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雪花

立秋

立秋就好了。所谓好了，就是凉快。隔壁王婶说这句话的时候，蒲扇在手里左右翻转，额头布着细密的汗粒子。

我将她的话翻译过来理解：好似一个远行而来的人，在村人檐下讨得一杯烫茶，等到热度慢慢散去，透彻的清香渐渐沉下来，抿一口，再抿一口，还想抿一口。一股清凉越过唇齿渗进心里，四肢百骸都舒坦了。

一场斜风细雨毫无征兆地在午后降临，弄得天气预报员很尴尬。说好的大雨没有来，乌云铺了一房顶只挤下来一场毛毛雨，太阳躲在云层深处发功，蒙蒙水雾升起来。北京的天气，七月下旬、八月上旬雨水密而多，一团湿气腻在皮肤上扯也扯不下来。

凡事没有捷径。秋天的好，也是一点一点熬出来的，不说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艰辛，至少，想一步跨过夏天就不那么容易。风不乐意，雨不乐意，蝉粘住高处的树枝子不撒手，它也不乐意。

初秋和早春一样，只是季候到了一个节点，一路长行的夏天和冬天需要歇歇脚，然后，拐个弯继续走。

在家乡，刚拐过弯的秋天，雨后的泥土里会有一些凉气浮起来。回忆漾着馨香在暗夜里散开，踩着这些凉气去田野漫步，湿漉漉的裤脚鞋子都落满诗意。

父亲的诗意都被囚在心里，一团团地沤着，等着发酵。八月清秋，收割干净的麦地像铺了一把焦黄的木制梳子，横看竖看都有整齐的纹理。新生的杂草伸着阔阔的绿叶子，黄色的麦茬托着它们细细的茎条，几粒瘦瘦的花蕾坐在顶端假模假样地招蜂引蝶一派天真。

秋风是磨刀石上的水，少一滴不得志，多一滴是快意。透彻，纯粹。

新疆的秋天比北京来得早，翻开日历，“立秋”两个字刚跃入眼帘，遍地凉意就四散升起。麦子已经收割完毕，金黄的麦穗贴着麦秸躺在麦场上，等着脱粒归仓。中午时太阳光暖烘烘地洒下来，辨不清方向的热风被退去很多水分。早晚的清凉落在额头有小刀刮刺般的纯粹痛感，裹紧衣衫深呼吸，可以闻到田野里植物慢慢衰败的薄脆凛冽。

家乡的气候只适合种一季，过了八月，陆续开始收割的田野渐渐显出空阔和沉寂。立秋后，玉米叶片一天天由深绿变浅绿再至浅黄深黄，秋风的利刃一点点将它们雕刻成一排排站立的风景。寒露前后，玉米是田野里最后坚守的植物。成熟的植株枝叶枯黄，饱满结实的玉米棒子睡在胞衣里，等待收割，似沉稳的语言卧在风中酝酿丰收的祝酒词，句句丰盈，多少句都不嫌多。

最近总是阴天，绵绵细雨不辨钟点地落下来，让人惆怅。出去随意走走，顺着怀耿路南缘往西至怀河桥，绕过桥头随风摇曳的芦苇丛，走出去大概一百米，脚步被一片西瓜地拦住。北京的初秋溽热依旧，周身的汗水越捂越多，腻在皮肤上抹也抹不干净，清凉只在意念里流动。抬眼望出去，青绿的瓜叶随风翻卷，满身花斑的西瓜若隐若现。早衰的叶片低低地萎下去，显出一片一片的淡黄，仔细看，仿佛秋天的秘密被一点点揭开，一个“枯”字渐渐立起来。

西瓜已经到了涝秧的时候，三三两两的瓜农提着砍刀在瓜叶间翻拣，选好的瓜砍下来堆在树下。虽是瓜秧上最末的瓜崽，却也个个青脆，像一群安静的句号为一片又一片土地做着收尾。立在地边上远远地看一会儿，心跳突兀地加快，猛然间觉得秋天真好。这份好填满了心也挤满了眼。眼前的秋天，喜气安稳，不浊不俗，是被秋风和汗水涤荡过的好。

收获是属于秋天的好词，圆润饱满。从春到秋一路辛劳，踏踏实实一颗果实搁在心里，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显得多余。

节气不等人，该怎样就怎样，像个淘气的小孩子，到日子就来，蹲在台历上。立秋三候：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

北京的初秋任性可爱。推门出去，蝉鸣如雨，门帘子上也粘了一层，微风吹散的那一部分飘在空气中，声嘶力竭高低呼应，标点符号都省略了。秋老虎虎视眈眈，太阳依旧明晃晃地挂在高处，热浪还是热浪，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所谓立秋响雷，百日见霜，蝉生在伏天，立秋之后基本就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些习俗所列基本都是教科书上的规矩。至于凉风，得随着树叶变脆变黄的节奏慢慢地吹过来，轻巧地把秋天的帷幕一层一层推开。秋者，阴气始下，万物收，不能急。

秋天里，时间之水需要小火慢炖，任晨光暮色流转再流转。几场秋风吹过，凛冽清醒都会自明自知，思绪清浊有序，琐碎填满日常，只待时光滤去多余的表情。秋天了，不管有多少留恋和不舍，该退场的事物还得退场。像夏天，像人生路上那些鸡零狗碎的不如意，来路去处都已明确，只等一个“退”字裹着凉气稳稳地落下来。

棱角分明是北方气候的特点，“立秋”两个字刚刚和笔尖分离，墨迹尚温，早起就凉快很多。晚来弯月闲闲，秋虫夜鸣，也是意趣纷纷。

处暑

立秋之后，晨光暮色下的气温开始变得微凉。时至处暑，微凉又厚了一层。

落雨的早晨，清凉一层层垂下来。起床后无法去园子里整理花草，囚在挤满雨声的屋子里，猛然间觉得时间充裕又漫长，曼妙的空气仿佛生了小翅膀，忽闪忽闪地泛着光。

沏了茶，靠在沙发上隔窗听雨。雨声里混着虫鸣。是那种细密的声音，一缕一缕地扭在一起，始终保持清亮澄澈的基调，像在一条弯道上滑行，润润的，裹着清冷的薄脆。仔细听，会有一些小小的水泡追过来沉在心上，稳稳地漾着波纹。波纹之间的缝隙里洇出油脂般的水色，一圈淺绿一圈深绿，是秋天自酿的颜色，可以过滤风雨声和心情。恍惚间觉得秋天更像秋天，时间更像时间，纯粹，庄重，没有黏腻的成分。

从记忆里翻找这种油绿声音所属的密码，分析判断后猜想是那种通身黑亮、支着两条长腿的蛐蛐在草丛中自娱自乐。三伏天雨水多，园子里的花草长得急，新叶嫩枝不讲秩序。杂草也不甘示弱，越薅越疯狂，报复般一茬一茬地长出来。苦瓜秧下边，桔梗和美人蕉的根部，但凡它们可以施展拳脚的地方都不放过。蛐蛐是受益者，藏身其中，默契相融。

早晚清凉，秋老虎的脾气还很冲，午时太阳光照在皮肤上还有火烧火燎的感觉。风还是北风，云朵高高地悬在半空，碎棉花一样随风翻卷，暑湿的水分被抖得干干净净。仰面看天空，云朵的缝隙里满心满眼都是蓝色，纯粹，清透。久看，心里的雾霾都散了，时光的大江大河也宽阔起来。

好多人喜欢秋天，我也是。休假两天，以为可以任性地翻捡一下秋天的好，无奈手足有限，只能随缘。趁着短暂的凉意，玩性陡起，约了好友去红螺慧缘谷访秋。

八月的红螺慧缘谷，下午的阳光好到令人迷醉，山山水水的眉梢都在用色彩表达着季节的暖与香，陈旧与丰厚。几点红，几点绿，几点黄，时光，层层叠叠地在花草树木上安静地美着，没有丝毫的夸张和张扬。有水，还有落进水里的倒影，微风里，树影婆娑，塔在水中央，立得端然。站在甬道上，我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看着它们，闻着它们的气息。

百合花，七月中旬前后花色最盛。百合谷，近在眼前时，回忆里依旧飘着花香。经年的记忆里，它们花瓣馨黄，一团团一簇簇地开着，枝枝叶叶没有一丝惊慌，从容，安静。身边有小木桥，跨过小溪，弯出一道斜径，溪水清澈，漫过杂草、枯叶和鱼。还有那鸟儿，攀着树，数着一节一节的树枝子往上跳，爬高了，往远处飞。想是秋天的缘故，声音有些零落，和着栗树叶子的淡香一点一点地往回收。仿佛一年的奔波劳累终于有了结束，有了归处，也有了满满的喜悦。

也有孩子，举着小小的空瓶子，等着那清清亮亮的溪水漫过石阶流进去。父母在旁边陪着，笑着。浅秋细细碎碎的光影铺在身上，有微微的暖意。小男孩穿着花格子衬衣、短裤和凉鞋，一派天真。

这是喜悦，选择带来的喜悦。欢喜相守，很好。我们三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彼此陪伴着，话题随意，走着，说着，看着。那些青草叶子，浮在裸露的树根上，苍老之间绿出惹眼的翠。不知名的野花，花朵细小，血脉旺盛，铺满了小半个山坡，蓝莹莹的喜色，真想扑过去抱一抱。

想起去年来红螺慧缘谷，也是在八月，约了好友，悠然自在地走了一个下午。八月里，草木浓深，百合花已过盛花期，长出许多籽粒。晚开的花朵，依旧守着自己的花期，不急不躁，一副安然的样子。耳边有溪水，能听出清凉。还有蝉，叫得人心喧闹，喝一口水下去，直想把那些清亮的声音融进水里去。

有阳光的日子，走在阳光里。在红螺慧缘谷，把一方心事痛痛快快地泼出去，看阳光倾城，看雨落花溪。

处暑，天地景物开始肃杀，禾谷开始成熟收割，一个“晒”字铺天盖地。晒麦子，晒谷子，晒豆角，晒茄子，也晒庄稼人的心。春种秋收，劳苦大半年，翻出所有的果实掂量掂量，满心满眼都是金灿灿、沉甸甸的好。

真正的秋天是从处暑开始的。温度、风向、云朵、阳光、果实，以及内心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小秘密，丝丝缕缕都变得明了澄澈起来。“处”即终止的意思，意指夏天的暑热正式退场，温温热热将被清清凉凉代替。往后的气温越走越低，寒凉披霜，直抵白露。

白露

气温越来越低，太阳光只在中午时热那么一阵子，火辣辣地蜇皮肤。早晚出门遇见左邻右舍，一句“天凉了”说得顺心顺嘴。抬头望望天，无数熟悉与不熟悉的尴尬瞬间化解。仿佛所有成长的意义都不必说出来，一顷寒意泻下来，世界的面目就会越来越清晰，根是根，叶是叶，果是果。

清风吹枕席，白露湿衣裳。好是相亲夜，漏迟天气凉。

呼应自然的事情做起来，总是轻描淡写。额头的汗珠子掉下来，心里的算盘早已拨过几次九遍九。一个“寒”字，省略了很多繁文缛节，人一下子就踏实了，一下子就贴近泥土了。即使心有不甘，也可以早早地再做打算，翻过年还有春天。

处暑后，园子里过季的黄瓜秧已经连根拔起缠着枝叶扔进垃圾桶，空出来的地方栽了白菜。泥土存在的意义，或许就是将人类的欲望无限放大，所以，春种秋收都是天大的事情。北方的泥土深厚丰润，一团希望被拘在园子里，养出一茬又一茬翠绿的蔬菜。数不清的夕阳魔镜里，细滑的面条加黄瓜丝拌着炸酱吃下去，再弯腰埋头数白菜苗，秋天又多了一层喜气和自足。

面对泥土，想得到多少好处，一年四季的分寸都握在自己手里。浇水，锄草，捉虫，看着白菜叶子长大，自然而然地卷起芯子，最大的叶片宽宽展展地把地面遮起来。早起立在台阶上看白菜，心情都是绿的，是秋天独有的绿，水嫩嫩的好妥妥地生出来。恍惚间想起加缪说的那句话：“秋是第二个春，此时，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朵鲜花。”想想还真是这样，看着它们，心里仿佛也开出一朵鲜花，浅香阵阵，美得恰到好处。

布衣素食，活在纷繁的尘世里，随时随地感知冷暖也需要勇气。如那些绿意缱绻的白菜，阔叶铺陈，菜心卷卷，一季又一季，活在唇齿相依的日常里，默默无闻又惊天动地。

拓宽后的杨雁路和温凉的秋天一唱一和，阳光下的路面油汪汪的，墨色的柏油路跨越南北。道路两旁的树木已经开始集体过秋天，秋风在横生的凉意里吹过来又吹过去，满枝的叶片就着各种颜色，浅淡里有深沉，厚重里有娇俏。季候的染色缸被风搅得翻江倒海，杨树、松树、栾树、槐树挤在一起，慌慌的心跳里分不清彼此的叶子。只等秋风真正地静下来，才能安心地落叶伏地，枝干擎天，尘归尘，土归土。

秋天有往回收的好。收获的口袋缠缠绵绵跟着秋风走，哪里有果实就去哪里，闊气，自信，信心满满。像一棵树，更像一个人的中年，归途上难免寒霜纷纷，却也不影响抵达终点时的喜悦。

终究，我们把秋天揽在怀里了。不管收获什么，努力过，就不后悔。

每天上班路过中影基地的影视城，各怀心思的游客来来往往。门口的银杏树一字排开贯通东西，繁密的枝叶有深绿有浅绿，想着夏天里它们一片葱绿，立在秋风里抬头看一眼，仿佛已是金黄可掬。秋光有暖，树根积聚的养分现在都归果实。有人说银杏树分雌雄，最直观的区别就是满枝的累累白果。前几日是白色，夹在叶片之间若隐若现，近些天染了金色一般，圆圆的果粒稠密拥挤，枝条承重后顺着风悠悠地垂下来。路过时抬眼望出去，款款的弧度里一派母性的光辉悬在道路两旁，隔一段距离闪一下，惹得人直想攀树上去摘下来。

记得去年深秋，路过青春路，突然转凉的季节里街头背阴处还有前夜落下的雪。蒙蒙水气贴着地面游走，踩上去湿漉漉的，透出一些薄而脆的绵软追着鞋底。街道两旁的银杏树叶片娇黄，满树金甲层层相叠，一树一树从视野里排出去。

银杏果已经成熟，随着风三三两两地从枝叶间滑下来，和先跳下来的那一部分果实躺在一起，引得路人走走停停。有红衣女子在树下捡银杏果，弯腰，伸手，一颗一颗放进手中的小袋子里。红衣服上沾了雪迹，一团湿气在肩头洇出一片暗红，头发上也有水，一片黄叶轻轻地在她额头舔了一下又落在地上。

起风了，她直起腰，捋了捋头发，抖了几下小袋子，抬头看了看满树的黄叶，微笑着向北走去。我站在树下，看着她红色的背影在一片金色里越来越远，猛然间觉得天地人间在薄薄的雪色里飘起了香味。是秋阳走过留下的味道。

白露，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五个节气，孟秋结束仲秋开始。北京的季候转换纯粹顺畅，午间虽有骄阳横行，高柳万蝉声，却也是一天天添了柔软和沉静。几番秋雨之后，结霜尚早，凉意倒是层层叠叠地厚起来，早晚着长衣长裤，案头开始备起烫茶。

白露时节，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秋天的风向说变就变，无法把控，高天阔地里走几个来回，内心的路径倒也清晰起来。毕竟，怎么说也是真正入秋了，世间的寒凉陡峭从来都绕不过去。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