警电话,两辆车已经没了踪影。陈龙和队长先后赶到,但于事无补。结果有些悲催,王自在被陈龙送去医院疗伤,又是缝针又是打针,医疗费花去不少,接着公司也不给一点面子,扣工钱扣提成,反倒成了王自在的错。

发生了这件事,王自在不敢告诉杨二妹,怕她伤心会加重病情,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但杨二妹一打电话给陈龙,立刻真相大白。等王自在回来,杨二妹扑通一下跪到王自在面前,说你要再去开这该死的灵车,我不会再吃一颗药,宁愿现在就死。王自在扶起杨二妹,说今晚跟陈龙大哥喝酒,谈的就是这事,陈龙大哥说他知道是谁干的,要为我伸张正义,我说不用,明天我就去公司辞职走人。杨二妹无话,房间里一夜都是她深深浅浅的叹气声。

第二天上午,王自在果然去公司辞职,却听到了陈龙被刑事拘留的消息。队长说,陈龙把那个络腮胡子大汉给打伤了,然后投案自首。王自在震惊不已,觉得是自己害了陈龙,这时候提辞职,那就是不仁不义,不是个男人。他赶去派出所见陈龙,但陈龙已被押送去拘留所等候处理了。

眼看着陈龙就要为他的仗义付出代价,王自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筹莫展,只有继续在灵车队上班出车,一边焦急地等着陈龙的消息。然而事情却峰回路转,完全在王自在的意料之外。

那是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王自在从医院拉了一个病亡的老年男人到城郊的殡仪馆后,正在回去的路上,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是陈龙来电,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停了车接电话,又吓了一跳,还真是陈龙的原声。陈龙说,我在车队等你,一切回来再说。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下午,王自在的眼前却突然一亮,万丈阳光像瀑布般从天外倾泻下来,把前面的道路照得无限光明,他突然有一种想唱歌又想喝酒的冲动。

回到车队,陈龙和队长等几个人已经在另外一辆面包车里等着他。一行人到了酒楼,进包间坐下,王自在拿过菜单,说今天这顿饭我来请,哥们谁也不要抢,谁抢我跟谁急。众人笑着同意了,陈龙也没说不行。

等酒等菜的空当,王自在了解了陈龙这么短时间走出拘留所的原委。这些信息刚才陈龙在车队办公室坐着闲聊时就告诉了同事们,所以王自在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原来,那个开殡葬黑车的络腮胡男人曾经多次阻路拦劫挑衅陈龙,明抢暗偷陈龙的生意,早与他结下梁子,他也一直想伺机给络腮胡男人一点教训,正巧又遇上王自在出车被劫的事情,陈龙酒后乘兴拍马上门,几拳就把络腮胡打趴下满地找牙,临去派出所自首前还警告络腮胡说,如果他坐了牢,他就把络腮胡过去所有的恶行全部公布给警方,彼此同归于尽。对方有所忌惮,害怕事情闹大,主动讲和,并跟警方陈情,陈龙才得以短时间内脱身出来。

席间,队长照例不喝酒,另外几个司机怕出活,都推辞不喝,只拿饮料敬陈龙。多数人不喝酒,气氛热度上不去,吃过饭就走了,最后只剩下陈龙和王自在。王自在这才说了掏心话,说陈哥知道我嘴笨,不会说话,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回报,唯有这杯薄酒表示敬意,先干为尽。陈龙陪着王自在喝了杯中酒,说兄弟啊,你也是条汉子,有责任,有担当,但恕我直言,做我们这行,你确实不太适合,改回你的老本行吧,过回你自在的小日子,嫂子吃药治病的钱,我来帮一把手,你不要嫌弃。王自在眼睛有些起雾,看陈龙的脸变得模糊,说话也有点抖音的效果。王自在说,知道我心思的人,还真就是你陈龙大哥了,我这人吧,平日懒散惯了,没吃过什么苦,遭过多大罪,更谈不上有什么高大上的理想信念,就想平安自在过完这一辈子了事,所以这个活我实在干不下去了,做完这几天到月底,我就辞职不干了,也省得你为我瞎操心。至于吃药的钱,我是个男人,理当负责,最近医保对这些特种病也有了一些补助,应该能维持下去,陈哥的心意我领了。喝酒!今天你我一醉方休!

有了陈龙这句话,王自在可以放心离开了。开灵车这些日子,王自在尝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辛酸苦辣,是陈龙让他坚持了下来,没有陈龙的鼎力相助,他是无论如何挺不到今天的。但现在是他说再见的时候了,这不是他要的生活,这不是他王自在的快意人生,更要命的是,虽然這份工作对杨二妹治病有经济上的助益,也就是杨二妹吃药的钱基本解决了,同时却让杨二妹的心理不堪重负,整日为他提心吊胆,以泪洗面,病情非但无明显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向,他一日不离开这个车队,杨二妹的心理压力不可能有一丝半点缓解,病情也不会好转,两害相权取其轻,他离开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回到家里,王自在把自己决定月底辞职的决定告诉杨二妹,杨二妹什么也没说,就背过身去偷偷流泪抹眼睛。女人真是水做的,高兴时流泪,痛苦时流泪,有事流泪,没事找点事也要流泪。王自在又想起去年春天下的那场雨,一场疾病袭来,一切都变了,只有那场雨还在他心里一直下着,一直停不下来。现在,他要停下这场雨,把杨二妹带进阳光里。

眼看着马上要到月底,王自在扳着指头捱日子。这天下午,在家轮休的王自在接到队长要他出车的电话,说陈龙的电话打不通,请他顶一班。想着铁定要离开了的,心里反而一阵轻松,没有了压力。他开着车,拉着两个工人到了殡仪馆。

在殡仪馆里,施恩厅是最小的厅,藏在一个角落,既偏僻又简陋,当然也最便宜,租金只要几百元,但由于过于寒碜,平时很少有人租用。这次事主是两位老人。两位老人就坐在一张木头条凳上,守着他俩已经躺在冰棺里的女儿。冰棺置于灵堂正中,没有花圈,没有蜡烛、钱纸和香的祭祀,甚至没有摆上死者的一张遗像,整个灵堂里只有两位老人的白发最醒目,生与死就在白发间无声无息地流过,唯独老太太偶尔一声凄厉的悲嚎,或者一声长到几乎无法回阳的抽泣,才打破这万恶的寂静。

两位老人看到王自在和两个工人走进来,神情漠然,连个招呼都没有,更谈不上递烟发红包了。又是个没油水的主,一个工人嘟囔道,另一个工人应和着,表情随即冷落。王自在打开冰棺,看到了一副女性遗体。她整个面部扭曲成一团麻花,双目圆睁,眼球惨白像死去的金鱼,嘴大开成一张弓,黑森森的洞里有一团虫蛇般的东西在蠕动。王自在从这张面目狰狞的脸上看到的不再是害怕,而是死者临终前极度绝望的痛苦。这位可能曾经青春靓丽的女子哪曾想到要经历这种非人的折磨,曾经美丽动人的脸要扭曲成无比悲惨的丑恶状。她本可以通过化妆术复原其美丽,留给世人最后一点美好回忆,这个费用只要花上区区几百元就行,可就是这一点最后的尊严她的家人都不能兑现,老人经济上的窘迫可想而知。王自在制止了两个工人伸手要红包的举动,一起把死者抬上了车,直奔火葬场而去。

一路上,伴着老太太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王自在从老头口中得知的情况,与他的判断相当贴近。老人一家三口,死者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因为患癌症的缘故,女婿早前已与女儿离婚,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治病和照料的重担落在了老夫妻身上,但老头只有一点微薄的退休金,老太太和女儿都没有任何收入,得的病又是绝症,结局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女儿这一死,夫妻俩对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一点挂记也烟消云散了,他们不再有任何念想。老头说,老伴有脑梗,他自己也有高血压等多种基础病,两人都不会活得太久的,先送走女儿,然后尽快去那边陪伴女儿,挺好。

既然是这样,我给你支几招,王自在有点自作多情。他嘱咐老头,等会儿到火葬场收费窗口时,你一定要看清楚那张火化流程交费清单,记住了,跟收费的人说,那个电子礼炮、点长明灯、抬灵服务这三项你不需要。老头转过来望着王自在,一脸茫然,问为什么?王自在说这些都是套路,一些骗钱的把戏,你们可以选择不要,这三项就可以省下两千多块钱。我不跟你们说,你们是不知道的,火葬场本来就想赚这个钱,他们才不会提醒你们呢。

看着老头犹豫不决的样子,王自在隐约有些担心,怕这事老头做不下来,可自己又不方便多次出面,他早已经在公司经理那里挂了号,挨批不是一次两次了,都是队长说好话给罩着。果然,到了火葬场后,老头还是稀里糊涂把所有的钱都交了,一样都没有落下。王自在拿着老头的交费单据,走到窗口敲敲玻璃,把那张纸递进去说,美女,帮个忙,给我把这三样收费退了,这是我同小区的邻居,给个面子。女收费员瞪眼盯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目光里全是敌意。老哥,这种行为你可是多次了,你这做法可是有点狗血,损公肥私,截留公司的创收,再让家属给你发红包,还得感谢你,你是名利双收呢,一人吃独食,好意思啊你,咽得下去吗?我现在就给公司领导打电话,让他跟你说,他要给你全免我都没意见。女收费员说着拿起手机拨号,王自在也掏出手机一下关了机,然后出去发动汽车,把车直接开到焚化车间门口,堵住了进出通道,那些七七八八的服务项目也就用不上了。事已至此,女收费员那边也请示了领导,喊两位老人去退款。两位老人临走前,对王自在千恩万谢。老头还问王自在要了一张写着联系电话的名片,说有事给你打电话,麻烦你好人做到底,把我们两个送上路,在地下也會感谢你。

此时此刻,王自在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存在感,在殡葬行业里,他们自作聪明,称自己为“灵魂摆渡人”。

回到车队,刚停好车,队长过来了。队长说,刚才经理大发雷霆,说刚开除陈龙,又来一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说也要马上开除你,我可为你说了不少好话,你过去道个歉,姿态低一点,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王自在这才知道陈龙已被公司炒鱿鱼,并不是电话通不通的问题,反而正中下怀,合了心意。陈龙叫他离开,自己却先走了,真是诡异。王自在把车钥匙放到队长手里,说感谢队长给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另外一道风景,队长万福!

出了公司门口,王自在不知不觉站到原来打电话找工作的那根路灯杆下,掏出手机,本想打给杨二妹,却阴差阳错打给了陈龙。号码拨出,短暂的静默后,传来陈龙永远干净利索的笑声。

两人喝完酒,各自回家。王自在走在秋意渐凉的街上,醉意朦胧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紧接着手机铃声响成炸雷。电话里,王自在再一次听到杨二妹春天里坐在雨水中的声音,老公,我又跌倒了,起不来了,在家里。

顷刻间,王自在一屁股坐到人行道条凳上,一股不可阻挡的无力感漫过全身,如同一个垂死的人,在绝望的呼喊中慢慢沉入海底。恍惚中,他却看见滔天巨浪的大海中有一叶小舟,上面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划桨前行。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看,那人就是王自在。

责任编校:邬彦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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