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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陀小说创作的主题内蕴

2021-11-02叶淑钦

大众文艺 2021年19期
关键词:说书人废墟小说

叶淑钦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 350007)

乌托邦(Utopia)源自两个希腊词:Eutopia,指“好的地方”;另一个词是Outopia,指“乌有之乡”。而作为一种文类,乌托邦是托马斯·莫尔(ThomasMore)创造的术语。乌托邦指的是通过想象力勾勒的一个近似完美的社会图景,恶托邦则指“邪恶的地方”或者“坏地方”,相对于乌托邦的进步和发展,恶托邦是停滞和野蛮的。“邪恶之地”是对“美好世界”的逆转。恶托邦的世界通过展现“铁笼”般的生活世界而表现社会批判。

师陀小说中的“恶托邦”世界,正是通过师陀创作中表现出“人事的丑陋”“憎恨给了人物”(刘西渭语)来展现的。同时,他的作品中的大量景物描写也充斥着废墟荒凉与死亡的意象。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废墟,废墟意味着生命衰亡终结之后留在大地上的残迹,而在更高的意义上,这种废墟的实质就是死亡本身。作者在小说中通过大量跋涉者的死亡(终究处于“无家可归”的一部分人物,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生命的虚无、漫无目的的跋涉,最终的结果也是等待死亡)。“跋涉者”的形象象征了人类企图超脱这种生命虚无感的焦渴,而最终却无可逃脱虚无与死亡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这正代表着对师陀小说主题的阐释,即人的生命存在于一种无可逃遁的恶托邦世界中。

这一切都与师陀所遭遇“异乡人”生命历程和生存的焦虑感有关。师陀对人生的创伤性体验,造就了他对人生的幻灭感和虚无感,他通过对笔下的世界的塑造,从而使其作品获得了形而上学的哲学意味。

一、乡关何处寻:荒原形象

唐迪文曾说师陀的作品是“一个荒凉的梦”,那么流贯其中的这种“荒凉的诗意”表现在作品中大量的师陀式的“荒原”意象上。师陀说,他是把“各行各流的乡邻们聚集拢来,然后选出气味相投,生活样式相近,假如有面目不大齐全者,便用取甲之长,补乙之短的办法,配合起来,画几幅素描,亦即所谓‘浮世绘’的吧。”(师陀:《里门拾记·序言》)以师陀的乡土小说集《果园城记》《谷》《里门拾记》《落日光》,小说《无望村的馆主》等为对象,可以提炼出“腐烂”的主题。

评论者们都注意到师陀作品中大量的“废墟、荒原”意象(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中写道:“这里蕴涵着师陀式的‘荒原意识’:乡土化作废墟,空气中还回荡着尖厉、粗俗而怪诞的鬼魂鸣奏曲……”。钱理群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也提道师陀作品中的“荒村、弃园、废宅”等等这些意象)。从这些作品可看出他笔下的“故乡人”的生命状态中所表现出的人生的虚无和荒凉感。

师陀想要表现得这种回到家乡却又无家可回的悲剧感,正是评论家所说的“人事的丑恶”。评价师陀的《里门拾记》的时候,刘西渭非常直接地说,一开始,这部小说就是不和谐的拼凑而成的,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通过风景的织绘来反衬,而这正是师陀所擅长的,乡村美景与现实的混乱与丑恶交织在一起,由此而使得整个乡村世界充满张力;二是通过直接描写衰败、腐烂的景象来表达人生处处是归途却又无处寻家的悲剧感。师陀笔下小城的风景如宽广无边的旷野、荒村废宅,弃园残墙,古寺破庙、瓦砾交错的废墟、沉重气息的老坟等,让人感觉到一股衰败,萧瑟,凄凉的气息迎头袭来,使人无法不感到环境的荒凉窒闷,从而传达了一种现代性的诗意。师陀认为,真正的精神栖息地是“家”,“故乡”只是身体的栖息地。因此,师陀像是跋涉者,在人生跋涉途中,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寂寞时常“陪伴”在侧。走出者的命运最终避免不了同一个结局。小镇的死气沉沉,完全掩盖不住小城散发的腐烂气息。正如《毒咒》一开篇就呈现了一幅颓落的废墟景象(师陀:《毒咒》),颓坍的围墙、野草丛杂的废宅、深大陈旧的古屋等。这样的景象描写将“果园城”的一切景色都暴露在读者的面前。《果园城》上演的全是悲剧。“凡是到果园城来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幸免。”(师陀:《塔》)

这种衰败、废墟般死寂的景物描写,正是作者主体的心理投射:主人公一直在跋涉寻找的精神家园的废墟与虚无感。生命是一片死寂,等到生命的结果终究是死亡的到来。

二、无事的悲剧:人物的死亡

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充斥着师陀的小说,乡土社会的各种现状成为其描写的主要内容。师陀在他的文本中构建的死亡主题,进一步突出了作者对生命的终极追问。他在散文《夜》中,就有写道生与死的差异。

仔细阅读师陀的小说,就会发现大多数描写都是一些市井小人物。故事主人公或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计奔波劳碌或者遭受欺凌压迫,或者被权贵欺压。尽管日夜奔忙,但仍难以维持生计。他们心中原有梦想,也曾为之奋斗过,但是他们的奋斗在那样的社会里一文不值,主人公因此而一蹶不振,只能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中一个个、慢慢地死去。

小说集《谷》中第一篇小说是《头》,这篇小说讲述了孙三被人污蔑直到最后被砍头的故事,建构了死亡的主题。《雪原》中的女主人公最后以自杀结局。《颜料盒》中的油三妹,原本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但当她被包括父母在内的众多亲朋好友诋毁时,她选择了自杀,以维护尊严。《受难者》中的“伊”,她的儿子在战争中牺牲,丈夫每日喝酒度日,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伊的身上,后来伊迷信中山道,凄惨地死去。《期待》中的徐立刚则死于一场荒诞的战争。《说书人》中的说书人,新年夜前仍勉强去说书,在新年夜时死于路旁的河里,被孤凄地埋葬在乱坟岗。

师陀作品中大量的几乎无处不在的死亡,包括知识分子的死亡、普通小人物的死亡、革命者的死亡。死亡的类型也多种多样,有自杀、他杀与莫名其妙的死亡。他所想表达的是,犹如草芥般的生命经不起摧折,异常脆弱与无常,扑面而来的是生命的悲凉感。

然而,仔细阅读之后会发现,师陀小说中许多人物的死亡,明显地带有荒诞的现代特性,那就是非理性的人性。这种非理性和不确定性,预示了生命无常。《路上》写正赶上恢复“丁祭”,老人和小孩要进城,而承审老爷却封闭了城门寻找姨太太。《颜料盒》中的油三妹手脚冰凉,而她的母亲却依旧在旁边怒骂她“睡死了吗?”,母亲不知道她道出了女儿当时真实的生命状态。《雾的晨》中穷人上树摘叶子充饥不慎摔死,而他的穷哥们则开始埋怨死者来借粮,因为如果他来借粮的时候,自己的粮食已经吃完了,那他就不用再负疚了;而如果他把粮食借给了他,那么他就不会死。

海德格尔说:“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是不确定,超不过的可能性。”人类具有向死而生的本能,死亡的不确定性使得生命具有无常的特征。然而师陀笔下的这些人物一个个都是在没有意识、无所准备的情况下死亡的,在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亡了。他们本以为不会对生命造成威胁的事情恰恰成为他们丧命的原因。虽然小说中主人公死亡的原因荒谬滑稽,却也已经足够惊醒人们的死亡意识。就像在他的小说中提道:“据说有一天夜里很平静,她从临街的楼窗上跳下去,等到人家发现她的时候,全身早就冷了”(师陀:《塔》),“第二天说书人死了”(师陀:《说书人》)。每当描写自己作品中人物死亡的时候,师陀都用一种冷冰冰的笔调将死亡这种悲剧衬托得非常浓重,整个世界更是一种荒谬的存在,一种近乎不可知的自在之体。

当然还有一类人的死亡是经过一番觉醒,抗争之后,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这类死亡主要是知识分子的死亡和具有女性意识觉醒的女性的死亡。通过对自杀现象的描写,作者描述了对人生困境的关注。如《颜料盒》的油三妹接受了外界的新潮思想,回家乡后当了小学教员,但却处处受到排挤和羞辱,无人能理解她,最后她醒悟过来,选择了自杀。师陀写女性意识的角色,在《塔》中的死亡情节安排上用了充满象征意义的情节。《塔》里的那个少女一直待字闺中,处于几乎与外界隔离的状态。直到一天,她整个人都变了(师陀:《塔》)。此后少女在白天大半是安静的,但是在夜里却大声呼喊哭泣。身边人为了使她恢复身体健康,巫医兼用,最后却是“有一天夜里她很平静,她从临街的楼窗上跳下去”(师陀:《塔》)。

更进一步,师陀以笔调轻松、平淡来对死亡形态进行展示,这样的做法使得死亡的荒诞性达到极点。在他的笔下,死亡既没有痛苦悲伤的流露,也不会有丑恶恐怖。“第二天,那牧羊的孩子在后山发现了他,他躺在斜谷的乱石间”(师陀:《落日光》),“第二天说书人死了”(师陀:《说书人》),诸如此类的笔调经常出现在文本之中,表面上显示出死亡的平静,却让人体会到作者内心深处的悲悯,借此将死亡的荒诞性推向高峰,使得死亡弥漫着生命的深切悲剧感。

《过客》中有一段非常有代表的描写,作者通过独特的叙述来展示人们对死亡的态度和作者对死亡的“淡然”。《过客》中,当人们发现是一个老人死在河里后,有一段场景描写:“那夜里风在原野上打着呼哨,要将小屋同地上的一切卷去。树摇摆着发出凄惨的嘶喊。雪则阵阵打着盘旋。他弯着身躯,尚自挣扎摸索前进罢。随后摸进干涸的河里。冻僵了,被风雪弄昏了,于是跌下去。他枉然一番挣扎,马上来了奇痒,净的世界,永恒的幸福……无人知中,风雪埋葬了他。”(师陀:《过客》)在这里,作者通过想象,完成了死亡的观察:由生到死,是进入了“净的世界,永恒的幸福”。接下来地叙述了老人的死亡,“夜间那老人干什么呢?梦里看见他平静地躺着,在夜色下,一切都是平静的,温暖的,春风吹动着翘起的胡子,乌蓝的眼望着星空,于是他哼了一声”(师陀:《过客》),这里作者叙事中把自己变成了隐含者来观察老者的死亡。这里是谁看见老人“梦里看见他平静地躺着”?文中并没有别的叙事人物出现。这正是作者自己跳出来完成这种关于死的艺术想象。作者对死亡的生命体验是“一切都是平静的,温暖的,春风吹动着翘起的胡子”。在整个中国现代乡土小说范围内,这都是一种非常奇异的艺术想象方式。

对生命的虚无来说,走向死亡似乎是命定的结局。既然是命定的悲剧,师陀以淡然和荒诞来表达死亡,看似没有“带血”的愤慨与悲凉,其实这种悲凉感又刺透脊骨,弥漫着无处不在的人生悲凉感。对于这种悲怆的人生体验来说,死亡的结局反倒成了归途。死亡被描述成反常规的温暖、平静和永恒的幸福。

无处不在的荒凉、虚无、绝望、死亡,师陀把这些提升为人类命运的普遍性的本质性存在。这就是师陀作品在精神探索上的深度与超越性,也就是对现代文学的审美意蕴与精神深度的开掘上的价值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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