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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马

2021-10-31李志勇

特区文学·诗 2021年5期
关键词:神性著作首诗

院子里比屋中冷了许多,星星

在天上,静静地照着这条山沟,除了目光

没有和这一样的了

我找到背篼,来到草房中,放下手电筒

一把一把地撕下填得很瓷实了的干草

装满后背起来,走向马圈

这时候我就是跪下,跪着走上十里,来到神前

又能怎么样呢

这一刻眼前也不会变得

更亮一些,双手也不变得更暖和一些

马圈里面,只有一点手电筒的光

还是能看到那匹黑马

一双安静的大大的眼睛

看得出来,它已永远地站在了语言之外

站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在这漆黑,散发着马粪那种氨味的圈棚里

像我们默写生字一样,它可能

一直在心里默写着自己的著作

在一个又一个这样安静的夜晚里

但我进去后它还是和往常一样

摔着尾巴,在低头吃草

那么平静从容

好像在这漆黑的屋子里

在我开门之前,它已经把那著作交给了

能够读它的人

诗人简介:

李志勇,1969年生,甘肃临洮人,现居甘南藏族自治州,著有诗集《绿书》。

世宾:两个不同的生灵世界

如果这首诗在写牧民的生活,或者写马的辛劳,那就没意思了,这是许多被歌颂需要教育出来的写手惯用的手法和他们唯一拥有的脑筋。李志勇《喂马》这首诗通过喂马这个过程,展现了人和马两个不同的生灵世界,这两个世界此时处于一个时空,那凛冽的山沟小屋。它们是两个平行的世界,马站在语言之外,站在另一个世界之中,写着它的著作,并且“在我开门之前”,有它的读者。而我必须在这个世界劳作,天气寒冷,纵使我跪下,祈求神的保佑,也不会使眼前更亮一些,双手更加温暖。这是人这种生灵的命,诗人仿佛也没有太多抱怨,只是默默承受着。这也呼应了马默默承受自己的命运的那种精神境界。这种默默承受展现的不是一种懦弱,或者什么阶级压迫的不平等的命运,而是描述了一种人的命运的普遍性,凛冽、劳作、黑暗、无依无靠。我们人类的命运虽然在文字的书写之内,但也没有高于马的世界。事实上,马也有自己的语言,但在我们可以触及的世界之外。这两个生灵的世界互相并存着,不互相怜悯,各自忍耐自己的命运。

《喂马》这首诗平淡无奇,但诗中那个寒冷、寂静,有着星星的山谷所呈现的早晨,却是一个人类命运的切片,它让我们照见了自己的命。我们都在书写着,用劲地,在贫瘠和丰饶之间,我们承受着。

吴投文:投射到一匹马身上的慈悲和宁静

喂马本来是牧区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是日常性的,但在诗人李志勇的笔下,却处理得极其富有诗意,一种温暖的诗意而又夹杂着对人性的体谅。人与马处在一种对称的位置,相互投射自身的光芒。马已非马,而是人的一个化身,似乎具有人性的某种本真。为何如此说?在诗人的描写中,他去马圈喂马,固然是一件日常事务,却投射出诗人对自身处境的思考。在暗夜中面对一匹马的时候,他的心境特别宁静,似乎已经完全放下身体里世俗欲望的喧嚣。或者说,此时他的欲望是极其干净的,人性的善良一面是极其纯净的,他与马已经融为一体,为一把干草的清香而享受莫大的满足。所以说,人的欲望如果降低到素朴的层面,就会恢复人性的本真。人类的日常劳作同样具有创造性的诗意,这投射到一匹马的身上就是慈悲和宁静。此诗发散出一种朴实感人的气息,也正是源出于此吧。

此诗的叙述是平静的,然而里面包含着一种隐隐的力,内敛而显出持续的缓慢的冲击。不过,就整首诗来说,还没有达到完整与和谐的效果。诗的前半部分写得非常成功,叙述里有一种低沉的声音,让读者清醒于诗人真实的处境,并带来若有所思的停顿。至“像我们默写生字一样,它可能/一直在心里默写着自己的著作”,则显出叙述上的折断,于诗意的完整有所损伤。把一匹马与“著作”连在一起,到底显得有些生硬,在诗意想象的完整性上是一个很大的转向,却不是一个必然的转向,所以,诗的后半部分在诗意成立的理由上稍显不足。一首诗的完整,说到底既是结构的完整,也是诗意的完整,要做到二者相契并落实到恰当的语言笔墨上,才算是一首诗的归宿。

向卫国:马也会喂人吗?

大多数诗歌跟小说一样,都有其核心的结构框架,其余的部分是细节的填充,类似于血肉。当然,有时候,正是这些血肉决定诗歌水平的高低;但要完整地理解一首诗,却必须首先掌握其内在骨架。这首《喂马》的骨架还是很清晰的:“我”去“马圈”(实际上是一間“草房”)喂马,由于马的“安静”和沉默(“永远地站在了语言之外”),便想象它可能是“站在另一个世界之中”。既然是“另一个世界”,就是“我”—人类,所不能进入和理解的世界;再进一步想,在这个世界里,马也可能像“我”写诗一样,“默写着自己的著作”,甚至可能“已经把那著作交给了/能够读它的人”。

到此,诗歌结束了。那么,它究竟想说什么呢?人的世界与马的世界以及一切其它动物的世界之间可能有的关系,相互认识或不认识、理解或误解、宽容或嫉妒、爱或恨,等等,无不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不管是什么,都不能改变人与马处于不同世界(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这个既定关系:“这时候我就是跪下,跪着走上十里,来到神前/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刻眼前也不会变得/更亮一些,双手也不变得更暖和一些”。最终,马总是要人喂的;猜猜看,人会不会有一天要马来喂?

周瑟瑟:沉默寡言的人适合写诗喂马

最早是张执浩将李志勇推荐给我的,记得张执浩说这个诗人值得一读,他的作品似乎每年都会收入我编选的年选。我与他每年联系一次,每次所说的话不会超过三句。我认为诗人与诗人之间的交往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当然诗人与诗人之间也不需要交往,只需要读对方的作品就够了。读一个人的诗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吃了鸡蛋不必见识那只下蛋的母鸡,是同样的道理。

李志勇这个人应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甘肃男人在我的印象中大都是沉默寡言型的。这样的人适合写诗喂马。

从李志勇的诗,我认定一个人的写作与其生活的环境有关,如果把多多的《我读着》与李志勇的《喂马》对照着读,就会发现北京人多多是能言善辩之人,而李志勇是一个真正与草料与马打交道的诗歌马夫。多多光滑如蛇,李志勇沉默如马。多多并不真的在写马而是在写父亲的历史,李志勇是真的在写马与他自己。

李志勇是一个天生适合写他生活的土地的人,甘肃土地上长出李志勇这样的诗人,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正如北京有多多这样的大爷式的神秘诗人,江南多柔顺如水的诗人一样。

李志勇好读,《喂马》除了真的喂马,就是诗人在喂马时把自我喂进了诗里,不难理解,但又充满了形而上的意味,这就是李志勇。老实人李志勇,把一条道走到底,只写他自己。

少变化是李志勇的特点,他沿着意象把诗写得特别是诗,而不是诗之外的诗,这是他坚持的方向,如果他从现在的《喂马》中跳出来会是怎样呢?如果把李志勇放在江南会是怎样呢?

诗与诗人的命运天生注定,现在每个诗人都认命。

宫白云:神性力量的牵引

这首诗的主题并不复杂,写了“我”在一个夜晚的星光下,拿着手电,找到背篼装上干草到马圈去喂一匹黑马的过程。但它又不同于一般的“喂马”,它营造了一种神性的氛围,怎么读怎么都弥漫着一种神性的味道与天然的忧伤。整个的“喂马”过程被诗人写得沉浸而专注,从头顶的星光、再到与星光一样的目光、再到一点手电筒的光都仿佛是神灵的本源,而“我”身处其中,仿佛受到“神启”,一些极深的性灵之感接踵而至,整个气氛饱含神性的慧光与强大的精神气场,让人产生敬畏的感觉,不动声色的语言很朴素,但每一个字词都在恰当的位子上,准确地表达出“我”想要表达的东西。既有“喂马”时的细枝末节又有“我”在这样细微的气氛之下所产生的神性意识,“……走向马圈/这时候我就是跪下,跪着走上十里,来到神前”,特别自然地把周遭的环境与自己的神性意识天衣无缝地容纳于一起。但即使来到了神前“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刻眼前也不会变得/更亮一些,双手也不变得更暖和一些”。正因为有如此的启示,所以,在“我”眼里,人即是自己的神,唯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万物也一样,都是自己的神,就像“我”要去喂的那匹有着“一双安静的大大的眼睛”的黑马,在“我”的眼里也自带神性,“它已永远地站在了语言之外/站在另一个世界之中”,“平静从容”,“摔着尾巴,在低头吃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沉浸在自我的神性世界中,“在我开门之前,它已经把那著作交给了/能够读它的人”。

此诗借物抒怀,准确而深刻地表达了人与万物皆有神性、相通者自然能彼此发现的哲学思想,而冥冥中神性力量的牵引,赋予了自己是自己的神以全部的内涵。

赵思运:半部佳作亦诱人

李志勇的诗歌《喂马》所呈现的境界就是一部微型电影。默片,没有声音,也不需要背景音乐。一切都是人的默默的动作。以及马的特写。前面半部风格是精确写实的,十分节制,喂马的过程可以使用一个长镜头,一镜到底。伴随着镜头推进的那“一点手电筒的光”,并未为世界增加温度,仅仅是一种存在的启示。光芒打在黑马“一双安静的大大的眼睛”上,“神性”出场。诗的下部,关乎黑马的神性,是写意风格。它的“平静从容”,“已永远地站在了语言之外”。它“一直在心里默写着自己的著作”,它有它的隐含的读者,但未必是“我”。“我”与“马”的对视,既有对应阅读关系,同时,又是阻拒关系。二者之间的张力,构成了一种有待于神启的诗思,对读者产生了阅读期待。

从总体看来,略感遗憾的是,前半部分的蓄势尚不够饱满,诗的张力感和空间感,有待于进一步拓展。“像我们默写生字一样,它可能/一直在心里默寫着自己的著作”这种代入式的表述,有时会破坏二者之间的张力关系。

高亚斌:黑暗之书

李志勇的《喂马》这首诗,诗意的源头不过是生活中一个寻常不过的场景,描写的是农户人家深夜饲马的一幕。但由于想象和神性思维的参与和介入,却展现出浩瀚辽夐的意味,传递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深邃和神秘感。

诗歌省去了一切无关紧要的枝节,用了一幅简笔的素描,只勾勒故事的主干,把所有历史的负重和现实的困厄都省略了。寒夜、山沟、星光,衬托出史前般的死寂和喑哑,在这毫无生机的黑暗中,“我”这个喂马人出现了,黑夜开始变得生动。在这里,为了突出寒冷和黑暗,诗人想象“这时候我就是跪下,跪着走上十里,来到神前/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刻眼前也不会变得更亮一些,双手也不变得更暖和一些”。这是诗人的神来之笔,开拓出诗歌的深远之境,在窘迫的现实空间之外,延展出丰盈的神性空间。

接下来的叙述更加富有意味,喂马人进入马圈,看到的马是如此安静,它的世界显然是“我”无法进入的,所以,它“站在了语言之外”。但毫无疑问,它是一个隐秘的知情者,“在心里默写着自己的著作”。这又是诗人的神来之笔,因为万物都有在各自的史册,而这匹马把历史写在黑夜之书上,只是人们读不懂,它有自己更加称职的读者。

而且,马厩(马圈)也是一个充满隐喻,富于象征的场所,这里曾诞下了贫寒的耶稣,他的救赎是这世界上的一道光芒。上帝说,要有光。也许在属于这匹孤独的马的黑暗中,在它的著作、它的思想中,一个有光的世界就要诞生。

徐敬亚:诗意的弹跳不能过大

在一首诗中,诗意有一个形成、转换、升华的过程。这涉及到诗意的起伏、弹跳设置,和诗人对弹跳的控制。

当《喂马》这首诗刚开始出发的时候,诗人给予我们的乡村画面是迷人、安稳的。所有的词语都简朴、瓷实、安静。其实,这种叙事的里面已经暗含了某种潜在的诗意。在这个时候,李志勇忽然猛地一跳:

①我就是跪下,跪着走上十里,来到神前……

虽然我读到这儿感到有些突然,但诗意的提升大致还是成功的—室外的冷、马厩里的黑,还有马的安静,的确浮动着一种神性。然而“跪下”一词的卑微色彩过强,还是让人感到突兀。假如把“冷、黑、静”再强化一些,让“神”的出现更合理,之后再跪,再跪走十里,诗意的上升会更顺畅。

进入马厩之后有几行陈述,平静的语感缓解了第一跳造成的诗意起伏。我猜想是马的“一双安静的大大的眼睛”,使诗人心中的弹跳意念再次跃起:

②它已永远地站在了语言之外……

第二跳比较平顺,比第一跳更神,是诗进入了瞑想。在人与马的对视中,“语言”抽象地浮动在空中,使这首平常的乡村之诗变得不再平凡。更细微地挑剔,这里仍然缺少哪怕一行铺垫,“低头吃草”、“平静从容”,这些和语言氛围更接近的画面都是后面才出现—我觉得,诗在里结束恰好。由神,到语言,到“另一个世界”,黑冷静的马厩出现了“人、马”阴阳相隔的意味……到此为止,整首诗的叙事部分,足够支撑前两跳的诗意范畴—我忽然想到了“诗到语言为止”,这句话用到这里非常恰当。

这时出现的第三跳,有点凶猛。用足球术语说是“趟大啦”:

③像我们默写生字一样,默写着自己的著作……

李志勇似乎知道这一跳有点远,一反常态地做了铺垫“像我们默写生字一样”。从词语的意义上“语言-默写-著作”是通达的。但在逻辑关系上却造成了很大的隔膜,甚至撕裂。“黑暗冷”与神有联系,“安静眼睛”与语言也有联系,却很少有人能把马与“著作”联系起来。我想,很多人读这首诗感到不适正在于此。哪怕他说“这沉默的莎士比亚”也比冷冰冰的“著作”二字更容易让人接受。

诗必须跳。但《喂马》三级跳的最后一跳幅度过大,造成了诗意的断裂。最后7行,诗人又小跳了一下,说马把著作交给阅读的人,读者已经不愿意跟下去了。

霍俊明:一首没有完成的诗

李志勇是我这几年来喜欢阅读的一位诗人,我们至今没见过面,在年度诗歌精选中我选过他的诗。

他的《喂马》让我想到的是一首诗是如何被“一分为二”的问题。

这首诗有一条非常明显的切割线,非常刺眼。

从第一句“院子里比屋中冷了许多,星星”一直到“一双安静的大大的眼睛”,这是该诗的第一部分。

这一部分基本是繁复描述的过程,是散文化的、絮叨的。句子的构成也是重复的,即都是在一句诗中分出若干个部分,每个部分之间以“逗号”的形式区分—而于坚的惯用做法不是用标点而是采取空格的形式。即便如此,即使句式重复,表述也近乎刻意的繁琐,但是这一部分仍然具备了一首好诗的诸多元素。因为,在拉长的缓慢的过程中我们重新看到了近乎已经逝去的生活。在当下时代看来已经显得过时的空间、动作和细节中,我们重新看到了贫穷,看到了乡下,看到了背篼、手电筒、草房、干草、马圈等这些需要反复凝视的“老物件”。实际上,这些细节、场景以及动作本身已经具有诗性、意义和价值了。但是,随着“看得出来,它已永远地站在了语言之外”这条切割线的到来,这首诗已经“呈现”或“还原”的部分却被化解了。

显然,诗人试图通过场景和物象的描述之后,再进一步表达和强化要义。但是,“语言”“另一个世界”“著作”“安静的夜晚”“读”这些“元诗”层面的升华反倒是伤害了这首诗。它们使得这首诗变得“确定无疑”,使得诗人的意图完成“表达”而不是呈现。

一位诗人不是早就提醒过我们吗?

一首诗不应该说明什么,而是本身就是什么。

当然,诗歌的表述路径是有很多方式的。只能说,《喂马》这首诗并不是一首“完成度”很高的诗,或者说这首诗并沒有最终完成。

这首诗“写得过多了”,诗人想“表达”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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