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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到天心

2021-10-18杨敏

广州文艺 2021年10期
关键词:天心母亲

杨敏

酿花天

古月河流进镇子后,怎么就那么多弯弯绕绕了?平常送秋妹回去时,沿河走下去,左拐一道弯,右拐一道弯,到走出天心街时,有二十一道弯呢。

那不成曲蟮找娘了吗?

母亲说,不是曲蟮找娘,是老龙望母,一步一回头,留下了二十一道望娘滩。

这个传说,真假先不去辨它,单只其间的母子忍别之情,就让春勺动容。再看母亲时,已经蕴了两汪眼泪。天下做母亲的,大抵都如此心软吧。

两岸尽是古柳,还是去年的老枝绦,颜色深红,微微露着点芽眼,在风中直扫到水面去。有雀子兀自飞闹着,间或啭着喉,把翅膀一收,咻地飞到对河去。

老房屋保存完好的,也就这一带。对面也和这边一样,沿河住满人家,房屋有了年代,青砖的,泥墙的,覆着黛瓦,都是一进两进的大院,用靠街的一面做店铺。

“感觉还没怎么冷过,冬天就过去了。”

母亲走过望娘滩后,到现在还没说过一句话。

“这种三阴两晴的样子,肯定是酿花天气。”

得不到母亲的回应,春勺并不介意,抬头看了看天,接着说:“梅花也快开了吧,我要给秋妹带个信,她最爱看梅花的。”

母亲从凝想中回过神来:“秋晴在哪儿?”

春勺把土陶酒罐换了换手,笑着说:“秋妹没来,我说到酿花天了,要她来看看梅花。妈,你是不是发痧?”

说着,就要去接母亲手中的酒罐。母亲不让:“乱说,好好的发什么痧。”

“天酿花,人酿酒,再过两天,是不是要酿春酒了?”

母亲不说话,把眼睛望向远处。一阵河风过来,母亲打了个踉跄,身子闪了一下,罐子差点从手中掉落。这一次,春勺不顾母亲反对,硬是抢过酒罐来,一手一个,径直提着往前走。

“好好,你来提,以后都让你提。”母亲撩一撩乱发,微微笑着说。

走到一株枫木下,春勺立住脚对母亲说:“我不进去了,在这里等着你。”

“不進去,你要做什么?”

春勺脸红了,神色有点不自然:“黎生像是在恼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

“寡鸡蛋大的年纪,有什么仇可记的。”母亲笑着,径直走去。春勺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记得上次在天心街,黎生陪她守了半天铺子,最后两个人还一起去吃烧肉凉粉。过后不久,春勺和秋妹在河边两次遇到他,不知什么缘故,他都是远远地就避了开去。

黎生是镇里青凤街木匠的儿子。最近,木匠自己家里装房,她们手中提的酒,正是送往他家去。老木匠和春勺的爹杜有继交好,有事没事,总要凑在一处喝几杯。他们吃四方饭的,手艺好,吃得苦,钱也来得容易。这两年,黎生也能充当个帮手了,木匠在本地难找到活计,圈子就绕得大了些,同大理剑川木匠一样,多往腾越瑞丽一线去,那些地方的人,还保留着传统住家习惯,房屋要木架的,或三坊一照壁,或四合五天井,全要实木装围雕刻。

隔着老远,母亲和春勺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凿声音,等到了门口一看,到处是木板、木条和大堆的刨花,还有木匠的刨子、凿子、墨斗、木马架,连下脚处也没有了。老木匠一家正聚在一处,共同翻看着什么书,讨论着,愉快地争执着。正房的二楼头,还有几个人在忙碌着,敲凿着。

见到春勺母女,老木匠和妻子忙过来招呼,黎生半趴在木料堆上看书,似乎一时舍不得离开那书本。

“老哥子,拿着身体不当数的,也不成事啊。”才不见几天,祥叔的腰有些弓下去了。

“自己盖房,比不得帮人时,哪一样操心不到一点,都不能够。”

“也要保重些,等房子盖好,人也垮了。”

“哪家不是这样,一辈子也只经得这一次。”兰婶说着,接过春勺手中的酒罐,“过意不去,还让你们累一趟。”

“我们也闲着无事。”

说着,兰婶把酒提到院子中临时搭建的房子去,厨房和住榻,暂时都先设在那里。

老木匠见过世面,房子不要时下的钢混水泥,要一色的青砖木架房,建法也博采众家之长,两进院的串角楼,前照壁后花园,占地四分八,高两丈四,上下两层,全用楸木板装围。

“怕还要四个月吧?还请了几个师傅?”母亲问。

“也许一年不止。”老木匠说,把手向正房处指着,“我准备在那里放四扇格子门,家堂和大门头也想用全雕。都是上好的楸木,不透雕怪可惜的。”

“幸好是自家的手艺。像剑川木匠,一两刨花一两银,哪里经得住。”

“这也只是传说罢了。一栋房子,真正要剑川木匠精雕细刻的,也就门窗、家堂、门檐这几处。”

春勺仰着头,也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知何时,黎生到了面前,笑笑地望着春勺,春勺不由得也笑了。

“你过来,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两个人踩着木渣花,小心地绕过去。

看黎生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耿介。春勺立时觉得自如了许多,偏着头问他:“是什么好东西?”

“一本图谱,堂屋的四壁也要雕些花草,一时定不下来。”

春勺接过书,随手翻开看看,都是些素描工笔的传统吉祥图案,五瑞图、八仙献寿、喜报三元、一路连科,又是金衣百子、八音图、河图洛书、因荷得藕等等。

“你觉得用什么图案好?”黎生看上去神情轻快,到底是年轻人,不管多累,永远是精力充沛的。

“都好。”春勺正瞧着一幅并蒂同心的莲花,随口答道。

“我们眼睛挑花了,你帮我出出主意。”

春勺认真地想了想,又看看书,说道:“你自己也会画,为什么不用眼前的物件,不是更好些?”

“怕我爹不同意。”黎生的眼睛放出光来。

“你看我们天心,随处都可以入画,要图吉祥,加上点寓意不就行了?”

正说着,只听母亲在那边喊道:“春勺,你懂啥,不要瞎说。”

“本来嘛,我看图画书上画的花鸟虫兽,要么同音,要么同义,取成四字吉祥意思就成了。”

“书没读过几年,胆子倒是大得很。”

春勺脸上发热,咬着嘴唇不再开口。祥叔兰婶笑着说:“由她嘛,我们看她说得很对呢,是个心灵的孩子。”

黎生也在一旁说:“春勺说是什么,我就怎么落笔下刀。爹,你说好不好?”

“好,好!我们是半截入土的人啦,房子建好,也是你们年轻人住。”祥叔呵呵地笑着说。

母亲越发慌了,低声说:“使不得,建房装家是大事,怎么能让他们胡闹。”又呵斥春勺不让她多嘴。

兰婶笑着,过来一把拉住母亲钻进窝棚去了。

正在这时,墙角桂花树那边似乎有人在叫:“春勺快!春勺快!”春勺吓了一跳,看过去又不见人。

黎生把头一拍,拉了春勺跑过去。

桂花树下原来有只八哥,养在小竹笼里,顶上盖着个蓝罩子。八哥正把头点着,一声声地学舌。

“真是的,怎么听着像叫我一样!”

黎生已是满脸抑不住的笑,把手扣着笼沿说:“这小东西,倒是会讨巧。往常一遍遍教它,总不开口。”

“你教它什么不好,非要教它喊我的名字?”春勺越发觉得难为情了。

“它现在还学不全,等学会了,我要它替你们酒铺里站柜台。一见有人来,它就会叫,‘春勺,快打酒。”

话音刚落,八哥又叫起来:“春勺快,春勺快!”

春勺不由得爱怜起来。那小黑雀子把头撇向一边,眼睛斜斜地望着春勺。半晌又叫了一声:“春勺快!”越发让人觉得难以割舍。

往回走了半天,春勺心里依然被那只八哥占着。

“妈,过一阵子,我给你找个守柜台的。”究竟怎么找法,她可不明说。

母亲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你祥叔和兰婶,这辈子让人羡慕哪。白手起家,真是好气派。”

“总共三个人,要那么多房,住不了,不是空闲着落灰尘吗?”

“以后人会多起来哩!”母亲说着,转过头来望了望春勺,忽然又自笑了,摇了摇头,“将来,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会进这道门,享受那宽宅大院。”

春勺隐约明白母亲的意思,脸上发着烧,不去接口。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春勺,你和黎生都是大人了,以后说话做事,不能像今天这样随便。”

见春勺不作声,母亲又慢慢地,似乎在斟酌词句地说:“也没有别的意思,你们能像兄妹一样好,我和你爹高兴还来不及。一想到你孤零零的没个姊妹……”母亲说不下去了。春勺悄悄偏过头去,发现她的眼圈红红的。

春勺想,母亲的心,七弯八绕,比这望娘滩还望娘滩了。

父亲去绘河买做酒曲的草药,回来时把秋晴顺便带来了。母亲的心,已为这意外之喜占去了,又要做百合圆子,又要煮老火腿肉,忙得团团转,让人看着都头晕。

“说曹操,曹操到,我和妈还说起,过几日要你来看梅花。”

“梅花没多大看头了,死的死,挖的挖,又新建了房,越发没景致了。”父亲说。

要早生多少年,才能赶上天心镇最美的时候呢?春勺想着,手上慢了下来。秋晴抢过扇子,呼呼呼地使劲挥舞着,又要去接凉水洗脸。母亲在厨房门口看见,制止说:“等汗干了再洗,当心淬了火,一下头疼感冒。”

话没说完,秋晴的大半个头已埋进脸盆去了。母亲忙喊春勺拿手巾,口中唠叨着:“这么不懂爱惜身子,真让人不放心。”

两个姑娘站在院中,当姐的要替做妹的擦湿发,当妹的偏就不让,在那拉扯着,闹成一团。父亲握着水烟壶,踱过来看着,也笑了。

一时,有人来了,提着个瓶子,原来是打酒的。外面铺子就是大门,想是叫了半天不答应,又听见里边有笑闹声,便径直走进门来。父亲忙放下烟筒,同来人从院子这边直接过铺子去。

杜家是酿酒世家,像天心街上其他茶馆、银店、糕点铺、打铁铺一样,都是五六辈子,流传几百年的祖业了。早年天心街繁盛热闹,杜家也兴旺了一阵子,开了酒坊,建了这前店后院的三进宅子。后来衰微了些,酒坊关了,工人辞退了。到杜有继这一辈,先时还好,后来越发不景气,守着旧宅,除了定量供给城里大商鋪,也借助自家现成铺子卖点散酒。每年两三千斤酒的去来,敷衍着把日子过下去。

父亲是祖业的直接传承人,但把绝技真正领悟运用的,却是母亲宜荟,在微妙的分寸把握上,父亲终究少了些悟性。一锅酒要多少酒曲,怎么蒸拌,如何听缸,一应要母亲亲手操作。

晚饭时,父亲把去年的藏酒拿出来,是个青白瓷的瓶子,倒出来一看,清亮亮的,又似乎有点碧青色,不知是什么酒。

“‘无酒学佛,有酒学仙,有个酒仙祖宗在那里,这辈子是没什么佛缘啰。”

每当父亲酒到微醺的时候,春勺就觉得特别有趣。别看父亲平时不苟言笑,只要一壶酒在手,醉意上头,那时他话也多了,眉眼也开了,这才在妻儿面前显现出一点最本真的性情。

“木匠叔他们来磨了好几次,幸好用别的酒打发了。秋晴,你来尝一尝,猜猜是什么酒。”

秋晴端起酒杯,抿了抿,又浅尝了一口:“味道真好,这股香气好熟悉,一时偏想不起来。”

春勺忍不住接过秋晴的杯子,抿了一小口,果然,是淡远而清香的味道。

“有点荷花香,要说是荷花酒,应该是粉红色才对。”秋晴迟疑地说。

春勺笑着说:“对,好像是荷花酒。”

“姨爹,是白荷花酒吗?一闻到这酒味,我就想起夏天来。”

“红荷花,还是上年去你们那里摘的。你们只以为,像胭脂酒、菊花酒、梅子酒那样,什么颜色的花果,就出什么样的酒吗?”

母亲也笑着说:“把红荷花瓣捣碎了,流出的花汁是墨绿的,再在酒中浸上几个月,就成这淡绿色了。”

春勺想起夏天去绘河,采摘大把的荷花,蔫了的荷花瓣,也是墨绿的。

“姨爹,估计今晚您这瓶酒要报销掉了。”几杯下肚,秋晴已经酒色上脸了。

“本来就是给你留的,尽管喝就是了。我还有好酒,都拿出来给你。”父亲也带了几分酒意,“就是酒具不像样,我要跟珍宝斋沈大爹说,请他打一个酒壶,配四个杯子。”

“什么式样的?”

“你说什么式样好,就什么式样。段家的乌铜走银,是绝技,别说永昌,全国找不出三家。”

母亲见老小兴致都高,也就由着他们。自己吃完了饭,到楼上查看酿酒的糯米去了。

“春姐你再喝点呀,多好的酒!”

春勺用手指点着她额头:“我才不学你,小酒鬼。”

“她喝不了,白是酒中泡大的。酒家的姑娘,沾不得酒哪行?幸好我还有阿晴,有你替我撑门面。”

“好,我和春姐换一换,我来做你女儿,替你撑门面。”

“不用换,你们都做我女儿,车水的姑娘我要,纺纱的姑娘我也要!”

“那我就不回绘河了,从今天起就住下来,给你做卖酒丫头!”秋晴乜乜斜斜的,眉眼神态和父亲一模一样。

“不回了,回哪里去?这里就是家啊。”

“我爹找来怎么办?他会和你拼命。”

“我有长刀,他打不过我,我只要把刀那么一划——”父亲摇摇晃晃站起来,把右手手掌直直地横过去。

“不行,我不许你伤我爹。”秋晴扬起脸来,用手拍了下桌子,头一歪,又倒了下去。

父亲一怔,酒似乎醒了些,用醉眼瞅着秋晴,只听见她嘴里还嘟哝着:“伤了,我就……你……你不是我姨爹。”

春勺见两人酒话越说越糊涂,心里觉得好笑,偷偷拿起酒瓶,藏进橱柜里去。

梅花渡与北津桥

天心的兴衰,与历史上那条有名的蜀身毒道有着莫大关系。作为永昌道上重要驿站,一条天心街,往来马帮商贾不绝,各路商贾艺人齐聚。后来通商另取捷径,永昌道上马帮绝迹,那些外来人,大都入了滇籍,改了乡音,渐渐在这里落脚生根。

最初的天心镇,为古月河所环绕,依靠竹索和木舟为渡。因两岸多梅花,就叫作梅花古渡。架木为桥后取名天心桥,镇也就改名天心。桥上檐铃清脆,河边古柳成荫,“北津烟柳”,一时传为盛景。

如今的梅花渡、北津柳,虽然景致不再,那残剩的古梅老柳,也颇能引起人们的一点幽思。

春勺和秋晴循着花香,在河边上走了一遍。后来坐在河边石凳上,带着点意兴阑珊的疲乏,望着远处游玩的人。白日里,天气要暖和些,在耀白日光下,有些人脱去了棉衣。

“我为这些梅花屈死了,长在这种地方。”

“就算梅花有知,哪里料到会有今天?”

“它做不了自己的主。季节一到,哪怕是在烂泥塘边,臭水沟边,也一样要按时开放。”秋晴越发伤感了。

春勺坐过去一点,拉起秋晴的手摇着:“小傻瓜,人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何况是花呢?”

“我偏要自己做主,绝不妥协将就。”秋晴挑着眉,极为认真地说。

“好,这才像你的作风。不过,妥协将就那类事,也总得要人来做呢。”

正说着,秋晴轻轻“呀”了一声。春勺扭过头去看,只见一个人扛着好大一茬梅花,从那边走来。

虽然花枝横斜,把那人的脸遮掩了大半,但从衣服步态上,春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黎生。她不由得站起了身子,这个冒失鬼,怎么又做起偷盗的营生了?

黎生转眼就到了跟前,见到春勺和秋晴,扭过头就走。春勺叫了他两声,才站住了脚,不情愿地说:“咦,你们在这儿呐,我还想给你送去呢。”

“黎生哥也学巧嘴八哥了,不叫你,你就不说给我们送梅花了。”秋晴笑着说。

黎生一时接不上话,微微有点发窘。

红雾雾的一簇花,引得不少人朝这边张望。春勺有点后悔叫住黎生,她涨红了脸,轻轻地跺脚说:“给我我也不要!”

“多好看啊,拿回去用水养着,能开好多天呢!”

见春勺不答话,黎生又说:“你要是不好意思,我替你扛回去。”

“它好好开在树上,你折了做什么?你真是,真是……”春勺想说,真是个烂手菌子多脚虫,看着黎生烂漫无思的笑脸,话又出不了口。

秋晴也在一旁说:“黎生哥,亏你好意思爬上树去偷。这么多人看着,就没人拿石子扔你?”

黎生只是笑了笑,把花枝放下来,倚在石凳上,对着春勺说:“你们以为我偷的?那边有人家要挖梅树,刚好我路过,就要了一茬来。”

“偷的就是偷的,说有人把梅花挖掉,编得可还有点谱?”秋晴捂着嘴咯咯地笑。

“信不信由你,就当我编的好了。”黎生的口气带着点生冷。

春勺在一边见了,忍不住说道:“你要是不耐烦,不用理我们,只管走你的好了。”

黎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没有。”又笑着对秋晴解释,那梅花真是捡来的。

秋晴惊奇地问他:“好好的,又正值花期,怎么就挖掉?”

“说是要赶着卖地。连这梅树,也有人买下了,削去多余枝子,运到城里不知什么地方。”

春勺和秋晴围着花看,探过身去轻轻嗅着。

“这里挖那里挖,照这么下去,只怕明年连花影都见不着了。”春勺说。

“那地上还有许多,不够,我再扛一茬去。”

“算了,終究是要谢的。”

“任它在地上多可惜!就算不被践踏,日头晒着,半日就干了。”秋晴说。

“早被别人捡去了吧?”

“那个人家巷子深呢,我也是有事经过才看见的。我去时他们刚动手。”

“我们把它尽数捡回去,送左右的邻居,瓶插也好,养水缸也罢,总比那么枯萎了强。”

这时,那边有人赶着一驾马车过来,只听见一阵嘚嘚的马蹄声。黎生说一声:“有了!”人早迎了过去,“初平哥,你要上哪去?”

原来是珍宝斋沈大爹的儿子,和春勺同在天心街住,时常也见面,就只没有什么交往。

沈初平见到这边几个人,也就停下马车。他刚替外公去城里送了一趟菜,等弄明白了请他拿马车去运梅枝,那神情,真有点哭笑不得。

春勺这时也觉得他们的念头实在荒唐之至,又见沈初平望过来,眼睛深深的,让人不敢正视,心里一紧,连忙小声说:“不用麻烦了,我们也就是说说。”

谁知沈初平却把马鞭子一甩,笑着说:“这有什么,以前的永昌人,来看古渡梅花北津柳,都是坐马车的。今日这马车,也拉一趟梅花去!”

黎生跳上了马车,两个姑娘也只得跟了上去。

春勺发现,连秋晴也有了慑怯之意,一下子变得拘谨起来。

“初平哥,她叫春勺,你们住一条街呢。”黎生指指春勺说。

“知道,经常见的。”

“这是她姨妹秋晴。”

“嗯,我知道。”

春勺微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我见过你们牵手在天心街走逛。” 沈初平解释说。

马蹄声嘚嘚嘚的,又响起来了,夹杂着车身的哐当哐当声,慢慢向前走去。

月亮出来了,只有半个,从人家屋檐那里冒出来,斜斜地挂在竹梢子打钩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梅花香。

春勺支颐坐在台前,眼睛随意向前望着,耳朵却听着后面院子里,父亲他们在月下喝酒谈天。

“那时候我还小,隐隐有点记忆,真是一年三百六十日,没有哪一日是安静的。”是父亲的声音。

“怎么安静?一条天心街,单只马店,就有五家,能容纳八百匹骡子。其他的,旅店、茶馆、饭馆,白天不用说,就是晚间,前半夜人喊,后半夜马嘶,那个热闹,也是一百年不会有了。”

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春勺知道,那是南头的王大爷,年轻时,做过运筹帷幄掌控马帮的大锅头。

话题由梅花引起,渐渐扯到古道和马帮上。

“老哥子,俗话说,‘三十六行,行行头顶天,当年,你这老锅头,可是赶马人头上的天呢。”这次,是黎生的爹祥叔在说话。

“谁承想,这个天,有朝一日,也掉下来了。”

“好在世事如何变,倒也不会全坏。我有时在想,要是我爹还活着,面对现在这种情形,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老一辈人的心,你们不会懂。要是哪一天,一觉醒来天心街不见了,我恐怕也会口眼不闭哩。”老马锅头说着,似乎喝了一口酒,咂了咂嘴,轻轻地哼着赶马人的调子:

马铃儿响在山上

心中装着姑娘

出门没有和你道别

叫我心里多么忧伤

摘朵野花抛进水里

千万带去我的心意

要问她住在哪里

就在那大河和溪流交汇的地方

春勺静静地听着,被这歌声引起一点忧愁。门前的青石巷子,在当年的永昌道上,可是个响当当的名号。石板路上,那些深深的马蹄窝,碗口大酒盅大,常常使春勺走着走着,不小心就把脚崴进去了。

因为马帮来回往返,天长日久,马蹄竟把石板踏出了大窝印,这和檐头滴水,点点落在旧处,滴起个窝坑一样,让春勺感到不可思议,也感到了岁月的亘古绵长。

与这无涯的时间比起来,天心街存在一千年的历史,似乎也显得不足道了。至于不满百的人生,就更加微小轻屑如蚁虫。

春勺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出了铺子,慢慢走到街上去。各家铺子里,灯都还亮着,把一条天心街照得璀璨通明。宽阔的街道上,两边镶嵌着鹅卵石,中间是青石板铺就,灯光下如铺着一片金子。天空中一条白刷刷的银河,顺着街道伸出的方向淌去。从春勺这边看去,点点街灯蔚然成片,和头顶银河竟有不分伯仲的气势。一时间,她有点明白天心街名字的由来了。

街上没有人,春勺走在石板路上,各家铺子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长了,时前时后、时左时右地随着她。

到了一个铺子前面,春勺抬头一看,是翠英茶馆。门前悬挂着一盏灯笼,里面几个老人坐着喝茶,不冷不热地闲聊着。翠英老太坐在角落里打瞌睡,白发盈盈的头,一点,一点,再一点。

马店不在了,马掌铺、旅店也都改了门面。还好,茶馆还在。

父亲也常上茶馆来,五毛钱一壶茶,免费续水,从早坐到晚也无人来干涉。古道上的茶馆,该是马帮最后的见证了吧?因为利润微薄,好几次茶馆要关门了,上惯茶馆的人们不能接受,千央万求的,翠英老太只好一面把茶馆开着,一面卖点小菜维持家用。

春勺没有进去,轻轻地走过去了。

很快就到了珍宝斋,从窗户里看去,初平俯着身子,手中不知拿着什么,在灯下轻轻地擦拭,他父亲戴着老花镜站在一旁。

春勺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日嘚嘚的马蹄声。

她一直走到南门。记忆中,这里建有一座大花桥,雕梁画栋,高大宏伟,是出入天心街的必经之处。人们常说,永昌为龙盘虎踞之地,那龙,就盘在天心街上。蜿蜒曲折的天心街,大花桥是龙头,街心一条青石板是龙脊,两边镶的鹅卵石,是片片龙鳞,而街北的栅子,则为龙尾。

“我从龙身上一路走来,龙头不在了。”

春勺在南门立了许久,看到街灯慢慢熄了,才转了回去。

睡觉前,春勺和母亲一起,把早间卸下来立在墙脚的木板窗,一块块重新装上,又前后查看了一遍,关了大門。回到院中来,父亲已经睡下,房间里传来细细的鼾声。

正准备各自走开,春勺忽然问母亲:“妈,酿了大半辈子酒,你有时会厌烦不?”

母亲转过头来:“为什么这么问?春勺,你是不是对酒坊感到厌烦了?”

“不是,我只是想,二十多年来,你都守着这个铺子,在酿酒卖酒。”

母亲舒了一口气:“过日子,哪家不是这样。和田地打交道的,和牲口打交道的,不也大都是一做就是一辈子。”

“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有意思。别的不说,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为的是一张口一身皮。”

“可我又总感觉不仅仅是为了这个。”

“那当然,像祥叔的木雕手艺,珍宝斋沈大爹的金银绝技,在任何情况下也割舍不掉。”

“我家的酒呢?也是你们的命根子吗?”

母亲一呆,半晌才悠悠地说:“当然,杜家几辈子的祖业,那是你爹的命。”

“如果有一天,也要抉择,要舍弃呢?”春勺今日总有些怪念头转着。

“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还要抉择什么?”不知是不是风吹了灯泡,灯影闪动的缘故,春勺感觉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

“比如说,天心街没有了。”春勺盯着母亲,轻轻地说。

“别胡说,一千年的老街,就是我们都化成了灰,到你们的后孙晚辈,甚至他们也成了飞灰,天心街还是这个样子。”

春勺不再说下去,有一天,这些人都归了尘土,万事不知了。如果到那时,天心街还一直在这里,那么,死亡似乎也不是一件太难以接受的事了。

“妈,人活着,除了这些,总还要有点什么吧?”

“还有什么?”

“我说不清楚。”

“活着,也为了家庭、亲友,为了生活中遇到的一点爱恨,一点得失计较。”

“妈,你也有一点爱憎吗?”

“我么?”母亲抬头望着天,月亮到中天了,显得比先时明了些。母亲叹了一口气,“睡吧,夜深了。”

古道灯会

腊月新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杜家鋪子门前,堆满了各种节日百货,加上那些过年才用的门神、对联、马甲、大红灯笼、家堂花卉,简直把天心街打扮成一条五花街。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要持续大半个月。

新年过后的元宵,春勺最期待的,就数耍龙狮。听说双龙街那边,新建的古道广场,还要举办灯会。耍龙狮又叫耍灶社。这一风俗,在天心街曾沿袭了两百年。从某个时期中断后,一直没有重新理起来。今年,据老人翻书,说是六十年一遇的金猪年,需得凡事从古,这才重拾起这旧习俗来。

一天前,游龙队由一个打锣人引着,从天心街南面慢慢来到北面,告示众位街坊,今年的灶社即将举行。春勺给秋晴带了口信,要她想办法赶来。

上一次秋晴来,说好住几天的,才住了一夜,姨妈说家里忙,就把她接走了。晚上头对头睡着时,秋晴说:“春姐,我有时觉得真孤独。”

“我也是,真希望能有个伴。”

“如果心上有事,就算在人多处,也还是孤独。”

“要是有个人,随时说说话,我想就会好一点。”

“你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像你这样的——你要是我亲妹妹多好,就不用分开了。”

好半天,秋晴才幽幽地说:“亲姐妹一样要分开。”

春勺知道,她指的分开是哪一类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人为什么非要长大呢?”

到第二天,姨爹姨妈也从绘河来了,把一家人欢喜得越发忙了个团团转。

正月十五没过,还算是年边,家堂上供的米花糖,有西瓜那么大,还没有动过,这时被父亲拿下来,敲碎了冲糖水喝。还杀了一只鸡,放上一点酸木瓜来煮,又把头日煮下的老火腿肉,切块拌蘸水吃。

秋晴多嘴说了一句,最挂念的,还是天心的蒿熏肉,父亲当时就背着竹篮出去,不多会儿,带回一方后腿肉,还从镇北偏坡采来大篓青松毛和蒿子。

一家子把秋晴惯得没边,让姨爹姨妈手足无措起来。父亲只管笑着说:“大姐平时想吃,人太少,麻烦。今日是托你们的福。”

说着,立马用香料腌了肉块,架上铁架,燃起青松毛和蒿子,把肉放在上面熏烤起来。青蒿和松毛的清香,慢慢渗进肉中,那一股烟熏之味,很是逗人馋虫。

吃过饭,一家人赶忙清扫房屋,在铺子前安置案台,焚香供果,准备迎接龙神。刚准备齐全,就听见隐隐的爆竹声响,春勺和秋晴连忙跑了出去。母亲在后面喊:“慢一点,青龙出洞,还有一会儿呢。”两个人早已跑出去老远。

街上人声嘈杂,许多人已经在那里张望等候。春勺她们一直走到南门,从那里挤进人群。这样,等青龙到来,一眼就看见了。黎生也在耍龙队里,他昨天告诉春勺,他的位置在龙头,一望就能找到。

一条大龙,龙头龙身龙尾,总共三十六节,要六十个人才耍得起来。倘若黎生不先说明,一堂耍龙会看下来,也不一定认得出他在哪里。

“你还是不要来看了。”黎生突兀地说。

“为什么?正因为你在,我才觉得耍龙会更有意思了些。”

“一想起你在看,我就怕心下紧张,会出错呢。”

“不是每个耍龙的人都有熟人在看的吗?也没见人家出错!”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黎生显得有一点窘迫。

春勺迷惑地看着他。

“真不该告诉你我在哪个位置。”

黎生的固执,让春勺心里有点慌乱,勉强笑着说:“就算我们去了,杂在人山人海里,你也看不见啊。”

“只要你在,我一定感知得到。”

这一句话,就像有回声一样,老在春勺耳边响起,让她脸上一阵阵发烧。以往他们在一起玩闹,甚至拌嘴,都没什么不妥。现在,她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忽然又希望龙队出现,又怕龙队出现。

永昌的龙队,只有两个颜色,青龙和黄龙,此外,还有小滚龙,因玲珑小巧而得名。青龙代表风调雨顺,黄龙代表广进财源,天心街只要耍龙,就一定耍大青龙,这也是一直沿袭的规矩。

锣鼓声渐渐近了,内行的人,老远就听得出,是采用滇戏中《燕登鳌》的武场戏谱。最先出现的,是身着黄衫的引宝人,高举着宝珠,引逗着后面的大青龙。青龙高昂着头,神勇地舞进南门来。锣鼓震天,鞭炮声响,青龙灵动地盘结、翻飞、回旋。只是那龙实在太长,龙头已过了半条街,龙尾还迟迟不见入街门来。

春勺果然一眼就看见了黎生,龙头处第三个,手持耍龙柄,穿着蓝衫,头上扎的同色绸巾,额头处绣着红色龙纹。黎生的脸晒成紫赯色,表情庄重,动作利索,是春勺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春姐,快看,是初平哥,那天帮我们拉梅花的初平哥。”秋晴喊着。

“在哪里?”春勺神思不属地问。

“最前面那个。”

春勺望过去,只见那人和黎生一样打扮,稳稳占着龙首的位置,相比初见那日,更多凌人之势了。

“我们跟着过去好不好?”秋晴央道。

然而,人实在太多,拥堵得挪不了步子。眼看着龙身耍过去了,龙尾也耍过去了,春勺二人还被阻在原地。龙队走过的道路剛空出来,又被人群流水一般涌满。

两人干脆等人流散了些,才挽着手,慢慢往回走,那俏挑出众的模样,很能引起旁人的侧目。

“瞧这标致的双生花,什么人家这么会生?”

“是这条街上卖酒的杜家,别磨蹭了,走吧。”

被人说成姊妹花,也不是第一次了,两人相视一笑,带着姑娘家的羞怯,低头走开去。

回到铺子里,母亲和姨妈坐在一处,正低头争论着什么,见到她们,也就停了,几个人一齐把香案收回家去。

耍龙的日子,就如同过节一般,不时有人来打酒,秋晴和春勺留在铺中,一面卖酒,一面回忆刚才的情景。

“初平哥真厉害,无论做什么都那么出色!”秋晴不无艳羡地说。

“无论做什么吗?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春勺笑着问她。

“他银子打得好,龙耍得好,马车也赶得好——哎呀,你讨厌死了。”秋晴一跺脚,把脸转了过去。

“马车也赶得好,这是什么话?”春勺不由得失笑了。

秋晴忽然又是一声“哎呀”,回过头对春勺说:“不是说黎生哥也在吗?刚才忘记找寻他了。”

不知怎么的,春勺先前没有对她说起黎生的位置。

“春姐,你见着黎生哥了吗?”

春勺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

“我知道了,初平哥耍得好,在龙头,黎生哥一定是不大着调,被分派在龙尾巴……”

话不及说完,黎生和初平来了,原来是替耍龙队打酒。

“谁在龙尾巴?”初平笑着问,脸上是难得的眉目舒展。

秋晴咬着嘴唇笑,把头缩到春勺身后去。春勺也有点尴尬,笑着说:“瞧瞧,现世报了,谁让你背后嚼人舌根?”说着,起身去揭了瓮口打酒。

“黎生哥,你们倒快活!吃酒也不叫我们。”

“这不是家麻雀跟歪角羊借谷子吗?你守着那么大个酒铺子,还愁没酒喝?”初平笑着说。

秋晴的脸上起了片红云,小声地说:“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

黎生进来后,一直没说话,不知怎么的,春勺隐约感觉到,黎生心中确实有芥蒂,只是那芥蒂不是冲她,是冲着秋晴去的。可是,秋妹和他不大有过节,应该不至于冒犯到他。无论如何,春勺要问问黎生,把这个疙瘩解开。

这时,又听见初平说:“姑娘家还是少喝点酒。这样,晚上我们过来,带你们去看灯会,好不好?”

秋晴羞赧地笑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眼望着春勺。春勺也觉得难以为辞。

这时,就听见母亲和姨妈说着话出来了。母亲见了黎生和初平,热络地招呼他们进院子去坐,又指着黎生对姨妈说:“他就是黎生,我跟你说的老祥哥家儿子,手艺比做爹的强。”

姨妈抬头看看黎生,客气地笑了笑,低下头先进院子了。黎生和初平说龙队那边还有事,辞了谢走了。

接下来,却遭到了一点小阻隔。吃完饭,姨妈他们就要带着秋晴回去,“秋晴时常在这里,我们倒是安生了,搅得你们没点清静。”无论如何都难以通融。

姊妹俩因为有约在先,越觉得恋恋难舍。秋晴一遍遍央求着,都快要哭了,她母亲就是不松口。春勺的母亲看着不忍,也在一旁央告劝阻。姨妈终归是油盐不进。

“大姐!”母亲好像被惹恼了,突然叫了一声,“往常大节小令,我们从不开这个口,只是个元宵,也不许吗?”

“不是,不是的,她在这儿,只会给你们添乱。”姨妈一下子慌了神,喏喏地说。

姨妈和姨爹都是话不多的人,平时性情也随和,在这件事上,春勺感觉他们的反常,简直有点不近情理了。

“她们俩小姊妹,孤单单的,多久才见一次,想想也可怜。”母亲说到这,眼圈一红,“我也只你这么个姐姐,留你住一夜,真有这么难?”

姨妈还想分辩,被姨爹制止住了。最后,秋晴得以留下了。

黄昏后,母亲开始挞豆沙做馅,早早准备煮汤圆。春勺秋晴也在厨房帮忙。倒了大半锅的水,等水涨开花后,汤圆就下锅了。母亲用铲子一边轻轻搅着,一边轻快地问:

“‘一群鸭子撵下河,漂的漂,落的落。你们猜是什么?”

春勺是从小听到大的,秋晴即景对情,立时也就明白了,指着锅里笑着说:“正是汤圆!”

煮好汤圆,照例是要先在月下敬供,父亲抬出铜火盆来,把香烛纸火点燃,叩下头去祝祷一番,接着春勺也叩了叩。母亲说:“秋晴也来叩几个吧。”

父亲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秋晴于是走到桌前,对空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母亲在一旁低声祝祷:“诸天菩萨,过往神灵,保佑花女秋晴,清吉平安,无灾无疾,风吹花长,百事顺心,好人相逢,恶人远离。”

青烟散尽,一家人围坐着吃汤圆。秋晴把米皮咬开一个口子,用汤匙举着,吮吸里边的油馅,好奇地问:“姨孃,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这缘由我都知道。可是,元宵为什么要吃汤圆?”

母亲怔了怔,回答不上来,还是父亲平静地答道:“这个习俗流传下来,是因为一个叫元宵的姑娘。”

春勺一直以为,元宵吃汤圆,取其团圆之意,是和中秋差不多的。这时听父亲一说,原来吃汤圆办灯会,也是有故事来历的。

父亲说,汉武帝时有一个叫元宵的小宫女,常年幽禁宫中,因为无法与父母相见,终日以泪洗面。东方朔见了,很不忍心。正值正月十五,传说火德星君要奉玉帝旨意,火烧长安城,全城一片惊恐,东方朔就向汉武帝献计,长安城内外,从皇宫到百姓庭院,一律燃灯张炬,使火光冲过云霄,如天火降临般。

东方朔本就是个行为乖张、言语无忌的人,为了帮助小宫女,随口对汉武帝胡诌,还要找到名叫“元宵”的姑娘,煮了汤圆,全城供奉,粘住火神的牙齿,让他无法开口说话,这样,长安城才能逃过劫难。汉武帝也准奏了。因此,元宵姑娘出了禁宫,得以与父母团聚。

到后来,春勺感觉父亲讲得动感情了。秋晴也听得痴了,半日回不过神来。春勺在边上叫她一声,竟然吓了她一跳,手一抖,只听见一声脆响,瓷匙掉到地上,摔成了两截。

秋晴忙蹲下去,母亲也抢过身去捡,袖子扫到桌边,面前一碗汤圆,也是哐啷地摔碎了,那响声把众人又吓了一跳。

母亲顾不得许多,把秋晴拉起来,连声问道:“孩子,没事吧?”

父亲也站了起来,见到并无大碍,笑着说:“碎碎(岁岁)平安,碎碎(岁岁)平安。”春勺连忙拿扫帚打扫干净,重新添了碗匙来。

为了这意外,一家子都有点忡忡的。好在不多会儿,初平来了,说说笑笑的,也就混过去了。尽管已从家里吃了来,初平却推辞不过,也被强拉着吃了两个汤圆。

几个年轻人出了门,在拐角处遇到了黎生。一见面就说,路上听见有人说要修路,好些人家的房屋都要拆掉,连街道也保不住。

“不知是在哪一条街。”黎生说着,叹了一口气,“把房屋拆掉,让公路从镇子穿过去,无论在哪一条街,总是要有人来承受的。”

转出天心街,穿过三条巷子,就到了双龙街。街道两旁已是彩灯高悬,几个人一路玩赏,一直来到古道广场。

最显眼耀目的,是一条通体碧透的巨龙,走近了一看,原来是白天舞到天心街的那条青龙,这时傲然而立,每一节龙身里点起蜡烛,龙头处还安装了灯泡,亮光从绢布中透出来,龙身是剔透的翡翠色,彩绘的龙鳞也银光流溢。

此外,荷花灯、孔明灯、走马灯、宫灯、八仙过海灯、刘海戏蟾灯、嫦娥奔月灯、东方朔偷桃灯,纸扎的、绢绘的、烧珠的,还有的用南瓜葫芦做成的,一盏盏、一串串,都是光彩陆离的。

“秋晴快看,一盏比一盏美,眼睛简直不够用了。”春勺说。

秋晴被春勺牵着手,在灯盏间流连。

正走着,几个人突然看见一盏灯,取的是东方朔偷桃故事,画中的东方朔,肩扛蟠桃枝,边走边回顾后方,灯盏用绢纱做成,小巧别致,明光透亮,寿星得手后的窃喜,尤其表现得传神。

春勺笑着对秋晴说:“咦,刚才还说起东方朔,原来老顽童在这里呢。”

秋晴轻轻脱开春勺的手,凑上前去,眼睛只顾盯着灯,顾不上回答春勺的话。

春勺在一盏美人灯前站住了,只见那灯笼里还套了个灯笼,夹层中如演皮影一般,放上彩绘的美人和蝴蝶,人、蝶都用细线牵引着,外层用的是透明色打蠟纸。那细线引到外面,头上连着一块布,风把布吹得呼啦啦地响,就牵引里面的蝴蝶翩飞,而美人的扇子,也一忽儿一忽儿地,朝着蝴蝶扑去,看起来格外有趣。

等春勺回过神来,其他几个人,不知何时挤得不见了。她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心想,秋晴和黎生他们在一起,自然不会有什么事,也就安心地继续看灯。

谁知过了一会儿,黎生先找到了春勺,原来他也和他们走散了。要是秋晴和初平走散了呢?春勺回想起今晚秋晴好像很沉默,再奇巧的灯,她看上去也是淡淡的,问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想到这,春勺有点担心,拉了黎生各处找去。

两人转了一圈,见不到踪影。

春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问黎生:“秋晴是不是冒犯你了?”

黎生顿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

“那你怎么对她总是爱理不理的?”

这次黎生半天不答话,春勺又问了一遍:“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以前什么样子?我能有什么样子?”即使不抬头,春勺也能想到,黎生说这句话时,在灯光下是怎样一个表情。

穿过广场和灯街,往东就是古月河。会不会是上了北津桥?两个人一路走过去,河边和北津桥上,也挂了一溜花灯,在河水倒映下,上下通明。灯影闪动之处,许多游人或凭栏远眺,或倚柳低语。今晚的古月河,退去了往日的陈旧与疲乏,灯影璀璨,旖旎入画。

借着灯光和月光,春勺看到桥边洗衣阶上,似乎是初平站在那里,过去一看,原来是秋晴坐在石阶上低声饮泣,初平在一旁轻轻劝着。

见到春勺他们,秋晴停住了哭泣,问着却是不答话。初平说,他也是刚找到秋晴。

“走散了后,我以为你上了北津桥,谁想见到了她,一个人躲在这里哭。”初平对春勺解释说。

双生石

回到家里,秋晴已经谈笑自如,还复如初了。睡下后,春勺还是放心不下,轻轻问秋晴,刚才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秋晴在黑暗中摇摇头,说没事。

“那好好的,为什么哭了呢?”

秋晴不说话。

“是不是因为打破了碗,怕兆头不好?我也在过年时打破过,不是多大的事。”

秋晴还是不作声。

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使春勺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了。过了半天,她才轻轻地问:“是不是因为黎生?”她屏住呼吸,等着秋晴的回答。

秋晴吸了吸鼻子,半晌才细声说:“刚才在街上,我忽然想,要是东方朔从灯里走出来,该有多好。”

春勺摸不准秋晴的思绪所在,不知该如何言辞。好大一会儿,才听见秋晴说:“春姐,我似乎不是我妈生的。”

春勺以为秋晴还介意白天的事,笑着说:“姨妈不让你在外面过夜,是关心你,为你好。”

“小时候,我就听人说,我不是我妈的亲女儿。”

“不要乱说,别人讲你就信了?”

“真的,我越大越感觉得到。”

“怎么可能,是个人都看得出,你是姨爹姨妈的心尖肉。”

“他们对我很好,但是,我真的是他们捡来的。”秋晴声音很轻,带着无可奈何的哀伤。

春勺内心动摇了。姨妈他们把秋晴看得跟宝贝似的,很少让秋晴在外面过夜,虽然不知道缘由,总是有些让人费解。自己的父母,包括以前外公外婆在世时,对秋晴也格外偏爱上心,现在回想,多半怜惜她是个孤女。

春勺把秋晴揽过来,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等稍稍平复后,慢慢问她:“那你心里怎么想?”

“也没想什么,只是有时会莫名地难过。”

“是想起亲生父母吗?”

“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

“或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会连孩子都扔掉?”

“你要不要找他们?”

“我想知道他们是谁,又怕我爹和我妈伤心。他们从来不承认我是捡来的。这几年,我也不问了。”

“秋妹,或许,是你多心了,你就是姨妈生的呢?”

“不是,我知道不是。”

“亲生的也好,捡来的也好,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他们啊。”

“嗯。春姐,这些话,我也只跟你一个人说说。”秋晴怕冷似的,往这边挪了挪,春勺把她搂得更紧了。

第二天一早,姨妈来了,反复说着是来天心镇找师娘看米碗,顺路就来接秋晴。还带来了二十个鸭蛋,一包绘河产的藕粉,似乎是在为昨日的事抱歉,言语里都是向母亲下软服低的意思。母亲也不多说什么,拿了一只腊鹅、一瓶石斛酒回赠,还有一瓶胭脂酒,是单独给秋晴的。

秋晴把春勺叫到一边,小声地说:“春姐,姨爹说的酒杯,我想要菊花式样的。”

春勺听到这没首尾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酒杯?”

秋晴难为情地说:“就是那日晚上,姨爹说想让珍宝斋订做的酒杯。”

“想打成什么样,你直接跟爹说就是了。”

“不嘛,你帮我说——告诉初平哥,要昨晚菊花灯盏那样的,他就知道怎么打了。”

“昨晚那么多的灯,他知道是哪一盏?”

“你一说他就明白了。”

“你喜欢,昨晚怎么不跟他说呢?”

“不要,我就要你去帮我说。”

说完,秋晴也不等姨妈,扭转身跑掉了。

看着那母女俩渐渐走出青龙街,春勺想起刚才母亲和姨妈互相客气的辞让,她一颗心子重重的,问母亲:“妈,你在跟姨妈生气?”

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亲姊妹,生什么气呢?她也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关于昨晚的事,春勺并不提一个字。一方面是她答应了秋晴,另一方面,秋晴是弃婴的话,哪怕仅仅提一个字,她也是说不出口的。

母亲这方面,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的,跟她说话,明明眼睛望着你,却什么都没听进去,老是要跟她重复几遍。

后来说要酿酒,母亲走进做酒的耳房,俯下身子听缸,半日拿不准,把父亲和春勺叫过去帮她听听。春勺记得母亲说过,如果酒發酵得恰好,能听见里边起泡沫的声音切切嚓嚓响,那是最佳的上锅蒸煮时机:早了,酒还未成;迟了,酒气跑了,会变成酸酒。但怎样才算恰到好处呢?春勺一直不得要领。

今日父女二人听了半天,也是期期艾艾,说不出所以然来。最后,还得母亲自己做判断下决心。

揭开缸后,母亲轻轻“呀”了一声,春勺和父亲走过去一看,只见最上面浮着的酒糟从原先的米白色变成了红色,遇上“犯红沙”了,整缸酒糟都变成了红色。春勺问母亲要不要紧,会不会对出酒量和口感色泽产生影响。母亲说不要紧,问是什么缘故,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她酿了二十年酒,这是第二次遇到。

“第一次,恰好是生……生你后的第二年。”母亲失神地说。

“不就是犯红沙嘛,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父亲说。

扑锅不久,转缸水就烫了,春勺到后院提井水来换,就着热水在前边花台上洗头。母亲坐在灶后头添柴,父亲见无事可做,嘴里哼着关索戏“来到古城把门叫,为何三弟不开腔……”手中的小收音机,被他如同青龙偃月刀一般舞着,慢慢踱上茶馆喝茶去了。

春勺洗过头,又洗了几件衣服,头发还没有干,家中太阳照到影壁上去了,她想到铺子前面去晒头发。这时,就闻到一股糊味从酿酒房中传来。春勺忙跑进去看,原来母亲只顾在灶前一个劲加柴,把酒烤糊了。

一锅酒全坏了。这在母亲,是从未有过的失手。父亲回来得知后,把那糊酒尝了一口,确实是白忙活了,就对母亲说:“马失前蹄,你怕是发昏了吧?”

只这一句,竟把母亲惹哭了,她流着泪喊道:“是,我就是发昏,我发昏也不止这一次了。”

“吃火药了,说都说不得一下?”

“我没吃火药,吃了哑弹,什么都咽在肚子里,你满意了吧?”

“扯那些做什么,酒糊了就糊了,谁也没怪你。”

“不怪我怪谁?猪油蒙了心的,现世报啊——”

“不要说了,当着孩子面,成什么样子?”

母亲嘤嘤地哭着,一转身跑进房中去了。春勺要跟了去,被父亲叫住了:“让你妈自己待一下。”

在春勺看来,母亲不全是心疼酒的缘故,好像还有别的隐情。

有人打酒,春勺就到铺子里去了。这个刚走,接二连三,又来了几个。等她忙完回到院中,父亲不在酿酒间,也不在堂屋里。她走上廊阶,听见父母在他们房中说话。

只听见父亲轻声说:“你今日多失态,让春勺见着,会有什么想法?”

“我实在忍不住了啊!这日子,怎么像天心街一样长。”母亲已经停止了哭泣,声音沙哑地答道。

“多少年都熬过来了。你怎么越老越没定力了呢?”

“你不知道,这心像刀剜着一样难受。”母亲顿了顿,接着说,“你也宽心些,我看春勺的心,不在酿酒上。”

“我知道,她的悟性,还不及秋晴。”

“秋晴——这造的什么孽呢!一步错了百步歪,就算费尽心思,你这份祖业,迟早还是要葬送掉的。”母亲说着,又嘤嘤地哭了。

春勺轻轻回身走了。

这件事就像风吹白云散,了无痕迹地过去了。一家子照样有说有笑地,靠酿酒卖酒打发日子。有需要外送的,母女俩依然提着酒罐,穿街过巷地去送。每隔十天半月,父亲就叫来一辆车,用大瓮装上两百斤高度白酒,给城里酒坊送去。

没事的时候,春勺喜欢到后院去,长久地坐在井沿,倾身去看水中的竹枝花影。井水森然,时时有一股清凉扑面而来。自己的倒影在水中眉眼清晰,颦凝如画,一晃眼,井中的人就成了秋晴,睇着叫她春姐。

夜晚没人打酒时,春勺就到石板街上徘徊,常常一直走出老远,还不愿意转回。有时会遇到老马锅头,浑身的酒味,哼着赶马调,跌跌撞撞地从身边走过。有时走到半道,会有人截住她的去路,抬头一看,是初平,两人就并肩同行。

春勺把秋晴的话转告给初平。

“她说,具体式样,一说你就知道。”

初平说,灯会那日走散后,因为感觉秋晴思绪飘浮,就故意取笑她,是不是没让她喝酒,她就气得连灯也不想看了。刚巧正走到一盏菊花灯前,初成指着那灯说,要不他偷回去,给她做酒盅,一气喝个痛快。

“当时就觉得她笑是笑了,眼睛却闪着水光,我以为是在灯下的原因,后来找到她时,才发现真的是哭了。”

“不管怎么说,就依着她,请你帮打成菊花式样吧。”

“那只是一句玩笑。再说,荷花式样的,荷叶式样都好打,这菊花的,真有些难以下手。”

“我知道,这难不倒你,一定有办法的。”春勺笑着说。

“要是你呢?会选什么式样?”

见初平目光深沉地盯着她,春勺连忙转过头去:“我又不喝酒,要酒杯做什么?”

“我是想,四个都是一个式样,多没有意思,花样多些耐看。”

“我爹说了,秋晴说什么样的就什么样。”

“你们俩各订一个式样,说不准你爹更喜欢。”

春勺心中一紧,逼视着初平说:“我爹为什么要更喜欢?”

初成和以往的沉稳不同,显出了些慌乱,连忙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让你……我只是随口一说。”

春勺心里乱乱的,没有再追问下去。她想起有一次在绘河,见到过秋晴的一把小银锁,和她自己小时戴的一模一样,这两把小银锁,就出自珍宝斋。

从那天起,她连石板街也不逛了。晚上无聊时,拿出父亲藏着的围棋,天天在灯光下拆棋打谱,一个人手枰。她把白子想象成秋晴,黑子是自己。她尽量不偏不倚,两方负责地落子,但是,下到最后,总是让白子用上一个倒扑,把黑子吃掉大半。

母亲早就睡了,祥叔和父亲还在喝酒,祥叔照例是一下就醉了。最近,他腰疼病又发作,劳累心焦齐齐向他压来,把这个老手艺人折磨得越显沧桑了。有关房屋征拆的消息,近来愈传愈多,甚至有人说,公路有一段就在青凤街,倘若真是那样,祥叔家新盖的房子,多半要牵涉进去。可是,装了一半的房子,总不能为着一个无风影的传说,就此撂开不管。一方面为着不甘,一方面也带着点侥幸,那房子的装围,先时怎么进行,现在还是怎么进行。

有一日酒后,祥叔瞪着猩红的眼,拍着父亲的肩膀说:“有句话,我还是想说,又怕你骂我。”

“你我的交情,什么话尽管说。”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我的房子不拆——要是拆了,就当我没说。”祥叔酒虽喝多了,话还清醒,“阳雀叫了三年,还是那句老话——你要不嫌弃,我们打个亲家可好?”

“湿亲家干亲家?”父亲的舌头是挛的。

“当然是湿亲家。有什么办法,我家那呆小子,偏偏只看上你家姑娘。”

“看上哪一个?”

“还有谁?大姑娘,春勺。”

“老哥子,如果是春勺,做我的女婿,一肩挑两头,你怕不答应。”父亲说着,哈哈笑起来,听上去不辨悲喜。

“我没什么不答应的,日子是他们年轻人过啊!”

“你当真舍得?木匠师傅学酿酒,好新鲜的事。”又是一阵大笑。

“你以为,要他们沿着我们的路走,就守得住这份手艺?世事成天变,我房子恐怕都保不住!”

“老哥子,路走到这一步,说这些也没意思了。还是那句话,我那绘河的秋晴,比春勺强得多。要她当你的儿媳妇,不是我说大话,你亏不了什么。”父亲声调子高高的,像醉话又不像醉话。

祥叔走后,春勺去收拾残桌,父亲靠在椅子上,酒劲似乎慢慢下去了。他一时还不想进房,眯眼看着春勺,半天才说:“祥叔想要你去他家,你答不答应?”

春勺脸红心跳地低着头,咬着嘴唇不作声。

“这一天迟早要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黎生那孩子,我和你妈自小看着长大,勤快,实诚,按理说,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见春勺不答话,父亲又说:“只是,我们家的情况,是要找个主家人,替我挑起杜家的担子的。好在你还小,再等两年说也不迟。黎生那边……”父亲说不下去了。

春勺想起那只八哥,眼睛不看人,只是滴溜溜乱转,嘴巴子一张一张的,“春勺快——春勺快——”她又想到了燈会那天,东方朔那盏花灯,他那得手后回首缩肩的窃笑。“东方朔怎么不从灯里走下来呢?”秋晴当时哽咽着说。

沉默了半天,春勺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爹,当初,当初……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弟弟?”

父亲愣了一下,最后慢慢地说:“原先是这样想着的。谁知,谁知生下——生了你后,我们再也要不到一个孩子了。这是报应啊……”父亲摇着头,神色间显出无限苍凉。

“我们从来不做坏事,为什么会有报应?爹,是为什么?”

父亲这次是完全答不上来了,原本显得发红的脸,这时也一下子白了。

“好好的粮食,都是白花花的米饭,我们一熬酒,全化作了一摊水,叫天神菩萨看着,不是报应是什么?”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

“黎生的事,还是再看看吧。”母亲坐下来,把手画着桌上的水渍,慢慢对父亲说,“现在,我也想通了,一切要看他们意愿,强求不来。人是活的,其他的……其他,都是次要。要是早些年,我能想明白……”

春勺第二天就去了绘河,她并不打算做什么,只是想看看秋晴。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见面后又什么也说不出。

每年夏天,春勺一家都会来姨妈家吃鲤鱼,把柳叶船荡到莲藕深处玩耍。秋晴曾经告诉她,在千顷的碧湖中,以前有两块天外飞来的大石头,每一块占地两亩多,隔着连天的荷花荷叶遥遥相望。

春勺心想,让一切维持原样吧,就让她们像那对双生石一样,遥遥相隔,却又互相守望。

金银错

春勺眼下关心的,又是另一件事了。从与秋晴的言谈中,春勺越加清晰地肯定,她这个不能相认的妹妹,此刻心中正记挂着某一个人。她总是拐弯抹角地向春勺探询着,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朝那人身上引,及至真说起与那人相关的事,又极不自然地回避躲闪着。而这个人,恰恰又不是春勺父母一直期许的那一个。

无论如何,春勺决定去一趟珍宝斋。她挑了太阳刚下山,正是红霞满天的时候。正要出门,黎生来了。提着他那只蓝罩子的竹笼,里面不用说,是那只小八哥了。因为春勺已经听见了那尖细的叫声:“春勺快——春勺——快——”

“我还以为你舍不得,反悔了,想要悄悄地混过去呢。”春勺故作坦然地说。

“舍不得?只要是我有的,你要什么就拿去,看我变下脸?”

春勺的脸一下子红了,“谁要你什么,一张嘴可有点谱气?”回身抓了一把葡萄干,置在掌心里引八哥来啄食,小八哥又欢快地叫了几声。春勺皱眉说:“怎么还是这几个字?一点长进都没有。”

“天天教,翻来覆去,想多让它吐一个字也不能。不然,我早送来了。”

“还不是怪你这主人,教它什么‘快打酒,‘打酒不就行了?偏加一个‘快字,这下可真快到猴年马月去了。”春勺说着,不由笑了起来。

一抬头,见黎生呆呆地看着她,不由脸上飞红,扭过头去引逗八哥玩。黎生拾起一粒葡萄干,半身倾到柜台上来,小声说:“继叔在不在?我真有点怕见他。”

“好好的,怎么又怕起来了?”春勺的头依然低着。

“怕是怕一点,但是,也不会挫了心思。”黎生的喉咙有点哑,“我照你说的,家堂和板壁木雕,取的都是我们天心说得出名目的,等完全雕好,你就去看好不好?”

“都雕的是什么?”春勺柔声问。

“有月到天心,有疏梅闹春,有一幅套用图谱上现成的‘河图洛书,用的却是我们的古月河,还有兰津……”

不及说完,那笼子里的小八哥却叫起来:“春勺——快——”两个人吓了一跳,原来是父亲走了进来。春勺有点慌乱,黎生也连忙直起身来叫“继叔”。

父亲没有说什么,笑着招呼:“黎生来了?怎么不进去坐?”说着,拿指头去逗引那小八哥,“都会讲话了?哪里得来的?”

春勺只好回答说,是黎生送来给她守柜台的。

“会讲话的八哥,多金贵,单只精力就费了多少。”父亲扭头对黎生说,“难为你有心,我们领情了,还是带回去吧。”

“这是我自己捉来养的,没费多少精力。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给春勺解闷。”黎生结结巴巴地说。

“春勺,你自己看吧。”父亲的眼神,春勺不敢对视。一扭头,黎生也定定地望着春勺。

“爹——”

父亲不作声,把烟盒掏出来,手指一点,敲出一支来,递给黎生,黎生没有留意。

“黎生,要不,你再帮我养养好不好?”春勺咬着嘴唇小声说。

黎生怔怔地看着春勺,半天才点点头,沉默着,慢慢把罩子套上,提起小竹笼走了。走出老远,还听见八哥振翅的声音,以及一声叠一声的“春勺快——”

“春勺,你别怪我,早断不乱,爹是为你好。”父亲长长吐了一个烟圈。

春勺不回答,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一点幽怨。她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了出去。走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出来的目的,同时也发现路走错了。她不想往回走,出了北门,從旁边巷子里绕了一个圈,来到天心街南门。

她到珍宝斋的次数不多,这个门面不大的铺子,因为乌铜走银的绝技,比天心街别的铺子要显得神秘一点,也炫目一点。春勺曾听说,这“乌铜走银”脱胎于“金银错”,但又不同于金银错的简单镶嵌,是将银丝嵌入乌铜鉴刻的花纹后,还要经过特殊熔契,使铜银粘合一体。

与杜家酒一样,酒曲的配料秘不示人。段家的乌铜走银,个人技艺并不避人施展,要紧的是“走银”这一步,要涂上一种“焊药”。这个方子,就无论如何不会泄露出去了。

恰好只有初平一人,正在给一个九如花瓶嵌丝。春勺知道手艺人最怕被人中途打断,因此并不去扰乱他,只站在一边,看柜台上陈列的金银器皿。

只一会儿,初平手上的工艺也就结束了,他把打好的酒具拿出来给春勺看。只见酒壶是九龙雕花的,配上四个菊花盅,因为式样新颖别致,倒也不显得突兀。那九龙壶,不用说,一取祥瑞之意,另则也是古哀牢沙壹触木生九龙的真实典故。再看菊花盅,也是费了些心思的,盅子不深不浅,估计装了酒后,刚好盈口。

整个菊花造型的盅子,是红铜与黄金相熔后的乌色,花瓣在盅沿处舒展出去,每个瓣子边缘闪闪发光。细细一看,原来就是嵌着的银丝。比起金银错,这乌铜走银所嵌银丝更细,线条也更加流畅生动。

“劳烦你!秋晴看到了,不知要喜欢成什么样。”春勺惊喜地说。

“你让我做的,我也就是尽力罢了。”初平说。

“我只是替秋晴传话。”春勺分辩说。

初平不说话,拿起一只菊花盅,轻轻地摩挲着。

春勺不敢看他,半晌低声说:“初平哥,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初平抬头向她凝视,目光深得像口井。

这种氛围,让春勺感觉很压抑,她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你把酒具交给秋晴。”

“那不是你爹的吗?”

“我会跟我爹说的——费用我马上就送来给你。”

“为什么?”初平的目光,逼得她抬不起眼睛。

“为什么非要我交给她?”

“她,她是我妹妹……这你知道的啊!”春勺的声音颤抖着,她马上就发现答非所问了,“她是个好姑娘,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请你好好待她……”

说到这,春勺已经抽泣起来了。初平盯着她,最后终于掉过头去,“好吧,我答应你,一定交到她手中。”

走出珍宝斋,春勺有点恨自己,平生第一次,她狠心地利用一个人的感情,逼迫他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心事重重地,只顾低头走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似乎快要撞到一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黎生。

“你怎么还在这里?”

黎生不说话,也不看她,直直地擦肩过去了。

春勺转过头,只见初平也站在珍宝斋门口。

“从哪里来?提着什么?”初平问黎生。

“一只八哥,打算放掉了。”黎生闷声回答。

“怎么要放掉?”

“也没人稀罕,留着做什么?”黎生说着,果然就打开了笼子,把那八哥捉出来。偏生那八哥不识数,又开了老腔调,“春勺春勺”地叫着。一时三个人都有点讪讪的。

黎生把手一扬,春勺和初平来不及阻止,那小八哥已飞了,先时飞不远,落在了石板路上。初平赶了两步要去捉,那八哥适应了新情况后,振一振翅膀,就到旁边房檐上去了。

春勺向这边走了两步,顿住脚,眼中噙满泪水,回过身走了。

四月来了,四月又过去了。

春勺话少了,很容易一个人就陷入沉思中去。母亲似乎发现了她的变化,她隐约听到,母亲时常背着她埋怨父亲。父亲嘴上不说,看上去也有些后悔。这件事上,他原本可以做得圆和些,偏偏弄得那么僵硬。春勺不多做解释,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埋怨的。

秋晴那件事,父母以为她和秋晴一样,还完全蒙在鼓里,她也就从不去点破它。一切是什么样,还就是什么样,她知道,这是两个家庭的事,由不得她。只有把秋晴交到一个人手里,这个人又是秋晴最乐意的,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到了端午节时,春勺被母亲劝解了半日,不忍再拂她的意,和她去城中赶了花街,买回来两盆山茶和兰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还远远见到了初平和秋晴,母亲扬着声音喊他们,被春勺止住了,她对母亲说:“妈,你想个理由,跟姨妈说说,要秋晴来陪我几天好不好?”

天心街的落日

天心镇修公路,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从镇里穿过的地方,大部分在青凤街,有几十家人的房子占着。双龙街东边也涉及一段,就从北津桥边过去。祥叔家那座三进院大房子,不用说按要求需得拆掉了。

祥叔的头发是完全花白了,整个人似乎是一朵开败后的牵牛花,蜷缩成了一团。父亲和他闷坐着,话语在两个老友中间,第一次显得如此单薄。

“老哥子,那日酒后的话,以后不必再提了,我也不怪你。”

“老弟,那也不是一敲两截的话,等你们的事结了,我们另谈好不好?”

祥叔摇着他白发苍苍的头,做了个苦笑的表情:“先时我敢开口,多少也是有点倚恃,现在,就如你说的,做个干亲家吧。”

“话不是这么说。你我的情分,哪在这些眼睛看得见的上面。我说的是实诚话,最近你嫂子老骂我,后来又看到你们的事,也就想明白了好多。”

祥叔不再说话,举过杯子,和父亲碰了碰,一气饮干了。

有一天晚上,借着月亮的天灯,春勺从天心街过去,走到双龙街,又走到青凤街,在一株枫木树下,很偶然又必然地遇到了黎生。两人似乎都有点怔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还在生我的气?”春勺问。

“没有,过后我就知道了。”

最近秋晴来天心街,大半是和初平在一处,黎生不可能不遇到几次。

“那怎么总见不到你人影?”

连着问了两遍,黎生才小声说:“见了面又怎么样呢?”

“是啊,又怎么样。”春勺喃喃地说,她想起了那只小八哥,再也不会有第二只了。

过了一会儿,黎生垂声说:“有什么用呢,房子要拆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房子就算拆了,只要拆的不是人心,天不会掉下来。”

黎生只是摇头苦笑。春勺在他眼中,忽然看到一絲暮气。她想起有一次曾说他——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他,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宁愿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天,春寒料峭的古月河边,他扛着好大的一茬梅花,笑着朝她走来。

青凤街那一片房子,在一个期限内,全部都拆除了。事情不到眼前时,大家都还有点侥幸,以为或许会突然有了什么变更。然而,要来的终究要来,命运既然这么分派,除了接受也无他法。

父亲的意思,是劝祥叔重新找一块地,木料板子都是现成,再建盖起来也不是太难。祥叔却说,他们手艺人,原本就是吃四方的,他想带上妻儿,再到外处做几年木工活再说。或许,过些时就转回来,又或许,遇到了合适的地方,就在那里扎下根。

无论如何,这一家人是走了。那些拆下来的石脚砖头,大部分是废了,完好点的挑拣着折算给了人,唯有那些标直匀称的木料和雕花的板壁棱框等,先寄放在黎生的外婆家。

临走前,黎生把那只小八哥交给了春勺。原来,那天这巧嘴雀才飞出手心,黎生就后悔了,一直尾随了它一天一夜,最后在古月河边柳树上把它捉了回来。

看着黎生转身走去,春勺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地直往下掉。她跑出铺子,站在天心街上,向黎生喊道:

“你要记着,我一直在这里。”

老木匠走后,接替他跑杜家铺子的,是东头的老银匠。只要有空闲,段叔都会上春勺家来,很快和父亲无话不谈。过了一段时间,姨爹姨妈也来了几次,秋晴和初平的事就定下来了。

转眼到了下连阴雨的季节。这雨一下就是大半年。出不了门,人只能整日整日困在家里。

天心街好多人家,都是几百年的老房子,梁柱经年失修,无论干季怎么拾掇,一到雨季,还是各处漏雨,需得拿着大小盆罐去接。门前一条街道,年岁更是悠久,坑洼泥泞同样免不了。

雨季一过,就有传闻说,天心街要挖了重修。如同修公路时一样,大家开始恐慌起来,以为他们的家宅,也要全部拆掉。在慌乱中过了一段时间,事情也有了确切的答案,只是重修天心街的石板路,两边的房子,除去实在危旧的,不得不修葺以外,其余的一例不動。

站出来公开反对的,是南边的老马锅头。他说,天心街不只是一条街,那是一段千年的历史,历史怎能生生地拦腰斩断?上面的人跟他解释,不是挖掉就不管了,还会重新修一条更平更好的天心街。

杜家的老宅,是当年先人用上好楸木建的,外面看着颓旧,也还能轻松对付几十年,因此不在修葺之列。但是,天心街要重修了,这一事实,总让一家人心中惴惴的。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安的感觉?却是谁也说不上来。

春勺怎么也想不到,那一次她向母亲随口一问,却真的成了谶语。

“一千年的古道,真的说挖就挖了吗?”

“挖了还要修起来呢,实在是残破了啊。”父亲回答她。

“可是,新修的再好,都不是原来的了——一千年了啊——”

“没有什么是能长久不变的,就算不在你眼前消失,迟早有一天,也会在别人面前消失——这么想,也就没什么了不得了。”父亲说着,背起手去后院了。近来,他也喜欢上了那里。

春勺想着他的话,心中似乎明朗了一点。除了时间无涯,能够亘古不变,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还具备这种法力。

她走出铺子,站到路中间石板上去。正是初晴后的傍晚,房檐间隙中,透出半个西沉的落日,又大又红。大半条街沐在这落照里,陈旧中展现出一种瑰丽。

春勺眼睛湿了,一转身,有个人从那边走来,一看是秋晴,老远就喊着她,眼睛在夕照中笑得弯弯的。

夜里春勺被一个声音惊醒了,旁边的秋晴也是一吓,以为是天雷滚过,仔细听那声音,却又不像雷声,轰隆轰隆,听起来好像在街的另一头,响起来时连房子都跟着震动。

街上渐渐人声嘈杂,似乎有人又是哭又是唱地过去了,接着后面有许多人跑去追赶,一时间鸡鸣狗吠,闹成了一片。春勺听见父母的房门响,知道父亲起来看去了。只听见父亲打开了门问话,就有人回答说在挖街,又似乎说哪一个人疯了跑了什么的,话不及听清,被又一波声潮席卷了。

半天不听见父亲响动,估计是出了门,和人们往东门那边去了。春勺慌忙穿衣起来,要走去看个明白。刚走到门口,看见月亮已经到了中天,正正地在街道上方,月光洒下来,门前一段石板路亮汪汪的,如同铺了一地银子。

春勺变了主意,不想往前走了。这时,忽然听见铺子里有响动声,她想起了那只小八哥,连忙跑进去,拉亮了灯。只见小八哥扑棱着,羽毛竖了起来,一下一下把头使劲往笼边撞。春勺俯下身去,小八哥忽然声音凄切地叫了一声“春勺啊——”,又是狠狠地一撞,笼沿上已有了点点血迹。

春勺忍不住哭了,双手发颤地把笼子提到门口,抽了销子,不及伸手,小八哥已跌了出去,摔在街心上。春勺赶过去,小八哥扑棱着跳了一下,接着一展翅,颤巍巍地飞起来,又是几个起落后,终于飞过了屋檐,顺着月亮升起的地方消失了。

很长时间后,春勺才擦了眼泪,慢慢回房去。

秋晴正要起身,见她回来,也就躺下了。黑暗中,只听见秋晴说:“明日起来,一条街就不在了。”

那声音响了一夜,姊妹两个几乎没睡着,头对着头躲在被窝中,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父母房中,虽然不听见大的动静,估计也是一夜难安。声音到杜家门前时,整个房子在那巨响中,似乎要掀翻起来,春勺紧紧搂着秋晴,指甲陷进了秋晴的背上。

到了天微亮时,一切恢复了平静。迷糊中,春勺推开门,天大光了,小八哥欢快地喊着她:“春勺——快打酒!”在她前面,一条天心街在晨光中清亮亮的。春勺笑着对秋晴说:“呀,原来刚才是做梦呐。”

两个人走上青石板,一路来到古月河边,顺着河走啊走。秋晴说:“姐,就到这儿吧,不要送了。”春勺不答,笑着走下去。又过了一道望娘滩,秋晴说:“张郎送李郎,送到谷子黄,快回去吧。”

春勺还是不依,陪着她一直走。于是,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天心街上。这时,就看见南头的老马锅头从对面走来,穿着一件破褂子,戴着破毡帽,依然是喝过酒,步子飘乎乎的,嘴里哼着一支曲子:

马铃儿响在山上

心中装着姑娘

出门没有和你道别

叫我心里多么忧伤

摘朵野花抛进水里

千万带去我的心意

要问她住在哪里

就在那大河和溪流交汇的地方

在这忧郁的歌声里,姊妹俩牵手走进杜家铺子。

责任编辑:杨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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