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 译/刘小满

人的记忆有时会选择性地强调某些经历。有些在当时看起来惊天动地的大事有可能会被时间冲淡，变得难以记起。有些不经意间发生的小事却有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涌上心头，好像是让人重新考量它们的重要意义，让人感到刻骨铭心。

我母亲的葬礼过后，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无心交谈。我的小姨维拉（她比我母亲小十岁）突然开口，讲述了一件她们姐妹间的往事。她们共同经历了很多重要的时刻：婚礼、洗礼、生日聚会、旅行……为什么她会在此刻回忆起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小姨六岁的时候，家里人给她买了一件连衣裙。在此之前，她的衣服都是由外婆用自己的旧衣服改的——这在当时也属寻常，普通人家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这次，已经不记得缘由，外公带她专程坐车去了镇里的商店，为她买下了外婆中意许久的一件美丽至极的连衣裙。当售货员面带微笑地为她套上裙子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外公把找零——六枚闪着诱人光泽的一戈比硬币——放到了她的裙子口袋里。这个举动更是为这完美的一天锦上添花。

我美丽的母亲那时刚刚十六岁，已经是牧场的挤奶工了。她每天的工作是从奶牛身上把牛奶手动挤到木桶里，再把笨重的木桶搬到冷藏室。这天，母親第一次领到了工资。下班后，她从牧场直接跑去了商店，迫不及待地想在第一时间看到妹妹的新裙子。连衣裙的确很漂亮，浅蓝的底色上绽放着朵朵红色的大花。母亲从未穿过如此美丽的衣物！因此她既高兴又有些难过。她还想带着妹妹到她的小姐妹面前炫耀一番，同为挤奶工的她们同样无缘这超乎想象的美丽——在当时的农村，填饱肚子已是不易。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一只大白母鸡顶着烈日在街上游荡，不时地在牛蒡草丛中寻些吃食。恼人的蜜蜂嗡嗡闹着，不知疲倦地在花朵间飞来飞去，给人增添了些许烦躁。高大的锦葵、白色的唐菖蒲和巨大的红天竺牡丹倔强地对抗着正午的阳光，只有睿智的稠李小心翼翼地用浓密的枝叶遮蔽住娇嫩的花朵。夏天就是如此炎热，让人无处遁形。

外公带着他的两个女儿搭上了一辆大货车，但是肥胖而困倦的货车司机似乎并不急于返程。

即便经历了漫长的颠簸，他们到家时依然兴奋不减。远远地，小姨就看到了她的一群小伙伴，她们光着脚丫站在菜园的栅栏边向大货车开来的方向张望。于是她没等车停稳就急匆匆地跳了下去。货车很高，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口袋里的硬币全都滚落到了路边的草丛里。她和小伙伴们仔细搜寻了很久，六枚一戈比的硬币，只找回两枚。

小姨站在原地失声痛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绝望，无休无止，外公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一会儿挠挠自己的胡子，一会儿摸摸小女儿的脑袋。我的外公是一名光荣的退伍军人，英勇无畏，视死如归。此时，面对女人的眼泪，他全然无计可施，哪怕这个女人只有六岁，并且是他的亲女儿。

这时，我的母亲伸出手，为她的妹妹擦去眼泪，并且掏出自己的第一份工资——包在手绢里的十八卢布，从中拿出三卢布，递给她。已经哭得精疲力竭的小姨把这三卢布紧紧攥在手心，终于停止了哭泣。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姨在葬礼上回忆起的恰恰是这个故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牢牢记住了这个故事。人的记忆力有时会别出心裁地行使一些优先权。有时，生活中的一个微小瞬间会远远比其他的许多年月珍贵。

发稿/庄眉舒

插图/崔江